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個狼女回家過年
長風倒轉,蒼原如雪,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叢林間迅閃而過。祁氏的鐵騎緊追不放,如同一群發(fā)瘋的野獸,鐵騎所過之處,飛沙走石,睜目如盲。
蕭煜的馬匹稍稍落后于其他幾位王侯貴胄,避其鋒芒。他穿著白色雪裘,墨發(fā)如水,手中握著一把精巧的黃金弓,即使在追趕獵物中,姿態(tài)也顯得有幾分玩世不恭。
重云之上,日漸西沉,已近薄暮,蕭煜抬頭看了看,忽然眉尖一動,他們已經離開圍場很遠了。年關將至,原不是狩獵的好時機,可這幾位王侯紈绔興致上來誰也擋不住,但眼下叢林里卻安靜得十分異常,似乎有種莫名的危險正在蟄伏著,伺機龍躍而出,而他們隨從的鐵騎已經只剩下了寥寥十數(shù)人。
蕭煜剛要出聲阻止,身下的馬匹突然停了下來,任憑其他人怎么驅趕都不肯再前進一步,只在原地不安地轉著馬蹄,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前方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那人一身黑衣勁裝,半蹲在地上,單手撐地,嘴里還叼著一把看不出質地的匕首,雖然沒有蒙面,但凌亂的垂發(fā)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死盯著他們的黑眸,猶如碾碎的寒冰。
“呵,我還道是頭豹子,追了半天卻原來是個野人。小世子,承讓了?!绷盒『顮斶呎f著已經張弓搭箭,手指一松,黃金箭精準地射向了那黑衣人的面門。那人恍若未見,在箭尖距離眉尖寸許的地方時略一偏頭,箭鋒擦著她的耳際過去,毫發(fā)無損。
梁小侯爺一怔,蕭煜瞇了瞇眼,下一瞬,那人忽然屈指為哨,叢林周圍驟然響起嘹亮的狼嚎,一聲一聲,跌宕翻涌,刺破長空,無不令人膽寒,他們被狼群包圍了!
胯下駿馬幾欲跌倒,在眾人駭?shù)妹鏌o人色,慌作一團的時候,蕭煜卻勾起抹無賴似的笑容,笑嘻嘻地道:“小侯爺,這人就送給我吧?!彪S即猛地縱身飛掠,直撲那道黑影而去。
兩道身影閃電般觸及又彈開,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視線,梁小侯爺伸手調轉馬韁,看也沒看蕭煜遠去的方向一眼,倉惶下令道:“其他人,速速隨我撤回!”
蕭煜自然知道沒有人會等他回去,他名義上是蕭府的小世子,但事實上蕭王爺功高蓋主,遭皇帝忌憚,全府上下除蕭煜外都被派到遠疆鎮(zhèn)守邊關,他則被當做質子留在了京城。蕭煜自小學著斗雞走狗,游手好閑,眼下倒也不是真的為拍小侯爺?shù)鸟R屁,而是真正對前面那人起了濃烈的興趣。
那道黑影如勾魂的夜梟一般在叢林間穿梭,時隱時現(xiàn),蕭煜追了片刻,忽然伸手解開身上的雪裘,反手猛地一擲,只著單衫的身子如同一枚飛葉在枝椏間滑過,速度快成一道模糊的殘影。
黑衣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頭頂飄來一塊暗影,本能地抬頭去看,一件雪白的大裘兜頭包裹下來,像是一只凌空蹁躚起舞的飛蝶。緊接著,世界黑沉如墨。
半晌,她緩緩地抬起頭,從雪裘下露出一雙黑得發(fā)亮的眸子,面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蕭煜。蕭煜雙手環(huán)胸,一腿曲起,單腳腳尖踩在梢頭一片枯黃的葉子上,很有幾分賣弄的意味,見她抬頭看過來,隨即嘴角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阿依娜,好久不見?!?/p>
阿依娜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疑惑,靜靜地站著沒動。她沒有認出自己,蕭煜的心底忽然沒來由的一陣煩躁,原來自己瘋魔了一般記掛在心上這么多年的人,已經不認得自己了,那自己從剛剛起就一直壓抑的那份雀躍,當真是一個笑話嗎?
“你……是誰?”阿依娜的發(fā)音帶著種古怪的生澀,似是已經多年不曾開口說過話般。
蕭煜的心頭忽然就軟了下來,無聲地嘆了口氣,隨即故意露出一個紈绔該有的標準笑容:“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剛剛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早被他們射成刺猬了?!闭f著從梢頭上掠下,將她發(fā)間的草葉拂去,又順手將她身上的雪裘仔細系好,“不過我也不需要你以身相許,長得這般難看,就跟我回去當個丫鬟吧?!?/p>
阿依娜面無表情地看著蕭煜,看著他莫名其妙紅了的耳朵根,沉默了片刻,忽然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年關將至?!?/p>
蕭煜怔了怔,半晌氣急敗壞道:“對,大過年的,少爺我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心將你帶回府,算是報你當年……算了,反正你什么都不記得。”說罷似乎更氣憤了,扭頭就走。
天色暗沉下來,四周隱約有無數(shù)瑩綠的圓點閃爍著。阿依娜頓了頓,扭頭向某個方向看去,從一團黑暗中走出個高大矯健的影子,一步步跟在阿依娜身后,阿依娜看著它,緩緩搖了搖頭,它停住腳,瑩綠的眸子眨了眨。阿依娜轉身,頓了頓終是抬腳跟上了前面滿身不爽的蕭煜,一雙眼黑漆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狼女的誘惑
阿依娜不愛說話,更不愛笑,跟著蕭煜回府后,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發(fā)呆,無論是泛舟游湖,還是端茶倒水,她總能在蕭煜的喋喋不休之下迅速入定。仿佛締造了一個私人的世界,她不出來,旁人也走不進去。
蕭煜也很忙,按著往年的慣例,年關時他們年輕一輩的王侯貴胄會輪流宴請,歌舞艷曲,糜聲淫樂,總不致辜負了這所謂少年風流的名頭。今年蕭煜安排的便是一曲《玲瓏碎》,舞姬身著大紅紗裙,酥胸欲露未露,赤腳在地毯上跳出一百八十圈,高潮時滿場的紅紗飄舞,墨發(fā)飛揚,十分香艷。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七皇子撫掌稱贊:“小世子真是費煞苦心了。”
蕭煜原本懶洋洋地斜靠在錦緞鋪就的鏤花木椅上,聞言附和著笑了兩聲,剛要拍兩句馬屁,一個舞女玄身而跳至近前,他抬眼就對上了一張明艷動人的臉,黑眸如冰。
蕭煜端著酒杯的手指驀地收緊,誰能告訴他那個又懶又呆又不愛說笑的野女人為什么會在這里?等下一個舞女跳過來的時候,蕭煜已經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眼,遮住眼底翻涌不休的莫名怒氣,也沒了打趣的心思,只淡淡應道:“七皇子謬贊?!?/p>
舞女一個接一個輪番跳轉騰挪,等阿依娜跳至七皇子眼前時,七皇子忽然伸手一拉,拽住了阿依娜腰間的絲帶,阿依娜順勢停住舞步,將腰身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側臉堪堪擦過七皇子的鼻尖,四目相對。
蕭煜騰地起身,酒杯鏘然墜地,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烈火在焚燒。坐在他身邊的梁小侯爺抬眼詫異地看著他,蕭煜的眼角掃過阿依娜露出的雪肩,冷聲道:“大膽奴才,膽敢對七殿下不敬!”
七皇子微微轉頭,眼神不悅,剛想斥責,阿依娜半截藕臂柔軟地纏上了七皇子的頸間,呵氣如蘭,七皇子頓時心旌蕩漾,對著他隨意地擺了擺手。
蕭煜心煩意亂,一會兒想著阿依娜以后還是臟兮兮的樣子順眼些,一會兒又慶幸梁小侯爺沒有認出她,一會兒又氣憤阿依娜竟敢當著他的面勾引別人!
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束,蕭煜前腳送走各位王孫,后腳就差點兒拆了歌舞臺。
“阿依娜呢?”蕭煜遍尋不見,剛想打發(fā)手下去找,忽然腳步一頓,臉色凝重起來,轉而徑直去了阿依娜的房間。夜色漸濃如墨,蕭煜也不點燈,就靜靜地坐在桌前,一動不動。
直到半夜時分,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接著便又沒了動靜。蕭煜等了半晌,終于氣道:“還不進來是等我請你嗎?”
門無聲地打開,一道細瘦的黑影迅速閃入,阿依娜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也不說話,一雙眼黑得發(fā)亮。
“你可知道錯了?”蕭煜問道。
阿依娜眨了眨眼,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蕭煜看見她這副樣子就來氣,忍不住咆哮:“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去睡柴房,什么時候知道錯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阿依娜二話不說,扭頭就走,蕭煜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
在房間里站了片刻,蕭煜任命地抬腳往柴房走去。
阿依娜常年跟狼群生活在一起,因此警覺性非常高,在蕭煜離柴房還有百十步的時候她就清醒了,不過聞到是蕭煜身上的氣息,她并沒有睜眼。
房門很快被推開,阿依娜感覺蕭煜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柴房,也不嫌臟,就那么長腿一伸隨意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嘖,真是不讓人省心?!笔掛系穆曇糨p得像是一聲嘆息,說話間手指準確地摸到她受傷的右臂,熟練地開始在她的傷口上抹藥,動作輕柔到帶出一股曖昧纏綿的味道。阿依娜半個身子靠在蕭煜懷里,被搓揉得有些昏昏欲睡,她能感覺到蕭煜是在生氣的,但到底是為什么呢?是因為她故意誘惑七皇子,還是別的什么呢?睡去前最后的意識是,蕭煜是個危險的人物,他有野獸般的直覺和嗅覺。
蕭煜的確是在阿依娜出現(xiàn)的一瞬間就聞到了她身上微不可聞的血腥氣。他沒有問她去了哪里,為什么會受傷,在他看來,無論如何都要護著她便是了。
嘆了口氣,蕭煜看著在自己懷里沉沉睡去的人,唇角無奈地揚起來,將她抱起來,悄無聲息地出了柴房。
陪小世子用膳
第二天當阿依娜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柴房醒來的時候,臉上難得出現(xiàn)了一絲微妙的情緒。還不等她想明白,蕭煜逆著一身陽光大咧咧地推開了柴房的門,笑得十分得意和囂張,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錯了沒有,沒有的話還是要睡柴房的呦!”
阿依娜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兩人對視半晌,她突然拍了拍身上的土,擦過他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蕭煜驚詫:“你要去哪里?”
阿依娜側過頭,眼睛里罕見地帶著點點笑意:“七皇子殿下邀我去寺廟上香呢?!?/p>
“你!”蕭煜剛要攔下她問個明白,管家忽然匆匆來報:“小世子,不好了,聽說昨晚梁小侯爺回府時遇襲,驚了座駕,摔斷了兩條腿?!?/p>
蕭煜眉峰一皺,抬頭見阿依娜也在看他,從身上解下雪裘披在她身上,伸手打了個結:“怎么總不記得穿厚些?你出去轉轉也好,不過記得早些回來,晚上陪我一起用膳?!?/p>
阿依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世子是怕連累這位姑娘?”管家見阿依娜走后,忍不住問道。蕭煜沒回答,而是整整衣衫,從腰間唰地抽出一把折扇搖了搖,恢復了吊兒郎當?shù)哪樱骸靶『顮斒軅覀兝響叭ヌ酵攀?。?/p>
蕭煜的這一行并不順利,梁小侯爺在跟刺客纏斗時聞到了一股香料的味道,他常年流連花叢,別的本事或許沒有,但對各種香料的識別卻很精準。這種香料材質昂貴,很少有地方能買到,而他最近一次聞到,就是在那一曲《玲瓏碎》的艷舞上。他派人暗地將那些舞姬抓走,卻惟獨少了的那人是被七皇子邀走了,他有些不確定這是蕭煜的陰謀,還是七皇子的授意,因此暫時還沒有什么動作。
蕭煜回府的時候阿依娜已經回來了,她就蹲在花園里的池塘邊上,穿著一身湖綠色的衫子,看著腳邊游動的錦鯉發(fā)呆。蕭煜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怎么一個人待在這里?”
阿依娜聞聲回頭,起身的時候腳下踩到一塊石子,身子晃了晃就要摔下去,蕭煜足尖點地,縱身掠過,單手牢牢地攬住阿依娜柔軟的腰身。阿依娜的視線掃過蕭煜握在自己腰間的手指,每一根都修長白皙,瓊玉一般,很好看的一雙手。蕭煜被她看得手指發(fā)燙,耳根慢慢紅了起來。
阿依娜說:“我在等你告別?!?/p>
蕭煜臉上的笑容猛地滯住,真是萬年不開口,開口就噎死人。他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幾乎是下意識地甩手,阿依娜撲通一聲,摔進池子里,兩個人同時怔住。
蕭煜在甩手的瞬間就后悔了,伸出去拉她的手還僵硬地停在半空,但想起她要說的話,硬生生將想要道歉的話咽下去,薄唇緊緊抿著,看向阿依娜的目光又是氣憤又是焦灼。
阿依娜也有些發(fā)愣,不知道自己對蕭煜的防備心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她從水里冒出頭,頭上頂著一棵水草,睫毛上的水珠順著眼角往下滑,下巴尖抵在水面上,整個人看上去楚楚可憐,她卻忽然歪了歪頭,嘴角開心地勾了起來,她說:“傻子?!?/p>
剎時的回眸一笑,勝過了世間所有的百媚千嬌,然而蕭煜的心卻被“傻子”兩個字狠狠地攥住了。
那一年蕭煜才五歲,蕭王爺一家被派往遠疆駐守邊關,蕭煜被迫留在京城,有一次受不了別人的欺侮,他趁著出宮的機會企圖逃走,結果在山里迷路。在他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遇到了趴在狼背上的阿依娜,阿依娜丟給他一個窩窩頭,彼時他傲嬌地以為這是對他的侮辱,氣憤地將窩窩頭又使勁兒丟了回去:“我才不是乞丐?!?/p>
阿依娜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將掉在地上的窩窩頭撿起來,扭頭就帶著大狼要走。蕭煜急了,憤憤地跺了兩腳,跑上前將窩窩頭又搶了回去:“哪有你這樣的,給了別人東西還要搶回去。”
阿依娜黑漆漆的眼睛里閃過困惑:“你不是不要嗎?”
“誰……誰說不要了?!笔掛嫌X得委屈極了,一邊吃一邊抹著眼淚抽噎,“我父王不要我了,他們都欺負我,連你也……也不安慰我……”
阿依娜坐在狼背上,半晌后才道:“傻子,別哭了,我全家都死了,我沒有一個朋友?!?/p>
蕭煜呆呆地抬頭,臉上抹得烏七八糟,他無意識地“啊”了一聲,阿依娜頓了頓又道:“這樣算是安慰嗎?”
過往的時光如同一張泛黃的畫卷從眼前揭過,蕭煜頓時又是欣喜又是羞惱,見阿依娜還站在池子里歪著頭對他笑,突然怒道:“還不快出來,怎得還是這樣呆!”
蕭煜的話說得雖兇,末了卻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他想,等晚膳后一定要跟她好好地談談人生,想要再次離開什么的,簡直想都不要想。
可是沒等走兩步,腦后忽然傳來一陣鈍痛,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驚天之變
七皇子死了,尸體是在寺廟后面的山上被人發(fā)現(xiàn)的,據(jù)說是遇到了狼群。
梁小侯爺派人放出了獵犬,據(jù)說能夠抓捕兇手。
蕭煜醒來聽到這兩個消息的時候,差點兒再次暈過去,他沒想到僅僅一夜之間,這京城的天就要變了。七皇子曾經絞殺犬戎族有功,是當朝皇帝最寵愛的一個兒子,可是現(xiàn)在居然慘死,帝王一怒,伏尸百萬。
來不及多想,蕭煜匆匆出府,一路縱馬疾馳,馬蹄踏出的塵土在背后攏成一層淡淡的煙霧,經久不散,他要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阿依娜。
夜色凄迷,重云聚攏,月光冷清似冰。祁山一帶是狼群的聚集地,而阿依娜,永遠不會離開她的狼群。
蕭煜找到阿依娜的時候,她正蹲在溪邊發(fā)呆,她腳下的一只巨狼猛地立起,牙齒森然,目光桀綠,帶著無與倫比的威勢和王者霸氣,一觸即發(fā)。
“阿布,是朋友?!卑⒁滥壬焓猪樍隧樉蘩峭α⒌募贡?,后者用頭蹭了蹭她的手背,跟在她身后朝蕭煜的方向走去。蕭煜胯下的駿馬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焦躁不安,蕭煜朝阿依娜伸出手,臉上是少有的嚴肅:“上來?!闭f罷也不待阿依娜反應,直接一個俯身,抄手將阿依娜掠至身前,一抖韁繩,飛馬而馳。狼王阿布甩了甩身上亮滑的毛發(fā),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凌空飛躍。
“你來做什么?”阿依娜仰頭看向蕭煜,夜風撩起的發(fā)梢擦過她的臉頰,“我會連累你的?!?/p>
“是啊,我被你連累了,你該怎么報答我?”蕭煜竟是笑了起來,一條手臂緊緊地攬著她,幾乎將她整個單薄瘦小的身子都包裹進胸膛里,下巴擱在她的肩頭,臉頰貼著臉頰,自顧自地低聲道,“怎么說我也是堂堂蕭王府的世子,他們還要拿我當人質呢,不會對我怎么樣,別擔心。倒是你,梁小侯爺馬上會追來,你在這里不安全,我送你出城。”
阿依娜在他貼上自己臉頰的瞬間仿佛整個人都被燃燒起來,想要逃避,卻渾身僵硬無比。似是過了很久,又似是彈指之間,他們已經出了城門。蕭煜松開韁繩,雙手緊緊摟著胸前的人,半晌都沒舍得放開。
“你……莫要再忘了我?!笔掛纤砷_手的時候眼眶已經泛紅,他張嘴想要再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了眼威風凜凜地站在她身邊的狼王,無比艱澀地吐出兩個字,“走吧?!?/p>
阿依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跳上巨狼的脊背,瞬間消失在了濃濃的夜色之中,蕭煜自嘲地笑了笑:“你竟是走得如此灑脫,片字不留……也罷,若有生之年還能相見,我定不饒你?!?/p>
我來帶你走
送走阿依娜后,蕭煜便仰躺在馬背上,雙手枕在腦后,也不去管方向,任由馬兒慢悠悠地往回走。片刻之后,兩隊鐵騎迎面奔來,瑩瑩的火光將半個天際映得亮如白晝,幡旗獵獵如火,上面的金色蟠龍仿佛一只猙獰舞爪的妖獸,幾欲破旗而出。
蕭煜慢條斯理地直起身子,略略有些驚訝,沒想到抓個刺客會有這么大的陣仗,習慣性地笑道:“各位大人何事如此匆忙?”
為首的將軍一個指令,騎隊迅速變換,竟是形成一個圈,將蕭煜牢牢地包圍起來:“蕭王爺收買刺客慘殺七皇子殿下,意圖謀反,其心可誅。圣上口諭,讓我等前來緝拿反賊,小世子,得罪了。”
“放肆!”蕭煜心底有種不祥的預感,斂了笑容,眼底一片陰霾,“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七皇子之死與我父王何干?當年犬戎族大舉入境,我父王連同我兩個哥哥浴血奮戰(zhàn),為救七皇子眼睜睜看著我二哥戰(zhàn)死沙場,天下誰都可能有二心,唯獨我父王不會。”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睂④娍聪蛩难凵駧еz憫和不忍。幾個月前犬戎族再次來犯,皇上竟然在蕭王爺身邊安插了奸細,在蕭氏父子率兵迎戰(zhàn)的時候,竟然在背后將城門關閉,拒不出兵援助。蕭氏父子只帶了數(shù)十個親信,在城外迂回血戰(zhàn)九天九夜,力竭而亡,剖尸的時候胃里都是草根樹皮。蕭煜的三姐意圖出兵援救,誤入陷阱,奸殺致死,蕭煜的母親從城樓跳下,當場墜地而亡,自此蕭氏滿族就剩下了一個質子蕭煜。
狡兔死走狗烹,在場的眾位將軍無比惻然,卻也僅止于此。首領一揮手,十幾顆人頭同時擲地,骨碌碌地滾到蕭煜腳前。蕭煜的瞳孔驟然一縮,心神巨震,目眥俱裂,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他張了張嘴,猛地咳出一口血,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首領手執(zhí)長刀,銀光一閃,陡然破空劈下。幾乎是同時,一條巨大的黑影從眾人頭頂躍過,帶起一股強勁鋒銳的夜風。狼嘯聲激越長鳴,森然的利齒猛地咬碎了首領整條臂膀,血脈噴涌,直到手臂連帶著長刀鏘然墜地,才遲鈍地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阿依娜伏在狼王阿布的背上,如同一抹黑色的幽靈,左突右轉,將圍在蕭煜身邊的士兵撞擊得連連潰散。四周的狼嚎之聲越逼越近,大批的狼群仿佛披甲持銳的將士,奔騰而來,聲勢之浩大幾欲將天捅個窟窿。
“大家不要慌,弓箭手準備?!绷硪幻最I還算鎮(zhèn)定,迅速指揮,“所有來者,殺無赦!”
蕭煜對這一切都恍若未聞,他雙膝跪地,衣襟上沾滿了骯臟的泥土,雙手顫抖著握成拳,眼淚吧嗒吧嗒地滴落下來。
阿依娜看著跪在地上的那人,忽然心里像被人拿針細細密密地扎著,疼得有些無措。
“啊?!被紊耖g一支利箭無聲地插入她的左肩,狼王怒吼一聲,撲上去撕碎了那名弓箭手。
阿依娜的痛呼聲像一記悶棍敲在蕭煜頭上,他以頭搶地恭恭敬敬地叩了幾個響頭,然后猛地起身,雙目赤紅如魔,額頭上滴下的血跡漫延了大半張臉,整個人散發(fā)出令人驚駭?shù)男蘖_煞氣,他滿心滿眼里就只剩下了一個字,那就是——殺!
刀光劍戟,修羅開道,不知打了多久,阿依娜單腳勾住狼王的脊背,身子懸空,遙遙地朝蕭煜伸出了手,但渾身是血的蕭煜僅是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問她:“為什么要回來?”
“我來帶你走!”在慘聲震天中阿依娜大聲回道。隔著重重人群,蕭煜竟似是笑了一下,然后手執(zhí)長刀扭頭再次殺了回去。阿依娜怔了怔,接著也跟了上去,狼王用牙齒咬住她的衣衫,顯得有幾分不安,似乎是想要讓她快走。
“阿布,帶著你的兄弟,撤吧。我不能走,除了我,他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比欢且豢蹋l都沒有走,他們不斷地殺進又再次殺出。
那一夜注定是黑暗且漫長的一夜,那一夜是蕭煜一刀劈開王朝末世的一夜。僅僅一夜間,青石長階,血流成河,祁氏鐵騎的踐踏,狼群瘋狂的反撲,殺伐不斷,恨意滔天。
你想贏,那就必須活下去
陽光撕裂云層,灑下萬道金光,微風穿過樹梢,落葉打著旋兒地從阿依娜臉上飄過。她精致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視線落在身旁不遠處的蕭煜身上,伸出胳膊,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屬于昨夜鋪天蓋地的黑暗,終于過去了。
阿依娜已經有些記不清她是怎么逃出來的了,她只記得渾身是血的蕭煜被一桿長槍穿胸而過的時候還下意識地將她緊緊護在身側。她看見蕭煜的手指一松,長刀垂落,刀尖深深地插在地上,他修長的手指握住劍柄,身子有些虛弱地輕靠在阿依娜身上,目光鋒利地劃過祁氏將領,他問:“如果我死了,她會怎么樣?”
那人冷冰冰地吐出三個字:“殺無赦?!?/p>
“如此……”蕭煜忽然挺直身子,如同一桿筆直的刀槍,猛地拔地而起,長刀以雷霆之勢斜劈而下,大開大合,他說,“……我便不能死。”
后來狼王為了救她身中數(shù)箭,掙扎中被萬馬踐踏而死,面目全非。再后來狼群潰散,蕭煜帶著阿依娜趁亂逃出,直到闖進這座荒山前,他都沒有放開她的手。
阿依娜渾身都在疼,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shù),但均不致命,她爬到儼然已經是個血人的蕭煜身邊,取下槍頭,草草地給他包扎了一下。她看著他過分蒼白的薄唇,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說過你不能死的?!卑⒁滥葘⑺吃谏砗螅咱勚白呷?,“死了,你就真的輸了。”
背上的人毫無反應,阿依娜就一直說一直說,有液體從臉頰上不斷地滴落下來,她不清楚那是自己的眼淚還是蕭煜的血,也或許什么都有。她只知道她要走,要帶著蕭煜活著離開這里。
兩側山峰林立陡峭,遍地密林荊棘,阿依娜在經過一棵樹墩的時候腳步頓了頓,她迷路了。可是下一刻,她又背著蕭煜繼續(xù)上路。
“原來沒有了阿布,我也是會迷路的呢?!卑⒁滥日f著,忽然間腳底一軟,整個人倒了下來。蕭煜滾到了一邊,她粗喘了口氣,再也沒能站起來,她一點一點地爬過去,將蕭煜重新背上,四肢匍匐著往前爬。
又過了很久,阿依娜的四肢都失去了知覺,視線也開始模糊,遠處傳來噼啪的聲響,大地一片炙熱,有人在放火燒山。她側頭,看著那張占盡了天下風華的臉,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湊上去,吻住了那人帶著涼意的薄唇。
也罷,能跟你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熾烈的火舌很快席卷了整個山林,火浪滔天,鳥獸逃竄,然后隔著跳躍的火光,她看見了幾個久違的犬戎人。
江山策
短短五年的時間,犬戎人摧枯拉朽地席卷了祁王朝的每一個角落。大廈轟然倒塌,沒有人會想到,造成這一切的都是一個本該早已死去的少年。
殺伐停歇,百廢待興,細雨迷蒙中有白衣少年撐著一把烏骨木傘,他走的步子有些急,身子濕了大半。不遠處的山坡上蹲著個黑衣勁裝的少女,水珠順著被雨打濕的發(fā)梢滴落下來,滑過尖瘦的下巴,她聞聲轉過頭來,見到來人,半是喜悅半是心虛。
“阿煜,我來拜祭下你的家人?!闭f著晃了晃手中提著的黑乎乎的東西,赫然是祁皇帝的項上人頭。
這兩人便是大火燒山那日僥幸被犬戎人救出的蕭煜和阿依娜。
“你怎么永遠也不知道心疼自己,下著雨亂跑什么,昨天不是已經見過了?”蕭煜將她狠狠地拉進自己懷里,看著她手里還拽著那顆臟兮兮的人頭,忍不住額角青筋直跳,手指摸到她冰冷的指尖,皺了皺眉,熟練地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不停地呵氣。
“你們中原人不是習慣天天給長輩請安嗎?”阿依娜問得理直氣壯,“再說我今天還帶了見面禮。”說著又要去拽那顆倒了八輩子霉的人頭。
“你只需要天天陪著我就好了。”蕭煜急忙拉住她,將木傘塞進她手里,轉個身微微彎下腰,“上來,我背你回去,仔細淋了雨身上又要不舒服?!?/p>
“你身上也不舒服?!卑⒁滥日f著,卻還是聽話地爬上他的背,雙手勾著他的脖子,眼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溢出。她低頭,看著蕭煜同樣勾起來的眉眼,忽然就著了魔:“阿煜吶,你喜歡我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從第一眼起就喜歡了?!笔掛弦徊揭徊?,走得很穩(wěn)。阿依娜舒服地瞇了瞇眼,她想,她見他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想著復仇吧,所以才會那么輕易地跟著他走。
蕭煜從來也沒問過她為什么要殺七皇子,從來也沒有怪過她惹出那么多禍事?;蛟S他早就知道了吧,知道她的父母曾是犬戎族的王,知道蕭王爺將戰(zhàn)敗的犬戎人招安后,祁皇帝背信毀約,派七皇子將他們全部絞殺,阿依娜誤入了狼群,被狼王阿布養(yǎng)大,后來,阿布也死了。
“阿煜吶,你將來會做皇帝嗎?”阿依娜將傘柄扛在肩上,臉頰貼著臉頰。
“我做了皇帝誰幫你養(yǎng)小狼崽,誰陪你打馬鬧江湖?”蕭煜說著自己輕笑起來,“不過我什么都不會,估計吃飯都得靠化緣,你別嫌棄就成?!?/p>
阿依娜長嘆一聲,甚是堪憂:“阿煜吶,阿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