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晶
儒學發(fā)展至清末,遭遇到了千百年未有之變局。儒學內(nèi)部的爭論與西學的沖擊糾纏難分,導致了儒家原有的教育方式從傳統(tǒng)教化而逐漸變?yōu)樾率浇逃?。儒家教育的轉型,發(fā)生于清末的學制改革之中,這一轉型,不僅導致了儒學在近代社會傳播的新形態(tài),同時也影響了儒學發(fā)展的新趨勢。
清末開始的學制改革,是中國教育由傳統(tǒng)走向近代的過渡階段,它不僅影響了中國近代教育制度的形成、教育觀念的轉化,同時更影響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革、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路徑。在教育史的研究中,清末的學制改革研究一向居于重位①教育史中關于學制改革的文獻有1989年由上海書店影印出版的大型叢書《民國叢書》中收錄了周予同先生編著的《中國學校制度》,此外還收錄了《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郭秉文著)、《中國書院制度》(盛朗西編)和《中國近代教育制度》(姜書閣編著)。1928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舒新城搜集編著的《近代中國教育史料》4冊。196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舒新城的《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3冊。近年來,有璩鑫圭、唐良炎編的《學制演變》(收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叢書),較為完整地展示了《壬寅學制》、《癸卯學制》、《壬子癸丑學制》、《壬戌學制》的醞釀、頒布及執(zhí)行之全貌。,這是由于清末的學制改革從三大方面,促成了傳統(tǒng)教育向近代教育的轉型。首先,在學校體系上,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雙軌制”學校體系的突破。由太學、庠、序,一變?yōu)樾率綄W校。并且,在此基礎上,設立大、中、小學堂并推行以“實用”為主的各類實業(yè)學校。②清末學制改革對近代學校建設的影響,一直是學制改革研究的重點內(nèi)容。陶行知:《中國建設新學制的歷史》(《新教育》雜志1922年,學制研究專號)、蔣維喬:《清末明初教育史料》(參見《學制改革》一書附錄)、王笛:《清末新政與近代學堂的興起》(《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3期)、桑兵:《晚晴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學林出版社,1995年)等都是對此問題研究的重要成果。最新的研究有:陳睿騰《從學校教育制度看〈欽定學堂章程〉的廢除》(《教育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27頁),劉輝、王小丁《論壬寅-癸卯學制與中國高等師范教育》(《江蘇工業(yè)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第58頁),杜永清的《近代學制研究綜述》(《現(xiàn)代商貿(mào)工業(yè)》,2009年第12期》,大致廓清了對近代學制研究的現(xiàn)狀,從教育史研究的角度,梳理了近代學制研究的現(xiàn)狀等。其次,在行政體系上,開始對傳統(tǒng)的“吏師制”有所分化?!皩W部”的成立,本著以獨立于皇權的身份來行使全國的教育管理工作,分化了原有的皇權對于教育行政的控制力。師長的身份也由官員一變?yōu)榻虇T,進一步分化了權利的擁有者與教育的傳播者之間的關聯(lián)。最后,在實踐體系上,改革了傳統(tǒng)教育中所強調(diào)針對士子的經(jīng)學教育。一方面,推行各類學科的綜合發(fā)展,引進西學、物質教育,加強軍事、體育的教育,不再獨尊于經(jīng)學;另一方面,強力推行普及教育,興辦鄉(xiāng)鎮(zhèn)的蒙學、小學,設立貧民學堂等,甚至延伸至女子教育的開創(chuàng)。雖然其實際的影響并未達成“全面教育”的效果①當時的新學校的普及率,較之1895年,已有了較大的進步,即便是偏遠的蒙、藏、新疆地區(qū),也開辦了新式學堂。參見桑兵:《晚晴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年,第3頁。而實際上到了1908年,全國的學生總數(shù)為874 642人,僅占總人口的0.21%。參見楊齊福《清末明初新教育發(fā)展缺失略論》,《紀念〈教育史研究〉創(chuàng)刊20周年論文集》(3),2009年。當時對于新學制的推行狀況,清政府還舉行了大型的全國教育情況的調(diào)查與統(tǒng)計,于光緒三十二年(1907)、光緒三十四年(1908),宣統(tǒng)元年(1909)連續(xù)三年,公布教育統(tǒng)計圖表。參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編》(第三編),臺北:文海出版社。,但卻依然撼動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整體教育觀。
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的學制改革在針對傳統(tǒng)教育體系進行變革的同時,更直接地撼動了作為傳統(tǒng)教育體系內(nèi)核的儒家教育。進一步而言,是對作為傳統(tǒng)教育的核心價值及核心內(nèi)容的儒學傳播及其自身形態(tài)的重大改變。其一,新學制的變革,意味著西學、新學對中學、舊學的沖擊,是現(xiàn)代教育觀念對傳統(tǒng)教化觀念的沖擊,儒學必須在面對這一沖擊時,努力保證其權威性;其二,儒學也在學制改革的過程中,試圖融入到新學制之中,保障其傳播的有效性。其三,在內(nèi)外相合之力下,新學制的變革,亦造成了儒學傳播方式的變化,進一步影響到了儒學自身發(fā)展的新形態(tài)。儒學由傳統(tǒng)的教化之學開始向近代學科體系靠攏,進而形成以德育為主的道德知識形態(tài)。
學制,即學校制度,指得是由國家所制定的學校系統(tǒng)的制度,它包括各級各類學校的性質、任務、入學條件、年限、課程及考核等相關內(nèi)容。學制,在中國歷史上有很悠久的歷史。一般而言,傳統(tǒng)的學制以雙軌制運行。官學與私學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張力。官學主要針對貴胄士子進行教育,為官僚體系選拔人才;私學主要針對中下層的士大夫基層,它雖然也為官學儲備人才,但同時也強調(diào)私人性學說的傳播,與官學既有聯(lián)系,又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成為民間教育傳播的重要組織。從隋朝起,科舉制逐漸形成,“以文取士”的風氣逐漸取代了察舉制、九品中正制的“以德取士”之風。學校與官僚體系的聯(lián)系,由此加劇,并使得以往學校的相對獨立性被取代,成為了為官僚體系輸送特定人才的機構,喪失了學校本身的自主性。這是對中國學校制度①周予同將學校制度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上古時期(三代至戰(zhàn)國),中古時期(秦至南北朝),近代時期(隋唐至清代中葉),現(xiàn)代時期(清末至民國初年)。參見周予同《中國學校制度》,《民國叢書》第45卷,上海:上海書店,1933年。發(fā)展的嚴重打擊??婆e制發(fā)展到清代時,“八股取士”的風氣尤重,考試之內(nèi)容,又以儒學經(jīng)典為重。乾隆九年諭云:“從來科場取士,首重頭場《四書》文三篇?!笨梢姟端臅分?,是士子們參加考試的首塊敲門磚。對于考試文章的評價,也以“理、法、辭、氣”為準?!袄怼?,就是儒家之理,具體是闡述儒家經(jīng)典的“義理”,以及宋儒的思想精神。②龔延明:《論清代科舉八股文的衡文標準——為科舉制度廢除百年祭而作》,《中國古代職官科舉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430頁。這樣一來,八股取士為官僚系統(tǒng)所輸送的人才,在清末動蕩的時局中,難以應對時局。清廷囿于取士之路的限制,導致了新式人才的缺乏。同時,也導致了儒學自身發(fā)展的枯竭。
雖然,1900年前的清廷,尚不能以徹底取消科舉來實現(xiàn)對這一局限的突破。但是同治初年,清廷開始了改革傳統(tǒng)學校制度的嘗試,意在維新。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德宗下諭建立新式學校:
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至於士庶,各宜發(fā)憤為雄。從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兼博采西學之切時勢者,實力講求,以成通達濟變之才。京師大學為行省倡,尤應首先舉力。③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922頁。
新式學堂的建立,依據(jù)的雖還是傳統(tǒng)學校制度之根基——“圣賢義理之學”,但在內(nèi)容上則力求能容納西學,以求實用。在考試內(nèi)容上,也與新學校的建制相互配合。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詔諭《策論試士禁用八股文程式》中:
己卯,諭:科舉為掄材大典,我朝沿用前明舊制,以八股文取士,名臣碩儒,多出其中?!诵兄儆嗄辏鞅兹丈?,士子但視為戈取科名之具,剿襲庸濫,于經(jīng)史大義,無所發(fā)明,急宜講求實學,挽回積習?!悦髂隇槭迹煤筻l(xiāng)、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義兩篇,“五經(jīng)”義一篇?!陨弦磺锌荚?,凡“四書”“五經(jīng)”義均不準用八股文程式,策論均應切實敷陳,不得仍前空衍剽竊。自此次降旨之后,皆當爭自濯磨,務以“四書”“五經(jīng)”為根本,究心經(jīng)濟,力戒浮器,明體達用,足備器使,庶副朝廷求治作人之至意。①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頁。
一方面,在新的考試中將禁用“八股”文體,但是在試題的范圍上,還是強調(diào)儒家的學說為最基本宗旨。另一方面,以往立于頭場試地位的“四書”,被政治、史論所替代??梢钥闯?,清廷力圖以“務實”的態(tài)度來改革考試方式,與新學校的建制有所對接;但同時并沒有放棄儒家思想作為其根本的指導原則。
這一改革的思路,在清末的新學制中尤為突出。光緒二十七年(1902),張百熙奉旨為官學大臣,擬奏學堂制度,遂有《欽定學堂章程》,史稱“壬寅學制”。第二年,又“宥于滿漢畛域之見,再加入滿人榮慶、及張之洞之參與,方正式議定新制,頒布章程(即《奏定學堂章程》)”②沈云龍:《編輯說明》,《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十輯》,臺北:文海出版社,第1頁。,史稱“癸卯學制”。張百熙在《進程學堂章程折》中稱:
古今中外,學術不同,其所以致用之途則一。
美、日本諸邦之成法,以佐我中國二千余年舊制,固時勢使然;第考其現(xiàn)行制度,亦頗與我中國古昔盛時良法,大概相同。
著筆點皆以西洋之法,佐證中國舊制。可見最初的改制其權威性的來源雖有借鑒西方,但根本還是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古今之別,在于學校與人才的統(tǒng)一與分裂。在“周以前選舉學校合為一,自漢以后,專重選舉,及隋設進士科以來,士皆殫精神于詩賦策論,所謂學校者,名存而已”?;謴凸胖?,即是要以傳統(tǒng)上學校與人才的統(tǒng)一,來改變當時學校已成為空殼的局面。因此,改制就是要將“復學校之舊”視為“第一要圖”③張百熙:《進程學堂章程折》,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42頁。。
這種“求革新,實復古”的改制思路,并不是簡單的復古主義。而是儒學在新學制的建立過程中,為力保其權威性,而采取的策略。在學制改革之初,清廷內(nèi)部力求以“逐漸變通”為上策,而反對“驟行偏廢”。尤其對“盡舉‘六經(jīng)’‘四書’概置不讀,即有奇材異能,而于大綱大本之地未加講求”的做法深為排斥。①王之春:《安徽巡撫王之春:復議新政疏(節(jié)錄)》,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7頁。雖然,此時“獨尊儒術”的表達已開始遭到懷疑。但是,一方面,新學校的人才培養(yǎng)與新人才獲取權力之間的途徑依舊密切;另一方面,新學制又借復古來表達對儒家教育觀念的重視,使得儒學依舊處于新學制中的核心地位。
儒學的核心地位,在張之洞等人次年奏請的《奏定學堂章程》中被明確得表達為“中學為體”的原則。此次新訂的學制,“詳細推求,倍加審慎”、“互相討論,虛衷商榷;并博考外國各項學堂課程、門目,參酌變通;擇其宜者用之,其于中國不相宜者缺之,科目、名稱之不可解之改之,其有過于涉繁重者減之”。②張百熙、榮慶、張之洞:《重訂學堂章程折》,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97頁。可見學制改革已受到了清廷內(nèi)不少儒臣的支持。這次學制改革比之上一年的改革,不再強調(diào)“復古”之道的正當性,而是采取了張之洞等人所堅持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
立學宗旨,無論何等學堂,均以忠孝為本,以中國經(jīng)史之學為基,俾學生心術壹歸于純正,而后以西學淪其智識,練其藝能,務期他日成材,各適實用,以仰副國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③張百熙、榮慶、張之洞:《重訂學堂章程折》,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98頁。
清廷新學制的本意在于為朝廷培養(yǎng)新人,可防流弊。所謂“流弊”在清廷看來,不光是儒生們空談八股,流于清議。更嚴重的流弊則在于“圖救世者言新學,慮害道者守舊學,莫衷于一。舊者因噎而廢食,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皩W者搖搖,中無所主,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敵既至,無與戰(zhàn),敵未至,無與安”。④張之洞:《勸學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1頁。正因學者無所主,而新舊之辯愈激烈,清廷的權力危機就愈深,社會之動蕩也愈加無法控制。面對已經(jīng)到來的西學狂潮,張之洞認為,必須要折中中西,因而,只能走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道路。
由此觀之,清廷的兩次學制改革,都堅持了“中學為體”的核心原則。這就使得儒學在新學制中,依然保持了相當高的權威性。但是,隨著新學制的不斷推進,儒學的權威性愈發(fā)的徒有其表,從而在實質層面,發(fā)生了變化。
儒家雖然是新學制的“體”,但在應用之處卻頗顯乏力。兩部學制中的儒家的角色,幾乎都只能起到道德教育之用。這與之前所流行的“經(jīng)世致用”思潮大為不同。
宋明間儒學強調(diào)心性之說,其學術末流,更是流于心性空談,“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jīng)為根底,束書而從事于游談”(黃梨洲語)所以晚明大儒黃梨洲等,才以“經(jīng)術所以經(jīng)世,方不為愚儒之學”為宗,追求經(jīng)史相合,治世之實學。魏源等人在求學之實用的維度上繼承了黃宗羲之說。以魏源、龔自珍為代表,建立了順、康間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①梁啟超:《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7頁。。魏源批評“庸儒以訓詁音聲蔽小學,以名物器服蔽三禮,以象數(shù)蔽易,以鳥獸草木蔽詩,畢生治經(jīng),無一言益己,無一事可驗諸治”②魏源:《魏源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4頁。,是喪失儒學之本意。他認為:“今必本夫古。軒、撓上之甲子,千歲可坐致焉。然昨歲之歷,今歲而不可用,高、曾器物,不如祖、父之適宜。時愈近,勢愈切,圣人乘之,神明生焉,經(jīng)緯起焉。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矣?!雹畚涸?《皇朝經(jīng)世文·魏源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1頁。故作《春秋公羊論》、《孝經(jīng)集傳序》、《孟子小記》等文,返求諸經(jīng),立意為“驗于今”之“治”。但這種經(jīng)世致用思潮,在遭遇到西方的多次沖擊之后,開始陷入了困境。儒家雖有“經(jīng)世致用”之理念,而在實際的“致用”過程中,卻遠不如西來的物質之學。經(jīng)世的理想與致用的現(xiàn)實相分離,導致在晚清時期的經(jīng)世文編中,儒家的地位不斷被邊緣化。④在陳忠倚的《皇朝經(jīng)世文三編》中,就曾指出“儒行、文學、師友等子目”“于富強之術,毫無補益”而不予采用。參見章可:《論晚晴經(jīng)世文編中“學術”的邊緣化》,《史林》,2009年第3期,第71頁。這一轉變,在新學制改革中,更為突出。如果教育的實用之功,無法從儒學中獲得,那么就只能外求于西學之中,如王國維《論教育之宗旨》有:“實際之知識,則所以供社會之要求,而維持一生之生活?!边@里所指的“實際知識”即是“應用物理、化學于農(nóng)工學,應用生物學于醫(yī)學,應用數(shù)學于測繪等”。①王國維:《論教育之宗旨》,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168頁。夏偕復的學?!爱斁呱畋匾亲R技能”,又因“農(nóng)、工、商各事業(yè)學校為富國之本源”,②夏偕復:《學校芻言》,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178頁。宜大力興舉。日本人辻武雄所倡言應學習歐美之“日夜孜孜講求政治、法律、經(jīng)濟、兵法、歷史、輿地及農(nóng)、工、醫(yī)、商學術,其人材之盛,勃然可觀,各出其所學以效用于國家,立功立德,不亦盛乎”③辻武雄:《支那教育改革案》,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192頁。諸種論說,皆認為西學有“致用”之功,而儒家的經(jīng)世理念,則無力對抗西方的物質之學,從而只能于別處尋找“經(jīng)世致用”之可能。既然儒家不能依靠自身完成“經(jīng)世致用”的理想,那么,新的學制之中,儒家只能轉向其他方向,來體現(xiàn)自身的價值。簡而言之,即是由此轉向了道德教育之維。
在《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首先明確以“中國圣經(jīng)垂訓,以倫常道德為先”④《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43頁。。故而,各省高等學堂課程,無論政科、藝科,皆“倫理第一,經(jīng)學第二”⑤《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45頁。?!稓J定中學堂章程》中,中學課程“修身第一,讀經(jīng)第二”⑥《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73頁。?!稓J定小學堂章程》規(guī)定“小學堂之宗旨,在授以道德、知識及一切有益身體之事”,而道德依舊以“修身第一,讀經(jīng)第二”為基本課程設置。⑦《欽定小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79頁。至于《奏定學堂章程》中,更是突出了儒學的道德教育之用。“立學宗旨,無論何等學堂,均以忠孝為本,以中國經(jīng)史之學為基”⑧張百熙、榮慶、張之洞:《重訂學堂章程折》,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97頁。,因此《奏定初等小學堂章程》中強調(diào)“立其明倫理、愛國家之根基”,所授課程“修身第一,讀經(jīng)講經(jīng)第二”。至于高等小學、中學均以“修身第一,讀經(jīng)講經(jīng)第二”,高等學堂則以“人倫道德第一,經(jīng)學大義第二”。⑨《奏定高等小學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338頁。對照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的“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不難看出,修身即是“德行”為主;讀經(jīng)則是“文學”之功。二者列于新學制科目中的一、二條目,恰是以儒家作為新學制道德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
不僅在新學制的課程規(guī)定中,儒學之于德育教育如此重要,當時的知識界也多對儒家的道德教育之功用抱有信心。如梁啟超所謂“新民說”,雖是要“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但其依據(jù)依舊是要使“過往之善良思想復活”,由《孟子》“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而發(fā),要“淬厲其所本而新之”①梁啟超:《新民說》,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7頁。。梁啟超的《新民說》寫自1902年到1906年之間,是東居日本后受日本思想界影響而成之書。當時寓于學制改革中的儒學教育之轉型,多受到了日本思想界的影響。1902年,楊度與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納治五郎談論《支那教育問題》,其中嘉納氏對儒學之觀點,即將儒學視為道德教育之本:“德育仍宜用孔子之道,而必得學人取其精理,以作為教科書,由淺入深,由粗入精,以教幼兒及于成童。惟宜審度世界大勢,以養(yǎng)成國民適宜之性質,不可徒為迂遠之論,乃為有用?!雹跅疃?《楊度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4頁。又如羅振玉所言:“守儒教主義,使學與教合一。(他宗教皆主神道福利之說,故宜教與學分。儒教主倫理致用,故宜學與教合。)”③羅振玉:《學制私議》,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161頁。亦強調(diào)了儒家在道德教育中的典范作用。
通過新學制的改革,儒家教育在其實行過程之中,逐漸轉向了道德教育之用。這對于以往以人文教化為目的的儒家教育而言,是一重大的轉型。但是,儒家在新學制的道德教育中,實際的影響,卻因為“體用不一”的弊端,而未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揮,這就使得由教化而至道德教育的儒家,進一步滑落到了新式教育的學科體系之中,最終走向了知識化研究的傾向。
清末學制改革的直接目的是為了培養(yǎng)人才,儒學一方面主動承擔了新學制中道德教育的任務;另一方面,隨著新學制的運行,作為德育主體的儒學也被迫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具體而言,即是在被置之于蒙學、小學、中學,乃至大學中的儒家教育,隨著學制改革的推進,在新學科觀念逐步滲透和與其他學科競爭其功用的過程中,逐漸地被視為了眾多普及知識中的一種。
陶行知在《中國建設新學制的歷史》中指出:“中國辦學之初,大家心目中只知有人才教育……光緒二十八年《奏定學堂章程》開始顧及到一般人民之教育?!雹偬招兄?《中國建設新學制的歷史》,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1074頁。在《奏定蒙學堂章程》中,就規(guī)定:
第三節(jié) 城內(nèi)坊廂、鄉(xiāng)鎮(zhèn)、村集,均應設立蒙學堂;
第五節(jié) 凡家塾招集臨近兒童附就課讀……
第八節(jié) 蒙學堂之設,以多為貴。凡地方官紳,總宜竭力督勸,俾兒童咸有成就之始基,不至荒學失時,終身廢棄。②《奏定蒙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290頁。
在蒙學堂的具體課程中,修身、字課、習字、讀經(jīng)與史學與輿地交叉上課,雖然儒學之經(jīng)學、小學、修身等,依舊是課程的重要內(nèi)容,但不過是諸多“科目”之一,其功用偏重于知識的普及,其目的在于使兒童不至于荒廢,而有所成就。較之傳統(tǒng)儒家“修齊治平”的教育之道而言,此時的儒家教育已遠非“成己成人”之教。進一步而言,隨著蒙學的推廣,被置于新學制系統(tǒng)下的儒家,也逐步地由原有的人文教化之義,向知識研究的維度轉化。
以往對儒生士子的“教化”在于正心誠意、化成天下,偏向于“育人格”;而新學制改革后的“教育”在于普及文字、育人常識,偏向于“懂知識”。儒學在新學制推進的過程中,非自覺地走向了這一趨勢。
首先,新學制改革中,采用西方的學科分類,從而打破了儒學原有的“四部之學”的體系,儒學漸落于與其他學科一級的地位。西方學科觀念在甲午戰(zhàn)爭后,迅速傳播,并為越來越多的中國學人所接受。③左玉河:《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學術分科與近代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創(chuàng)建》,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161頁。1901年,張之洞等人在新學制改革中,綜合英、法、德、日各國大學分科設置,以日本“六科分立制”為藍本,提出了大學分設經(jīng)學、史學、格致學、政治學、兵學、農(nóng)學、工學“七科分學”,這其中,傳統(tǒng)經(jīng)學和文學同屬于經(jīng)科。④左玉河:《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學術分科與近代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創(chuàng)建》,第185頁。但到了1902年,張百熙重新設計了“七科分學”,取消了經(jīng)科,而是在新設立的文學科中將經(jīng)學納入其中。這樣以來,經(jīng)學的地位便與同樣被納入文學科的史學、諸子學、掌故學、詞章學列為一個等級。在具體的課程內(nèi)容設置上,如大學預備科,作為道德教育核心內(nèi)容的儒家,雖列有《書》、《詩》等經(jīng)為授課內(nèi)容,但因授課年限限制,又與諸子、詞章等列于同級,而趨于普及知識的傳播,大不同于舊時儒林士子的“窮經(jīng)”之法。雖然至1903年,張之洞又重新提出“八科分立”,加入經(jīng)科第一,但這時已無法扭轉儒家在新學制體系中與其他學科相提并論的局面。
其次,新學制改革中,教師團隊發(fā)生了變化,海外師資、留學歸國者以及新師范教育所培養(yǎng)出的老師,逐步取代了以往的傳統(tǒng)儒生。僅以日本學者蔭山雅博的統(tǒng)計為例,1903年日本人在中國擔任教習及教育顧問者為99名,這一人數(shù)至1904年升至163名,到1909年達到頂峰,有424名。①蔭山雅博:《清末における教育近代過程と日本人教習》,阿部洋編:《日中教育文化交流と摩擦》,日本:第一書房,1983年,第9頁。雖然日籍教師并不擔任經(jīng)學的教育,但在“教育、博物、衛(wèi)生、物理、理財?shù)取雹谑a山雅博:《清末における教育近代過程と日本人教習》,阿部洋編:《日中教育文化交流と摩擦》,第28頁??颇烤薪淌?。尤其在師范教育中,無疑對培養(yǎng)新的教師階層,起到了一定的影響作用。在這樣一股新勢力的沖擊之下,往舊之儒生士子,則面臨窮困潦倒,不得已在鄉(xiāng)間以“行醫(yī)”糊口。在眾多的失業(yè)者中,曾排為四民之首的“士”,更是“窮困者,十之七八”③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1頁。。隨著曾承擔“傳道”之責的儒生階層逐步從新的學制體系中退出的過程,“以身傳教”的儒學教化,也逐步地轉向了一般普及性的知識教育。
再次,新學制改革后,社會對于人才的評價標準已不同于科舉時期的八股取士之風。尤其是在廢除科舉之后,從學生自身到社會對教育規(guī)范的評價,都不再以通經(jīng)之儒為單一標準?!白試易兎ㄒ詠怼卣咄庋笾ā敃r人士俱舍孔孟之學而學西人之學,以求速效。(光緒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④劉大鵬:《退想齋日記》,第126頁。“近來讀書一事人皆視之甚輕,凡有子弟者亦不慎擇賢師而從之,所從之師不賢而亦不改從。(光緒三十一年二月初十)”以至于“師道之衰于今益甚”(光緒三十一年二月初九日)⑤劉大鵬:《退想齋日記》,第140頁。。儒學更進一步的在社會對新人才的迫切需求中,而趨于邊緣,逐漸成為知識體系中的普通一科。
由此而發(fā)展出的儒學知識化的傾向,亦加速了近代以來儒學研究的革新。第一,就方法而言,儒家經(jīng)典被視為歷史研究的材料,喪失了其原有的神圣地位。由新學制而教導出的民國人士,已對儒家經(jīng)典不再尊崇。第二,就學科而言,儒家開始主動與西方之學說匯通、融合,將自身視為諸種學科體系中的一種,以“學科交叉”的知識體系,來主動實現(xiàn)中西學說之貫通。另一方面,新的儒學研究動向,反作用于儒家之發(fā)展,進一步推動了儒學的知識研究傾向,從而使得儒家進入到了較為封閉的研究體系之中,而非傳統(tǒng)的“學而時習之”、“學而優(yōu)則仕”的實踐體系中。于是,作為眾多知識之一支的“儒家知識”,在科舉被廢除之后,更不能從制度的層面作用于社會。集學統(tǒng)、政統(tǒng)、道統(tǒng)于一體的儒家,在不敵于西方的科學知識和新教育觀念后,逐漸瓦解,從而愈顯腐朽、陳舊。
簡而言之,盡管清末的新學制本著“中學為體”之宗旨,然其實行卻“種瓜得豆”。最終使得儒家教育的形態(tài)由傳統(tǒng)的教化,轉向了道德教育,并進一步走向了知識研究的趨勢,而這一變化,亦預示著儒家在近代的曲折命運。
清末的學制改革,自上而下推行,不僅是清廷力圖挽救自身衰敗之舉,同樣也是儒家的既得利益者所發(fā)動的一場改革。在這一場學制改革中,儒學逐漸由獨尊之位,下落到與其他學科相平等的地位,最終又因喪失了科舉制度的保證,而落得比其他學科(西學)更邊緣的地位。新學制改革本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宗,力圖將儒家立為學制改革之正宗,以儒學為體,統(tǒng)攝諸學。然而,體用不一的矛盾,使得這一努力也僅僅存在于頒布的學制文本之中,未得到貫徹。社會所需之人才,由中學轉向西學,張之洞等人“慎防流弊”之目的未曾見效。
在此等環(huán)境之下,儒學由教育之大本一落為道德教育,再落為普通知識之組成。作為“知識”的儒家,在身份上演變?yōu)椤皟r值中立”的客觀對象,在內(nèi)涵上又與西學沖擊下的新觀念多有矛盾,因此,傳統(tǒng)德育之功能不免失效。唯有作為普通知識的儒家,還存在于學校之中。但作為知識形態(tài)的儒學,在遭受廢除科舉、取消讀經(jīng)等一系列打擊,幾乎覆滅。最終,被作為填充于新式教育體系的素材,而被碎片式的保存了下來。這也是儒家教育在近代以來轉型的曲折命運之管窺。當代儒學復興,方興未艾,尤其是作為對現(xiàn)代教育體系的補充和完善,傳統(tǒng)學術正以積極的態(tài)度參與到當代教育的學科建設中。
首先,現(xiàn)代學科系統(tǒng)是自晚清以來向西方學習的成果。在學科建立的過程中,因受到民族危亡的時代危機影響,此借鑒過程可謂逐步“全盤西化”。蔡元培在1912年在民國教育部討論教育改革問題時提出:
教育有二大別:曰隸屬于政治者;曰超軼乎政治者。專制時代(兼含立憲而含專制性質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清之季世,隸屬政治之教育?!瓭M清時代,有所謂欽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實。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孔子之學術,與后世所謂儒教、孔教當分別論之。嗣后教育界何以處孔子,及何以處孔教,當特別討論之,茲不贅),可以不論。①蔡元培:《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璩鑫圭、唐良炎編:《學制演變》,第617—623頁。以教育當超越政治,全盤否定了晚清的學制改革,進而否定了“經(jīng)學科”建立的合法性?!敖?jīng)學科”的取消,一方面意味著傳統(tǒng)學術體系的徹底崩潰;另一方面,也奠定了現(xiàn)代學科體系“去傳統(tǒng)化”的基本趨向。這一趨勢,在當時是對時代命題的積極回應,有效地為積弱貧苦的中國社會培養(yǎng)了大批具有現(xiàn)代知識的新式人才,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教育救國”的目標。但是,這樣一種趨向,在中國歷史的百年嬗變之后,則需要一番全新的審視,才不至于使中國教育,尤其是學科建設,喪失本民族的基本特色。
其次,教育要回應時代問題,但更要有超越的眼光。晚清的學制改革,使傳統(tǒng)學術走向了知識研究的維度;民國的學科改革,使教育超越了政治的藩籬。在現(xiàn)代學科建設中,既注重知識性、基礎性學科的建設;發(fā)展和創(chuàng)立綜合性、交叉性學科的功效,積極應對全球化背景下,知識和科技的發(fā)展。與此同時,也要注重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在學科建設中的重建,對于增強本民族文化自信、文化傳統(tǒng),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總而言之,從傳統(tǒng)的人文教化到現(xiàn)代的知識研究,儒學學科化的改革在其一百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受到“古今中西之爭”的影響,經(jīng)歷了從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懷疑期”,并在懷疑的過程中,逐漸生出一種自我覺醒和自我轉化的“創(chuàng)新期”。當代學科建設的改革,恰恰證明了在積極擁抱知識研究的同時,學科建設仍應重視傳統(tǒng)的人文化成,學科建設應立足本土文化的繼承與轉化,才可能回答這個時代所提出的問題,形成具有既有傳承,又有革新的學科體系及教育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