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菊和引力波

徐逢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假如，有的只是發(fā)生過的事。

街頭淚奔

下班高峰期的南京西路，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幾乎沒人注意她，一個滿臉淚水的人。

淚奔街頭，丟人啊。薛若琪穿過馬路，在王家沙店門口時才想到這一點，低頭從手袋里取出墨鏡，架在鼻梁上。沒關系的，她又想。沒有人注意我，就算有人偶然看到了，最多在心里淡淡地“咦”一聲，腳步不會慢下半分，轉眼間，彼此消沒于人海。

走下長長的樓梯，進入地鐵站，若琪的淚水不知不覺地完全收住。不過，方才在全家便利店門口受到的刺激，在她心頭激起層層漣漪，仍未停歇。

引力波。她想到這個最近成為熱點的名詞，啞然失笑。她和孟，把一個脈沖響應的時間拉長到了八年，直到剛才，他們才處在相同的時空里，感受到來自對方的引力波。

剛才，路過全家便利店時，薛若琪進去買了一瓶水。出門一抬眼，馬路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也正好朝她這邊望過來，頓時呆若木雞。是孟。他化成灰，若琪也不會認錯。

只有一秒鐘吧，也許很久。若琪搞不清楚，她的心跳很不正常，極快，聲音很大，似乎她會就這樣跳死過去。她想停下來，想穿過馬路與孟相見。

但她沒有，一念之差，她選擇繼續(xù)朝前走，身子一動，人已離開原地幾米遠。然后她的心跳正常了，眼淚卻奔涌而出。輕率的選擇！就像當年輕率地拋棄孟，投入一場無望的愛情中一樣。

暖風熏然

2號線轉8號線，半小時而已，步出地鐵口，薛若琪的腳步已踏在城市另一頭的地面上。三年來，她很少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出門，今天這樣一試，倒覺得比開車還方便。

洗完澡出來，董錫川剛好進門。

“今天累了吧？”他問，小心翼翼地。

“嗯，還好?！?/p>

錫川洗過手就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些凍好的蛋餃，要給他倆做個砂鍋吃。天冷，就他們倆，不想出門或叫外賣的話，做個砂鍋，再開個罐頭，就能吃得很舒服。

油煙機開了，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照{也開著，暖風熏然。若琪在沙發(fā)上坐了會兒，竟打了個瞌睡，甚至還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夢里有花香，醒來有飯菜香。錫川已將蛋餃砂鍋擺上桌。說起來，當初她會嫁給錫川，也跟蛋餃有關。

雛菊給的答案

女人過了三十歲，替她介紹男友的熱心人就少了。若琪跟孟在一起時是執(zhí)拗、任性，隨后不顧一切地跟一名有婦之夫交往，用她自嘲的話來說，是洗了一把泥巴浴，硬把自己弄得灰頭土面的。

這段難堪的戀情也并非一無是處。像是大象裹一層泥巴殼，可以保護皮膚，若琪從此對愛情有了免疫力，跟男士交往時，開始用婚姻合伙人的眼光來考量。

董錫川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第一次見面，若琪并沒看中他。雖說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職位聽上去也頗有前途，收入?yún)s擺在那里，比若琪少了一半還不止。其他方面倒也過得去，相貌、談吐，都不討厭，可一轉身，若琪就把他的模樣給忘了。

但她沒想到，第二天他倆又會見面。沒有預兆的，兩人在八佰伴底層的超市里碰見了，若琪是去取月餅，董錫川則是去調查一樁投訴。這一見，改善了若琪對錫川的印象，也印證了一句話：男人工作時最有魅力。

只因聊天時若琪提到她愛吃蛋餃，一個周末，錫川登門，自帶了不銹鋼湯勺、豬油、雞蛋、肉糜，站在廚房的灶臺邊，手勢嫻熟地給若琪做了二十個蛋餃。豬油香和蛋香混合在一起的氣息，讓若琪心生安定，那時她就想，這個男人，可以嫁。

恍恍惚惚的，她將錫川和孟的形象混在了一起，盡管他們的相似處，微小得不值一提，若琪還是想，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她和錫川都不是一張白紙，半斤八兩，對彼此的過往照單全收，交往過程倒也格外輕松。不過，真正嫁給他，卻是在六個月后。若琪需要用時間來驗證自己的判斷。

決定領證這天，他們在公園里閑逛。雛菊初開，若琪無意識地剝著手中一朵雛菊的花瓣，花枝禿了時，錫川問：“要不要嫁給我，雛菊給你答案了嗎？”

若琪笑了。西方人有用雛菊占卜愛情的習俗，每剝下一片，在心中默念：愛我，不愛我。直到最后一片，代表的就是愛人的心意。

錫川還有這樣文藝和小資的一面，比會做蛋餃更讓她動心。

于是她說：“嗯，我嫁?！?/p>

暗夜無聲

結婚五年，夫妻生活已淪為造人環(huán)節(jié)。

若琪在黑暗中發(fā)出苦笑。也不是不盡興，只是有些惆悵。五年了，大姨媽總是如期而至，等不到新成員報到的消息，越發(fā)使波瀾不驚的家庭生活更像是死水一潭。

當然去醫(yī)院檢查過了。她有點炎癥，錫川的精子存活率微微偏低，但總體來說，懷孕是毫無問題的，需要的只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機緣。

她想，說來說去一句話，她和錫川都不算年輕，沒那么容易懷上唄。

青春流逝，婚姻生活沉悶乏味。回想往昔情事，那場泥巴浴，若琪是情愿它從記憶里自動消失的，唯有孟，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處過的第一個男朋友，情真意切，不帶雜質的，最后她卻負了他。

身邊的錫川動了動，似乎也沒睡著。若琪翻個身，背對著他，卻發(fā)現(xiàn)錫川小心翼翼地替她把被子拉上一點，覆上肩膀。他對她，比她對他，要用心得多。

引力波

快下班的時候，若琪看到同學群里在說某人的前任，看了會兒，忽然煩躁起來，點開一個塵封很久的郵箱。郵箱是孟給她注冊的。他說，我要給你寫信。

那時他們日日相見，偶爾，孟還是會給她寫封郵件，寫一行詩，或一段歌詞。八年了，手機號碼都換了，曾用過的 QQ和密碼一并忘掉，也只有這只郵箱，尚有可能打撈出一點愛的遺跡。

打開未讀郵件，看到第一封， 若琪的腦子里“轟”一下，整個人都懵了。Simon的郵件。西蒙的，沒錯，來自西蒙的郵件。這是孟的英文名。

她深吸一口氣，慌手慌腳點開來，內心被一片溫柔的潮水給淹沒。

“我看到你了，但我不敢叫你。原諒我的怯懦吧！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可算如意？”

八年了，分手八年，若琪多少能從別人處，得到一些關于孟的消息。她知道他去北京工作，知道他回到上海，知道他交往了一個很年輕的女朋友。想來，他也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洗了一場泥巴浴，知道她換了份工作，知道她結婚了……或許還知道她的老公混得并不如意。下班后若琪沒有馬上離開辦公室，她給孟回了一封信。

“我也看到你了，但一念之差，我沒有朝你走去。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但沒有機會。就在這里說吧。我欠你一句對不起。雖然現(xiàn)在說這個已毫無意義。你知道我的，我在一些大事上容易莫名的輕率?！?/p>

“你問我過得可算如意，這真是個好問題。結婚快五年了，沒有孩子。有時我在想，結婚的意義若只是繁衍后代，那也太過乏味，可是，說到底，我現(xiàn)在也非?？释袀€孩子。王小波說，人生很長，得找個有趣的共度。遺憾的是，現(xiàn)在我做任何事都提不上勁兒，任何事，你懂嗎？”

若琪自己也感到奇怪，她竟跟前男友叨家常一樣，說起她和錫川的婚姻生活。寫完她又看了一遍，沒有抱怨，沒有委屈，最多是一種自嘲，比如最后一句，她寫道：

“引力波，你知道嗎？昨天我在地鐵上就想，我們各自高速前行所產(chǎn)生的引力波，扭曲了時空，錯過了彼此?；蛟S這就是命吧?！?/p>

細品其中味

到家時若琪才看到錫川的短信留言，說是不回來吃飯了，明天還有可能出差。若琪回了個“哦”，心里竟有些歡喜。此時她還沉浸在跟孟的驟然重逢中，盡管只是在網(wǎng)上交流，她也并非一心不能二用的人，但她更愿意獨處幾天，以便細品其中滋味。

她點開手機，嫌用網(wǎng)頁打開那個郵箱太麻煩，又去開啟很久沒用的臺式機。這機子的使用率不高，上次開機時不知哪里出了故障，她懶得弄，叫錫川幫她整理了一番，這會兒她打開來，速度如飛，流暢得很。然而點開郵箱，并沒顯示有新郵件送達。若琪檢視了她發(fā)給孟的那封信，確定并沒說什么過頭的話，這才稍微安心些。

錫川回來時給她帶了夜宵，章魚燒和鐵板魷魚年糕。知道她并沒吃晚飯，錫川笑笑，“就知道你會這樣?！?/p>

“算你厲害。”夜宵還是熱的，若琪不是沒心沒肺的人，這句話就算是發(fā)嗲和夸贊。

錫川給她倒了杯檸檬水，坐她對面，笑瞇瞇望著她?！耙?guī)律飲食，對身體好，小朋友才肯來?！?/p>

章魚燒吃不下了。若琪暗暗嘆氣，越不想聽的話，這個人越是要說。

錫川是敏感的，急忙端走她面前的餐盒，吃掉她剩的那只章魚燒，嘟噥著說明日要去北京，轉身去整理行李箱。

時空退回到開始

若琪在第三天上午才收到Simon的回信。她第一時間不是去看內容，而是看發(fā)件時間，看到郵件于清晨六點抵達，她的心靜了下來。

一定是他反復掂量后才給她寫的信。

從前 ，若琪跟孟吵嘴使性子，孟不會哄她，倒是會獨自慪上一天的氣，第三天清晨，他總是會立在她宿舍樓底下。

這次當然不是吵架，道理卻是一樣的。孟在郵件里寫道：

“很難用一句話來表達我的心情。你的信，對我而言是意外之喜，雖然你所描述的生活遠遠談不上稱心如意。必須承認，你的信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震動。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談到錯過和命運?！?/p>

“我尚未研究過引力波的定義，此刻我深深地想念著你，想著關于你的一切，也許這就是你對我的引力。一切重來，時空退回到開始，你會選擇我嗎？”

若琪想也沒想就回復了一個字，會。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假如，有的只是發(fā)生過的事。她和孟曾經(jīng)相愛，是鐵板釘釘不可抹煞的事實。

雛菊之約

收到 Simon的第三封郵件，又是第三天清晨。若琪的心臟猛跳了一下，第一反應是：這回事情要鬧大了。

“我愛你。原諒我從未好好對你說過這句話。我已在機場候機，迫不及待要見到你。我訂了酒店，訂了西餐廳，地址如下。你一定要來?！?/p>

若琪深吸一口氣，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

臂彎深處，是錫川的影子。他出差四天了，每日都有短信和電話，若琪卻沒問過他幾時回來，他也沒主動匯報。

前臺小姐打來內線電話，有人給她送來一束花。

粉色、紫色、黃色、橘色……

是一束雛菊。卡片上只有一行字：Daisy`s date（雛菊之約）。落款是Simon。

雛菊的花語是很多，通常用于暗戀者的表白。若琪嗅到清爽的花香，心情隨之輕盈欲飛。

那是一種久違的欲望，不單單是情欲。具體是什么，若琪沒去想，但她已決定赴約。

嗨

餐廳距離公司不遠，附近卻不大方便停車。若琪索性步行過去，捧著這束雛菊，像戀愛中的人一樣。

透過餐廳落地窗，若琪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手一軟，雛菊差點落在地上。

錫川，Simon！現(xiàn)在她完全想起來了。五年前，在八佰伴，與錫川交涉公務的一名外方代表就這樣稱呼他。

他也叫 Simon？若琪為此心神一蕩，這才對錫川多了幾分注意力。

她怎么就忘了，錫川幫她整理過電腦，知道她的，又豈止是一個郵箱地址？

那么，錫川碰巧窺見她淚奔于街頭，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對她，用心用情。而她對他的一切，哪怕與自己密切相關，也故意漫不經(jīng)心。

若琪腦子里飛快地回放了一遍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從全家便利店開始，到王家沙點心店門前，再到這一封封感情熱烈的郵件。

宇宙中各種物體加速運動帶來的引力波無處不在，雖是在改變我們的時空，但這些改變實在太過微弱，完全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活。

能改變生活的，不是引力波，而是——

若琪笑了起來，理了理手中的花束，朝她的愛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