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燈有底座,底座上有個小小的裝煤油的盒子。馬燈點(diǎn)不著了,大人就會擰開盒子上的蓋子,灌入煤油,再點(diǎn)。燈口上倏地站起來一束光,既輕盈,又俏麗,很好看。馬燈的燈光還可以調(diào)整。底座上有一個小小的鐵柄。這么一擰,燈光就變亮了;那么一擰,燈光就變暗了。馬燈有透亮的玻璃罩子,有手提的環(huán)形把手,在戶外干活時,可以把它掛在墻上,或者挑在一根樹杈上。在有風(fēng)有雨的夜里走路,提著它,腳下就亮了一片燦燦的光,心就會安寧許多。
我家沒有馬燈,巷里有馬燈的人家很少。擁有馬燈的人家,平常日子里也不舍得用它。馬燈太耗煤油,買煤油要花錢,且要憑著供應(yīng)票證才能買到。不多的票證和很少的錢要用來買煤油,點(diǎn)亮灶臺上那盞煤油燈;小孩上早自習(xí)、晚自習(xí)也得分一瓶半瓶的煤油,去點(diǎn)亮他們冰涼的水泥課桌上那盞小小的煤油燈。
有一次輪到我家澆地,天快黑了,父親說,天黑也得澆地,地里的莊稼可不等人,它們在不停地生長哩。父親借來一盞馬燈放在檐下。我和小哥哥蹲在馬燈邊,稀罕地?fù)嵋幌滤牟Aд肿?,觸一下它的把手。父親看見了,就呵斥我們,說不能亂動,罩子打了,可怎么得了。我們都嚇得縮回手,卻不舍得離開。一直等到天黑,父親小心地給馬燈灌入煤油,嘭地點(diǎn)亮,眼前的那片黑倏地被推到了一邊。亮光里,我看著小哥哥笑,小哥哥看著我笑,我們在那片淡黃的亮光里玩起了踩影子游戲。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地方就是村里的馬號。馬號是飼養(yǎng)牲口的地方。這些牲口是大牲口,牛、馬、驢、騾,全是莊稼人的寶貝。它們白日里拉車、犁地,出了不少力。夜里,一溜兒食槽里,有半槽的麥秸稈,麥秸稈里有時拌黃豆,有時拌麥麩。槽前,站著一溜兒的牛、馬、驢、騾。它們窸窸窣窣的咀嚼聲不絕于耳。置身在黑暗中的馬號,耳聽牲口們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咀嚼聲、鼻息聲、踢踏聲,我不由得感到恐慌和不安。好在有馬燈。馬號的墻上掛著粗笨的疙瘩繩,掛著犁、鋤、锨、耙,也掛著一盞馬燈。馬燈一點(diǎn)亮,大大小小牲口的暗影在墻上地上長長短短,明明暗暗,人心也踏實(shí)了許多。六叔是飼養(yǎng)員,他一點(diǎn)亮馬燈,就把馬燈忽地擰到最亮,掛在槽頭,給槽里嘩嘩地撒黑豆、碎麥秸。
馬號的馬燈下,開過大會小會;也有過盲人說書,說《隋唐演義》,說《楊門女將》。盲人坐在六叔小小的土炕上,手彈三弦或打著竹板。他一時悲悲切切,好像遭遇了大難,一時又如遇到了喜事般,深陷的黑眼窩里都飄起了歡喜??簧峡幌聡牭娜艘惨粫r悲切一時歡喜,自己日子里的悲也好喜也好,好像都放到了一邊,放到了馬燈照不到的地方。
在馬號的馬燈下,還分過馬肉和驢肉。隊(duì)里的一匹馬死了,或者是一頭驢死了,人們就在馬號的院子里用泥糊個風(fēng)火爐子,大大的黑鐵鍋——村人叫它片鍋,有人抬了過來,嗵地坐到風(fēng)火爐上。一旁就是水井,把轆轤搖上幾圈,一桶清亮亮的水就被搖了上來,嘩地倒進(jìn)片鍋,洗凈的肉一塊一塊地丟進(jìn)鍋里。轉(zhuǎn)眼,水咕嘟咕嘟開了,水上浮起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白沫。六叔站在鍋邊,手里抓著大大的黑鐵瓢,把浮在水上的白沫撇了一瓢,又撇一瓢。馬號里來了好多人,大人、孩子,都眼紅六叔。六叔一會兒撕一綹肉,說是嘗嘗軟硬生熟,吃得吧唧吧唧響。天都黑透了,誰都不愿回家,像過節(jié)一樣,圍攏在一起,說笑逗鬧,目光卻都在鍋上粘著。天黑透時,六叔把馬燈點(diǎn)亮了,掛在鍋上方,照著鍋,照著鍋里的肉。騰騰的熱氣罩住了馬燈,一股風(fēng)吹過,馬燈又從熱氣里閃出來。肉總算是在人們的話頭話腦中熟了爛了。六叔一鐵叉下去,叉起一塊肉,趕緊用馬勺接住。六叔說,快點(diǎn)快點(diǎn),肉要掉鍋里了。馬燈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勺勺漾著香味的肉湯和一張張漾著興奮的臉。肉分完了,湯也分完了。大人孩子端著盛了肉和湯的鍋碗瓢盆,摸著黑回去了。片鍋空了,搬到了地上。風(fēng)火爐也沒有火了。唯有馬燈,還在鍋上方亮著。
那盞馬燈,一直亮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