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成長小說是德國文學的重要傳統(tǒng),《鐵皮鼓》作為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最負盛名的作品可視作對其的戲擬、反諷與有力反撥。本文將在反成長小說的視野下對《鐵皮鼓》進行解讀。
關鍵詞:《鐵皮鼓》;成長小說;反成長;人物譜系
作者簡介:王穎茹,漢族,1991年1月出生,江蘇徐州人,南京師范大學2013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8-0-02
成長是每個生命的必經(jīng)之旅,它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熠熠生輝的姿態(tài)?!惰F皮鼓》是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但澤三部曲”的第一部,1959年秋《鐵皮鼓》首次亮相在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國際書展上,幾十年來經(jīng)久暢銷,同名電影于1980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這些都足以說明《鐵皮鼓》這部小說的生命力。未成年人的視角體現(xiàn)了對德國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繼承,但這個以拒絕生長的奧斯卡為主人公的規(guī)模宏大的敘事更多的則是對成長小說的戲擬與反諷。本文將以此為切入點對《鐵皮鼓》進行全新解讀。
一、對成長小說的反撥
成長小說的起源存在不同說法。根據(jù)巴赫金的界定,希臘有色諾芬的《居魯士的教育》為最早的成長小說,但一般來說,1795至1796年歌德發(fā)表的《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不僅開創(chuàng)了德國成長小說的傳統(tǒng),也公認為是這一類型的典范。成長小說隨后傳到其他國家并得到廣泛發(fā)展,英國的《湯姆·瓊斯》、《人生的枷鎖》,美國的《看不見的人》、《麥田里的守望者》等都是其中具有影響力的作品。
巴赫金把成長小說強調為“人的成長小說”,美國學者馬科斯在《什么是成長小說》中認為某些切膚之痛的事件將成長小說的主人公“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背砷L小說的經(jīng)典作家歌德的核心思想是“人只有通過世界才能認識自己”。簡單來說,成長小說就是單純質樸的年輕主人公在與社會的接觸中不斷接受挫折與考驗,最終認識自己并達到與社會協(xié)調的過程。《鐵皮鼓》中的奧斯卡生于1923年,三歲時故意從地窖樓梯摔下不再長個。21歲被石頭砸中又重新生長,卻成1.23米的駝背侏儒。奧斯卡畸形成長的故事反映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這一代人的成長歷程。與傳統(tǒng)成長小說相類似,小說以未成年人的世界為表現(xiàn)中心,突出少年主人公在社會的成長中個人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巨大張力。但格拉斯在對傳統(tǒng)有所保留的基礎上對傳統(tǒng)成長小說進行有力反撥。
這種反撥集中體現(xiàn)于對成長的理解上。從青澀懵懂到逐漸取得成人世界的認同,這是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主人公。而奧斯卡在三歲時無意發(fā)現(xiàn)母親和舅舅偷情,又目睹了納粹勢力的猖狂,丑惡現(xiàn)實的刺激令他做出了不再長個,永遠停留在九十四厘米的高度的決定?!胺闯砷L”的人物特性構成了對成長小說的反諷,拒絕生長意味著拒絕被納入成人世界,從根本上來說是出于對荒誕的成人世界與現(xiàn)實的拒絕與反抗。奧斯卡對成長的理解與世俗世界存在巨大反差,當成人們?yōu)閵W斯卡成長的停滯而憂心忡忡時,這世人眼中的畸形兒卻自負于“無論內部外部均已完善,而那些人直到老態(tài)龍鐘時還在胡思亂想什么發(fā)育成長?!比绻砷L僅是欲望的增加,如果成長不能夠改變我們的愚蠢,多長高幾厘米又有何意義!理解的鴻溝恰恰出于奧斯卡對成人規(guī)則的不認同與不接納,從他對世界的獨特觀察中所得來的無疑是對世俗世界的巨大嘲諷,無力撕破和無從改變現(xiàn)實的他只能消極地清高而自負地拒絕。不斷敲擊的鐵皮鼓不僅是童真象征的玩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奧斯卡抗擊這個荒誕世界的武器。從努力取得成人世界的認同到以“反成長”對成人世界無情嘲諷,這是《鐵皮鼓》區(qū)別于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第一個重要特征。
成長小說的德語”Bildungsroman”可翻做“教育小說”、“修養(yǎng)小說”、“塑造小說”,成長的過程恰是接受教育的過程。《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中的“學習”也即此意。傳統(tǒng)成長小說普遍依循的“不滿—逃離—受教—頓悟”模式在《鐵皮鼓》中也已然蕩然無存。奧斯卡入學的第一天即失學的第一天,學校的氣味令奧斯卡厭惡,求知心切的他只有在小市民氣息濃厚的五層公寓樓間為自己找尋老師。
教育的缺失與時代的成長價值取向緊密相連,那個教育環(huán)節(jié)為納粹所控制的時代已喪失了正確教育兒童的能力。順從意味著個性的異化、童真的喪失,奧斯卡為保守自己的純真與天性選擇了一條艱難的求學之路,面包商的妻子格蕾欣成了他的第一任老師,歌德的《親和力》和《拉斯普庭和女人們》代替了《識字課本》和《長鼻子矮人》等童話成為奧斯卡的啟蒙讀物。在老師和課本的選擇上,奧斯卡的拒絕體現(xiàn)了成人的無力,就像剛出生的他就了解到的,媽媽和那個父親馬策拉特都不具備理解和尊重自己的能力,孤獨和無人理解的他用裝作愚昧無知嘲諷成人的理解力。
比這更可怕的是整個德國民族陷入癲狂狀態(tài),被洗腦的人民沉浸于集體狂歡中無法自拔,即使一生下就聰慧超群的奧斯卡也沒能幸免。企圖從異化的社會中獲得教育無濟于事,浸淫其中的人們連批判力的喪失都難以察覺,只有在塵煙落去的多年后或許有反思的可能。教育意義的缺席是《鐵皮鼓》區(qū)別于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又一重要特征。
除此之外,《鐵皮鼓》相較于傳統(tǒng)成長小說充滿了多角度的政治關懷,人與社會間的矛盾被正視而非調和。奧斯卡在自我身份的找尋中陷入混沌,甚至無法確認自己的生父。
二、《鐵皮鼓》人物譜系研究
《美國成長小說》一書將成長小說的人物分為成長主人公、成長引路人、成長同伴三種典型的人物類型。這三種人物角色在成長小說敘事上構成了一張人物譜系網(wǎng),推進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在《鐵皮鼓》這部典型的反成長小說中,這三類人物形象也發(fā)生了變異。
1.不愿成長與不斷成長的主人公
格拉斯這一代作家出生于法西斯第三帝國崛起時,個人成長和納粹統(tǒng)治緊密相連。格拉斯十歲就自愿加入少年團,吸引他的除了制服還有各種活動,這一切都使他擺脫“家里壓抑、沉悶的小市民氣氛”,擺脫那狹小的殖民地商店,戰(zhàn)爭結束時格拉斯也才十八歲。描繪未成年人世界包含了成熟后的格拉斯對一代人成長過程的反觀與自我審視。
成長對那一代人意味著參與到荒謬的歷史進程中。奧斯卡的叛逆與堅守已溢出了成長的狀態(tài)成為反成長主人公的典型?!胺闯砷L”是一種放棄生命本質,拒絕承擔責任的姿態(tài)。不同于一般成長主人公,身體和心理間的反差、不愿成長與不斷成長之間的悖論共同糾集在奧斯卡身上,造就了這一獨一無二的存在。
奧斯卡不愿成長出于對虛偽父權的反抗,停止長個意味著那個自稱是自己父親的人“得不到一個身高一米七二的所謂的成年人去接管他的店鋪”,而根據(jù)假想的父親馬策拉特的愿望“這爿殖民地商店,對于年滿二十一歲的奧斯卡來說將意味著成年人的世界?!辈粌H如此,奧斯卡精心設計了一出戲把不長個的責任推到了父親馬策拉特身上使他一生背負罪責的十字架。拒絕長個是弒父的開始。
與奧斯卡不愿成長不相稱的是他聰明于成人三倍的智慧?;蔚纳聿氖箠W斯卡獲得了“他者”身份,游離于人群的他對周圍有著深切的洞察力與識破外表假象的超人智慧。成人世界中的道德淪喪、情欲泛濫、思想渾噩等丑惡在藏于角落的奧斯卡眼中一覽無余,旁人眼中的侏儒、受欺凌的旁觀者展現(xiàn)出了他的深刻的成人性。在這個意義上,奧斯卡的不愿成長也是因為自己已然成長,剩下的就是對現(xiàn)實的輕蔑。
二十一歲是邁入成年的分水嶺,在奧斯卡的二十一歲兩個父親都已去世,在責任的驅使下希望能接管店鋪的他終于決定繼續(xù)長個,卻成了身高1.23米的駝背。與此同時,奧斯卡唱碎玻璃能力的喪失一定程度上預示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妥協(xié),為了不成為戰(zhàn)后殘破家庭的負擔,奧卡斯被迫走進社會做起了石匠、模特等營生,在現(xiàn)實壓迫下異化成長。
2.成長引路人
芮渝萍在《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將領路人分為自然神靈、正面引路人和反面引路人三類。在《鐵皮鼓》中,這三種人物因其教育意義的缺失以一種近乎怪異的方式存在著。
首先大量宗教因素的運用并未加增作品的嚴肅和虔誠氣息,格拉斯極盡嘲諷和狂歡之能事。宗教神靈未給奧斯卡帶來自我救贖,反倒成了他質疑和戲謔的對象,天主教所給予奧斯卡的是“令人絕望的褻瀆神明的靈感”,《沒有出現(xiàn)奇跡》一節(jié)表現(xiàn)了奧斯卡對宗教神靈的探尋與失望。他甚至攜帶著鐵皮鼓登上圣子耶穌的位置,以拯救人類的姿態(tài)召集撒灰者為門徒。
面包師妻子格雷欣·舍夫勒、蔬菜店莉娜·格雷夫、侏儒和音樂小丑貝布拉是奧斯卡認可的三位老師。前兩位老師給了奧斯卡最初關于知識的啟蒙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只有貝布拉真正引導奧斯卡走上社會——參入小丑劇團為納粹做巡游演出。
引路人在《鐵皮鼓》中的缺席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以愛我來自娛,想通過我來珍視、尊重和認識他們自己。他們是多么盲目,多么神經(jīng)質,又多么沒有教養(yǎng)?!眹@在殖民地商店周圍包括父母在內的成人的瑣碎、無聊、荒唐、縱欲等種種丑態(tài)早已被奧斯卡看透,他們無力成為奧斯卡的好榜樣。但成人身上的種種陋習卻很難不傳染到奧斯卡身上。奧斯卡也曾反抗權威、痛恨放縱,但是在瑪利亞和戈莉拉面前,奧斯卡卻走了先輩的老路,瑪利亞在與奧斯卡發(fā)生關系懷孕后嫁給他父親,奧斯卡的兒子庫爾特成了他的弟弟。母親和情人瑪利亞“都嫁給了一個姓馬策拉特的男人,又養(yǎng)著一個姓布朗斯基的男人!”集體荒誕的浸淫令奧斯卡在被迫成長中迷失。
3.同伴
在成長過程中,伙伴是主人公認識世界的一扇窗。成長伙伴能給主人公帶來游戲的快樂,帶領他認識大千世界的精彩,給予主人公以療傷慰藉。但身材畸形的奧斯卡卻不斷遭受孩子們的欺凌和侮辱,“在同那些食人者稍有接觸之后”通常都不可能“不受損傷、完完整整地回來”,鄰居的孩子們強迫奧斯卡喝下用痰、磚頭、青蛙、尿液做的渾湯。同樣,奧斯卡對同齡人也沒有好感,他們的淘氣與幼稚令他不屑,“那一群伴著鬼臉、歇斯底里至極的蠢貨,則根本不值得一顧?!薄拔覐膩砭筒皇且粋€孩子”,這是奧斯卡對自己的認知,也隔開了奧斯卡與同齡人的距離,他幾乎在沒有同伴的情況下孤獨度過童年,鐵皮鼓是小奧斯卡的唯一伴侶。直到十四歲,在可憐的媽媽去世后,因為對赫伯特·特魯欽斯背脊上的疤痕發(fā)生濃厚的興趣而與之度過一段短暫的愉快時光。將近二十歲時孤獨而又不幸的他在一群半成年人撒灰者中找到安全感,在這個組織中他所做的卻是用自己劃破玻璃的本領協(xié)助盜竊。
通過對奧斯卡個體成長困境的藝術詮釋,小說揭示了人類認識自身、探尋自身發(fā)展的途徑,尤其對德國民族來說是一則深刻的歷史寓言。為完成這一民族心理的探索,格拉斯成功借助反成長小說的樣式,在人物形象和譜系的安排、藝術敘事上都對傳統(tǒng)做出了巨大的嘗試與革新。
參考文獻:
[1](德)君特·格拉斯著,魏育青、王濱濱、吳??底g:《剝洋蔥》,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
[2](德)君特·格拉斯、哈羅·齊默爾曼著,周惠譯:《啟蒙的冒險——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對話》,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3]孫利亞:《論君特·格拉斯<但澤三部曲>中的“成長困境”》,《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4年10月第5期。
[4]芮渝萍:《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