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景華
代際研究是詩歌群體研究的一種基本方法。
新時期以來,對“第三代”、“中間代”、“新生代”、“第四代”的研究,多采用這種方法。但代際研究的方法,會隨著當代學界的哲學和文學觀念的更新而不斷變化。按哲學解釋學的觀點,即知識觀念更新在前,方法演變在后。
代際研究的傳統(tǒng)方法,是對詩歌群體進行整體概括,即“求同”。整體性概括,就是“見林不見木”,從一個個不同的個體中,尋找、發(fā)現(xiàn)和歸納出整體的“共同性”。也就是說,研究者對群體中個體的差異性,常常是“視而不見”,只尋找和概括其相同的特點。所以,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想象的預設。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流行的詩派研究,也多采用這種以歸納和概括詩群“共同性”為目的的方法。比如,把“九葉”和“七月”,都當作是具有“共同性”的流派,而忽視其詩群內(nèi)部的個體之間的差異性。這種“求同”的方法,曾得到一批研究者的認同,所以對“九葉詩派”和“七月詩派”的研究,一度成為詩歌研究的“顯學”。
當然,代際研究的主要是詩群而不是詩派,其研究對象內(nèi)部的差異性是很大的。所以,一些有經(jīng)驗的研究者,本身又是詩群的參與者,深知詩群的復雜性和整體概括的局限性,在方法論上,作了調整和更新。陳仲義《詩的嘩變——第三代面面觀》,是最早研究“第三代”的專著,寫于1989年,但出版于1994年。陳仲義是在兩麻袋的民刊資料基礎上,反復閱讀和梳理,辛苦寫就。雖然也是把“第三代”作為一個整體,但又不是簡單地歸納出幾條“代” 的特征,而是采用“分層細化”:從文化意識、生存體認、語言方式、美學原則、思維狀態(tài)、表現(xiàn)手段,六個層面對“第三代”進行細致而深入地考察和分析,有諸多新奇的發(fā)現(xiàn)和獨特的見解。作為“第三代”研究的開拓之作,此書出版后受到詩界的歡迎。
任何一種研究方法,都有長處和局限。這種整體性研究方法的局限,因為“見林不見木”,所以,那種自覺地“背離”詩群或詩派的“獨行俠”, 常常得不到關注。換言之,這種對詩群“共同性”的研究,就是要排除“偶然”和“例外”。比如,海子,雖然從年齡上也被歸屬于“第三代”,但他的詩與“第三代”的整體特征,卻差異極大。所以,在代際研究中,雖然也提到海子,但在群體“共同性” 的概括中,海子詩的獨特性,卻無法得到詳細的分析和應有的評價。幾乎在所有的“第三代”研究中,海子都不是代表性的詩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后現(xiàn)代理論的不斷輸入,對偶然和斷裂的重視,對歸納和概括的質疑,特別是對本質主義的批判,在學界和詩界影響越來越大。于是,整體概括的代際研究方法,也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從尋找和發(fā)現(xiàn)詩群的“共同性”,變?yōu)殛P注詩群“個體性”的差異性。
1996年出版的李振聲《季節(jié)輪換》,是“第三代” 研究的第二部專著,明顯受到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的影響,從方法論的角度講,在《季節(jié)輪換》中,整體性概括的方法,被放棄了。李振聲寫道:
“想在‘第三代身上概括整體精神特征及其風范的做法,某種程度上近于想象性虛構,因為這一想法從根本上背離了這一實驗性詩潮的初衷和本意,被籠統(tǒng)納入這范圍的詩人及其作品,在開拓詩的言詞模式、詩的感覺、想象、情感、理智等諸多狀態(tài)的可能性上,有幾乎無法加以歸納、梳理的眾多向度,彼此少有銜接,貫通,甚至自身也很少保持一貫性,他們從根性上就拒絕以一種給世界以秩序的思想體系作為詩的支撐點的做法,一切聽命于有意為之的反叛和獨創(chuàng),向迄今為止包括同代人在內(nèi)的所有中國詩歌宣告自己的獨立,以致一種前后一貫的相對完整和穩(wěn)定的詩歌表達模式往往與他們無緣?!?/p>
李振聲的研究方法,明顯受到反本質主義的影響。他看到的是“眾聲喧嘩”的“第三代”,強烈反叛同一性的規(guī)范,追求獨特性的試驗詩群體。所以,在他的專著中,整體性的概括,變?yōu)閭€體性的描述。他說:“……即使在對‘第三代”中某種具有群體性狀的詩的現(xiàn)象和詩經(jīng)驗作出勾勒和綜合性闡釋、評述的時候,我也將優(yōu)先考慮和對詩人個體性實驗軌跡的關注和追蹤,側重詩作者個體性抒寫的用意及其效應,包括對某些形式的功能測定及審美反應的分析、描述和適度的聯(lián)想。”也正因為對個體詩人特殊性的關注,《季節(jié)輪換》對構成“第三代”各個詩歌群落代表性詩人的描述和分析,相當細致和深入,成為迄今為止對“第三代”文本研究最為清晰的專著。
“第三代”之后,又有 “中間代” 興起。2004年,由安琪和黃禮孩主編的《中間代詩全集》,推出82位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群體。一般認為,“中間代”與“第三代”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它不是一個新的詩歌運動,而是具有鮮明個性的“個人化”寫作群體?!爸虚g代”雖然有一批優(yōu)秀詩人,也提出相關的“中間代”詩論;但如何在這82位不同地域、不同藝術個性的詩人中,概括出作為“代”的特征,則很難做到。所以,“中間代”主要是以詩人們六十年代的出生年齡,作為“代”的標志。
“中間代”的問題,實際上是對“代際研究”提出一個難題:在九十年代越來越“個人化”的寫作中,如何尋找或概括出作為“代”的特征?
這在隨后的“中生代”研究中,找到新的化解方法。大陸有關“中生代”的研究,最早是劉潔岷和張?zhí)抑尢岢龅?,后來劉潔岷又與榮光啟討論并約稿,由榮光啟寫成《中生代:當代詩歌寫作中的一種“地質”》。這就是2005年,《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現(xiàn)當代詩學研究”專欄,開展的“中生代”討論。由劉潔岷和張?zhí)抑迗?zhí)筆的“編者按”,提出“中生代”的“非代性”的悖論觀點。即名曰“中生代”,并不是以詩人出生年齡作為“代”的標志。榮光啟的文章說得很清楚:他們提出的“中生代”,“不是一個‘代性的命名(雖然有‘代字),而是一種‘品質,性質意義上的命名,意味著某些詩人們出現(xiàn)的精神背景、詩歌理想和詩藝追求的一些共通性?!薄啊匾牟皇峭怀鰵v史時間中許多詩人渴求的自己屬于那一代的‘代,而是強調一種與詩歌本體的探尋有關的寫作的精神、質地,這是一種‘非代性的命名,是考察當代中國詩歌生長變遷的一種‘地質學眼光。”
劉潔岷還提出以“寫作年齡”代替“出生年齡”。出生年齡雖然相同,但“寫作時間”卻有先后,這里存在著一個時間差。只有在寫作中,同處于一個時代語境,在共同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中,才有可能具備“代”的相同特征。這也是產(chǎn)生詩群中某些“共通性”的基礎。這“共通性”:既不是“詩派宣言”所提倡的“共同性”,也不是代際研究整體概括出的“共同性”,而是詩人們對有關詩歌精神、詩歌本體探索和詩藝探索中的某些“不約而同” 的相似相通。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個人化”的寫作中,表面上看,詩歌群體的“共同性”模糊和消失了,但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中,仍然有某些相似相通之處。其實,新詩史上的某些群體和流派的形成,恰恰就是這種“不約而同”的“共通性”,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凝聚力,把詩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九葉”。這種“相通性”不是“泯滅”詩人藝術個性的“共同性”,而是既保持詩人們各自的藝術個性,又有某些對詩歌精神理解和藝術追求的相似相通,這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所以,劉潔岷、張?zhí)抑?、榮光啟提出的“中生代”代際研究,從方法論的角度講,帶來新的思維。因為一種詩歌群體的形成和聚合,必然有某種凝聚力和精神上的共振點,作為維系群體的內(nèi)在力量?!爸猩钡摹跋嗤ㄐ浴?,就是這樣一種詩群的內(nèi)在凝聚力。如果缺少這樣的“相通性”, 一盤散沙的一個個個體,是難以形成一個代際的群體?!爸虚g代”缺少的,正是這種維系詩群的“相通性”。
以上我們對新時期以來的代際研究觀點和方法的演變,作歷時性的簡單梳理,但不是說,新方法比舊方法好,因為任何一種研究方法,都有長處和局限。不是新方法“取代”舊方法,而是多種方法互補。鄭敏先生認為:不能以一個中心代替另一個中心,一種方法取代另一種方法,而是多元方法的并置,而非直線進步。多種方法結合成一個看當代新詩復雜性的知識網(wǎng)絡,會比一種方法看問題,看到更多的內(nèi)容,這樣才能減少局限性。
以這樣的觀點,來看“第四代”,也許會得出比較周全的看法。從時間的角度看,從“第三代”到“第四代”,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其實,從詩歌發(fā)展的層面看,“第三代”與“第四代”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承接延續(xù)關系,兩者之間并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代際之間的演變,受多種因素的影響,非常復雜。
在代際研究中,有兩種命名方式:“詩人命名”與“研究者命名”。
很有意思的是,“第三代”、“中間代”、“中生代”、“第四代”等代際命名,早初都是“詩人命名”。詩人們所作的代際研究,多數(shù)是推出一批創(chuàng)作成就顯著但未被詩界重視(包括自己在內(nèi)),所謂被“遮蔽”的代表性詩人。這種“自我命名”,也被稱為“自我經(jīng)典化”?!白晕颐钡脑娙藗?nèi)缡钦f:“它是一代詩人對自身詩歌寫作的“現(xiàn)身說法”與“自我證明”,是“對于一批在‘批評的缺失中,長時期不為人重視的詩人給予關注”。
“詩人命名”之后,才有研究者參與,在反復質疑和討論中,取得某些共識,而后逐漸被詩界所接受。如“第三代”、“中間代”和“中生代”。
“第四代”的命名,最初也是由一批詩人提出。影響較大的是2000年出版的,由詩人龔靜染、聶作平編選的《中國第四代詩人詩選》。這個選本所收入的詩群,主要是以出生于60年代中后期,及少數(shù)生于70年代的詩人為主體。其二,《審視》詩刊2014年卷,推出“中國第四代詩歌專號”。所選的是“出生于1965—1989年之間的詩人”,涵蓋了25年的時間,跨度很大?!秾徱暋吠瞥龅墓灿?26位詩人,是一批年齡相近的詩人的“集合”,因為難以概括或描述他們的“共通性”。
如果從詩人出生年齡看,《中國第四代詩人詩選》、《審視》“第四代”詩專號,和盧輝所選的“第四代”詩人,都涵蓋了“中間代”和“中生代”。(“中間代”和“中生代”,是以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為主。)這些出生年齡同處于一代的詩人,卻又被各家劃分歸屬于不同代際,構成一種耐人尋味的詩歌現(xiàn)象。
“詩人命名”,除了以年齡作為劃定和確定人選的標準,另一項重要內(nèi)容,也在努力進行各自所認定的“第四代”特征的理論概括。如龔靜染、聶作平:《遮蔽與凸現(xiàn)——對中國“第四代詩歌”的一種描述角度》,盧輝的《“第四代”詩歌:一個時間性概念以及可能性詩學》。但由于所推出的詩人眾多,無法進行整體概括,就采用分批分類的概括,試圖描述出“第四代”某些“共通性”。
雖然,“詩人命名”的動機、目的和方法,沒有根本的變化,但研究者對“第四代”命名,其態(tài)度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因是三十多年來代際研究觀念和方法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整體性概括的“共同性”,到關注“代際”中個體的獨特性,再到描述群體“不約而同”的某些“共通性”。要在“代際”中概括出整體性特征,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但既然號稱“第四代”,在重視個體差異性的基礎上,必須描述出群體“不約而同”的某些“相通性”,否則就無法說清“代”的特征。
受此影響,所以多數(shù)研究者,對“第四代”的提法,慎重多了。比如,北大副教授、詩人胡續(xù)冬,對自己被歸入“第四代”,并沒有常見的“中獎”喜悅,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研究者的清醒和冷靜;雖然受到邀請,卻對“第四代”的提法質疑,明確表示不認同。《審視》專號,也推出一些詩評家如霍俊明、王士強對“第四代”的研究。但他們也同樣懷著審慎和思考的態(tài)度,對“第四代”的提法,表現(xiàn)出一種學理上討論而不是簡單認同的客觀姿態(tài),雖然霍俊明也同樣被《審視》歸入“第四代”。
迄今為止,“第四代”的提法還處在討論期,還未得到廣泛的認同。要想贏得詩界的普遍贊同,還需要一個長時間的過程。在這期間,詩界對“第四代”的提法和研究,自然會有更多的商榷、質疑和討論,而不是簡單的歡迎和快速的認同。
除了對“第四代”的“共通性”關注之外,各家所提出的“第四代”代表性詩人,雖然相同的是少數(shù),多數(shù)是不同;但他們所提出的詩人中,確實有一批優(yōu)秀詩人,是值得重視,可以作為代表性詩人,進行個體的深入研究。在此基礎上,如果能得出“第四代”某些“共通性”,也許更有說服力。換言之,宏觀的“代”的整體“共通性”描述,與代表性詩人的個案研究的相結合,是代際研究的新方法。
代際研究,除了“詩人命名”和“研究者命名”之外,還有“史家命名”。前兩者命名是屬于當代,而“史家命名”則屬于后代,要經(jīng)過更長時間的檢驗和沉淀,當然更具有客觀性和準確性。但當代人不能等到后代,即便是后代的“史家命名”,也是在當代“詩人命名”和“研究者命名”的基礎上進行的,也要吸收當代的研究成果。
“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管會遇到怎樣的質疑,新的“代”的提出和代際研究,是不會停止的。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