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冬論《紅樓夢》的藝術價值

劉爽

【摘 要】李辰冬先生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卓有成就的古代文學專家，紅學研究碩果累累，收獲頗豐。但除卻其紅學專著《紅樓夢研究》外，其他著作并未在大陸出版過。筆者認為，李辰冬專注于從作者的眼光去評論、認識作品的研究方法對于現(xiàn)當代紅學研究來說仍具有學術生命力。本文將全面介紹分析李辰冬對《紅樓夢》的藝術價值的評論，并從人物描寫、小說結構、寫作風格、情感表現(xiàn)四個方面來看李辰冬對曹雪芹創(chuàng)作形式的剖析。

【關鍵詞】《紅樓夢》；曹雪芹；李辰冬；《紅樓夢研究》；藝術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4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3-0247-02

李辰冬（1907-1983），河南省濟源縣人，1928年于燕京大學畢業(yè)，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1934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回國。曾執(zhí)教于燕京大學、天津女子師范學院、中央政治學校、西北師范學院、臺灣師范大學等校。李辰冬對于《紅樓夢》的感情是特殊的，在巴黎留學期間，他把《紅樓夢研究》作為他的博士論文，他說：“我想把《紅樓夢》介紹給西洋人，意思是說，我們也有與你們同樣偉大的作品?！雹儆捎跉v史的原因，1949年之后，他的著作除《紅樓夢研究》以外，都沒有在中國大陸出版過，但他的小說研究歷年多次再版，在海內(nèi)外都有很大影響。本文中筆者將從四個方面具體分析李辰冬對《紅樓夢》藝術價值的評論。

一、《紅樓夢》人物描寫

《紅樓夢》的描寫很多運用的是移情手法，曹雪芹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一些無生命的客觀事物中，使這些事物具有溫度和品格，使人接近、親熱。李辰冬認為，《紅樓夢》一草一木，一花一柳，皆有情；同時，他認為《紅樓夢》書中人皆會移情，曹雪芹將自己移情的手法傳授于寶玉，寶釵，黛玉，湘云，探春等人身上，他只是客觀地述說著探春房中的陳設，你便能看到這一定是探春的房間：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房子并不曾斷隔，當?shù)胤胖粡埨婊ù罄硎蟀?，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著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lián)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磐，旁邊掛著小槌?！?/p>

這樣大氣爽朗，不是探春的房間還能是誰？又如寶釵不喜歡花兒粉兒的，樸素嫻靜，她的房間又是這樣的：

“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空瓶，中供著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輕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p>

一色“只”“無”“而已”顯得樸素但不清寡，沉靜但也端莊，這不是寶釵又是誰？除因人物性格迥異而移情的陳設外，曹雪芹還將人物的不同體態(tài)架構在性格上，李辰冬說，“黛玉多愁善感，且常生病，故弱不勝衣；寶釵溫柔忠厚，故體格豐滿。反之，從一個人的外貌，也可知道一個人的內(nèi)心。雨村生的是‘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雖衣服襤褸，甄士隱的丫環(huán)也預知他是‘必非久困之人?！敝灰虿苎┣勖鑼懭宋锏哪康?，是客觀無辜的，他只是平心靜氣一一描寫著各式各樣的性格而已，只有善于移情的人，才可以做到以靈魂貫穿書本，所以往往一段話，一句話，有時幾個字，都可以表現(xiàn)出活生生的人物來。

李辰冬說：“一切藝術，愈能使讀者忘記其人造性，則其作品愈成熟?！彼J為的曹雪芹的“成熟”，也就是曹雪芹的移情。《紅樓夢》之所以是不朽之作，因為它不局限于事物的本身，而通過移情，看到了事物的靈魂?！拌b別一位藝術家的高下，只有以移情作用的強弱為標準，換言之，就是他所表現(xiàn)的愈是靈魂多而事實少，則其移情作用也最強，孤兒藝術家的地位也愈高?！雹?/p>

二、《紅樓夢》的結構

人物景物的靈魂有了，將之串聯(lián)起來的大背景，就是故事的結構了?！都t樓夢》的結構在李辰冬看來，漫篇伏筆，卻無甚規(guī)章，錯綜復雜，有時高潮陡然而至，有時原委娓娓道來，像極了茫茫大海：“前后左右，波濤澎湃，前起后擁，大浪伏小浪，小浪變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時，不禁起茫茫滄海無邊無際之嘆！”③這不正是每個人讀《紅樓夢》的感覺嗎？李辰冬將曹雪芹置于莎士比亞旁，認為在行文結構上他們有一樣的特色。他引泰納評價莎士比亞風格的語句：

“沒一點準備，沒一點安排，沒一點用意，為的讓人家了解。好像一匹最兇猛、最肥碩的馬，它只是跳，并不知怎么跑。兩個字的間隔，它已經(jīng)跳了很遠，轉瞬之間，又是另一世界，讀者簡直找不到他的結構的過程。”

曹雪芹的手法不也是如此？《紅樓夢》這篇汪洋，一浪接一浪，沒有間歇可停，沒有蹤跡可尋；讀完一回，意猶未盡，然不知何時，新的一浪又起。就說寶玉挨打這回，寶玉被寶釵譏笑，心中不快，出去園子里散步，逛到王夫人房中，與金釧說笑，金釧說錯話被王夫人掌嘴攆了出去，自此就沒有再寫金釧了；轉而寫寶玉，顯示遇到一個女子在地上畫字，然后踢了襲人，晴雯撕扇；接著竟轉而寫起了湘云，又再寫回湘云與寶玉說話，寶玉被傳話，賈雨村要見他；接著路上寶玉又見黛玉，說了會子話。這中間的故事都和寶玉挨打無甚關系，只是一層一層的小波浪。突然，聽聞金釧投井，寶玉“心中早已五內(nèi)摧傷，茫茫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信步來至廳上?！辟Z政看到寶玉這個樣子肯定不快，可正在這時，忠順府長官又向他討寶玉藏起來的琪官，最后又聽聞金釧投井。不知不覺的，寶玉這頓挨打的大波濤就被造就了，之前的伏筆，在此了結。李辰冬便把這樣的結構方法歸納為“海潮式”或“《紅樓夢》式”，只因它如海潮般波瀾壯闊，又只此一書是如此，想來這樣的命名十分合理。

三、曹雪芹的寫作風格

《紅樓夢》的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寫，后四十回由高鶚續(xù)寫，就前八十回來說，曹雪芹十分講究“社會大背景”。李辰冬在評價《紅樓夢》的風格時特別研究了曹雪芹運用北京話的功力，他評價到：“本來表現(xiàn)社會的文字，應以社會的環(huán)境為轉移，有某種環(huán)境，就有某種文字，如果想表現(xiàn)中國大家庭的瑣事細聞，就得用中國家庭通用的語言，不然，就形容不出它們的微妙?！雹艽笥^園這個大家庭放在濃重的北京話大環(huán)境下更加具體生動了。李辰冬認為，曹雪芹所處的社會大家庭讓他見多識廣，感情豐富，以至《紅樓夢》中的人物從上到下沒有不能言善道的，每個人說話都有其獨特的感覺：寶釵說話敦厚得體，湘云說話爛漫可愛，鳳姐說話潑辣爽快，寶玉說話撒嬌任性……除此之外，《紅樓夢》的語言風格還關乎情緒、腔調(diào)、性別等等，李辰冬總結為：“我們每句言辭，除表現(xiàn)思想外，還有我們的姿態(tài)和腔調(diào)。喜有喜的表情與語法，怒有怒的表情與語法，惡有惡的表情與語法，愛有愛的表情與語法?？傊?，因思想不同，表情與聲調(diào)也隨之而異。不但如此，因人的年歲、性別、職業(yè)、個性的不同，表情與語調(diào)也就不同。”⑤這便是為什么我們讀湘云的話就能聯(lián)想到湘云的純真模樣，讀鳳姐的話就能看到鳳辣子撒潑，讀黛玉的話就可以看到她宜喜宜嗔的樣子。

曹雪芹不但善于把誰的話放進誰的嘴里，還善于引用諺語，且不同角色運用不用的諺語恰到好處。劉姥姥從鳳姐那得二十兩銀子，笑道：“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語道：‘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憑他怎么，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呢！”平兒罵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紫鵑勸黛玉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李辰冬認為曹雪芹給中國文學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新的教訓：“要改良文學，豐富文學，必須往日常的語言里找，唯有這些正活著的語言，才能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生活?！雹抟舱沁@樣“活著的語言”，使《紅樓夢》成為不朽的珍寶，成為中國將來文學的模范。

四、《紅樓夢》的情感表現(xiàn)

李辰冬認為，曹雪芹是一個極其善于運用中國文字的人：“他要喜，文字也喜，他要怒，文字也怒，他有多少情感，文字也就有多少情感?！雹卟苎┣鄄粌H善于移情、善于運用環(huán)境，還善于賦予文字情感，使人讀之產(chǎn)生意象而非意念。一個好的藝術作品，其言辭一定極其準確，其對于故事的敘述是拿捏到位的，對于動作的模仿是極其到家的?！都t樓夢》中的文字極端寫實地擺在那里，不偏不倚，讀完產(chǎn)生的情感都是真實的、多樣的。例如寶玉挨打，我們?yōu)閷氂窳鳒I，因為他實在可憐；為賈政生氣，因為寶玉也十分該打；為王夫人，黛玉，寶釵，襲人心疼，因為打在寶玉身，也痛在她們心。一段故事能夠引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情感或意象，而且絲毫不相互沖突，這就是曹雪芹的寫實功力。

李辰冬在紅學研究上曾做出過巨大的貢獻，石昌渝曾這樣評價李辰冬：“如果胡適，魯迅等是‘五四現(xiàn)代學術的第一代的話，那么李辰冬則屬于第二代?！雹嘁院?、魯為代表的新文學家善于把西方文學思想和研究方法引進白話小說研究，使這些小說擁有了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風格特征；李辰冬作為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推進者，不僅承接了中西方比較研究的方法，更能夠較為完全的評論作品的思想和藝術，并科學的揭示出作品創(chuàng)作時的內(nèi)在規(guī)律，所謂“從作家的本身來認識作品，從作家的時代來認識作品?！雹崴麑Α都t樓夢》寫作技巧和藝術價值的評價，現(xiàn)在還為廣大《紅樓夢》讀者所樂于稱道。

注釋：

①李辰冬《紅樓夢研究合版·自序》（1958年）。

②李辰冬.李辰冬古典小說研究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71.

③同上，P72.

④同上，P77.

⑤李辰冬，壽鵬飛.民國文存16·紅樓夢研究兩種[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3.92.

⑥同⑤，P97.

⑦同⑤，P101.

⑧⑨石昌渝.李辰冬古典小說研究論集·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6.5.

參考文獻：

[1]李辰冬.紅樓夢研究[M].北京：中國三峽出版社，2011.

[2]李辰冬.李辰冬古典小說研究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李長之，李辰冬.李長之李辰冬點評紅樓夢[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6.

[4]曹雪芹撰，高鶚續(x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5]王人恩.紅樓夢新探[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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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人恩.李辰冬對潘重規(guī)《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的“疑問”解讀[J].甘肅社會科學，2012（01）.

[8]熊飛宇.李辰冬《紅樓夢研究》管窺[J].紅樓夢學刊，2010（01）.

[9]丁瑜.港臺紅學研究的進程與啟示（1949—1978）[J].洛陽師范學院校報，2012（10）.

作者簡介：

劉 爽（1990-），女，河北霸州人，集美大學文學院2013級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