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愍帝請北伐表》探賾

劉泰廷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46）

《上愍帝請北伐表》探賾

劉泰廷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46）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蔽鲿x劉琨的詩文之才一直受到后世學者的關注，其《上愍帝請北伐表》一文析辭遒勁，意命慷慨，為治文學者所重，然此表所關涉的“實”與“識”則尚待抉發(fā)。本文考證上表寫作時間，并由此分析當時之戰(zhàn)略格局，認為此表針對建興年間危機形勢而上，絕非己兵獨出，而是謀求晉廷諸軍大舉北伐，意在先發(fā)制人，此為西晉王朝保全國都長安乃至北土之關鍵契機?！侗狈ケ怼凡粌H反映了兩晉之交的歷史進程，同時是漢晉中原角逐之戰(zhàn)略博弈的賽末點。

劉琨 《上愍帝請北伐表》 戰(zhàn)略格局并州

一、上表時間略探

由于各種資料中均沒有記錄此表的寫作時間，故考證如下：

《晉書·劉琨傳》載錄其文在劉琨上愍帝謝表后，根據此表寫作前有“愍帝卽位，拜大將軍、都督幷州諸軍事，加散騎常侍、假節(jié)。琨上疏謝”[1]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六十二)·劉琨傳.中華書局,1974.(P1682)一事，故可斷定寫作時間在建興元年（313）之后。上表后又有“三年，帝遣兼大鴻臚趙廉持節(jié)拜琨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諸軍事”的記載，這里的“三年”應為建興三年（315），因此可鎖定時間段為313到315年間。

細讀原文，中有“會匈羯石勒以三月三日徑掩薊城，大司馬、博陵公浚受其偽和，為勒所虜”句，考石勒、王浚生平事，與信中王浚被擒時間若合一契，即建興二年（314）三月三日，石勒破幽州，虜王浚，至此，時間范圍再次縮小。

《晉書·劉琨傳》中“及麹允敗劉曜，斬趙冉”其后緊接“琨又表曰”可知此表在麹允、劉曜大戰(zhàn)后。關于此戰(zhàn)開始的時間史籍記載較為模糊，然可確定發(fā)生于石勒破王浚后，劉曜再次發(fā)兵犯長安之時，《資治通鑒》記曰：“漢中山王曜、趙染寇長安。六月，曜屯渭，染屯新豐”[2]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八十九).中華書局,1956.(P2815)，趙染（染、冉當屬一人，為史傳誤傳，詳后）身死于秋季，《上愍帝請北伐表》又有“秋谷既登，胡馬已肥”一句，故而大蓋可以判定其時乃初秋之后，十月、十一月份。綜上所述，此表寫作時間大約為建興二年，即公元314年十月到十二月間。

二、試析北伐表之戰(zhàn)略背景兼論上表目的

表中言此時并州形勢危急，自石勒破幽州后，胡兵勢大，所謂“東北八州，勒滅其七”。幽州在并州東北，二者唇齒相依，幽州一破，并州勢孤。且石勒虎踞襄國，與并州僅有一太行山相隔，即是“寇騎朝發(fā)，夕及臣城”。此時，胡兵強盛，早在十年前，江統(tǒng)就指出：“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于西戎；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1]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五十六)·江統(tǒng)傳.中華書局,1974.(P1534)而今一語成讖。匈奴已占據山東、河北廣大地區(qū)，正是狼視鷹顧之時：“是以勒朝夕謀慮，以圖臣為計，窺伺間隙，寇抄相尋，戎士不得解甲，百姓不得在野”且“猗盧國內，欲生奸謀，幸盧警慮，尋皆誅滅，遂使南北顧慮，用愆成舉。”從此中又可看出，劉琨長期依賴之鮮卑同盟的局勢也不穩(wěn)定。那么，劉琨何以要在形勢危急、本應防守之機上表北伐呢？再讀原文，有一句也頗為費解：“自守則稽聰之謀，進討則勒襲其后?！比绻稣?，擔心石勒從身后突襲很好理解，但“自守則稽聰之謀”又從何說起呢？劉聰之謀到底何指？

想要解決這些問題，就不能忽略《北伐表》另外一個關鍵的背景，即《晉書·劉琨傳》所載的“及麹允敗劉曜，斬趙冉”一事，對照《資治通鑒》，此事發(fā)生在石勒破幽州后。我認為，幽州城破是河東戰(zhàn)局的轉捩點。山東之地，幽、并兩州及石勒并存，足以相互制衡，正如王浚所言：“石公一時英武，據趙舊都，成鼎峙之勢，何為稱藩于孤，其可信乎？”[2]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中華書局,1974.(P2721)而幽州陷敵，雙方的力量平衡就被打破，更為重要的是，石勒得幽州后，并州首當其鋒：“是以勒朝夕謀慮，以圖臣為計”。此時劉琨無暇顧及其他。所以，劉琨一直對劉聰肘的形勢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在這個背景下，劉聰才遣軍西下，欲取晉都長安，雖受挫兵敗，然根本未傷。劉曜屯軍蒲坂，整兵備糧，再伺長安之隙。由此可見，如果自守則正中劉聰之謀，即聰、曜之軍取長安，而勒困己于并州，如此，長安危矣。（歷史證明劉琨的判斷是正確的，316年長安城危，劉琨被石勒掣肘，無法救援）所以，針對當前危局，劉琨要求北伐，乃先發(fā)制人之意。此北伐表絕不僅僅是“臣當首啟戎行，身先士卒”、出并州兵作戰(zhàn)，越石自統(tǒng)一方征鎮(zhèn)，豈有千里請戰(zhàn)之理？更為重要的是希望朝廷派出援軍共謀北伐大事。

此表上后，劉琨、司馬睿旋即接受升遷詔令：

二月丙子，進左丞相、瑯邪王睿為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右丞相、南陽王保為相國，司空荀組為太尉，大將軍劉琨為司空[3]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五)·孝愍帝紀.中華書局,1974.中華書局,1974.(P129)。

竊以為，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升遷任命，而是為大舉北伐做準備。由這道詔令我們可以推測此次北伐大體分為三條戰(zhàn)線，一線從劉琨并州出，一線從司馬睿建康出，一線從司馬保南陽出。需要指出的是，此次北伐并不是完全因為一紙《上愍帝請北伐表》，而是經過很久的醞釀?！顿Y治通鑒》第八十八建興元年（313年）載：

詔曰：今當掃除鯨鯢，奉迎梓宮令幽、并兩州勒卒三十萬直造平陽，右丞相宜帥秦、涼、梁、雍之師三十萬徑詣長安，左丞相帥所領精兵二十萬徑造洛陽，同赴大期，克成元勛。

帝遣殿中都尉劉蜀詔左丞相睿以時進軍，與乘輿會于中原[4]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八十八).中華書局,1956.(P2799,2800)。

可惜事皆不諧，吳地發(fā)生叛亂：“八月，癸亥，蜀至建康，睿辭以方平定江東，未暇北伐?！倍敬吾j釀中的北伐也遭受了與上次同樣的命運，杜相造反，廣州未平，戰(zhàn)事不斷，王敦忙于平亂，無暇顧及北伐（也可能是“素無北伐之志”）。而晉愍帝屢次征兵也十分不順利，《通鑒》載“帝屢征兵于丞相保，保左右皆曰：‘蝮蛇螫手，壯士斷腕。今胡寇方盛，且宜斷隴道以觀其變?！瘡氖轮欣膳嵩栐唬骸裆咭洋ь^，頭可斷乎！’保乃以鎮(zhèn)軍將軍胡崧行前鋒都督，須諸軍集乃發(fā)。允欲奉帝往就保，索曰：‘保得天子，必逞其私志?！酥埂Ｓ谑亲蚤L安以西，不復貢奉朝廷，百官饑乏，采稆以自存?！边B溫飽都出現(xiàn)問題，北伐自然擱置了。當然，劉聰也不會給東晉王朝更多時間去準備，316年七月，“漢大司馬劉曜圍攻北地太守昌”，開始了向長安的進軍，至此，先發(fā)制人的北伐大計徹底化為泡影。

可惜《上愍帝請北伐表》奇文，雖洞悉皆明，識見卓遠，然無實施之契機，大晉帝國終成“無可奈何花落去”之勢。后來戰(zhàn)局的發(fā)展果然如劉琨所料，劉曜兵圍長安，石勒攻樂平。正月，長安城破；同月，并州淪陷。至此，山東、關西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兩處據點被并入漢趙的版圖，北方只余西涼一州未入漢趙之手，中原陸沉，也奠定了影響往后三百年之南北對峙的格局，自此以后，東晉南朝無論如何強盛，北伐如何順利，終無法固有河南之地，疆域長蹙于江淮，這恐怕也是劉琨沒有預想到的。

三、小議今本《晉書》句讀之誤與趙冉之名

中華書局點校本《晉書》卷六十二《劉琨傳》在《上愍帝請北伐表》前，有這樣一句“及麹允敗，劉曜斬趙冉，琨又表曰”。檢閱當今通行的《晉書》版本如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岳麓書社2010年版、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版、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等等皆是如此斷句用字，一些學者亦如是引用。但查閱《資治通鑒》則無此事，不禁疑惑。據晉書行文，這件事發(fā)生在愍帝即位313年后，劉琨《上愍帝請北伐表》前，因此可以確定時間段為313至315年，細查此間麹允、劉曜交戰(zhàn)行跡，只有兩次，即《資治通鑒》中“曜、染復與將軍殷凱帥眾數萬向長安，允逆戰(zhàn)于馮翊，允敗，收兵”“秋，趙染攻北地，允拒之，染中弩而死。”劉曜的確打敗過麹允，可趙冉身死一事并無提及，故應取第二次。

清學者蔡東藩有《兩晉演義》一書，雖小說之體，然事有所據，考證有功，其敘此事更為生動：“染越加動惱，竟令殺徽。再向曜率眾數萬，從間道趨向長安......曜已退屯蒲坂，獨染轉攻北地，由麹允移師赴救，再與染對壘爭鋒。染夜夢魯徽，彎弓注射，負痛驚醒。翌晨出戰(zhàn)，被允誘入伏中，四面突出弓弩手，弦聲齊響，箭如飛蝗。染雖然兇悍，那禁得萬鏃飛來，霎時間集矢如猬，倒斃馬下，余眾多死?！盵1]蔡東藩著.兩晉通俗演義.岳麓書社,1997.(P122)其下即是“劉琨聞報，送還朝使，又向愍帝上表道”，與正史相吻合。而今本《晉書》斷句的意思是麹允敗北，劉曜斬殺同朝為將的趙冉，與史實不合。所以，正確的斷句應為：“及麹允敗劉曜，斬趙冉”。指麹允擊敗劉曜，斬殺其大將。也只有這樣才符合《上愍帝請北伐表》中所述“冠軍將軍允、護軍將軍綝，總齊六軍，戮力國難，王旅大捷，俘馘千計”一事。

還有需要注意的就是趙冉之名。其為石勒麾下虎將，戰(zhàn)功卓著。然《晉書》中“趙染”“趙冉”互見，《北史》《資治通鑒》所據各有不同，細繹其事跡，可以斷定二者本為一人。經檢《晉書》幾種傳世版本，發(fā)現(xiàn)冉、染之異非版本流衍之舛異所造成的，其來有自?！短接[》卷四百五十四引《十六國春秋·前趙錄》作“趙冉”[2]李昉.太平御覽(第2冊).中華書局,1960.(P2087)，至隋，今本《元經》已有“趙染”[3](舊題)王通撰.元經薛氏傳.中華書局,1991.(P30)之記，然歷代皆疑此書為宋人偽作，穩(wěn)妥的說法是，最晚至唐代，冉、染之差異已見諸文獻。今雖難考其本名，然而當明“趙染”“趙冉”本一人，宜為讀者察之。

（責編：樊譽）

劉泰廷（1992—），男，吉林省吉林市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中古文學，先宋思想史、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