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皓
如今的收藏圈,有兩類頂級收藏家:一類喜歡“掐著尖兒”收藏,崇尚皇家血統(tǒng)、華美高貴,稱為“帝王收藏”;另一類喜歡具有文人情懷的藏品,熱衷于品讀其中蘊含的文化況味和人生故事,并前瞻性地研究和挖掘出藝術品的內(nèi)在價值,稱為“文人收藏”。在中國收藏圈,這兩類收藏家都處在金字塔頂端。
帝王收藏,講的是藏品帶有君王概念,與歷代君王、偉人沾邊,這樣的藏品多半能獲得富豪藏家的青睞,身價不菲,甚至屢屢會爆出天價或者歷史紀錄。
2014年中國最貴的十件藝術品排行榜當中,除了當代畫家崔如琢的兩件繪畫作品之外,另外八件拍品中,排在前三位的明永樂御制紅閻摩敵刺繡唐卡、明成化斗彩雞缸杯、乾隆“瓷母”大瓶、排名第五的乾隆御筆《白塔山記》手卷、排名第八的康熙米黃釉五彩玉堂富貴玉壺春瓶和排名第十的乾隆粉青釉浮雕“蒼龍教子”圖罐,都是明確無誤的宮廷藝術品。另外,排名第六的北宋定窯劃花八棱大盌和排名第九的元卵白釉暗刻五彩戧金碗,也具有和帝王藏品同樣的氣質(zhì)。因此可以說,市場價格最高的拍品基本上都是帝王概念藝術品,可見收藏市場對此概念的追捧。
歷來的大藏家對帝王藏品都會有一種崇拜心理,常常被人說成是“土豪心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畢竟在中國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藝術品一般都會流入宮廷;而在每一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一般都會為宮廷服務,所以宮廷云集了天底下最好的藝術品。
中國封建王朝覆滅后,大量宮廷文物流散,形成了豐富的民間收藏,其中實力雄厚者,都會盡力搜尋宮廷寶物,以占有一件宮廷藝術品為榮。所以時至今日,當昔日圓明園寶物在海外拍賣激起民憤時,仍有不少藏家愿意出高價將圓明園文物拍回。哪怕是一個圓明園的水龍頭、一件小擺設,其固有的皇家概念,會將一件普通藝術品鍍上耀眼的金色,然后引得資本競相追逐。帝王藝術品本來就是歷史、美學、資源價值的綜合體現(xiàn),人們對此崇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也是帝王藝術品的獨特魅力。
乾隆,是古往今來第一大藏家,也是一位有藝術鑒賞和創(chuàng)作能力的皇帝。在他之前,最著名的帝王藝術家是宋徽宗,但是中國人往往以成敗論英雄,所以盡管宋徽宗本人的藝術品位極高,但北宋在他手里滅亡,因此,他的藝術才華和收藏口碑,遠不如好幾百年后的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不但鑒賞水平高,喜歡的藝術品又比較廣泛,他對書畫、瓷器、文房、青銅器、金屬器都有深入涉獵。他推廣了玉雕文化,使得清代玉雕成為中國玉文化高峰;他嗜好高古書畫,他收羅到的中國晉唐宋元字畫達2000件之多;他精研古代書法,一些歷史名作都歸入宮廷,其中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和王珣《伯遠帖》最為他所珍愛,為此,他把自己的書房也命名為“三希堂”。
乾隆登基后沒過幾年,他就決定將內(nèi)府收藏的書畫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整理。他首先將佛道作品編撰成目錄《秘殿珠林》,次年,開始編撰包括全部清宮書畫藏品的《石渠寶笈》,這一浩大的文化工程惠澤后世。至今,《石渠寶笈》里著錄過的藏品,仿佛貴族身份證,一直是藏家趨之若鶩的對象。一場拍賣會上,如果有一兩件《石渠寶笈》里著錄過的拍品,一定會拿出來大說特說。
今天,帝王藏品已經(jīng)成為市場上最亮麗的風景。比如《塔山四面記》,是乾隆帝寫的一篇游記,刻有“四面記”的石碑一直矗立在北海公園里,是北京一個著名景點。原稿雖然缺失了“四面記”中的“東面記”,但這幾件書法原稿仍拍出了1.01億元的天價,成為2014年中國內(nèi)地拍賣市場上最貴的藝術品之一。
在各個藝術門類里,只要沾上帝王概念,無論藝術價值如何,都會獲得高估值。比如在書法領域,康熙、乾隆皇帝的書法,雖然談不上有多高的藝術水準,但一直能在拍場斬獲高價;孫中山雖然書法成就并不高,但其書法的價格在近代名人里是最高的。如今,孫中山的“天下為公”、“博愛”之類大字,動輒拍到上百萬元。2010年,匡時上拍孫中山“樂趣”兩字,拍出201萬元。而孫中山的大字書法,最近10年里平均漲了10倍左右。
一塊小小硯臺,在文房藏品中也屬于偏門。通常一方帶有名人款的明清硯臺,基本不會超過10萬元,其中工藝精湛、石質(zhì)頂級的也不過幾十萬元。但2010年保利春拍上,清乾隆“御題詩澄泥伏虎硯及紫檀蓋盒”以1400萬元成交,打破了硯臺拍賣的世界紀錄并保持至今,這就是帝王概念的威力。
古代家具里,帶有帝王概念的家具也是最貴的。2009年香港蘇富比秋拍,一件乾隆御制“水波云龍”紫檀寶座以8578萬港元成交,打破了中國家具世界拍賣紀錄。這件龍椅的買主是著名藏家劉益謙。
雖然有許多人對此貶斥為“土豪”行為,但實際上,要是從藝術品的流通性方面來理解的話,在所有中國藝術品里,論精美程度、流通能力、變現(xiàn)能力、全民知曉度,莫過于帝王藝術品。因此,它獲得最高估值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呢,也并非只有帝王藝術品“一股獨大”,否則收藏就不好玩了。文人概念藝術品則是收藏界的另一番風景,其品位之高,也足以抗衡帝王藝術品收藏。
文人收藏,歷來是中國收藏界的一種理想。即對于藝術品,不貪圖材質(zhì)、不圖慕官方認可,不依賴藝術史上的所謂名頭大小,而重在體現(xiàn)收藏者對藝術、歷史、道德、文化的深刻理解,體現(xiàn)一個文人的襟懷抱負、價值觀、思想情懷——這樣的收藏叫“文人收藏”,這樣的藏品被稱作“文人藏品”。
比如,同樣是紫砂壺,一般講材質(zhì)、造型、工藝和制作者的名氣,但幾百年來,被公認的頂級紫砂壺都是文人壺,其地位遠比宮廷紫砂壺要高。文人紫砂壺是文化人、藝術家與紫砂工藝師合作的產(chǎn)物,其中的翹楚莫過于清代曼生壺和現(xiàn)代顧景舟的作品。
曼生壺是清代中期溧陽知縣陳鴻壽設計,并請來當時紫砂界高手楊彭年、邵二泉等人制作,是具有文化內(nèi)涵、金石韻味、文人情趣的紫砂作品。因其將紫砂與詩、書、畫完美結合,從而使紫砂壺超越了一般工藝品,達到寓意人生和文化理想的藝術品境界。
第一代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顧景舟的紫砂壺,則通過與吳湖帆、唐云、亞明、韓美林等藝術大師的合作,將紫砂壺提升到了體現(xiàn)現(xiàn)代美學的新境界。他與吳湖帆合作的相明石瓢壺,率先拍出千萬元的天價,是現(xiàn)當代中國工藝美術品里第一個成交破千萬的藝術家。
在古代家具收藏領域,紫檀和黃花梨家具可謂世所并重的“絕代雙驕”。而它們在材質(zhì)和工藝特征上的截然不同,恰好代表了帝王收藏和文人收藏這兩種不同的美學趣味。
紫檀樹木生長速度極慢,紋路細密,色澤為黑紫色,明清以來一直是皇帝才能使用。當時紫檀要從南洋采辦,作為宮廷的家具用料,因此紫檀象征著皇權、威嚴。紫檀那種不喧不噪、色澤深沉、穩(wěn)重靜穆的材質(zhì)特性,也正好符合清代皇家禮法森嚴、規(guī)制繁多的特點,迎合了清代帝王做事嚴謹、安于守成的心理需求。紫檀家具多為滿工雕刻,講究精雕細琢,工藝繁復華美,體現(xiàn)出極強的富貴氣質(zhì)。因此,紫檀家具代表了帝王收藏的趣味。
黃花梨家具則代表了古典家具的另一美學典范。黃花梨家具并不是宮廷家具,它產(chǎn)生于明代。當明代社會政治呈高壓狀態(tài),社會商品經(jīng)濟開始呈現(xiàn)繁榮局面時,一些文人在政治上失意,轉(zhuǎn)而向生活享樂轉(zhuǎn)化。在他們的審美主導下,一大批工匠開始制作以簡潔、自然、舒適為美學旨趣的黃花梨家具,成為一個時代的審美浪潮,并影響至今。
香港學人、出版人董橋的收藏,則堪稱舊時婉約派文人的氣度。董橋的收藏,以外國舊書、中國古代和近現(xiàn)代書畫小品、文房小品為主。他的外國舊書,品讀的是英倫老派紳士般的文化氣息,古老裝幀和版本講究中所泛出的,是傳統(tǒng)讀書人的生活情趣;他收藏的書畫小品,尺幅雖小,但都是可心的精品,細細品讀,可以探幽發(fā)微出背后令人感嘆的人生故事;他喜歡的文房小件,都散發(fā)著古代文人般寧靜淡泊的生活狀態(tài)??梢哉f,這些藏品,都如同朋友般和董橋一起慢慢變老,董橋也像記述朋友間的往事般,將藏品的來歷、故事、感嘆都一一收錄在他的好多本散文集中,成為一種極有文化品位的藏品著錄。
但是,正循著“天底下沒有永久的藏家”這條真理,近幾年,董橋也把這些老友一一釋出,因為有董橋的收藏烙印,有那么香艷的收藏故事襯托,這些藏品都獲得了超高估值。比如2010年嘉德舉辦的“舊時明月”董橋藏品專場中,有一幅近現(xiàn)代學者、教授臺靜農(nóng)的篆書作品,估價為1至2萬元,因為寫的內(nèi)容是清代的人生格言,又配有董橋?qū)懪_靜農(nóng)書法的文章作為背景材料,結果一路被追捧到16.8萬元。
明星張鐵林將來恐怕要被人更多稱為“手札收藏大家”。他曾經(jīng)在拍場上以250萬元拍下清末書畫家趙之謙的《論學叢札》,創(chuàng)下當時手札拍賣的價格紀錄;后來又以225萬元拍下趙之謙39通手札《國朝漢學師承續(xù)記》,如今他收藏的手札已有1000多封,論質(zhì)量和數(shù)量,他在整個手札收藏界可謂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
手札是古人通信的方式,兼有書法、學術、史料等多重價值,劉益謙花5000多萬元買下的爭議藏品蘇軾的《功甫帖》就是一通手札。張鐵林介入手札收藏時間早、起點高、下手狠,在人們普遍對手札價值還不太了解的時候,他就進入市場多方收藏,而且一出手就是當時的天價。他還喜歡在拍場上整體打包買,因此,他幸運地收藏到了民國收藏大家錢鏡塘等人的藏品。但隨著手札價值被社會認識到之后,價格一路提高,很快就連張鐵林也感嘆買不起了。
但是張鐵林對手札的認識,絕對是文人收藏的一個典范。在他眼里,手札并非破破爛爛的一通舊紙,而是帶著寫手札人體溫,比書法更能體現(xiàn)作者內(nèi)心情感、性格特征、書法功底、當時情緒狀態(tài)的好藏品。有不少名人手札兼具書法、文化、史料等價值,有些買來后,可以直接出版,供社會上有興趣人士和學術機構研究使用。而張鐵林本人除了會鑒賞之外,也擅長書法,其書法水平在整個文藝圈內(nèi)也十分出名。
文人收藏最看重的,既不是藏品的材質(zhì)有多稀罕、雕工有多精美,也不是作者名氣有多響亮、同類藝術品存世量有多稀缺,它看重的是藏品蘊含的人文氣質(zhì),背后可品讀的故事。作品體現(xiàn)出的價值觀和歷史觀有多高遠,甚至于藏品包漿所呈現(xiàn)的歲月痕跡,這些都能成為藏品價值的有力依托。因此,文人藏品的價值不是那么“硬件化”,更多的需要收藏者根據(jù)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進行品讀、挖掘、評判。因此,很多藏品的增值,也往往源于文人收藏對藏品的挖掘之力。
上海收藏鑒賞家協(xié)會副會長袁慧敏是中國印章拍賣的創(chuàng)始者,他在一個印章拍賣專場的總成交額只及名家一幅畫的時候,就前瞻性地開啟了印章篆刻拍賣。他堅持認為印章兼具了材質(zhì)美、篆刻美、雕工美、書法美,堪稱“四美合一”,其文化價值和品位極高,而市場價格被低估,是明顯的價值洼地。
而且,袁慧敏又堅持挖掘二三線印章名家的藏品價值。他認為如今篆刻拍賣中,人們都一窩蜂地追捧大家如齊白石、吳昌碩的作品,但一來大家的價格超高,部分透支了未來的升值空間;二來市場上贗品眾多,風險較高。然而,他們同時代、當時地位和實力相當?shù)淖碳抑?,還有大把的名家如今名氣被壓抑,大眾知曉度極差,價格更是天差地別,這里面就存在價值洼地。尋找價值洼地,就是文人收藏的一種極大樂趣。
朵云軒2014年春拍金石專場上,有一方“弘一法師刻李澂浠自用印”,簡樸無華的印章,材質(zhì)也是普通青田石,印文古樸,但并無落款。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此印是弘一法師為好友李澂浠所刻的自用印,曾經(jīng)有過兩次出版著錄。這方印章,無意中揭開了弘一法師并不為人所知的篆刻藝術成就,也為進一步研究弘一法師的社會交往和人生經(jīng)歷,提供了線索。因此,這方估價為6萬至10萬元的印章,最后被追捧到了24.1萬元,這充分說明文人收藏的挖掘之功。相比帝王藝術品收藏,文人收藏更適合資金量不多,但本身文化修養(yǎng)高、喜歡研究做功課的藏家。提前介入冷門品種,挖掘二三線名家的價值洼地,在對藏品的研究中獲得生活樂趣,這些都是文人收藏所蘊含的正能量。因此,花費并不大的人文收藏,可以和屢屢爆出天價的帝王收藏,并肩成為收藏界的兩大高峰。
(摘自《滬港經(jīng)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