縱使他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卻也有些事,錯過了便是錯過,再無重來的機會。
一
沐盈被抓回來時,正是一天里日頭最毒的時候。
這是大旱的年歲,一十六郡因干旱顆粒無收。沐盈伏在地上,天氣太熱,逃出宮時換的侍衛(wèi)服緊緊貼在身上,被汗浸濕了,顯出消瘦柔軟的腰線來,可她分毫不敢動彈。
令她警惕的人正站在她身邊,熾熱的風(fēng)掃起練武場上的薄沙,亦卷起他雪白的練武服,天子之尊,每一寸衣裾都細細繡了金龍香草,映得他一張面孔越發(fā)端秀明麗。
“噔”一聲,箭矢穿透靶子,狠狠扎進了樹干里,沐盈瑟縮一下,聽到頭頂?shù)哪饺輲Z輕笑了一聲。
“知道怕了?”他走近她,柔聲道,“那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走時,怎么不怕?”
沐盈微微抬起頭來,烈烈的陽光下,他不耐煩地瞇著眼,桃花形狀的眼底寫滿了不悅。這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上揚的唇角令他多了難以言說的風(fēng)流情態(tài),仿佛精雕細琢的玉像,寸寸皆為神賜。
“陛下……”他越是和顏悅色,沐盈越是警惕,她將額頭深深印在地上,近乎哀求道,“您放過我吧?!?/p>
下頜被慕容嶼用彎弓挑了起來,沐盈身不由己地同他對視。良久,他俯下身,用指腹擦去她眉心塵埃,一顆鮮紅朱砂露了出來,慕容嶼將沐盈打橫抱起,微笑道:“你是我親手點上朱砂的,死也該死在我身邊?!?/p>
沐盈初到慕容嶼身邊時只有八歲,見到她,慕容嶼哭笑不得地問自家母妃說:“到底要她跟著我,還是要我照顧她???”
那時還不是皇后的齊妃嫣然一笑,摸了摸沐盈扎著的團子頭說:“傻兒子,這可是沐將軍的獨女,你呀,可得看好了?!?/p>
這個頭銜引起他的興趣,慕容嶼懶洋洋地走過來,蹲在她面前問:“知道我是誰嗎?”
“三皇子……”沐盈話還沒說完,眉心微微一熱。她抬手去摸,卻被慕容嶼握住了手:“且住,剛點的朱砂,可別摸花了?!?/p>
“你怎么給她點了個婢子砂!”齊妃被嚇了一跳,慕容嶼卻無所謂道:“我喜歡的東西,當(dāng)然要做個記號,免得被人搶了。”
說著,他抱起沐盈,高高興興地轉(zhuǎn)起圈來,沐盈嚇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聽到他說:“我喜歡你,你就不準(zhǔn)走,知道嗎?”
“知道了,我不走。”
她轉(zhuǎn)得頭暈,鸚鵡學(xué)舌般答道,慕容嶼終于滿意地將她放下。她松了口氣,卻不明白,自己到底許下了什么樣的諾言。
二
慕容嶼對沐盈好,真真放在心尖上。師兄不屑,說這小皇子心機頗深,你不要同他深交。
那時她已經(jīng)十四歲,知慕少艾,十九歲的三皇子啊,有一張如珠似玉的臉,只一眼就能印到心底里,臉倏然就紅了。師兄在一邊嘆氣,女大不中留,盈盈你可知,他配不上你?
那時節(jié),漠北的胡人虎視眈眈,沐將軍鎮(zhèn)守邊疆,有他在,胡人便不敢越雷池一步?;实垡兄厮?,大軍敬服他,沐盈是他獨女,被皇帝親自接到宮中嬌寵長大,可慕容嶼呢?
寵妃之子,遭太子嫉恨,待老皇帝一死,等待他的只會是顛沛流離的一生。
“那我就讓他配得上?!彼бТ?,話里帶著一股霸道的天真,“師兄,你幫我好不好?”
漢武帝用一句金屋藏嬌,換得長公主支持,方才登上帝位,可慕容嶼呢,他什么都沒做,他只是說:“我喜歡你,你就不準(zhǔn)走?!彼闵瞪档靥嫠隽艘磺?。
誰又能知道,她會為了一個諾言付出這么多呢?
沐盈睜開眼,面前的慕容嶼正和她鼻尖對著鼻尖,她剛要動,慕容嶼拿筆在她臉上添了一筆,方才不悅道:“讓你陪朕批奏折,你竟然睡著了,朕的臉那么難看?”
沐盈習(xí)慣了他私下的無賴蠻橫,自己攬鏡自照,果然臉上被他畫滿小螃蟹。見她發(fā)現(xiàn),慕容嶼哈哈大笑,親手?jǐn)Q了個帕子替她擦臉。
“下次再睡著,可不會這么輕易饒了你?!彼f著,手下卻極盡溫柔。沐盈不語,半晌垂眸道:“不如罰我去邊疆。”
手頓住,慕容嶼沉默片刻,將帕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別做夢了!”他像是氣急似的冷笑一聲,“要去邊疆,你以為朕不敢殺他?”
這個他是誰,他們兩人心知肚明,慕容嶼忽然扯住她的手說:“你忘不了他?可你這輩子都是朕的人了?!?/p>
“我不是你的人。”沐盈平靜道,“世人眼里,我早已是個死人。”
這句話將他的理智徹底焚盡,慕容嶼墨色的眸子里燃著一把暗火,沐盈一直在掙扎,她張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指,慕容嶼抬起手,卻又舍不得打,只能抽著冷氣道:“嘶——你真是屬狗的,快松開,被人看到朕也保不住你。”
千金之軀,一點兒小傷也會被記錄存檔,細細查詢。沐盈終于松開,那修長的手指卻已經(jīng)見了血。
“你不能換個不顯眼的地方咬嗎?”慕容嶼無奈道,“規(guī)矩白學(xué)了?”
他們之間的規(guī)矩,打人不打臉,沐盈小時,被養(yǎng)得驕傲跋扈,慕容嶼被她打過一次臉,皇帝看到后罰兩人一道跪了一夜。從那之后慕容嶼就同她約法三章,打可以,不能被人看出來。
以為早已忘了的事仍歷歷在目,沐盈神色復(fù)雜地望著面前的男人。
“我不明白?!彼吐曊f,“一個人怎么能這么好,又這么壞?”
她說得含糊,慕容嶼剛想追問,忽然神色一變。外面響起叩門聲,他隨手點了沐盈的穴道,將她塞到了內(nèi)室的床下——
下一刻,群婢簇?fù)碇屎笞吡诉M來,她長得淑良端麗,當(dāng)?shù)闷鹉竷x天下的頭銜。慕容嶼迎過去,微笑道:“窈娘,你怎么來了?”
徐窈笑道:“我煮了甜湯送來給你?!?/p>
慕容嶼怕她瞧出什么,挽起她的手道:“那一定要好好品品,咱們出去細講。”
他們走了之后,屋里寂然一片。良久,慕容嶼身邊的大太監(jiān)陳壽匆匆趕來,將沐盈迎了出來。她在床下趴了太久,渾身都是僵的,陳壽見她沉默不語,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盈夫人,您別怪陛下?!?/p>
“我不怪他?!彼鲋鴫ν庾撸勓孕α诵?,“我習(xí)慣了?!?/p>
三
“她生氣了?”慕容嶼問道。陳壽垂著頭道:“奴婢瞧著,盈夫人倒不像是生氣了。”
更像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什么都倦怠計較的樣子。
可這話陳壽不能說,慕容嶼倒是笑了,推開面前的宮門走了進去。
宮里沒有點燈,只有一點伶仃的月光,薄薄映在青磚地面上。借著這單薄的光,慕容嶼看到,大大的床上,沐盈正縮成一團,一張臉蒼白如紙,他伸出手,果然摸到了一掌的眼淚。
他憐惜地坐在她身邊,剛要碰她,她卻猛地睜開眼來,恍惚間仍是當(dāng)年那個驕傲的姑娘,可眼底的光看到他時便熄滅了。沐盈起身行了個禮,平靜地道:“今日是初一,您該去皇后宮中歇息?!?/p>
慕容嶼不說話,她便當(dāng)他不存在,自顧自地躺回床上。身下的床微微下陷,慕容嶼不聲不響地躺在她身邊,伸臂將她摟在了懷里。
男人的懷抱里有淡淡的酒味,他削薄的唇緊緊貼在她的耳畔,如最濃酣的劇毒,卻甜美到讓人無力抵抗。
“盈盈——”
這一聲他將聲音放得很低,尾音拖長,像是一句還沒出口就已夭折的挽留。他曾經(jīng)愛這樣叫她,拖得極長,懶洋洋的,像是在耍賴。哪怕他們被太子派來的人追殺,幾乎到了絕境,他也只是嘆了口氣,仍是這樣叫她。
那時他說了什么?
他說,我們生不能同日,死倒可以同時,也算是一樁妙事。
呵,沐盈想冷笑,就是這句話,哄得她眼淚汪汪,主動留下替他斷后。那場伏擊,她受了重傷,救了三天三夜方才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他守在身邊,看她醒了,他倒也真的落了淚。
愛是有的,可太單薄,比不得雄圖霸業(yè),江山社稷。
她闔眸,遮住一眼的恨意,身后的慕容嶼抱她很近,他的小指輕輕勾住她的小指。曾經(jīng)許諾時的姿勢,她記得,他也記得,可心卻早已變了樣子。
窗外飄來一朵云,月色黯淡下去,慕容嶼終于妥協(xié):“是我不好,下個月圣壽,他也會來,我讓你見他一面如何?”
眼猛地睜開,黑暗的夜里,她拼命止住自己的沖動,努力放緩呼吸,卻終究,淚盈于睫。
四
沐盈做了個夢。
夢中,她穿著皇后的服飾,在宮中不安地走動,婢女從門外匆匆走進來,看到她,哭著跪倒在地:“娘娘,沐將軍他,殉國了!”
父親……不在了?
被稱作大虞軍神的父親,怎么會在這樣普通的戰(zhàn)役里死去呢?
婢女的哭泣聲越來越遠了,她眼前一黑,終于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慕容嶼正守在她的床邊。
那時的她啊,天真到了極點,看到他便投入懷中哭了起來。他板起臉來,認(rèn)真道:“不準(zhǔn)哭?!?/p>
她驚了一下,茫然地望著他,他卻笑了:“傻瓜,別哭了,朕知道沐將軍死了你難過,可你總該為腹中的孩子想想?!?/p>
那時,就該察覺不對了啊,畢竟,他本是那樣崇拜倚重父親,縱使她有了孩子,也不該那樣喜形于色。
真相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呢?是他公事日漸繁忙,來她宮中越來越少?還是他為了籠絡(luò)徐丞相,下旨封徐窈為貴妃的時候?
她永遠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滿城宮闕盡著紅妝,只為了迎接徐窈的到來。只是個貴妃,派頭卻比她這個皇后當(dāng)年還要足,她心里不舒服,宴席沒吃就離開,卻在那長長的回廊上,聽到了一生難忘的話。
她的夫君,她的阿嶼,懷抱著徐窈,眼神溫柔深情,嘴里卻吐露著最殘忍的話語。
“窈娘,為何不信朕愛的是你呢?沐慎之已經(jīng)死了,朕隨時可以將她廢了,封你為皇后,只是她畢竟懷著朕的孩子……”
徐窈眼波流轉(zhuǎn),那樣美,是沐浴著愛的女人才有的風(fēng)姿:“我怎會不信您呢,畢竟,沐將軍可是您和我爹聯(lián)手除去的,想來,您也從未愛過皇后吧?!?/p>
那一瞬間,風(fēng)雨聲都停住,唯有他低沉優(yōu)雅的聲音,一遍遍響徹她的每一個噩夢。
他說:“愛妃說的是。朕從未有一刻,愛過那個女人,從前不過同她虛與委蛇,以期沐慎之扶朕上位罷了。”
徐窈笑了起來,她卻連哭都做不到,大雨如注,像是天在替她哭泣。那天夜里,她動了胎氣,掙扎三日,終究未能保住孩子。
慕容嶼擁著她,一遍遍地說著,他們還會有孩子,讓她難過就哭出來,可她麻木地望著他,良久,卻笑了。
那笑一定很丑,透過他墨色的眸,她看到自己憔悴蒼白如一道影,而他避開她的視線,如避蛇蝎,唯恐不及。
“陛下,”她問,“你愛過我嗎?”
沐盈緩緩睜開眼,身邊的慕容嶼仍沉沉睡著,時光未在他面容上留下多少刻印,他的唇角微微翹起,同少年時一模一樣。眼前的面容,同夢中重疊,她伸出手,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停住。
“阿嶼,”眼淚順著臉頰落下,她無聲開口,重復(fù)著一個他永遠不曾回答的問題,“你愛過我嗎?”
五
長長的回廊里,沐盈拖著裙裾向著那頭的男人快步跑去,男人有雙鷹一樣的眸子,銳利明亮。沐盈撲進他的懷中,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師兄……師兄!”
那么多的委屈無處可訴,她一人在這荒蕪的京師太久,以為自己已經(jīng)學(xué)會堅強,卻原來只是沒有遇到可以哭訴的人罷了。
晏云聲眼神溫柔,他伸出手緊緊抱住她,長長舒出一口氣:“看著你好好地站在這里,我總算放心了?!?/p>
他的小師妹啊,最驕縱天真的姑娘,深不見底的宮廷不適合她,如果不是那個人,她本該自由地活著,不管是江南還是大漠,她想去哪,他便陪著她去哪,可惜……
懷中的沐盈漸漸冷靜下來,晏云聲露出個笑容,他垂下頭,認(rèn)真地望入她的眼底:“他肯讓我見你,我很意外,可是盈盈,沒時間寒暄了。”
沐盈蹙起眉,她一直是個聰明姑娘,晏云聲驕傲而痛惜,他警覺地四下張望,而后低聲說:“你還愛他嗎?”
愛?沐盈恍然,只一刻,她揚起笑容,像是不屑,亦是無奈道:“從他說我難產(chǎn)而死,扶徐窈為后時起,我同他之間,就只有殺父之仇了?!?/p>
秋末最后一片葉打著旋墜落,斜陽西墜,整個皇城都籠罩在陰影中。沐盈站在窗前發(fā)呆,慕容嶼從背后抱住她,親昵道:“今天開心嗎?”
“開心?!彼q豫一下還是說,“多謝陛下。”
慕容嶼沒說話,他的下頜壓在她的肩上,溫?zé)岬暮粑鼡湓诙股?,像是一個溫柔的吻,可他的眼神黯淡,藏著深不見底的秘密。
“盈盈……”他叫她,“我會讓你一直開心的,別離開我好嗎?”
六
大殿里熏著千金難求的好香,每一寸角落都鋪著厚厚的白狐皮,沐盈赤腳坐在那里,靜靜地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
慕容嶼走進來時,正看到她伸出手,接住墜落的雪片,那一點冰涼融化在掌心,像是一滴幽柔的淚。她露出個笑容,天真恬靜,是多年未見的樣子。
一時就出了神,他停住步子,衣擺擦過門邊,帶來細碎的聲音,她卻猛地抬起頭,看到他時笑容頓在臉上,畏懼地縮進角落里。慕容嶼走過去,剛要觸碰她,她便張開嘴,發(fā)出無聲的尖叫。
她的聲帶,已在那場高燒里毀去,連智力,亦退到幼年。
手緊緊握住,慕容嶼將沐盈抱在懷中,不顧她怕得發(fā)抖,只是哄著她:“盈盈別怕,我是阿嶼啊?!?/p>
是阿嶼啊,是她的阿嶼,那個同她一起從一無所有走到帝王寶座的阿嶼,那個愛著她,傷了她,卻連懺悔都無處可去的阿嶼。
如果知道會這樣,他一定不會讓她見到晏云聲。
眼中閃過厲色,慕容嶼抱著沐盈的手越發(fā)收緊,他永遠忘不了,當(dāng)他接到線報,知道沐盈真的同晏云聲一起逃走時的心情。
是悲?還是麻木?又像是痛到了極點,反而平靜下來,他冷靜地頒下一道旨意,坐在宮里靜靜等著。不知過了多久,沐盈終于被帶了回來,她穿著男裝,寬寬的腰帶束出不盈一握的腰肢,那雙明亮的眸子怒火中燒,望著他,卻像望著累世的仇人。
他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她張口狠狠咬住他,血涌了出來,他卻露出個笑容,將她摟入懷中,低聲說:“你終究還是要回到我身邊的?!?/p>
“你是個瘋子!”沐盈雙眼赤紅,“你差點兒殺了師兄?!?/p>
面對她的仇視,慕容嶼不以為忤。他溫柔地攬著她,半強迫她站在了案幾前,那上面,一卷畫軸滾開,露出精心描畫的亭臺樓閣。
“你說過,想住在有花的地方,我會為你修一座大大的花園,又何必走遍大江南北去看呢?”
沐盈揮開他,厲聲道:“你殺了我爹,還指望我同你相親相愛?”
“你爹他功高震主,我不得不殺他?!彼届o地解釋,“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盈盈,沒有愛,恨也好,起碼我知道,自己還在你心里。”
這個曾經(jīng)溫柔的帝王,終于沖她露出獠牙。他帶她去看行刑,驕陽下,望不到頭的釘板折射出灼灼的寒光,自那遙遠的盡頭,緩緩走來一個人,她捂住嘴不肯出聲,眼卻緊緊盯著那道人影。
晏云聲穿著囚衣,背脊仍挺得筆直,身上卻斑斑駁駁,盡是血跡。太陽那樣好,照得一切溫暖光明,他赤著腳,艱難緩慢地走過那長長的釘板……
“不……夠了……”
她痛苦地后退,卻撞入慕容嶼的懷中,他已經(jīng)這樣高,足以投下一道陰影將她困在其中,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這一刻,卻那樣殘忍:“不夠,想要從我身邊將你帶走,只是這樣,怎么能夠?”
“師兄!”她凄厲尖叫,晏云聲像是聽到了,勉強地抬起頭,比出口型“殺了我”。
沐盈終于絕望,晏師兄,爹爹最得意的弟子,有最堅定的意志,要經(jīng)歷過怎樣的折磨,才能讓他竟萌生死意……
沐盈抽出匕首抵在喉管,望著慕容嶼:“給我一張弓?!蹦饺輲Z收起笑容,半晌,點了點頭。陳壽殷勤地取來硬弓,她接過,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
箭似流星,鋒利的箭頭狠狠沒入晏云聲的后心,穿著囚衣的身影緩緩倒下,晏云聲用盡全力回過頭,沖著她露出最后的笑容。
她絕望地拋下弓,發(fā)了瘋一樣向下跑去。慕容嶼從身后抱住她,任由她拳打腳踢,只是微笑道:“妨礙我們的人會越來越少,盈盈,我們就這么一直在一起多好?”
在一起?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他們隔著她所有親人的性命,這一世,再無一點可能了。
沐盈終于不再掙扎,她癱軟在他的懷中。刺目的陽光令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他唇邊那一抹笑,像是一個夢魘,令她徹底崩潰。
她發(fā)起高燒,纏綿病榻許久方才醒來,這一場病,奪走了她的聲音同智力,可到底,將她留在了他的身邊。
七
初春時,未央宮派人來說,皇后娘娘有件喜事要同慕容嶼說。
婢女剛說完,慕容嶼便笑了一聲,這一聲在寂靜的宮室里極響。床上的沐盈翻了個身,慕容嶼連忙拍了拍她,溫柔地哄了半晌,她方才又沉沉睡去。
“擺駕未央宮。”他低聲說,“去看看朕的皇后,給朕帶了什么好消息來?!?/p>
卻原來真是好消息,賢良淑德的皇后,溫柔一笑,說的是最及時不過的話:“父親聽聞陛下最近憂心旱災(zāi),聯(lián)合江南百戶富商酬來糧食銀錢資助災(zāi)民,為陛下分憂。”
“是嗎?”他提起唇角,露出一點涼薄笑意,“那我可要好好獎賞皇后了?!?/p>
女子露出千嬌百媚的笑,同他十指交扣:“臣妾只想向陛下討要一個人?!?/p>
“已經(jīng)是皇后了,你還想要什么?當(dāng)朕不知道,是你幫著晏云聲帶走了盈盈。”日光在慕容嶼面上投下陸離的影,徐窈的笑容凝固,只是一瞬,又溫柔道:“陛下說的什么,臣妾聽不懂呢?!?/p>
“無妨?!彼槌鍪直车缴砗?,鮫紗裁的簾子在春風(fēng)里蕩出曼妙的弧度。慕容嶼垂眸,良久,卻還是微笑:“愛妃想要,就拿去吧?!?/p>
送沐盈入未央宮時,她一直握著他的手不肯松開。
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終于不再懼怕慕容嶼,像個天真的孩子般依戀他。他溫柔而決絕地掰開她的手,將她攬在懷中低聲說:“盈盈,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我一定……”
一定什么他沒說,沐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徐窈派來的婢女架起她,她害怕地開口,卻只能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響。
未央宮高高的宮門合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光影幢幢的深宮,再也看不到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收緊手指,狀似無意地轉(zhuǎn)身,向著同她背道而馳的方向走去。他知道,他們還有很長很好的一生,長到足以讓他彌補所有的錯誤。
可惜他不知,縱使他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卻也有些事,錯過了便是錯過,再無重來的機會。
八
慕容嶼最后一次見到沐盈,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夜里。
天角綴著一片云,伶仃的雨絲飄下來,沾濕衣裾。他不管不顧,只是怔怔地望著面前的棺槨。
那個他放在心頭的女子正靜靜躺在里面,縱使面色蒼白如紙,亦不減麗色。
當(dāng)他從未央宮將她接出來時,她的身上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膚,不知道徐窈對她懷著多大的恨意,才會下此狠手。御醫(yī)們把過脈后互相張望,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實話來——沐盈的身體早已冰涼了。
慕容嶼發(fā)了瘋一樣,要他們開藥,要他們診治,可死去的人又如何復(fù)生?這個英明神武的帝王,垂下頭,忽然一拳一拳捶向地面。
有些東西,以為不甚在意,卻原來失去才知,她已浸入骨血,是心間一顆朱砂,動一動,便是錐心之痛。
滿天神佛,諸地邪魔,若有一者能換回她的性命,那他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慕容嶼終于哭出聲來,要有多痛才會這樣不顧尊嚴(yán)。沐盈的手垂在床畔,他伸出手,緊緊握住,卻只摸到滿心的寒涼。
他甚至,不能立刻替她報仇!
他還需要徐家,需要徐丞相安撫災(zāi)民,替他在朝堂上排除異己。他是這樣無用的男人,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只能催眠自己,徐窈不會太過分,最多是一點兒皮肉之苦,她會捱過去,像曾經(jīng)的每一次那樣,等著他來接她回家。
“這次,你為什么不等我了?”風(fēng)雨中,慕容嶼喃喃自語,“我錯了一步,便步步都錯,到如今,已萬劫不復(fù),盈盈……盈盈……”
他只能一聲聲喚她的名字,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是一口熱血,他怕開口,便會隨她而去??伤€不能死,這慕容氏的江山還未安穩(wěn),雄圖霸業(yè)還未完成。
更鼓響了三遍,他終于放開手,棺槨重重合上,帶著他心愛的姑娘去往邊疆。沐家祖祖輩輩葬于那里,第一次,他不敢任性地將她留下。
九
“你確定要走?”
未央宮中有個好地方,倚在那里正好能看到月亮,沐盈長長的發(fā)順著背脊淌下。月光下,她仰頭喝酒,聞言笑了起來:“不走留下裝瘋賣傻嗎?反倒是你,真的不同我一起走?”
面前的徐窈,脫了皇后衣裝,亦只是個年輕的姑娘,兩人同樣不施脂粉,相視一笑倒像是回到了當(dāng)年。
當(dāng)年多么好,徐沐兩家住得近,她們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而時移世易,再回首,倒像是前生。
“我不走,爹爹還在朝中,我走了,他該怎么辦?”徐窈嘆了口氣說。二人都知,留下,是九死一生,慕容嶼就是這樣的人,放在掌中的東西從不知珍惜,唯有失去才會悔悟。沐盈裝瘋賣傻這些年,就是不知如何面對他,她怕自己會一時沖動殺了他,又怕自己會迷失在他的溫柔蠱惑里。
所以同徐窈一道設(shè)下這個局,計劃里,她會被打得遍體鱗傷,只有這樣,御醫(yī)才會忽略她服下的假死藥,只以為她是體弱承受不住行刑。無論她最終被葬在哪里,徐窈的人都會將她挖出來。
到時,她才會真正得到自由。
“謝謝。”沉默許久,沐盈終于開口。徐窈嫣然一笑:“就當(dāng)是我替云聲為你做的吧,若他還活著,一定想讓你自由?!?/p>
提到晏云聲,她的聲音哽咽起來。很少有人知道,當(dāng)年,徐窈本同晏云聲已有了婚約,沐家倒臺后,她才聽從徐丞相的安排嫁入宮中。
她活著,為了徐家,也為了再見晏云聲一面。而如今,晏云聲死了,她實在沒有力氣再面對這倉皇的人間了。
倒不如最后幫一把沐盈,畢竟,晏云聲最疼這個小師妹,真正把她當(dāng)做妹妹看待。
“如果順利脫身,我會去邊疆,替爹和師兄繼續(xù)守著大虞江山。阿窈,你多保重?!?/p>
“你也保重,盈盈,山河萬里,你再也不要回來了。”
終
慕容嶼在位第十七年時,胡人侵邊,他御駕親征,卻陷入一場伏擊。
天是寂寥的藍,他倚在死去的戰(zhàn)馬邊,靜靜望著遠方。
十年了,離他的盈盈死去,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里,他將徐黨連根拔起,廢了徐窈,百年之后,唯有沐盈的牌位能在太廟同他一起,受后世朝拜。
他做了能為她做的所有事,可心里空了個洞,風(fēng)吹過帶著回響,是空曠到深處的悲哀。
胡人越來越近了,他握緊長劍,卻喪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活著有什么好的?沒有他的盈盈,只有這山河寂寂,見證著他一生的辜負(fù)。
護衛(wèi)們拼死廝殺,他麻木地?fù)]動長劍,眼見刀鋒劈來,卻也無心躲開,他已能預(yù)料到,那利刃入體,初時不會痛,待血涌出,才會撕心裂肺。
他闔上眼,迎接注定的死亡——
血濺出來,艷烈如錦。慕容嶼緩緩睜開眼,遠處,有人正張弓引箭,將胡人一箭射死。
那人身著銀甲,一雙鳳眸火般冶艷,視線在半空相撞,她唇角勾起一個笑容,是天高海闊的自在。慕容嶼望著她不敢眨眼,她帶來的人卻已將局勢逆轉(zhuǎn),胡人潰不成軍,她像是任務(wù)完成般調(diào)轉(zhuǎn)馬頭。
“不——盈盈!”
慕容嶼厲喝,遠處的身影卻終究離他越來越遠,他知道,他的姑娘,已經(jīng)徹底放下了他。她會縱千騎傾身相救,可卻不會愛他,連恨都沒有,于她而言,他只是陌生人。
這卻是比死更可怕的懲罰。
追趕的步子終于停下,慕容嶼跪在地上,碎金般的沙粒被風(fēng)揚起,迷了眼。淚眼朦朧中,他抬起眸,像是看到經(jīng)年前,小小的少女向他走來,如一場朝生暮死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