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艷
“獨異個人”與“庸眾”的戀情
——《戀愛的犀?!返摹翱唐嫦蠕h主義”
■梁艷
孟京輝一向以先鋒藝術著稱,“先鋒”就意味著“探索”“獨異”“個人”。 但是,他的《戀愛的犀牛》問世以后,卻不斷地受到了質疑:這到底還算不算是先鋒藝術,是不是實驗戲劇?因為它居然那么被觀眾追捧、十幾年連續(xù)在舞臺上演,分明已經是一種“商業(yè)性”的代表,這還有“先鋒性”可言嗎?其實,在藝術上孟京輝不斷將先鋒性用更加有意味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戀愛的犀牛》的故事類型雖然是最“大眾”的愛情故事,但是表現(xiàn)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愛情,更多的是人的生命的欠缺和追尋。在這里,商業(yè)趣味不但沒有代替了藝術性,反而幫助他發(fā)展和超越了早期創(chuàng)作的先鋒意識。這是一種“刻奇先鋒主義”,是一場“獨異個人”與“庸眾”的戀情。
先鋒藝術 商業(yè)性 《戀愛的犀牛》 “刻奇先鋒主義”
談論《戀愛的犀?!罚荒懿魂P注到編劇孟京輝,孟京輝一向以先鋒藝術著稱,“先鋒”就意味著“探索”,就意味著“獨異”,就意味著“個人”,孟京輝的劇作自然也不會例外。但是,他的《戀愛的犀?!穯柺酪院?,卻不斷地受到了質疑:這到底還算不算是先鋒藝術,是不是實驗戲劇?因為它居然那么被觀眾追捧、十幾年連續(xù)在舞臺上演,分明已經是一種“商業(yè)性”的代表,這還有“先鋒性”可言嗎?
如何回應這樣的問題?我們以為,若是只從文本本身考慮,并不能充分認識《戀愛的犀?!返膬r值特征,只有將之放在整個社會與文學藝術互文性語境中來解讀,或許才會有一個相對合理的結論。
《戀愛的犀?!穭?chuàng)作于先鋒文學“熱”的時代,但又不是先鋒藝術勃興之時,而是經過了“單身貴族”的“高傲”和“突進”之后,正試圖尋找新的突破的轉型時代:曾經獨立潮頭的先鋒美術遇到了市場的空前誘惑,甚至是比傳統(tǒng)藝術更強的市場誘惑,曾經狂飆突進的先鋒派作家更開始思考重回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的可能,盡管不是傳統(tǒng)的政治宣傳性的現(xiàn)實主義。由此重新審視孟京輝的先鋒派創(chuàng)作,他似乎也不能成為例外,不能不跟隨多數(shù)先鋒作家轉型,走向對大眾趣味的屈從。
不過,我們以為,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層面,是否還有新的可能,需要重新加以考察。
《戀愛的犀?!肥遣皇菐в袧庵氐纳虡I(yè)味?是否還屬于先鋒藝術呢?對此,學界頗多爭論。批評其商業(yè)性的多半從既然已經被大眾接受,而先鋒藝術一向并不為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那么它何以成為先鋒藝術?而支持者則認為無論就其思想主題和表現(xiàn)風格而言,都是先鋒性的。其實,毋庸諱言,《戀愛的犀?!肥且徊糠浅W⒅厣虡I(yè)性的戲劇,尤其是與其他實驗話劇比較。
當代藝術面對的是商業(yè)化越來越強的市場,如何解決藝術與商業(yè)之間的關系?這些是大多數(shù)藝術家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戀愛的犀?!返牟呗允紫染褪窃趧∏樯稀爸苯映尸F(xiàn)”當下公眾最日常的情感和最熟悉的市場行為:
“推銷牙刷者:各位好,我是匯晨公司的廣告員,耽誤大家?guī)酌腌姷膶氋F時間。在二十一世紀即將到來之際,我們高興地迎來了衛(wèi)生潔具的劃時代的革命——它就是我們公司生產的高科技產品鉆石牌鉆石型鉆石牙刷。諸位有所不知,當你每天刷完牙之后,細菌很快會在口腔內滋生,它會導致蛀牙、牙菌斑、口腔異味和牙石。怎么辦?只要您每天早晚使用我們公司生產的鉆石牌鉆石型鉆石牙刷,您就能扼殺細菌存留的機會,口氣清新,沒有異味,沒有蛀牙。早晨刷牙出門體面,晚上刷牙刺激性欲……因為它是第一支經中華口腔醫(yī)學會檢測認證,并能有效地預防齲齒的牙刷品牌。同時又是中華預防醫(yī)學會惟一驗證并推薦的牙刷品牌。大家請不要誤會,其實我來這里的真正目的是向大家報喜,喜從何來?這位先生問得好!凡購買我們公司鉆石牌鉆石型鉆石牙刷者,將得到匯晨公司帶給首都人民的‘贈、送、給’真誠回報,何為‘贈送給’?這位先生又問了?!浰徒o’就是我們將免費贈送給您兩支鉆石牙刷。來吧,讓我們大家一起在衛(wèi)生化生活的天地里翱翔吧!”[1](P.283)
再者,整個劇情是一個愛情故事,這自然很“大眾”,似乎也就很貼近“商業(yè)性”,——盡管這一故事因為其簡單,因為其沒有結局而又顯得不那么“大眾”。不過,“超級大眾”的故事類型和“不那么大眾”的故事框架造成的緊張,顯然因為語言的特別而獲得了調節(jié):這里滿耳是“贈送”“推銷”“性欲”等字眼,充盈著世俗化和商業(yè)性氣息。對此,若是我們有意強調孟氏的先鋒思想而回避這些內容,自然會走向錯誤的一面。
用最日常的話題、最世俗的語言吸引最樸素的公眾,迎合公眾的語言需求和情感需求,無疑不僅是一種“世俗的色調”的追求,更應該理解為一種貼近市場的過程。
《戀愛的犀?!匪陌嫜莩?,在國內上演超過一千場,得到市場的高度認可,這即使對于所謂的“純粹商業(yè)性戲劇”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成功??墒?,孟京輝似乎并不滿足,他還試圖將《戀愛的犀?!吠葡驀猓@得國際戲劇市場的認同。在意大利的巡演就是一場冒險的旅行。意大利著名藝術家達里奧《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在中國演出的推手是孟京輝,而孟京輝又將《戀愛的犀?!吠葡蛞獯罄涎?,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事情,不過也是一個困難的過程。雖然說孟京輝由于解讀過達里奧的作品,比較能夠理解意大利的戲劇特征和觀眾需求,有信心將中國的作品獻給意大利的觀眾,但是,中國話劇真的要推向西方市場,困難顯然并非親歷此道者所能想象。
話劇是依靠語言來表現(xiàn)的,而中國話劇的基本語言媒介漢語對于普通西方人來說,不亞于火星語言,語言無疑成為中國話劇走向世界的重要障礙。因此,中國話劇的意大利傳播,首要必須解決的就是語言問題。對此,解決的辦法大體有,一是通過打字幕,即時地將信息傳遞給觀眾,但是它有缺點,即信息量少,很關鍵的語言無法讓觀眾快速獲得,而且字幕受到字數(shù)限制,很難準確地將話劇中帶有情緒、幽默等特點的語言表達到位,早期曹禺的《雷雨》在國外上演受到了冷落與此不無關系;二是通過同傳,同傳在話劇中應用不多,主要是人力成本太高,同時合乎話劇口語藝術要求的口譯者也非常難以尋覓。當孟京輝走進意大利人時,他的方法是打字幕,不過,為了應對字幕傳達信息量過少的問題,他的自信不僅在于努力提高字幕的質量,還在于更多地調動演員的表現(xiàn)力,更在于確信《戀愛的犀?!返乃枷肱c藝術與西方社會共通的可能。
《戀愛的犀?!方K于在意大利都靈和熱那亞上演,在這個被稱為“藝術之國”的國度里,觀眾對藝術的理解完全不同于中國。但是,當東方“戀愛的犀?!庇龅搅艘獯罄^眾,強烈的共鳴還是發(fā)生了。雖說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不同,卻沒有大的障礙,“戀愛的犀?!北憩F(xiàn)出的現(xiàn)代東方的愛情觀居然與現(xiàn)代西方的愛情觀完全可以互相對話、互相激發(fā)。
這無疑是中國戲劇走向世界的重要的一步,中國戲劇不再是只能夠借用傳統(tǒng)的京劇、雜技等民族戲劇藝術形式來滿足西方觀眾的“獵奇者心理”,而是直接以現(xiàn)代戲劇的形式與現(xiàn)代西方戲劇對話。《戀愛的犀?!返难莩觯饬艘獯罄藢τ谥袊?、對于中國戲劇的“刻板印象”,互相對話,共同享用了同一個話題——現(xiàn)代愛情。
盡管與國內市場相比,《戀愛的犀?!吩趪H話劇市場的成功還是非常初步的,但是,《戀愛的犀牛》先后在意大利幾個城市巡演、在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市上演、在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演出;劇本還被翻譯成了英文、韓文等多個版本。這些是否已經顯示了中國話劇與世界話劇界進行對話、中國話劇進入國際話劇市場空間的某種可能?
應該說,劇情努力商業(yè)化,演出努力市場化,這一系列行動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出于孟京輝自身一種信念的支撐,這就是“人民”[2](P.47)話劇的信念。這一信念的產生固然與先鋒作家群在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的逐步轉型有關,但是,應該也源于孟京輝對于先鋒派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關系的重新思考:在闡釋什么樣的戲劇是實驗戲劇時,他曾經提出一個觀點:“被大眾普遍的審美和票房所左右,縱容一般觀眾的低劣心理要求的‘商業(yè)戲劇’不是實驗戲劇?!保?](P.362)不過在遠離民眾太久之后,當他再度重釋這個藝術時,卻提出了“人民話劇”的概念。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不妨將之看作是一種先鋒作家對于社會的屈從,因為在當今物欲橫流的社會中,戲劇日益遠離了大眾,它雖然也有一定的視覺效果,但卻絲毫無法匹敵于電影和電視劇。對此,任何一位有責任心的戲劇家都不會忍心放任自己藝術的沒落,不得不抗爭,也似乎不得不在抗爭中做出妥協(xié)。
應該說,在戲劇日益邊緣化的抗爭過程中,《戀愛的犀?!穮s幾乎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當話劇與小劇場結合,《戀愛的犀?!繁挥^眾接受了,從1999年第一次演出,到2002年、2004年、2008年多次演出,直至今日,演出都非常成功,這些事實說明了他的作品已被大眾的普遍審美所接受。這其中也許有宣傳票房的結果,因此有了追求票房的嫌疑,看上去這與孟導的先鋒理論不無相悖,而其中簡單的愛情故事,而且是一個非常老套的愛情故事的主題更是加大了對孟導背離“實驗戲劇”[2](P.347)的質疑。
《戀愛的犀?!返纳虡I(yè)性是成功的,不過,我們認為,它依然屬于“實驗戲劇”。這不僅在于它極力體現(xiàn)的是當代人對時代的敘述與理解,當代人對時代的困惑與憂傷,同時也在于孟京輝對于先鋒派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關系的重新思考。
何為先鋒派?最初往往用以指19世紀中葉法國和俄國帶有政治性的激進藝術家,后來指各時期具有革新實踐精神的藝術家。先鋒派的特征就是打破傳統(tǒng)的藝術體制,而這一傳統(tǒng)藝術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所謂“藝術自律”,也就是自我設限。先鋒派的實質不僅僅是所謂的“前衛(wèi)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那只不過是先鋒派的表現(xiàn)手法,并不是先鋒派的內核。先鋒可以理解為與傳統(tǒng)的對立,卻不等于破壞傳統(tǒng)的藝術。先鋒的意義在于提倡打破藝術自律,干預生活實踐,建立一個全新藝術。從這里出發(fā),我們便可以比較清晰地考察《戀愛的犀?!返降走€算不算是先鋒藝術?
先鋒藝術自然應該注重怎么寫的問題,在《戀愛的犀?!分幸灿蟹浅6嗟摹坝幸馕兜男问健?,如大家熟知的拼貼等手段。不過,“怎么寫”和“寫什么”的問題的全新結合才是先鋒藝術最重要的問題。先鋒戲劇的觀眾首先是年輕人,年輕人必然需要追求愛情,《戀愛的犀?!穼懙谋闶且粋€愛情故事。愛情一向是傳統(tǒng)戲劇永恒的主題之一,不過傳統(tǒng)戲劇的愛情或者是世俗的,或者是烏托邦的。《戀愛的犀?!繁M管同樣敘述愛情,卻迥然不同。
這是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但是,在當今這個浮躁的社會中,拜金主義幾乎占據(jù)了一切,人們很難再相信什么愛情了,尤其是一個烏托邦的愛情?!稇賽鄣南!肥紫炔捎萌趸适虑楣?jié)的手法來消解其“烏托邦”的可能,劇情非常簡單,一個簡單到沒有結果,于是沒有什么情節(jié)的故事,更多的是成為一種承載感受的形式,渲染氛圍的手段。與此同時,劇本中又恰到好處地加入了世俗的因素,從而讓觀眾感覺另外一種“真實”的存在。既世俗又純情,非烏托邦又非紀實,這種奇特的結合反而有了一種魔力,強烈吸引了那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困惑的、悲情的年輕人。整劇沒有什么大的劇情,反而可以成為在生存中不斷遇到生活壓力的觀眾情緒宣泄的渠道;全劇沒有結局,反而可以成為在生活中拒絕欺騙性美好結局的觀眾心理境遇的寫照。無結局的結局,令人感覺到了“等待戈多”的味道,享受過程,結果已不是最重要的了。它只需要在情感飆風后,去“宣泄”——甚至同時也可以說在“誘發(fā)”那樣一種無奈,一種悲涼,及積蓄在內心中的困惑,甚至是恐慌、孤獨及憂傷。在戲劇結尾的地方,馬路將最心愛的犀牛的心挖出來送給明明,很多人理解為是馬路要向明明表達自己的真心。但實際上是馬路將傷透的心交給了明明,這是一種無奈與悲涼的表現(xiàn),用一種血腥的方式讓世人知道他們的痛苦,是馬路在關注自我,宣泄不為世人理解的苦痛。而音樂與表演藝術的結合,更有效構筑了這樣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有論者理解《戀愛的犀?!返某晒κ且驗樗倪x材,他選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共同的主題——愛情故事,而我們認為,其實他的成功更是一種情緒的宣泄—誘發(fā)—共鳴的過程,也就是作品的情緒宣泄誘發(fā)了觀眾的情緒,最后戲劇內外眾人共鳴,也正如杜拉斯所說:“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例如馬路:
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棄了,但是它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覺,一想到它會永遠在那兒隱隱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會因為那一點疼痛而變得了無生氣,我就怕了,愛她,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事情。
同樣明明:
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棄了,但是它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覺,一想到它會永遠在那兒隱隱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會因為那一點疼痛而變得了無生氣,我就怕了,愛他,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事情[1](P.322-323)。
這種重復,一方面確認馬路和明明愛人的感受是一樣的,都是愛上了一個人,但不是彼此。但是這種愛同樣是情緒,而非個性的,而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和激情,連綿的不斷的回聲。的確這是一種回聲,更是一種情緒,將理想化的愛情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的人身上,這是一種情感,虛幻的情感,馬路與明明都具有這種情感,但在現(xiàn)實面前他們都失敗了,都沒有獲得真實的感情。為什么?這是因為當今社會是商業(yè)化的,在這樣的語境中他們所追求的感情注定是非現(xiàn)實的。
由此理解孟京輝的藝術特色,也許我們才能夠發(fā)現(xiàn),其實,這才是他遇到的困境,在“現(xiàn)實”的藝術與“真正”的藝術之間,他只能悲壯與失聲。他要借用馬路與明明追求的愛情,表現(xiàn)出對藝術的理解,他們的愛情不能成功,只有那些經過商業(yè)化訓練的愛情,才會走向成功之路;這也是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困惑。這是世俗的愛情故事,更是劇作家創(chuàng)作困境的寓言。這種似寫實又寓言,既重意味的深刻,又重形式的新異,實際上正是一種先鋒戲劇的特質。因而,《戀愛的犀牛》可以解讀成藝術家在藝術生涯遇到困境時,對于詩性的思想和異質性的社會的痛苦思考,而這又正與孟京輝強調戲劇藝術的嚴肅性與幽默性相吻合。
近幾年關于先鋒劇的討論也是越來越熱,這和觀眾的欣賞水平、欣賞口味的變化有關系。話劇需要變化,舊的形式已經很難適應如今快節(jié)奏的生活,特別是年輕人追求新奇和刺激的需求,“實驗話劇”對此不應無動于衷。
觀眾曾經被當作上帝,先鋒戲劇則對此堅決拒絕,孟京輝也一再強調不能為了觀眾的品位而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但是,當他受到布萊希特影響時提出實驗戲劇中的教育功能和娛樂功能,這些好像與先鋒話劇的特質相去甚遠,孟京輝為何對實驗話劇的理論有所調整?
我們又回到老問題,什么是先鋒?顧名思義,先鋒是一種與大多數(shù)認可的規(guī)律不一樣的思想與技巧,先鋒話劇何以成為先鋒,是指先鋒的思想、先鋒的演繹技巧等。中國的先鋒藝術走著自己的路,傳統(tǒng)的先鋒藝術,在中國已經難以維持下去,若是藝術家愿意堅持自己的純藝術,很可能他的藝術還未被接受,就已經被眾多的藝術品種所湮沒了。如今討論原來意義上的先鋒藝術,從某種角度來講已經失去了價值:現(xiàn)今新的藝術與藝術形式層出不窮,哪里可能再關注到所謂的純先鋒性。
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孟京輝基于對先鋒派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關系的重新思考,提出了實驗戲劇的娛樂功能和教育功能問題。孤立地看,這也許并不是什么新的內容,不過,在互聯(lián)網時代,在信息大爆炸的語境中,顯然這已經成為挽救先鋒藝術的一種切實行動。
孟京輝曾經反對“被大眾普遍的審美和票房所左右”[3](P.365),不過,在遠離民眾太久之后,當他再度重釋這個藝術,提出“人民話劇”概念,關注世俗東西的時候,看上去,這似乎是一種先鋒作家對于社會的屈從,但是,我們卻未嘗不可以將之看作是先鋒作家對于藝術“家園”的重新體認,對于“回到(精神)故鄉(xiāng)”[4]的內心需求:畢竟作為藝術,它是個人的,但又絕對不僅僅是個人的,不應該僅屬于個別人,同樣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大眾”、“構造”自己的“大眾”——盡管與流行歌曲、電視藝術相比,這里的“大眾”其實永遠只是“小眾”。
也就是說,一部好的先鋒劇不只是要看它的先鋒性,不只是角色是多么的憤世嫉俗,多么的玩世不恭;而是把生活的真理、不同的思想和觀點通過特有的不同于常規(guī)的表現(xiàn)形式表達出來,如歌如舞如行為藝術,但在看過之后能發(fā)人深省,能使人有所感悟,而非無法與觀眾產生共鳴。真正好的劇目是可以和觀眾進行心靈上的溝通的,這才是演出的目的,是話劇真正的意義,而不是單純追求深刻的理論、難懂的哲理。即使是先鋒戲劇,也需要接受觀眾的存在,并討論觀眾在戲劇中的作用,進而注重和觀眾的交流,全身心的交流。
“世俗的東西,就做馬雅可夫斯基劇本中特別世俗的東西,與梅耶荷德世俗的詩意二者結合一下。這是我特想探索的一個方面”[2](P.348)。孟京輝的理念在他的實驗戲劇中實現(xiàn)了,將最世俗的東西與藝術完美地結合起來,這不是一般的世俗,而是“一個是想通過特別理性的原則,把觀念給繞進去,剛開始我們唱歌,然后我們就展開,我們就講故事,然后再唱歌,再講故事,我們也不費勁。觀眾也受了刺激。”[2](P.348)他關注受眾,他注意到當公眾看的是《甄嬛傳》時,是否可能會掏自己腰包看話劇《戀愛的犀?!?。于是,他努力要在戲劇中加入新元素,努力加強與現(xiàn)代人,與社會的聯(lián)系。他意識到,若是在話劇中一點沒有提及社會,《戀愛的犀牛》的主題就會顯得太沉重。愛情培訓班,牙刷的“贈送”,紅紅的“一騷二媚三純潔”等等,一系列的戲擬、拼貼、調侃、游戲等方式,不但是對公眾的迎合,也是對于社會的反映,直接體現(xiàn)了社會最生動的一面。
《戀愛的犀?!愤@種另類的追求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先鋒與大眾本來難以和諧,但在這里,孟京輝將此實現(xiàn)了,話劇逐漸走進公眾。而一位處在困境中的藝術家,在不斷反思自己的過程中,也以《戀愛的犀牛》將他自己建構成為“當代藝術”的異己者及局外人,并由此產生了新的特性。
先鋒文學無疑是“獨異”的,時尚文學則屬于“庸眾”,其關系自然存在高度的緊張,這從對于《戀愛的犀牛》劇情類型的解讀便可很容易地看到。
這是一部試圖努力接近“庸眾”的戲劇,卻又不是在遷就“庸眾”。從頭到尾,這似乎都是在說愛情:
“我的明明,我怎么樣才能讓你明白?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你是甜蜜的,憂傷的,嘴唇上涂抹著新鮮的欲望,你的新鮮和你的欲望把你變得像動物一樣的不可捉摸,像陽光一樣無法逃避,像戲子一般的毫無廉恥,像饑餓一樣冷酷無情。我想給你一個家,做你孩子的父親,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想讓你醒來時看見陽光,我想撫摸你的后背,讓你在天空里的翅膀重新長出。你感覺不到我的渴望是怎樣地向你涌來,爬上你的腳背,淹沒你的雙腿,要把你徹底地吞沒嗎?我在想你呢,我在張著大嘴,厚顏無恥地渴望你,渴望你的頭發(fā),渴望你的眼睛,渴望你的下巴,你的雙乳,你美妙的腰和肚子,你毛孔散發(fā)的氣息,你傷心時絞動的雙手。你有一張?zhí)焓沟哪樅玩蛔拥男哪c。我愛你,我真心愛你,我瘋狂地愛你,我向你獻媚,我向你許諾,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辦。我怎樣才能讓你明白我是如何地愛你?我默默忍受,飲泣而眠?我高聲喊叫,聲嘶力竭?我對著鏡子痛罵自己?我沖進你的辦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學,我讀博士,當一個作家?我為你自暴自棄,從此被人憐憫?我走入精神病院,我愛你愛崩潰了?愛瘋了?還是我在你窗下自殺?明明,告訴我該怎么辦?你是聰明的,靈巧的,伶牙俐齒的,愚不可及的,我心愛的,我的明明……”[1](P.278)。
不過,這個明明已經不是現(xiàn)實存在的明明,明明在眾人眼中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辦公室的一位職員,但是為何馬路這樣瘋狂地愛明明,我們可以很簡單地理解為是馬路偏執(zhí),或是對愛情執(zhí)著,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大概在商業(yè)味道濃重的時代,這不算什么愛情,更多的是一種心態(tài),得不到的愛情被理想化,這個明明與現(xiàn)實中的明明已經不是同一個人,那是馬路心目中的神話人物,想象中的人物,所以愛情不是一種普通人的愛情,不是一種占有最為首要的需求,恰恰是心理的一種滿足。講述了愛情是一種偏執(zhí),馬路的一種偏執(zhí)。
同時在劇目的結尾時,還有一些場景我們如果只用普通的愛情觀來理解它,也會帶來許多疑惑。例如,如何理解馬路將犀牛殺死,將犀牛的心獻給明明。許多人解讀是犀牛代表馬路,他將自己的心獻給了明明。但是這樣的解讀總歸覺得不是很貼切,其實并非是將自己的心給了明明,恰恰相反,他心已死,將心獻祭給這個世界;不為世人所理解的心,已經死了。
這樣,我們把《戀愛的犀?!分划敵梢环N愛情來閱讀時,會有很多疑問,難道這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情感嗎?在一個世俗的商業(yè)化的社會中,大多數(shù)公眾已經沒有了這樣的感受。不過,這恰是孟京輝的有意的處理,表象是通過愛情故事吸引公眾的眼球,但是其實描述的是一種烏托邦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沒有了,那是什么呢?他談論這種“愛情”,不現(xiàn)實的愛情,為何他們忠貞不渝,作者要強調一種執(zhí)著,因這種執(zhí)著在世俗的生活中還有一種走下去的可能性。魯迅在世人的不理解下,依然走下去,一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堅信自己,所以這種對愛情的執(zhí)著情緒是一種情感上的宣泄,馬路將犀牛的心獻祭不是獻給明明,而是表述自己的信念,生活下去的勇氣。
由此,我們可以獲得一個初步的結論,這出戲劇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愛情劇,更多的則是人的生命的欠缺和追尋;周而復始地延續(xù)自己的生活,執(zhí)著地堅信自己的道路。不屈不饒地堅信自己,繼續(xù)前進,這就是生活。不可抗拒的命運結果是“無”,但是依然有一種莫名的堅信而走下去,這也算是一種虛無主義,與魯迅的虛無主義似乎有些相似。
這一藝術上的追求,正是孟京輝探尋的一種戲劇與社會的新的關系方式。國外孟京輝研究專家安娜引用了李歐梵分析魯迅那個“鐵屋子”的理論,談到“孤獨者”與“庸眾”之間的關系,認為李歐梵對魯迅的研究,將人區(qū)分成這兩種關系,與孟京輝有異曲同工之妙處。魯迅在鐵屋子的理論中:“少數(shù)清醒者開始時想喚醒熟睡者,但是那努力導致的只是疏遠和失敗。清醒者于是變成無力喚醒熟睡者的孤獨者,所能做到的只是激起了自己的痛苦,更加深深意識到死亡的即將來臨。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得到完滿的勝利,庸眾是最后的勝利者?!保?](P.40)南帆在《文學四重奏:文學、革命、知識分子與大眾》中也談到[6],魯迅的許多小說、雜文之中都存在“獨異個人”與“庸眾”之間的緊張。
戀愛的犀牛,相對的是大眾。在這里,馬路與犀牛不僅僅是愛情的偏執(zhí)狂,更是一位孤獨者,屬于少數(shù)的清醒者。盡管若認為馬路是清醒者,會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咒罵,因為按照大多數(shù)人的邏輯,他無疑是個瘋子,失去了理智。戲劇正是在讓大多數(shù)人即“正常”的人(“庸眾”)就是正確的世俗邏輯中,完成了對于這種先鋒人物,對于人類真善美的肯定。
在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曾經提到“Kitsch”這個概念,不過,最初中國讀者將其譯成了“媚俗”[7](P.12),現(xiàn)在學界一般則譯為“刻奇”。 所謂“刻奇”,不僅僅是“媚俗”,即討好別人,更是“自媚”,即堅持自己①。我們以為,所謂“刻奇”這一概念也許可以理解為:似乎在迎合“庸眾”,其實卻是在追求自己的內心:既要追求自己的“獨異”,又努力使用流行元素去接近“庸眾”。
在“獨異個人”與“庸眾”之間的緊張中試圖重構戲劇與社會的關系。借助愛情故事批判缺乏愛情的當代社會,借助“對缺乏愛情的社會的批判”同時批判脫離社會的“當代藝術”;借助“媚俗”實現(xiàn)“對媚俗的批判”,借助“對媚俗的批判”同時實現(xiàn)“對反媚俗(先鋒)的批判”。于此,批判與被批判互相循環(huán)。
這也許就是《戀愛的犀?!返摹翱唐嫦蠕h主義”。
注 釋:
①刻奇也曾經被理解為一種低俗的藝術風格,是高雅藝術的反面,用于形容一種視覺藝術風格。大量使用流行元素產出的藝術或設計,使用浮夸沒品的物件或裝飾,以達到讓大眾認為很時尚的目的。也用于形容音樂。更有學者指出,這是一種““反基督卻看似基督”的過程(布洛赫)。參見http://baike.sogou.com/v65972729.htm
[1]孟京輝.戀愛的犀牛.先鋒戲劇檔案[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2]孟京輝.關于“實驗戲劇”的對話[A].先鋒戲劇檔案[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3]孟京輝.什么不是實驗戲劇·沈林與孟京輝的“戲劇雙簧”[A].先鋒戲劇檔案[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4]梁艷.“修改背景”的困境:北島移民海外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04).
[5]李歐梵.來自鐵屋子的聲音·現(xiàn)代性的追求[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
[6]南帆.文學四重奏:文學、革命、知識分子與大眾[J].文學評論,2003(02).
[7]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M].韓少功、韓剛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Title:Love between the “Unique Individual” and the “Vulgar Mass”:the Kitsch Avant— Gardism in Rhinoceros in Love
Author:Liang Yan
Meng Jinghui is well known as an avant-garde artist.Avant-gardism generally refers to“exploration”,“uniqueness” and “individual”,but Meng’s Rhinoceros in Love has been questioned ever since its premiere.It is unclear whether this production is avant-garde or experimental,for it has always been popular among enormous audiences and has been on stage for more than ten years,which are generally signs of “commercial” rather than “avant-garde” art.In truth,Meng Jinghui was trying to express avant-gardism with forms of manifold meanings.Though the plot of Rhinoceros in Love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love stories,the theme of the play is not love,but the defect and pursuit of human life.This play,the commercial concern,far from replacing artistic taste,helped Meng develop and go beyond the avant-garde notions from his early works.This play explores both “kitsch avant-gardism”,and the love affair between the “unique individual” and the “vulgar mass”.
avant-garde;commercial;Rhinoceros in Love;“kitsch avant-gardism”
J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943X(2016)03-0050-09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