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水
奶奶去世后的第五年,80多歲的爺爺?shù)纳眢w開始衰弱,剛參加工作的我每個假日都趕回去陪他。
在深秋的陽光下,我們靠著墻曬太陽,他半躺在躺椅里,看我織毛衣。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織毛衣,老是漏針,也不知道到底要織多長才能開袖口,便反復(fù)地拆呀補(bǔ)呀。我給他看我被毛衣針戳得發(fā)紫的食指指端,向他撒嬌:“我手好痛?!彼?,伸出粗糙的手來撫摸。
我邊織毛衣邊和爺爺聊天。說起我出生前兩年因病去世的大伯,爺爺表情平和:“他很有才干。”我忍不住問:“你當(dāng)時一定很難過吧?”爺爺說:“再難過的事,過一陣子也就好了?!?/p>
我久久地看向陽光,心底有隱痛,是關(guān)于奶奶的。
奶奶纏綿病榻的那幾年,我上高中住校了。假期里大片大片的時間,我要么躲在自己屋子里看書,要么與同學(xué)玩,很少去奶奶屋里陪伴她照顧她。她的去世,讓我悲傷之余還無比自責(zé)。
因為經(jīng)歷了這些,我才懂得要陪伴和照顧年老的爺爺。
爺爺微笑:“你奶奶現(xiàn)在在天上,沒有了病痛,她一定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逛街?!蔽已劢菨駶?,聽他說起年輕時的奶奶 ,“一街的女人,你奶奶是最打眼的?!蹦棠?50多歲的時候,依然苗條、白晳,出門時打扮得極漂亮,常把我看呆了。
原來除了悲傷與自責(zé)外,還可以用這樣溫柔的感情回憶奶奶。
我告訴爺爺,我小時候關(guān)于他的記憶,是每天晚上快睡時,他回家后用一只手?jǐn)偲轿业男∈终疲儆昧硪恢皇謴目诖锾土闶吵鰜矸诺轿艺粕系臅r刻。一天天,一年年,直到我高中住校之后。
爺爺被提醒,連忙起身,去拿他留在石灰壇子里的零食給我。那是我上周買回來給他的。我們一起興高采烈地享用著各種零食。爺爺直到去世,還有一口好牙。
有時候,我讀書給他聽。
爺爺酷愛讀書,他在早些年,戴著老花鏡,再借用一個放大鏡一起看書。那個放大鏡,還是我與弟妹兒時的玩具:大太陽的天氣,攏一堆干落葉,用放大鏡聚焦陽光成一點,不久那堆干落葉就燃燒起來。
讀到抗日戰(zhàn)爭的情節(jié),爺爺跟我講抗戰(zhàn)時期,他失去他的母親、大哥,后來又在解放初期,失去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年幼的女兒。
他講得平淡,我卻聽得心痛。他摸摸我的頭,安慰我:“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回又一回地沒了親人的過程。舊的走了,新的就來了。都這樣。”
他加重語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我頭抵著他的手掌,內(nèi)心那個因奶奶去世留下的創(chuàng)傷在他的感慨聲中慢慢合攏:奶奶會去世,爺爺會去世,我的父母在某一天也終將去世,但我的生命里會有新的人來到。
奶奶去世后五年,我因她去世而引起的悲傷與自責(zé),在陪伴爺爺?shù)倪^程中,一點點放下。
冬天快完了,毛衣才織好。毛衣衣身短且寬,肩又窄,但爺爺很開心地穿著。那兩年,他一直穿著,我說要給他再織一件新毛衣,他不要:“不織了,到時又喊手疼。”
春天來的時候,我陪著他到處走,花兒開了又落了,果子結(jié)上了,我們會路遇漂亮的少女,我問他:“像我一樣好看嗎?”他笑:“誰也沒有我的孫女好看?!?/p>
爺爺在第二年的春天去世。那正是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陪他坐在桃花林里,花瓣紛紛飄落,美如夢境。爺爺忽然就舉起手看自己的衣袖,喃喃自語:“我穿著你給我織的毛衣的,好,我高興。”然后攥著我的手,靠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