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恭
五六十年前,一般人只是討厭蒼蠅的骯臟和騷擾,并不了解它帶病菌、傳染疾病。孩子們把打蒼蠅抓蒼蠅當游戲。到處是蒼蠅,學(xué)校教室蒼蠅亂飛。課桌上吃東西落下糖果漬跡,蒼蠅聚集。孩子們用猴皮筋嘣蒼蠅,一手把皮筋一頭按在桌沿,一手把皮筋拉長,朝蒼蠅落處彈。筋無虛崩,總有傷亡。用手“抄”(活捉)蒼蠅,右手橫立著,手指并攏彎成弧形,小指貼桌面,從蒼蠅側(cè)面很快地往上掃過去。邊掃邊收攏手指,不要握緊,虛著。蒼蠅起飛和手指收攏同步,蒼蠅就到手心里了。慢慢張開,它被夾在手掌和手指的隙縫中動彈不得。左手伸出指頭,輕輕按輕輕捏,活捉蒼蠅在指尖,任由擺布了。處置方式多種——一、斷頭放飛。暗紅色小圓腦袋,手指一捏一拽,帶出腔子里一段白線頭兒。不死,撒手,立刻騰空,沒腦袋蒼蠅亂撞。二、加載。本子邊兒窄窄地撕一小條兒,兩厘米長,一頭兒捻個尖兒,插進蒼蠅尾部,放手,白紙條在空中飛舞。三、烙餅。用很細的笤帚上的“棍兒”插進尾部,留一段“柄”拿著,叫它六腳朝天,撕個小圓紙片放在腳上。它用腳旋轉(zhuǎn)、翻動紙片,如同在餅鐺上烙餅。四、打旋。撕去一只翅膀,放在桌面上,不能起飛,扇動單翅,在桌上打旋轉(zhuǎn)悠,孩子們嬉笑圍觀。自然也會有其他別出心裁的玩法。
街上賣糖豆零食的攤子,夾帶賣小玩具,有裝活蒼蠅的“蒼蠅籠”。窗紗卷直徑三四厘米寬,四五厘米長,兩頭封住。上蓋是薄硬紙片,打小孔,蒼蠅出入口。中間細鐵絲做提手,提手下是可左右撥動的紙片,蓋住小孔。蒼蠅逃不出。抓了活蒼蠅,放進籠子,看著玩。向伙伴炫耀自己抄蠅子的成績。
大麻蒼蠅、綠豆蠅、小黑蠅不入列,進入室內(nèi)的也少。只有喚作家蠅的小麻蒼蠅才配入選,才在劫難逃。
蒼蠅打不絕滅不凈。掛竹簾、糊冷布、支蚊帳,舉蠅拍,噴藥水,掛粘蠅膠條。辦法雖不少,仍然被騷擾。寢食難安,午睡,它在臉上、身上爬,在嘴角鼻翼背上胸前吮吸?!白住钡媚闼瓢W似疼,雖不像蚊子咬得起包,可睡不成也心焦氣躁,又是在烈日如烈火的暑天正當午!吃飯,它不等“讓”就上桌,甚或直接空降到碗碟菜飯上,得人守著隨時轟。沒人,扣半球形紗罩,防蠅捷足先登,人吃“蠅余”。做飯炒菜,蒸汽油煙,飛過蒼蠅,或熏或燙,墜落鍋中,更屬常見。盛飯菜時或在碗盤中發(fā)現(xiàn),主婦躲著別人視線,迅速用筷子挑出,絕不聲張。小孩子見了,喊“蒼蠅”,媽媽早已扔地下踩了?!笆裁瓷n蠅?花椒炸糊了?!币恢嘁伙垼斔紒碇灰?。怎肯為這蒼蠅糟蹋東西?據(jù)說飯館跑堂的遇上客人在菜里發(fā)現(xiàn)蒼蠅,也如此遮掩??腿擞每曜又钢死锏纳n蠅:“你看,這是什么?”跑堂的用筷子夾起,扔進嘴里:“嗨,花椒。”客人干瞪眼,沒了證據(jù)就沒了說辭。跑堂的就勢說句軟話:“添個新菜。”事件平息。
蒼蠅給羊肉床子豬肉杠、西瓜攤子油鹽店都添了不少麻煩。老北京把賣牛羊肉的鋪子叫羊肉床子,回民經(jīng)營;賣豬肉的叫豬肉杠。賣肉的手不離蒲扇,轟蒼蠅。擺攤兒賣西瓜,切塊,也是不停地用蒲扇在瓜上方呼扇,有蒼蠅趴著誰要?當年油鹽店的油鹽醬醋散裝零賣,醬油、醋、稀黃醬,用冷布(線織的窗紗)蓋著。仍會有蒼蠅鉆進去,產(chǎn)卵變蛆。醬油醋好辦,笊籬撈凈,照賣。醬,無法下笊籬,蛆在里頭咕涌,沒法賣。就用小石磨過一遍,蛆成了醬。不少人知道這個秘密。有句流行的話:“井里的蛤蟆醬里的蛆。”必然有,但不臟。
底層的人們?yōu)樯?,不得不與蒼蠅“共舞”。1949年之前,北京街頭的“官茅房”(公共廁所)少。居民院里都有茅房,糞場的工人按時來掏。著名的勞模時傳祥就是掏糞工,那時叫糞夫。蒼蠅是糞夫的貼身護衛(wèi),須臾不離。還有當年的毛廠子(加工豬毛)、皮局子(加工皮貨)這類作坊是蒼蠅的大本營,不招自來,揮之不去,是作坊人的鐵搭檔。雙手污水漚著,白軟如豆腐,腥臭勝爛蝦。洗也去不了腥臭味,蒼蠅追著落手上。拿著烙餅卷醬肉,手招蒼蠅,餅上肉上也有。張嘴咬餅,蒼蠅蹭著嘴唇飛,不誤咀嚼。
當年人們對食物潔凈與否,有說法,說“一水為凈”,水洗過的就干凈。還有自欺的,說“眼不見為凈”。最后是自我解嘲,“沒臟沒凈,吃了沒病?!弊匀桓辉谝馍n蠅。
蒼蠅被當回事,是開展愛國衛(wèi)生運動“除四害”以后。1952年抗美援朝是頭等大事,每天盯著新聞,美帝的一舉一動都牽著國人的心。美國飛機2月份侵入東北,在丹東、撫順等地投下帶有病毒、細菌的昆蟲,發(fā)動細菌戰(zhàn)。我們成立中央防疫委員會,負責反細菌戰(zhàn),開展衛(wèi)生防疫運動。滅蠅、滅蚊、滅蚤、滅鼠,以及其他病媒昆蟲。隨后有了常設(shè)的全國愛國衛(wèi)生運動委員會,相應(yīng)各級,直到最基層都有愛委會。
在朝鮮,志愿軍一口炒面一捧雪地活著,還要在硝煙彈火里和敵人死磕。在國內(nèi),無論老幼也都過著抗美援朝的日子——征集世界和平簽名、捐獻飛機大炮、反對細菌戰(zhàn)搞衛(wèi)生,都是運動。運動必大造聲勢,宣傳第一。電臺報紙而外,白天學(xué)生上街,唱歌扭秧歌、喊口號講演、演活報劇、流動展覽,街上一撥一撥過,可街可巷的人圍著看。晚上居民小組(那時還沒有居委會,也沒有街道辦事處)開會,每戶至少去一人。聽派出所民政干事講形勢、派任務(wù)。鋪天蓋地,日夜連續(xù);內(nèi)容相同,不厭重復(fù)。每次運動程序都差不多,除四害講衛(wèi)生運動使人們懂了許多前所未聞的道理。病毒細菌,蒼蠅爬蚊子叮都會傳染。要求打蒼蠅,滅老鼠。打死的蒼蠅數(shù)個數(shù),包包兒,交到居民組長,登記入賬,開會時公布。老鼠是交尾巴尖,也記數(shù)。小學(xué)生上學(xué)也要交死蒼蠅、老鼠尾巴。兩三天一次,居民組長帶積極分子到戶里查衛(wèi)生。搞好衛(wèi)生,就是打擊美帝,大家盡心竭力。在當年,窮家破業(yè)的老百姓,經(jīng)過愛國衛(wèi)生運動,“衛(wèi)生”概念普及了,得到認可。知道愛干凈了,改變了不少舊習(xí)慣,孩子們不再玩蒼蠅。小學(xué)門口五六年級學(xué)生輪流值日,檢查學(xué)生的衛(wèi)生,手臉、指甲、衣服。個人衛(wèi)生、環(huán)境衛(wèi)生都大為改觀。
蒼蠅是微不足道的蟲兒,文學(xué)作品中不斷它的影子。古老的《詩經(jīng)》小雅里有“青蠅”:
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
營營青蠅,止于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
營營青蠅,止于榛,讒人罔極,構(gòu)我二人。
在此蒼蠅是趕不走的進讒言的小人。
在我國,后世文人筆下也常提及它們。馬致遠的曲中寫道:“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p>
毛澤東詩詞:“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薄靶⌒″厩?,有幾個蒼蠅碰壁。 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 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p>
魯迅先生有《蒼蠅和戰(zhàn)士》,周作人散文《蒼蠅》,莫言小說《蒼蠅》。
外國作品更多。日本的俳句作者詠蒼蠅的詩、歐洲寫蒼蠅的小說劇本,只是讀到的極少。
生活中有,文字中也該有 。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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