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揚,天妮/YE Yang, TIAN 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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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揚訪談
葉揚,天妮/YE Yang, TIAN Ni
受訪人:王伯揚,曾任《建筑師》主編
采訪時間:2015年12月18日上午
Interview with WANG Boyang
WA: 從1970年代末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很多雜志都很活躍,他們帶來了新的氣象,傳播了一些外國的信息,發(fā)出了一些中國建筑師自己的聲音。您作為《建筑師》的代表,想跟您聊一下《建筑師》的幕后情況。
王伯揚:《建筑師》的創(chuàng)辦,完全可以說是打倒“四人幫”之后,借撥亂反正的這個東風辦起來的。在這之前,全國建筑類的專業(yè)雜志太少了。除了《建筑學報》,建設(shè)部里還有一本刊物叫《建設(shè)》?!督ㄔO(shè)》它主要刊載方針、政策、動態(tài),跟學術(shù)刊物還不完全一樣。真正稱得上是學術(shù)性的刊物、比較像樣的就這么一本《建筑學報》。
不管怎么說,《建筑學報》終究是官方的,學會辦的。作為一個機關(guān)刊物,條條框框比較多一點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一個階段,《建筑學報》從月刊變成雙月刊,從雙月刊變成季刊,而且刊登的文章還有一些是《人民日報》的社論。這是在文革期間為了求生存想出來的辦法。打倒“四人幫”以后,氣氛就變了。1978年、1979年,中央撥亂反正這個口號非常響亮。建筑界當時除了《建筑學報》,增加了兩本比較像樣的刊物,一本是清華大學的《世界建筑》,一本是《建筑師》?!督ㄖ煛氛絼?chuàng)辦是在1979年,跟《世界建筑》基本上是同時。當時人員不足,《建筑師》就我一個人,《世界建筑》是呂增標先生一個人,非常艱難。所以這兩個雜志,蓬頭垢面弄出來之后受到很大的歡迎,在全國范圍之內(nèi),可以說一片贊揚聲。在當時的背景下,從無到有,在中國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另一個方面,在長期禁閉之后出現(xiàn)的這些文章也讓人感到似乎有些看頭,再不是那種受條條框框約束的文章了。
我隨便講一個例子。吳煥加先生寫了一篇蓬皮杜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評介文章,有的刊物迫于領(lǐng)導的意見不敢發(fā)表。因為這篇文章涉及到法國總統(tǒng),有“蓬皮杜”3個字,不能登。吳先生就把那篇稿子給我,我們就登了,一下子就轟動了嘛。那時中國的建筑師十幾年都沒什么專業(yè)性的東西可看,10年“文革”期間,對外國建筑究竟是什么模樣,根本就不知道,這個等于是一個信號彈,頭一槍,給讀者的印象非常深刻。
要說這兩本雜志辦起來,跟時代的關(guān)系非常緊密。你說我們一定有什么本事,談不上,只說明群眾需要這個東西,想看這個東西,正好時代也需要,我們也想辦,湊在一起了。更多是這個時代賦予我們的一種象征性的呼應。
WA: 當時確定《建筑師》的刊名有什么故事嗎?王伯揚:這個是我們的膽量。在創(chuàng)刊之前中國建筑師也好,其他專業(yè)也好,都叫工程師,中國大地上,沒有“建筑師”這個稱號,所以我們就有意把這本雜志叫做“建筑師”,有意識地為建筑師正名,把建筑師和工程師直接做一個劃分。最初“建筑師”這3個字是請了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副院長張仃先生寫的,后來文字改革委員會有規(guī)定,繁體字不能用作刊名,后來就不用了,挺可惜的,他的字很漂亮。
WA: 當時辦刊建工出版社是很支持的嗎?
王伯揚:從領(lǐng)導上來說,顯然也是很想弄這個雜志,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我就弄弄看。第一期出來以后,我們收到很多信,一片贊揚的聲音,于是我們才有勇氣往下辦。第一期上來還有一個括弧試刊,什么叫試刊?那就試試看辦得成辦不成,群眾歡迎了我們就往下走,辦不好就完。后來受到很大好評之后,我們才正兒八經(jīng)地組織了一個編委會。
WA: 一開始發(fā)行量大概是多少?
王伯揚:第一期印了2萬本,之后讀者紛紛來信,還要買,沒有了,我們也沒想重印,2萬本就2萬本。當然現(xiàn)在的2萬本就不得了了,那個時候的2萬本跟現(xiàn)在的2萬本不一樣?,F(xiàn)在刊物多了,書也多了。
WA: 您當時試刊之后,編輯團隊有多少人?
王伯揚:第一期(試刊)出版后,組織了編委會,大概有十幾個人。編輯部實際做編輯工作的就我一人。到了1980年代后期,黃居正、于志公等同志先后參與《建筑師》工作, 編輯部的力量得到了加強。1990年代后,《建筑師》的編輯工作主要是他們兩位主持的。
WA: 組稿方式是怎樣的,是約老師寫文章嗎?
王伯揚:這個就涉及到我們這本雜志的一個特點了。《建筑師》雜志有這么幾個特色,一個是思想放得比較開。那個時候我年紀也輕,膽子也大,無所謂,反正我看得上的都登,不管其他,所以框框比較少。非專業(yè)的東西一律不要,是專業(yè)的,你名氣再大,文章寫得不行我們也不要。另外在取材選題方面,盡量搞得活潑,不要那么死板,所以我們既有長文章,也有短文章。長,長到什么程度呢?七八萬字的好文章我們也要,這樣的做法,過去很少的。第一篇長文章是吳良鏞先生輔導的趙大壯的博士論文,講的是北京奧林匹克的規(guī)劃。一看這篇文章挺有意思,我們就登了。登了,你也不能說只登一個頭,尾巴不要也不行,所以這篇文章是分成上、中、下3篇登完的。
那個時候長的短的,類似于雜文的、翻譯的、國產(chǎn)的,什么都有。短文章,半頁紙也有,這樣就打破了過去建筑刊物比較呆板的這種形式。有些雜志規(guī)定每篇文章不能超過6000字,3頁就給你解決問題了,我們沒這個框框。不要說3頁,只要你文章好,30頁也給你出版?!督ㄖW報》框框相對多一些,跟他們的身份有關(guān)系,他們是官方的,是完全正規(guī)的學術(shù)期刊,我們是民間的,身份是叢刊,比較自由主義一點。這個辦刊的想法,涉及到稿件的取舍,版面的安排等等。正因為“四人幫”時期太受拘束了,所以這種自由反而受到了歡迎,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還有一個比較好的做法是充分依靠了全國學術(shù)界的支持與幫助。這個體現(xiàn)在什么呢?編委會。我們請了全國著名院校的一批年輕專家和比較關(guān)心這個事情的一些同志擔任我們的編委。清華、天大、哈工大、同濟、南工、華南、西安、重慶,8個院校,還有幾個大院,北京市設(shè)計院、華東院、中南院,還有西南院。全國的幾個大院校在組稿方面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比如楊廷寶先生、童寯先生,稿子全是編委在那兒張羅。其他還有王華彬、張镈、張開濟、羅小未先生等,全國各地很多編委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沒這些編委,老實說,稿子的來源就可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另外,我們想盡量地讓這個刊物跟群眾能夠打成一片,就搞了些活動,過去從來沒有說一個雜志搞什么活動。最轟動的一次是請了“四大名旦”,吳良鏞、汪坦、羅小未、劉光華4個人,在北京天文館報告廳講學。來的人坐不下,好多人都站著聽,每個人講一個專題,兩個鐘頭。還有一次大的活動是在深圳,那次是把3個活動湊在一起。一個是青年學生的設(shè)計競賽,一個是講師以下青年教師的競賽,還有一個是報告會,關(guān)于建筑與文學領(lǐng)域、建筑與美術(shù)、建筑與音樂、建筑與力學等。文學是請的北大的張頤武,音樂領(lǐng)域請的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地點在深圳的華僑藝術(shù)中心,場面非常大,光圖紙就掛了好幾個大廳。然后那個講座也是聽的人很多,除了本地的以外,還有外地去的好大一批。當時像吳良鏞先生、關(guān)肇鄴先生他們都是評委。
《建筑師》封面及內(nèi)頁(圖片來源: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圖書館及本刊資料)
WA: 這些活動是哪一年的事兒?
王伯揚:搞學術(shù)活動是《建筑師》的傳統(tǒng),幾乎是每隔兩年就要搞一次大的活動。影響較大的活動除上述介紹的以外,還有“大學生建筑設(shè)計競賽”“大學生建筑論文競賽”“建筑師杯全國中小型建筑優(yōu)秀建筑設(shè)計評選”“建筑與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建筑與心理學學術(shù)研討會”等。搞活動最活躍的時期是整個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期。到1995年以后形勢就有所變化了,雜志也多了,好像高潮已經(jīng)過了的味道。在這之前,基本上都是比較熱鬧的。
WA: 那當時主要是由社里支持嗎?
王伯揚:活動的經(jīng)費都是社里支持。當時也窮,所謂支持也是厚著臉皮的,就是說住宿費、餐費社里來付,飛機票、火車票你們自掏吧,厚著臉皮跟人家說,人家也挺支持的,一般都來,你開什么會都來。這十幾個編委真好,人真不錯,全心全意地支持我們。
WA: 《建筑師》發(fā)展最好的時候,它大概銷量是多少呢?
王伯揚:穩(wěn)定的1萬多到2萬,差不多是這個數(shù)字,到1990年代以后就不一樣了。
WA: 那1990年代您覺得對建筑師影響最大的是什么呢?
王伯揚:雜志多了,掙錢的門路多了,看書的時間少了。當時學校的老師好多都偷偷地下海,上午在這兒上課呢,下午就到設(shè)計院去了,或者在家里畫圖。至于坐下來做學問看書、寫文章、看文章的人,跟1980年代沒法比,這種現(xiàn)象到現(xiàn)在為止,似乎更甚了。整個時代的問題,這個很難說怪罪某一個人,也不是某一個人本事大就可以扭轉(zhuǎn)的。而且當初才3種雜志,后來《時代建筑》《華中建筑》各種雜志多了,我不一定看你這個,我看那個也行。
WA: 在您操辦《建筑師》的過程中,有哪些特別的人物、話題,讓您印象特別深刻,對整個建筑界沖擊很大?
王伯揚:最感動人的是我的老師輩們的支持。比如說童寯先生,那是中國最老一代的建筑師之一了。他極少發(fā)表文章,但是《建筑師》創(chuàng)辦了以后,他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往我這兒寄。從開辦《建筑師》到他去世,短短的兩年多,我們大概發(fā)表了他12篇文章。這就是我們老師輩對做學問的支持。
WA: 當時創(chuàng)辦 《建筑師》 時候,希望達到的一些目標,后來都實現(xiàn)了嗎?
王伯揚:我們的目標,其實很簡單,就是活躍學術(shù)氛圍,想把這個建筑界給弄起來,你們得動起來,不要死氣沉沉的。你該做學問的做學問,該寫文章的寫文章,該搞好設(shè)計的你就去搞,無非是這么一個目的。辦講座也好,舉辦競賽也好,發(fā)表文章也好,都是圍繞這么一個目的。
WA: 那當時做《建筑師》的時候有沒有更側(cè)重發(fā)表哪個方向的文章?比如說希望能夠多一些建筑評論?或者多一些理論上的文章?
王伯揚:我的一個主導想法是要百花齊放、五彩繽紛一點。所以國內(nèi)國外的、古代現(xiàn)代的、評論性的、爭論性的,甚至有意識把兩篇不同觀點的文章放在同一期上。
WA: 您對這個有印象嗎?是關(guān)于什么問題的不同觀點?
王伯揚:關(guān)于沈陽故宮的評論,大概是1982、1983年。一篇是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劉寶仲的文章,一篇是哈爾濱建工學院張家驥的文章,二位對沈陽故宮大殿有不同的看法。從學術(shù)的觀點來說,可以有不同的觀點,誰都可以說。
WA: 現(xiàn)在黃居正老師擔任主編之后,他可能會組織一些寫經(jīng)典建筑師的稿子。當時早些時候, 《建筑師》有想過需要設(shè)計一些專題,組織一些老師來研究某個人或者某一些建筑嗎?
王伯揚:有,第2~5期,連續(xù)登了羅小未先生的文章,系統(tǒng)介紹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羅、格羅皮烏斯、弗蘭克·賴特等人。當時大家對外面的事兒太不了解,或者了解得很淺顯。二年級上課的時候講外國設(shè)計師,老師幾句話就帶過去了,而且也沒有教材。所以這幾篇文章是有計劃約羅先生寫的,寫這幾個大師的生平、作品、對他的分析和評價。這幾篇文章出來,現(xiàn)在來看可能會感覺分量還不夠重,可是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些文章讓人耳目一新。特別是在青年學生中,反響很大。
WA: 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圖片資料的來源是什么?
王伯揚:當時中國還沒有加入版權(quán)公約,大部分是從國外的雜志和書上翻拍,條件跟現(xiàn)在不一樣。
WA:之前擔任出版社副主編的楊永生老師,他曾經(jīng)出版過好幾本書,講一些跟建筑師交往的事情,這也是基于《建筑師》雜志的一些工作嗎?
王伯揚:他很看重與專家們的交往,工作也挺有魄力,經(jīng)常主持一些大型活動,要是沒有他的支持,《建筑師》可能不會那么活躍,經(jīng)費或者其他方面會有困難。
WA: 《世界建筑》曾經(jīng)有過經(jīng)濟、人員上的困難,這些問題《建筑師》有沒有遇到過?
王伯揚:也有,但是好在《建筑師》有出版社的支持,所以經(jīng)濟上面比較寬松一點?!妒澜缃ㄖ?是獨立的,系里很難拿出錢來補貼。有段時間《建筑師》也出現(xiàn)過虧本的情況,但我是跟社長們說既要掙錢,也要掙名,在某種情況下我寧可要名,不要錢。名利雙收這個詞,過去是很不好的,現(xiàn)在出版社就應該是名利雙收,沒有利你就辦不下去,沒有名你也組不了稿子。現(xiàn)在《建筑師》基本上沒有虧本,每期都還賺一點。當然現(xiàn)在也做一點廣告,過去是沒有的,再加上整個學術(shù)界還是很配合,所以相比之下還是比較順利的。
WA: 那您擔任主編這個時期,會有一些政治上的考慮嗎?像我們?nèi)ゲ稍L曾昭奮老師,他說有時候面對一些文章,會覺得不太方便發(fā)表,從而把一些文章拿掉的情況。
王伯揚:我們基本上沒有碰到這樣的事情,可能是人家寄過來的文章,涉及到政治的,真是非常少,基本上沒有什么被束縛的感覺。發(fā)表的文章里面,最靠近政治的,無非是劉秀峰講新風格的那篇文章。WA: 那是大概什么時候的事?
王伯揚:劉秀峰,曾經(jīng)擔任過建工部的部長。他在1959年上海建筑藝術(shù)座談會上做過一個報告,題目叫《創(chuàng)造中國的社會主義的建筑新風格》,簡稱就叫《新風格》。文章發(fā)表在1959年第10期《建筑學報》上。1959年以后,我們國家的建筑方針政策就以這篇報告為依據(jù),《建筑師》創(chuàng)辦以后,就在第二期還是第三期上,重新把這篇報告發(fā)表了一次。當時有許多人對黨的建筑方針究竟是什么,說法不一樣,有的人說“經(jīng)濟、適用、美觀”,所以我們把黨關(guān)于建筑的方針重新明確了一下,那就是“適用、經(jīng)濟、在可能條件下注意美觀”,14個字,一個字都不能少。跟政治有關(guān)系的就這么一篇文章。
WA: 您覺得在這個時代,建筑媒體有怎樣的責任?未來應該如何發(fā)展?
王伯揚:建筑技術(shù)在進步,世界建筑互相交流越來越密切,中國建筑受外國建筑的影響也越來越多。從刊物來說,還是要順應這個時代的,同時若是能給中國建筑師甚至所有中國人帶來一種新的形象,我覺得也是一種啟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