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向東,張佳麗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6)
月光下的樹
——論劉亮程《在新疆》的“月光”與“樹”的藝術(shù)建構(gòu)
袁向東,張佳麗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6)
在散文集《在新疆》中,劉亮程始終保持著他對孤獨體驗的清醒認(rèn)知。月光代表神秘,向往高寒,卻無法自由飛升,只能永遠(yuǎn)孤獨地懸掛高空。樹扎根大地,卻掙脫不了人類的束縛,遭遇著被砍伐、被利用,或孤獨老去的命運。它們的孤獨與寂寞就是新疆人民的寫照:具有安于天命的隱忍的性情,卻也背負(fù)窮困孤寂的煩惱;擁有古老、恬靜的心靈,卻無法逃脫現(xiàn)代化入侵時的不平衡。在新疆時間的束縛下,寂寞并非一種短暫的情緒或感受,而是個體生命的存在方式,必定長久地貫穿每個人的一生。
月光;樹;新疆時間;孤獨;神秘
柄谷行人在論述日本“風(fēng)景的發(fā)現(xiàn)”理論時提出:“風(fēng)景是和孤獨的內(nèi)心狀態(tài)緊密連接在一起的。這個人物對無所謂的他人感到了‘無我無他’的一體感,但也可以說他對眼前的他者表示的是冷淡。換言之,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guān)心的‘內(nèi)在的人’那里,風(fēng)景才得以發(fā)現(xiàn)。風(fēng)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fā)現(xiàn)的?!盵1]13這里的“內(nèi)在的人”指的是內(nèi)心、內(nèi)在的自我、個人的心理等,即關(guān)注于自己內(nèi)心的人能真正將外部風(fēng)景進(jìn)化為自己的心靈風(fēng)景。美學(xué)家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中將亞彌爾的名言“每一片風(fēng)景都是一顆心靈”翻譯為“一片自然風(fēng)景是一個心靈境界”[2]61,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更是直接譯為“風(fēng)景即心境”[3]169。劉亮程的散文集《在新疆》所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風(fēng)景的心靈化”,同時,他的筆端始終彌漫著“齊物論”色彩,“不管落筆何處,似乎都無意把人作為審視的唯一重心,而是把人/物,或者說所有存在于大地上的一切一視同仁,沒有孰輕孰重孰尊孰卑。”[4]102作品延續(xù)了“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5]29的萬物一體的生命體驗,以恬淡閑適的口吻,慢慢挖掘出“月光”和“樹”的內(nèi)在意蘊——講述了劉亮程與新疆再相遇時自我囚禁和自我放逐的孤獨的心靈之旅。
作為宇宙天體的客觀自然物,“月光”在不少文學(xué)藝術(shù)中被擬人化、情感化,蘊含著人們豐富的情思。詩經(jīng)“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保ā对鲁觥罚嵉脑铝梁蛬趁牡拿廊藘上嘤骋r;唐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山中月光一如王維的風(fēng)雅情趣;宋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保ā端{(diào)歌頭》)借月抒發(fā)蘇東坡闊達(dá)的心境,這些詩詞因“月光”這一意象的緣故多了幾分意蘊與情感。劉亮程的《在新疆》傳承了這樣的審美意識,月光日復(fù)一日懸掛高空,早已洞悉了新疆的秘密:那個時候萬物的身體雖在沉睡,靈魂卻是清醒的。但它與卞之琳《斷章》中能和人們互相裝飾的明月不同,它從不傳達(dá)人類的秘密,人類也總是忽略它的存在,所以月光生來神秘且孤獨。
作品中的月光總在悄無聲息的夜晚時隱時現(xiàn),就像一個神秘的看客,置身其外卻又投射其中。它的神秘性時常鼓動著賊娃子們行神秘之事——偷竊,“月亮讓賊睡不著。賊睡覺時手都放在被窩兒。賊的手一見月光就醒來,不由自主地動,整個身體跟著醒來。賊睡不著時,不會像其他人老老實實躺著,手不愿意,癢的很,身體被手牽著走進(jìn)月光里?!盵6]156阿布旦村的艾布也會在月光下失眠,“只要窗口有月光照進(jìn)來,他的眼睛就閉不住,清醒地躺著,等身旁的妻子睡熟,隔壁房間的孩子睡熟,然后穿衣出門?!盵6]155在悄然無息的月光下,賊娃子艾布小心翼翼地留下神秘的蹤跡:他在偷狗前像釣魚一樣先用食物將狗嘴鉤住,在天亮前頭遍雞叫和二遍雞叫之間人睡得最死的時候去偷雞,在木匠買買提睡著時偷走他女兒的心,并且結(jié)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孩子。事后為了不留下腳印,艾布或是踩著驢印走,或是單腳跳著走,或是躺倒驢打滾一樣滾著走,又或是故意將腳印留在別人家門口。
月光作為看客,用“光”將賊娃子狡黠的行為盡收眼底。此外,它在時光的流逝中也做了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并自得其樂。比如當(dāng)看見艾布和阿依村的吐魯渾成為了“晚上的朋友”,兩人坐在星星下邊喝酒邊談?wù)撏惦u摸狗的事時,月光仿佛羨慕他倆的友情似的,知道賊娃子絕不能讓人看見臉的秘密,曾故意調(diào)皮地“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鉆進(jìn)云里”[6]163搗亂。月光明白,若即若離一如它與這個世界的距離,神秘中帶著不可言喻的落寞,它注定孤獨。
《在新疆》中,狗也被月光的神秘性吸引,它們喜歡對著遙遠(yuǎn)的月光吠,聲音悠遠(yuǎn)漂浮,想把狗吠傳上去與月光作伴,“月亮成了狗的會議桌,一聲聲的狗吠匯在月亮的圓桌上,似乎那里有一個傾聽者?!盵6]183“那些吠叫悠長地傳往天上,月光像狗毛一樣絨絨地覆蓋村子”[6]183,月光照射下來,像在撫摸每一條狗,又像在一聲聲嘶吼著自己向往高寒,卻永遠(yuǎn)無法自由飛升的痛苦。
隱忍且憋屈地為人而活的狗和孤立無援的月光太像了,它們似乎天生就該臣服于人類,否則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阿布旦村的大黑狗就是血淋淋的教訓(xùn),它的尾巴被玉素甫的摩托車軋傷后,便開始整天追著玉素甫的摩托車咬,黑暗的一生卻也因此開始:大黑狗先被主人棒打一頓,再被玉素甫轉(zhuǎn)賣給了巴扎上一個收破爛的人。后來,它在月光的陪伴下掙斷鐵鏈逃跑,孤獨地走在龜茲縣城,往日主人帶它趕巴扎、聽老相好花母狗講故事、帶村里的狗進(jìn)縣城覓食的回憶歷歷在目,辛酸且諷刺。
月光不能言語,只有狗吠能表達(dá)它的孤寂以及苦痛,“每當(dāng)月圓之夜,大黑狗站在高高的沙包上,舔凈臉、爪子,脖子揚起,腰挺起,嘴對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聲不再為一口狗食、一個人、一點動靜。它吠叫的時候,遠(yuǎn)處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著叫,嘴對著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懸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匯成汪汪的銀白海洋”[6]196。然而人們從不理解狗吠聲背后的心酸,正如他們無法體諒月光懸掛高空的神秘的孤獨與孤獨的神秘。
樹立足厚土,頭頂蒼天,飽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而富有生命力,在文人騷客筆下,或是一個風(fēng)景,或是一種比興,向來擁有獨特的美感功能。劉亮程在散文集《在新疆》中也塑造了許多樹的形象,書寫著作為“樹”的種種無奈??梢哉f,月光雖然孤獨,卻起碼還有狗吠聲與它作伴,月光下的“樹”因是與人類的生存和利益息息相關(guān)的生命體,早已被剝奪了所有的自由。它們或是被砍伐,或是被利用,或是孤獨地慢慢老去。樹從來不想死和活的事,樹長多高,根伸多長。然而,它越往下扎根,便越逃離不了人類的束縛。
《在新疆》中,絕大部分樹都生而不自由,遭遇著被砍伐的無奈。它們在這個世界煢煢孑立,似乎生來就為倒在人類的斧頭下。在家里,為了生活,人們親手種下一些樹,以備當(dāng)蓋新房的材料,或等樹老了后砍倒當(dāng)柴燒,“父親在兒子出生后,給他栽一些樹,長到二十幾歲結(jié)婚時,剛好做檁子,蓋新房,娶媳婦。父親栽的樹兒子不會全用完,留下一兩棵,長到孫子長大。一棵樹要長到足夠大,就一直長下去,長到老死。死了也一樣長著,給鳥落腳、筑窩。砍倒只能當(dāng)燒柴”[6]177;出了家門,為了生存,人們開荒種地,糧食被呵護(hù)著,代替樹木短暫地留存在這個世界。劉亮程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回憶自己年少時在沙漠拉梭梭柴的經(jīng)歷,“那時沙漠的植被還沒有完全毀壞,原始梭梭林長滿沙溝沙梁,車都過不去。我們進(jìn)沙漠主要拉梭梭柴,紅柳都看不上眼。半路經(jīng)過一個紅柳溝,原始紅柳層層疊疊把沙包覆蓋住,看不見沙子。還經(jīng)過一條胡楊溝,溝里胡楊死樹活樹縱橫交錯,各種草木叢生其間,早些拉柴的人用火燒開一條路,車才過去?!盵6]141然而現(xiàn)在,早年樹木蔥郁的河岸平原,已變成了棉花田,曾經(jīng)被梭梭、紅柳、胡楊、堿蒿和駱駝刺覆蓋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也將以裸露的方式,永遠(yuǎn)地銘記人類的惡意開墾,“人們收獲完土地上的棉花麥子,必將接受它的滿天沙塵?!盵6]144
樹能否存活往往決定于它是否服從人類的意志生長,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以前,常年的西北風(fēng)把飛碟狀的適合順風(fēng)飛行的榆樹種子播撒到天山北坡,“那時是榆樹的世界”[6]148。但是,因榆樹“每個枝都亂長,每個叉都胡伸。即使人把它栽成行,過一兩年它仍會長得歪歪扭扭,就像沒被人栽過一樣”[6]148,不能體現(xiàn)人類的意志,榆樹遭到了毀滅性的砍伐,新疆種起了整齊筆直仿佛飽含正氣的,積極向上的楊樹。等人類知道老榆樹的價值后,榆樹早已所剩不多。然而,人類確定會總結(jié)教訓(xùn),“樹以稀為貴”嗎?答案是否定的。它們盡管身上掛了牌子,四周用鐵欄桿圈住,表面上像被人們保護(hù)得很好,實際上卻大多生長在惡劣的環(huán)境,身邊整天蔓延著噪音、污濁空氣和無能為力的孤獨。榆樹還得擔(dān)心自己是否長錯了位置,否則會為此付出生命:烏蘇縣三棵樹鄉(xiāng)的三棵大榆樹早已被砍倒,以騰出空間來作建筑用地;南湖公園的設(shè)計者想讓長在農(nóng)民的菜地邊的老榆樹成為園中一景,將它的根挖掉、熟土取走轉(zhuǎn)移到一個陌生混凝土圍子里,導(dǎo)致老榆樹不適應(yīng)而死;最為諷刺的是,長在伊犁去特克斯的公路中間的一棵長年供有災(zāi)有病的當(dāng)?shù)厝似矶\的大榆樹,雖在修公路時逃過了被砍的一劫,最后還是因一場交通事故而喪命,“一輛車晚上撞到樹上。樹撞死人了。”[6]150在人類的興趣、意志和利益面前,所有樹的生命都變得一文不值。
正如《樹的命運》所言:“樹的命運——被砍的命運,不能自由生長的命運?”如果說被砍伐的樹的悲哀在于生命的不自由,那些存活下來的樹的悲哀則在于生存的不自由,它們因被人們需要得以存活,卻也因此被裹狹于人類的束縛中,只剩下早已被消解掉靈魂的軀殼。如再乃甫家的那些五百多歲的杏樹,它們天生背負(fù)著結(jié)杏子的使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吸取日月精華,像是互相告誡必須努力結(jié)果,以彰顯它們活著的價值。人們卻早已習(xí)慣它們的存在,甚至不曾花心思照料,“這些老杏樹,從幾百年前結(jié)杏子開始,就沒管過,不用澆水、施肥,不用修枝,啥都不用管,就是杏子熟了,動手摘。不想摘沒功夫摘就不摘,讓它熟落了,蹲在地上拾?!盵6]119倘若哪天這些老杏樹老得結(jié)不動果子,也許很快就會被砍倒當(dāng)燒柴。還有克孜尕哈千佛洞的兩棵榆樹,守窟人為了排遣寂寞在寸草不生的干溝里栽下了它們,想等它們長大以供乘涼。雖然“山溝里沒有一滴水,人喝的水和澆樹的水,都要到七八里外的村子去拉”[6]80但幾任守窟人都沒讓小榆樹旱死。然而,兩棵榆樹越大越依賴人,“早些年用毛驢車?yán)奶炖惶?,那時樹小,喝水也不多。后來家里有了小四輪拖拉機,樹也長大了,一周拉一次,二百八十公斤的大桶,裝三桶水,勉強夠人和樹用一周?!盵6]80拉水、施肥、殺蟲、挖井,兩棵榆樹全靠本就貧困的阿木提一家的無償承擔(dān),耗盡了他們的精力,“我們現(xiàn)在害怕這兩棵樹了,阿木提說,它要再長大,我們就養(yǎng)活不起了?!盵6]80被植在不適合生長的干土中,兩棵榆樹生不如死,一直在缺水、被蟲咬和對阿木提一家深深的愧疚中苦苦掙扎,茍且地活下去或是被決絕地拋棄,都是痛苦的。
最令人感嘆的是長在阿布旦村的大楊樹,它長成檁子粗時,生命因樹下人家的主人被人叫了大楊樹買買提而有幸延續(xù)下來,一直到五十歲,樹心朽了也沒被砍掉,“那不僅是一棵樹,它和一個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只要楊樹買買提活著,這棵樹就不能動。”[6]174直到楊樹買買提去世,它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人們砍它時還動用了村里平時不輕易拿出來的三個厲害東西:庫半家的鋼板斧、老烏普家的繩子、會計家的大鍋。表面上像是享受了很高的榮譽,死而無憾。然而,帶著空洞的軀殼苦苦支撐的滋味誰能懂?無法擁有求死意愿又何嘗不是種悲哀?樹不像人,不想活了走到河邊、井邊跳下去,或是走到公路上讓車碰死,樹不會走,它扎根大地,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倒在塵土里。
林賢治在《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中提到,在劉亮程那里,“始終有一種‘命'的糾纏,這種糾纏便構(gòu)成了哲學(xué),決定著他的散文內(nèi)容,甚至寫法?!盵7]67確實,《在新疆》中,所有細(xì)微的事物,從劉亮程嫻熟的筆力中跳躍到紙上,都能簡單明了地與生命本體有關(guān)的復(fù)雜、重大的命題緊緊相連。月光神秘,象征地域偏遠(yuǎn),猶如蒙上神秘面紗的新疆,其日落而升,日出而息的屬性正如新疆人民日復(fù)一日規(guī)律的作息生活,樹從發(fā)芽、生根最后長成參天古木,終將面臨死亡也正像人不斷成長的一生,它們的孤獨與不自由就是新疆人民的寫照:具有安于天命的隱忍的性情,卻也背負(fù)窮困孤寂的煩惱;擁有古老、恬靜的心靈,卻無法逃脫現(xiàn)代化入侵時的不平衡。他們都掙脫不了新疆時間的束縛,這就是天地人共存的寂寞。
在劉亮程的哲學(xué)里,月光和樹的寂寞是一種生命體驗。它們?nèi)淌苤x群索居的寂寞:夜空中的月光即使有星星的陪伴,卻也只是“月明星稀”,依舊形單影只;樹是喜好叢生的植物,“生長在叢林中,也許就是一棵樹的夢?!盵6]149然而卻大多要離開森林生存,“活得不像樹”。如果說月光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神秘體驗,那么樹則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孤獨或寂寞體驗。樹不僅寂寞,還有著想寂寞卻難以嘗愿的寂寞。熠熠發(fā)光的月光固然寂寞,其寂寞的光芒卻逐漸被城里路燈掩蓋;樹甘愿寂寞,但是它們或本想躲在深山溝里,寂寞而又獨立,但是卻難逃被砍伐的命運,連甘于寂寞的機會都被剝奪;或被移植于吵鬧的城市,過于喧囂,甚至死亡,同樣不能固守寂寞。它們都想頑強地生存,又都過于寂寞地生存。此外,它們擁有無邊無際的寂寞,其綿延不絕的屬性正是一種時間象征。月光向往高寒,卻從古至今日月經(jīng)天孤獨地懸掛高空,掙脫不了大地的束縛;樹扎根大地,卻時時刻刻需要體現(xiàn)人的意志,逃離不了人類的束縛。寂寞就像不舍晝夜、不斷流逝的時間,與生俱來且生生不息,于是寂寞遂從生命體驗變成了一種時間體驗,用寂寞去叩響時間,而又歸于時間。
通過對月光和樹的寂寞的書寫,劉亮程以此刻畫了在新疆時間浸染下的人們同樣寂寞的生命狀態(tài)。他曾集中地談過比北京時間晚兩小時的新疆時間:“新疆時間是一種慢時間,舊時間。你們天亮勞作了我們還在做夢。一種跟在內(nèi)地時間后面的時間?!盵8]3在新疆,時間往往以混沌的農(nóng)民時間的面目出現(xiàn),日子對于人們,只有模糊化的上午下午,白天黑夜,是可以用來揮霍的。在這種古老的農(nóng)業(yè)文明時間的熏陶下,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異常緩慢,沉滯,性情也變得安命且隱忍,就像樹一樣承受著被砍伐與移植的命運,安命隱忍地掙扎求生。龜茲古渡西邊的買買提為了上大學(xué),花光母親一生的積蓄,還欠下不少錢,畢業(yè)后卻找不到工作,只能做著不掙錢的剃頭生意;失明的尕依提已經(jīng)95歲了,為了謀生卻依然戴著厚黑墨鏡摸黑給顧客的毛驢訂掌;還有一些一輩子扛著鍬種植糧食,收成卻一直不好,以及有災(zāi)病沒錢求醫(yī)只能到麻扎上去祈禱的安于天命的人們,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人生是怎樣的結(jié)局,卻安然地在新疆時間的流逝中經(jīng)受著生命的種種苦痛。
隨之而來的是越發(fā)封閉和木然的人心,作品中,人與人之間并無過多的交流,而是獨自承受寂寞孤獨,各懷秘密,精神有著巨大的隔閡。無論是《月光里的賊》還是《眼睛》,作者要寫的就是阿布旦村的人們,不管男女老少,都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他們和神秘的月光一樣孤獨,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但阿布旦村的秘密是不能被打破的,不然他們會失去相應(yīng)的自由。在這里,不乏劉亮程對人與人之間親密關(guān)系的反思與嘲諷,同時也彰顯了他無法擺脫孤獨感的清醒認(rèn)知,正如他坦言,“《在新疆》依舊是一個人的新疆”[8]1。
在《在新疆》的第一篇散文《先父》中,劉亮程提到8歲喪父、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愛引領(lǐng)的經(jīng)歷使他在生活中常常有著失落感和迷茫,“你死后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只剩下生存?!盵6]5這種對時間的恐懼和對人生的迷茫與不滿足感,也體現(xiàn)在劉亮程對新疆傳統(tǒng)文化、手藝等在面對現(xiàn)代化逐漸入侵時,該如何安身的探討中,這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安命與欲望沖突的寂寞與痛苦,就像月光被明亮的街燈所忽略,樹被人類的利器與利器一樣的欲望所砍伐與移植一樣。在墩麻扎,人們寧愿住土房子也不肯享用政府撥款蓋的新磚房、寧愿吃水磨磨的面也不愿嘗試機器磨的又白又細(xì)的面,“我們村的舊東西,誰都不動?!盵6]117他們?nèi)匀粓允刂疃Y、托包克游戲、把別人的祖先當(dāng)作神靈進(jìn)行供奉的傳統(tǒng),并研習(xí)著打鐵、理發(fā)、擦鞋、制陶、打馕等傳統(tǒng)技藝。然而生活卻經(jīng)受不起人們的等待,現(xiàn)如今,打鐵、制陶、釘驢掌、做驢擁子、做皮活的各種手藝和木卡姆藝術(shù)瀕臨消失;庫車出土的古錢已慢慢在全國倒賣起來;遇到打狗運動,狗或是死于槍下,或是逃到沙漠荒野游蕩,極少生還;掛滿壁畫的佛窟也早已遭受了時間和人為的嚴(yán)重?fù)p害,幾乎沒有一副壁畫是完整的……城市的快速發(fā)展所導(dǎo)致的連帶影響已不可避免。然而“人的心靈卻總是懷想那些漸漸遠(yuǎn)去的、已經(jīng)消失的事物?!盵9]67劉亮程也曾向往離開新疆,但當(dāng)他真正來到城市,才發(fā)現(xiàn)都市文明固然能為人的生活提供諸多便利,卻“并沒有建立起一個完備的精神文化體系。而鄉(xiāng)村則不同,因為那有祖墳、宗祠和祖先靈位,能妥帖地安頓人的靈魂,讓人活在生命古往今來的秩序中”①劉亮程.城市討好身體,鄉(xiāng)村安頓心靈[EB/OL].http://cul.qq.com/a/20150916/055798.htm。所以,《在新疆》中,不乏“回歸鄉(xiāng)土”的現(xiàn)象,人們總能在鄉(xiāng)土事物得到心靈的滿足。
劉亮程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體可以在時間的流逝中不由自主地進(jìn)入現(xiàn)代,但始終與東部時間的“快”有著不平衡的精神和心靈,卻擁有它自己的棲居年代,它注定逃脫不了緩慢且沉滯的新疆時間的束縛。所以,寂寞并非一種短暫的情緒或感受,而是個體生命的存在方式,必定長久地貫穿每個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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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國龍.關(guān)于村莊的非詩情畫意的“詩意”寫作姿態(tài)及其他——劉亮程散文論[J],當(dāng)代評論,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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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瀅瀅.劉亮程:作家的心靈應(yīng)該更慢[N].文學(xué)報,2013-05-16(5).
[9]李曉華.原始思維·詩意地棲居·現(xiàn)代焦慮[J].當(dāng)代文壇,2004,(3).
(責(zé)任編輯:任屹立)
The Tree under the Moonlight:the Artistic Construction of“Moonlight”and“Tree”in Liu Liang-cheng’s In Xinjiang
YUAN Xiang-dong,ZHANG Jia-l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65,China)
In the essay collection In Xinjiang,Liu Liang-cheng always keeps awake to the lonely experience. Moonlight is the symbol of the mysterious,longing for the high and cold,but it could not soar freely,lonely hanging in the sky forever.Tree is rooted in the earth,but it could not break the shackles of humanity,encountering the fate of being cut down,of being used,or of dying alone.Their loneliness and isolation is the portrayal of Xinjiang people:they are content with destiny but also they bear poverty and loneliness;they own the ancient,quiet mind,but they can not escape the imbalance caused by invasion of modernization.Under the restraint of Xinjiang time,loneliness is not a fleeting emotion or feeling,but an existence of individual life,which runs through every person's life for a long time.
moonlight;tree;Xingjiang time;loneliness;mystery
I207.67
A
1671-0304(2016)06-0001-05
2016-09-10
時間]2015-08-31 8:10
袁向東,男,蒙古族,內(nèi)蒙古庫倫人,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