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xiàn)代之交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與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

黃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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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xiàn)代之交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與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

黃念然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與近現(xiàn)代之交中國文學公共領域的逐漸形成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報紙、期刊雜志、文學社團是中國文學公共領域形成的三大關鍵要素。中國近現(xiàn)代傳媒中所存在的特定的文化公共領域與批評空間帶有明顯的批判封建專制、啟蒙民眾的時代特點。新式傳媒和新式社團的出現(xiàn)，為公眾參與文化再生產(chǎn)和社會整合提供了公共輿論空間，也為文學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提供了契機，這種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突出表現(xiàn)在文學民主性的發(fā)揚、批評民主性的建設以及制度化文學批評生產(chǎn)場域與生產(chǎn)機制的逐步形成等方面，它不僅對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同時也將文學批評變成各種社會綜合力量參與競技的場所。

近現(xiàn)代之交；文學；公共領域；文學批評；現(xiàn)代轉型

清末民初，由于開啟民智的社會需要，報刊、出版、社團等現(xiàn)代傳播媒介逐步走到了文化與思想傳播的前臺，它在沖擊與解構舊有傳播體制的同時，也日益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思想交往方式和文化交流方式，為公眾批判和自由發(fā)表言論提供了一定的“公共輿論”空間。雖然近代中國有著不同于近代西方的特殊的社會背景，無法完全套用“公共領域”的概念模子，而且，在近代中國社會變革的歷程中，市民社會的形態(tài)并不占主導地位，因而形成“公共領域”的社會基礎尚不完全具備，但是，上述傳媒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不僅改變了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方式，而且使清末民初的文化與思想從生產(chǎn)、流通、消費諸方面發(fā)生了質的變革，特別是文化生產(chǎn)者身份的普泛化，文化產(chǎn)品生產(chǎn)的機器復制性，傳播機制的市場化，接受群體的大眾化等等，改變了舊有的“君權神授”的一言堂，給文化大眾的溝通與交流置入了“公共合理討論”與“平等對話”的全新理念。在中國近現(xiàn)代傳媒中所存在的特定的文化公共領域與批評空間帶有明顯不同于西方的“公共領域”的特點，這是一種從維新變法、辛亥革命、晚清的文學革新運動一直延續(xù)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批判封建專制、啟蒙民眾的公共輿論空間，帶有明顯的中國特點。現(xiàn)代傳媒使文化不再是封建士大夫特權階層的專利品，變成了普通民眾參與、共享的精神資源，它還成為醞釀社會變革、文學發(fā)展的策源地，加速了文學藝術的平民化過程和現(xiàn)代轉型

一、近現(xiàn)代之交中國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

在現(xiàn)代傳媒影響下，中國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有三大要素至關重要，一是報紙，二是期刊雜志，三是文學社團。

報紙對現(xiàn)代公共領域形成的巨大作用早為那些“睜眼看世界”的有識之士所注意。比如，王韜曾評述泰西日報說：“今日云蒸霞蔚，持論蜂起，無一不為庶人之清議，其立論一秉公平，其居心務期誠正?！盵1]171這表明，泰西報紙貼近底層群眾、議論政治得失、客觀公正的特點就已被王韜所注意。戊戌變法前后，辦報已成為富國強民的一項重要內容。當時的禮部尚書孫家鼐于1896年在《官書局開設緣由》中提到，泰西各國育人與富國之道，無非三事：“曰學校，曰新聞館，曰書籍館?！彪S后孫家鼐在《改上海時務報為官報摺》中奏請“開除禁忌，仿陳詩之觀風，準鄉(xiāng)校之議論”。光緒皇帝對之批示曰：“報館之設，所以宣國是而通民情，必應亟為倡辦。”“各報體例，自應以指陳利害、開擴見聞為主，中外時事，均許據(jù)實昌言，不必意存忌諱。”[2]54康有為建議光緒皇帝應“設報達聰”，他說：“中國百弊，皆由蔽隔，解弊之方，莫良于是（指廣開報館）?！盵3]150對于近代以來辦報之盛，秦理齋在《中國報紙進化小史》中曾作過這樣的描述：“庚子以還，官廳壓力稍弛，新創(chuàng)者漸眾，舊有諸報，亦漸由國人購回自辦……泊乎宣統(tǒng)，內地府縣，并有地方報紙之刊……武漢首義，全國響應……一時民氣發(fā)揚，政黨各派，競言辦報……不僅通商大埠，報館林立，即內地小邑，亦各有地方報紙一二種，統(tǒng)計全國新聞紙類，不下1 140余種。至于行銷之廣，告白之盛，實所罕觀?！盵4]24報紙之功用在于“廣見聞、通上下、俾利弊、灼然無或壅蔽貫，有裨于國計民生者也”。[5]179報紙能“去塞求通”，有益國事，必須加以保護，故而，梁啟超援引西人報紙為例說，“國家之保護報館，如鳥鬻子，士民之嗜報章，如蟻附膻。閱報章愈多者其人愈智，報館愈多者其國愈強。曰，惟通之故?！盵6]66柳亞子甚至認為報紙這種“批判的武器”較之于“武器的批判”更為有力，他說：“波爾克謂報館為第四種族。拿破侖曰：‘有一反對之報章，勝于十萬毛瑟槍。’此皆言論家所援以自豪之語也?！盵7]報紙還能成為女性革命的重要工具，秋瑾在其創(chuàng)辦的《中國女報》發(fā)刊詞中就曾贊揚報紙為“為醒獅之前驅，為文明之先導，為迷津閥，為暗室燈，使我中國女界中放一光明燦爛之異彩，使全球人種，驚心奪目，拍手而歡呼?！盵8]80對于報館的作用，梁啟超曾一度以滿懷激情的語言寫下了這樣的贊詞：“報館者，國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鏡也，文壇之王也，將來之燈也，現(xiàn)在之糧也。偉哉，報館之勢力！重哉，報館之責任！”[9]476值得注意的是張季鸞曾把報紙的興盛與時代的過渡性特征聯(lián)系起來思考，他在《大公報一萬號紀念辭》中概括道：“近代國家報紙負重要使命，而在改革過渡時代之國家為尤重。中國有志者知其然也，故言論報國之風，自甲午后而大興，至庚子后而極盛?！盵10]30應當說，這種看法對于了解中國文藝的過渡性特征和文學批評現(xiàn)代轉型機理非常有幫助。

在中國文學與文學批評近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白話報的出現(xiàn)、興盛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白話報刊，或文白并用，或開辟白話專欄，有的甚至完全以淺近的俚語白話為表達工具，把發(fā)行對象定位于下層民眾。比如，1876年3月30日增出的《民報》二日刊，其發(fā)刊詞中稱：“本報專為民間所設，故字句俱如尋常說話，每句人名地名，盡行標明，庶幾稍識字者，便于解釋?！绷职姿k《中國白話報》，其對象就是“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那十幾歲小孩子阿哥、姑娘們?！盵11]這些白話報紙在文體的通俗化、口語化變革等方面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并且在教育層面上彌補了正規(guī)學堂教育的不足，推動了文化普及和思想啟蒙。后來，陳獨秀曾說：“要把各項淺近的學問，用通行的俗話演出來，好叫我們安徽人無錢多讀書的，看了這俗話報，也可以長點見識?！盵12]19據(jù)學者陳萬雄統(tǒng)計，“清末最后約十年時間，出現(xiàn)過約140份白話報和雜志。”[13]134白話報的盛行對后來的五四白話文運動和文化革命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一個最為明顯的例子就是，在“五四”愛國運動的推動下，由于白話代替文言已成不可扭轉之勢，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也最終不得不頒布命令，國民學校一二年級的國文一律改用白話。

借用報紙來表達文學觀念或傳播西方現(xiàn)代文學思想，在當時已成為一種文化或文學常態(tài)。在這些報紙中，我們能看到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批判。比如，蔣觀云在《中國之演劇界》一文中就批判了傳統(tǒng)戲曲觀念中的對“悲劇意識”的忽視，認為“國劇刷新，非今日劇界所當從事哉！”[14]50可以說，對于晚清以來的文學改良和文學批評的進一步現(xiàn)代化而言，白話報紙的作用更是怎么評價也不過分?？涤袨?、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夏曾佑等人通過《強學報》、《時務報》、《國聞報》、《湘學新報》、《蒙學報》等改良運動輿論陣地，不僅清算了舊文學的語言魔障，否定了舊文學的價值，還以報紙為文學探索、文體改革的陣地，嘗試用新文體創(chuàng)作“新派詩”，進行了中國文學變革的探索。比如，梁啟超主筆的《清議報》（1898年于日本橫濱創(chuàng)辦），就專門辟有詩欄，不斷刊登既有新名詞又有流俗語入詩的“新體詩”?！缎旅駞矆蟆钒朐驴ü渤鲆话倨冢?，除繼續(xù)辟有“詩界潮音集”專欄，發(fā)表了五十多個作者的五百余首詩篇外，在第二號還特辟“棒喝集”專欄，發(fā)表了四首德日愛國歌曲的譯詞，直接向中國輸入外國詩歌的營養(yǎng)。從第四號起，又辟有“飲冰室詩話”專欄，連續(xù)發(fā)表梁啟超鼓吹詩界革命的主張?！帮嫳以娫挕睂诘膭?chuàng)辦，對當時的“詩界革命”有巨大的促進作用。它從理論上積極地推進了詩界革命，其“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創(chuàng)作主張也成為詩界革命的創(chuàng)作綱領，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種既有公開的發(fā)表陣地，又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綱領的詩歌革命形式，較之中國古代的種種文學革新運動，輻射范圍更大，影響面更廣，產(chǎn)生的作用也更大，它已不再是封建士大夫文人圈子里的文學“內部事務”，波及到廣大下層民眾，對于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與批評空間的拓展具有極大的推進作用。

在清末民初的中國學界，另一個值得注目的現(xiàn)象就是期刊雜志的興起。這些期刊雜志作為一種生產(chǎn)工具與傳播媒介對文化與學術研究的普及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它們的出現(xiàn)與興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國留學生。其中，又以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期刊雜志最為熱心。這可以從清末民初中國赴日留學生的逐年增加以及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許多雜志中窺見端倪。學者李喜所根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赴日留學大致情形是：1896年13人；1898年61人；1901年274人；1902年608人；1903年1 300人；1904年2 400人；1905年8 000人；1906年12 000人；1907年10 000人；1909年3 000人；1912年1 400人。這期間，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了許多雜志，如《開智錄》、《譯書匯編》、《游學譯編》、《新小說》、《湖北學生界》、《浙江潮》、《江蘇》、《直說》、《女子魂》、《二十世紀之支那》、《醒獅》、《云南》、《音樂小雜志》、《法政雜志》等等[15]168-170。

文學性期刊或雜志的出現(xiàn)與興盛行也與這種時代性的辦刊潮流密切相關。阿英編輯的《晚清文藝報刊述略》曾介紹了近代主要的文學期刊24種，在這24種文學期刊中，有號稱近代四大小說雜志的《新小說》（1902年）、《繡像小說》（1903年）、《月月小說》（1906年）和《小說林》（1907年），也有《小說世界》（1907年）、《競立社小說月報》（1907年）、《新小說叢》（1907年）、《揚子江小說報》（1909年）等不為現(xiàn)代人所熟悉的小說雜志?！渡陥蟆佛^所辦的主要刊物《瀛寰瑣記》（1872年11月11日創(chuàng)辦于上海，系綜合性文藝月刊，為最早的文學期刊）、《四溟瑣記》（1875年）和《寰宇瑣記》（1876年）亦在《述略》的介紹之中。此外，還有韓子云私人創(chuàng)辦的以刊登個人創(chuàng)作為目的的近代最早的小說刊物《海上奇書》（1892年）。實際上，阿英的《述略》也只是粗略的統(tǒng)計，不能完全反映出當時期刊雜志興盛的情形。據(jù)祝均宙、黃培瑋輯錄的《中國近代文學報刊概覽》，近代有文藝雜志133種。這些文學期刊雜志從種類上講，最多的是小說。據(jù)徐念慈《丁未年小說界發(fā)行書目調查表》載，僅1907年，滬上15家書局、報館出版的各類小說就達121種[16]265-275。

近代以來的中國期刊雜志與報紙一樣，在對象上首先定位于普通讀者。如中國近代最早問世的中文雜志《察世俗每月統(tǒng)紀傳》的編者就希望自己的報紙能夠使“淺識者可以明白，愚者可以成得智，惡者可以改就善，善者可以進諸德?！盵17]。其次把開化民智、改良社會作為辦刊的基本宗旨。如嚴復、夏曾佑在《國聞報》上刊登《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宣稱“宗旨所存，則在乎使民開化。”[18]5又如，《新小說》正式問世前曾在《新民叢報》上刊登了一則題為《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的宣傳性啟事，其辦刊條例第一條就說：“本報宗旨，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fā)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傷德育者，在所必擯?！盵19]31

近代以來出現(xiàn)的大量小說、戲曲刊物的“緣起”或“發(fā)刊詞”如《本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新世界小說社報>發(fā)刊詞》、《小說林發(fā)刊詞》、《二十世紀大舞臺》發(fā)刊詞等等，其實具有非常高的研究價值，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諸多與中國文學及文學批評現(xiàn)代性轉型問題相關的成份。大致看來，這些“緣起”、“宗旨”或“發(fā)刊詞”大多顯示出這樣的基本內容：一、以小說、戲曲為改良社會的文化利器，憂患意識流于筆端，常常提出明確的改良主張或“主義”。二、在中西方比較視域中進行文學比較研究，顯示了不同于中國古代文學的單向參照的文學研究或批評視野。三、痛陳傳統(tǒng)小說、戲曲之弊端，批判姿態(tài)明顯。四、對新式文體持歡迎和鼓勵態(tài)度。五、宣言常是意氣相投的同仁取得的共識。六、促成公共論壇形成的意向十分明顯。七、常常將辦刊對象定位于普通讀者或下層民眾。

“五四”運動以來，文學期刊或雜志的創(chuàng)辦更為興盛。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1935年8月）導言中說，五四時期是青年團體和文藝期刊蓬勃滋生的時代，僅1922年到1925年3年時間，就有不下100種文學團體和刊物成立出版。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各種雜志更是層出不窮。1933年到1934年甚至被稱作“雜志年”。僅1933年的上海而言，就出版了至少二百種雜志。1934年，僅“文藝定期刊幾乎平均每月有兩種新的出世”。1934年“自正月起，定期刊物愈出愈多。專售定期刊物的書店中國雜志公司也應運而生”。據(jù)統(tǒng)計，當時“全中國約有各種性質的定期刊三百余種，其中倒有百分之十出版在上海?！盵20]

在文學期刊或雜志之外，涉及到文學批評研究的還有學術性刊物，這一點常常為研究者們所忽視。實際上，這些學術性刊物在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大體而言，清末民初以來的學術刊物中對現(xiàn)代學術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主要有專門性學術期刊和綜合性學術期刊兩大類。專門學術期刊是學術研究成果的重要載體之一，也是及時傳播學術研究成果的一種重要形式。它時效性強、輻射面廣，既為學者們提供了及時發(fā)表和了解研究成果的機會，也提供了進行學術交流和學術爭鳴、辯論的園地。它的出現(xiàn)改變了傳統(tǒng)學術相對封閉的治學和學術傳播方式，也適應了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的基本要求。這些期刊、雜志往往開設學術界消息、書報介紹和新書評論專欄，或者轉載、譯載、摘述有價值的、重要的學術研究論著，及時反映當前學術研究動態(tài)（如《燕京學報》曾介紹過學術論著、引得、雜志總計有三百余種，第30期以后，更開設“書評”欄目，共發(fā)表書評80多篇）。《國粹學報》、《國學季刊》、《燕京學報》、《清華學報》等專門性學術刊物不僅起到了學術討論的公共論壇作用，還常常將一些重要的有普遍意義的學術問題通過這些刊物迅速、集中而詳盡地反映出來，這是舊式學術研究的傳播途徑如師徒問答錄等所不可比擬的。這些專門性學術期刊往往都與高等學校有著密切的關系。曾被稱作“四大學術刊物”的《國學季刊》、《清華學報》、《燕京學報》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前三者均屬高校學報?！妒氛Z所集刊》、《燕京學報》和《清華學報》等則都曾得到政府或學校的資助，不僅在學術界有著穩(wěn)定而巨大的影響，扶植和培養(yǎng)了相當數(shù)量的學術人才，還以其自成一體的學術風格和辦刊風格，在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上構成了一種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承傳關系。在專門性學術期刊之外，許多綜合性期刊雜志如《東方雜志》、《學衡》等，以及一些報紙的副刊或學術專欄如《學燈》、上?！稌r事新報》副刊、《晨報》副刊等，也不斷發(fā)表各種學術論文，開設各種專欄（如《學衡》雜志就設有“述學”、“文苑”、“雜綴”、“書評”等欄目），介紹與學術研究相關的信息，與專門性學術期刊形成呼應之勢。清末民初一些以整理國故為主的學術刊物如《國粹學報》、《國學季刊》等，都是古代文學批評研究的重要陣地，往往還有明確的編刊宗旨或原則，撰稿成員中既有國學大師，也有新派學人；學術成果上既有以考辨見長的專題研究，也有以義理闡發(fā)為主的宏觀通論。例如，在《國粹學報》撰稿人員中，劉師培、章太炎、王國維、黃侃等人既是知名的國學大師，也是公認的古代文學批評研究大家。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于1923年1月編輯創(chuàng)刊的《國學季刊》，前后共出七卷二十七期。胡適、錢玄同、朱希祖、陳受頤等人都是其中重要的成員。這些人都曾對古代文學批評十分關注。胡、錢二人反桐城派、反“文以載道”的基本立場自不待言，作為北大歷史系主任的朱希祖寫過《中國文學史》，研究過孔子的文藝思想，頗讓人刮目相看。陳受頤的《文學評論發(fā)端》（載《南風》1卷2期，1910年4月）則是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二十世紀最早的一篇古代文學批評研究專文?！秶鴮W季刊》采取從左向右橫排的版式和新式標點，在文字上不拘文言、白話（實際上以白話為主），并附以英文目錄或所發(fā)文章的目錄索引等，都是新式學術傳播的做法?！秶鴮W季刊》在“編輯略例”中稱其“主旨在于發(fā)表國內及國外學者研究中國學的結果”，雖以國學為范圍，“但與國學相關之各種科學，如東方古言語學、比較言語學、印度宗教及哲學，……亦與以相當之地位[21]”，這種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以中外文化比較為其研究視域的辦刊宗旨或方針，顯然對拓展中國文學批評的眼界很有作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國學論叢》（1927年6月創(chuàng)刊）還規(guī)定：“內容除本院教師之著作外，凡學生之研究成績，經(jīng)教授會同審查，認為有價值者，及課外作品之最佳者，均予登載?！盵22]324這種扶持學界新秀的做法對促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發(fā)展顯然也有良好的作用。

一些以介紹與研究現(xiàn)代新思潮或西方文學批評新理論為主的刊物如《學衡》、《新潮》也是中國文學批評研究的重要生產(chǎn)基地。《學衡》雜志在辦刊宗旨上特別提出“本雜志于國學則主以切實之工夫，為精確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條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見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可以說對國學研究有著極明確的主張和要求。從它所編輯的79期文章看，其中一個重要的專題就是融合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以及專門的“國學”中經(jīng)、史、子、集的批評研究。陳寅恪、王國維、湯用彤、劉永濟等人都是重要的撰稿成員。另一個重要刊物《新潮》專以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xiàn)代學術各問題為職司，將“批評的精神”、“科學的主義”、“革新的文詞”作為辦刊宗旨[23]94。在它的一些重要成員中，顧頡剛和俞平伯都曾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提出過批判；朱自清的《詩言志辨》是學界共認的杰構；康白情對意境理論作過新的闡發(fā)；作為文學革命家的周作人曾結合“言志”與“緣情”兩大古代文學主流探討過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郭紹虞更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據(jù)筆者手錄的《二十世紀中國古代文論資料目錄索引》（未刊稿），解放前刊載文學批評學術論文的主要報紙有《晨報副刊》、《申報》、《晨報》、《中央日報》、《國聞周報》、《大公報》、《庸報》、《天津益世報》等。主要大學學術刊物有《清華學報》、《北京大學月刊》、《復旦學報》、《南開周刊》、《廈大周刊》、《燕大月刊》、《燕大旬刊》、《武大文哲季刊》、《燕京學報》、《中山文化季刊》、《國立四川大學季刊》、《中山大學半月刊》、《師大國學叢刊》、《安徽大學季刊》、《中山學報》、《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校刊》、《光華大學半月刊》、《國立中央大學月刊》、《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河南大學?？返取Ｆ渌倪€有《新時代月刊》、《東方雜志》、《文史叢刊》、《藝文雜志》、《文學年報》、《國文月刊》、《國學月刊》、《文藝復興》、《國學叢刊》、《文藝與生活》、《協(xié)大藝文》、《中國學報》、《睿湖期刊》、《國故》、《中國學報》、《真知學報》、《國學》、《青年界》、《華國月刊》、《國粹學報》、《西北論衡》、《中國文學》、《中外評論》、《文學雜志》、《學風》、《文學集刊》、《文化先鋒》、《學衡》、《人間世》、《新苗》、《文學》、《學林》、《文學季刊》、《新潮》、《矛盾》等，這些刊物在發(fā)掘中國文學批評理論內在體系與特征方面貢獻良多，為中國文學批評理論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型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還出現(xiàn)了一些純文學（或文學學術）刊物，如《小說月報》、《戲劇雜志》、《劇學月刊》、《詞學季刊》、《同聲月刊》等。這些刊物在刊發(fā)文學作品的同時，也兼及文學批評研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龍榆生于1933年初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門研究詞學的學術刊物《詞學季刊》。它自1934年4月起出版，至1936年9月30日3卷3號停刊，共出11期?！对~學季刊》在其創(chuàng)刊號的《編輯凡例》中曾開宗明義地宣布了如下兩條原則：一、此刊專門發(fā)表詞學研究成果，不涉及其他；二、此刊登載之文學，無論文言白話，但取其對詞學確有研究者。這種辦刊原則不僅突出了該刊的專業(yè)性質，凸顯了極強的文體意識，也體現(xiàn)出辦刊者兼納舊學與新知的勇氣和寬廣胸懷，對現(xiàn)代詞學批評的建設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璋、盧前、詹安泰等現(xiàn)代詞學大家的詞學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的形成，都與《詞學季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應當說，傳統(tǒng)文學封閉形態(tài)的被打破，舊的文學觀念的崩解，中西文化比較的宏闊視野的形成，新觀念、新思潮、新風格的涌現(xiàn)等等，都同近現(xiàn)代以來期刊雜志的興起有密切的關系，清末民初的兩次白話文運動的開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成功如果沒有這些期刊雜志的巨大的影響，是很難實現(xiàn)的。

梁啟超在《變法通議》中說：“今欲振中國，在廣人才；欲廣人才，在興學會”[24]28可見，辦學會，辦社團，發(fā)現(xiàn)人才，培養(yǎng)人才，達到救亡圖存的政治目的，是當時社團出現(xiàn)的最重要的時代原因之一。根據(jù)張玉法的統(tǒng)計，從強學會封閉到戊戌政變之前，全國成立的重要學會有62個，發(fā)起者基本上都是新式士大夫[25]199-206。學者桑兵的研究表明，晚清和近代以來中國的各種社團組織的繁榮興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僅就清季十年而言，商會已達900多個；到1909年，各地由于教育救國思想的興起，共成立教育會723個，并且仍在加速發(fā)展；農(nóng)學會1911年至少有19個總會，276處分會。[26]274

中國古代文人學士本有結社之風，但古代文人結社多以詩文唱和為主，結社的目的也常常是為了逃避政治（晚明以來，復社、東林黨等社團始有一定政治傾向，則與民族主義傾向有密切關系），況且，由于受到傳統(tǒng)的君子“群而不黨”觀念影響，因而，結社往往有名而無實。近代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組織的社團，往往也帶有古代文人社團的性質，大多不以正式的團體名義出現(xiàn)，通常以刊物為中心，形成一個松散的、志同道合的同仁共同體。譬如，南社包天笑就說：“這個南社的組織，既無社址，也沒有社長，每逢開會，不過聚幾個文藝同志聚餐會談而已?！盵27]352從結社方式看，南社確實繼承了中國文人結社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修楔、酬唱、花酒、雅集、詩詞曲賦等形式仍然保留在南社中。1916年，劉翰怡在上海建立的淞社，也常常是“迭為主客”，“論文”而已。不過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到來之際，救國圖存的理念逐漸成為結社的核心宗旨。社團的性質不斷改變，社團成員的人生道路的選擇也開始呈現(xiàn)出多樣化。如南社后來就有不少人步入政界。社團主辦之刊物也成為社團凝聚力的一個重要方面，社團組織生活也開始常規(guī)化。比如1921年秋在上海成立的亞洲學術研究會，發(fā)行有《亞洲學術雜志》（原定月刊，實為季刊），并計劃每月開講書會兩三次，理事汪鐘霖、鄧彥遠，孫德謙為雜志編輯人，任稿會員有王國維、羅振玉、曹元弼、張爾田等。該會宗旨憤心時流，攻斥騖新者不遺余力，欲借此拯救世道人心[28]。社團的傾向性、斗爭性也開始明顯。觀念之爭往往導致社團成員之間的不和或裂痕。如南社掌門人柳亞子論詩宗法三唐，矛頭直指“同光體”，當朱璽聲稱“反對同光體者，是執(zhí)蝘蜒以嘲龜龍也”時，柳亞子馬上在《民國日報》及《南社叢刻》上刊登了驅逐朱璽出社的啟事。個中原因，柳亞子承認他反對宋詩是有政治背景的，而他本人對宋詩并無仇怨。1923年8月，王秉恩、陳三立、辜鴻銘、王國維、羅振玉等20人聯(lián)名發(fā)起成立東方學會，計劃設立董事會和理事會，由柯劭忞任董事長，尉禮賢和今西龍為董事，擬定簡章10條，宣稱：“中國有數(shù)千年的沒有中斷的文化傳統(tǒng)。近幾十年，歐美人民因飽受戰(zhàn)爭之苦，認識到在強權和槍桿之外還有一條通向真理之路，因而紛紛注重研究東方文化。本會以研究中華文物制度為己任，研究古代經(jīng)籍和歷史的關系，以圖洞悉國家和社會治亂之根源?！盵28]從其宣言中可以明顯看到救國與挽救傳統(tǒng)文化的目的。

五四以來，社團的發(fā)展達到高潮。據(jù)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1935年8月)導言中的介紹，僅1922年到1925年3年時間，就有不下100種文學團體和刊物成立出版。這一時期的社團還出現(xiàn)報刊、大學與社團、學會緊密結合的趨勢。朱光潛曾說：“在現(xiàn)代中國，一個有勢力的文學刊物比一個大學的影響還要更廣大，更深長?！盵29]郭沫若等人在籌組創(chuàng)造社過程中還形成了這樣的共識：“有了刊物才有‘社’，刊物是‘社’的凝聚力之所在，刊物是‘社’的形象體現(xiàn)，刊物是使‘社’立足于文壇的唯一方式，刊物幾乎就是社團的一切?！?/p>

相對于近代社團而言，現(xiàn)代文學社團往往文學觀念更加明晰，文學傾向性更強，主張更明確。比如《文學研究會宣言》中說：“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相信文學是一種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種工作；治文學的人也當以這事為他終身的事業(yè)，正同勞農(nóng)一樣?！盵30]這個宣言就明確將文藝看作是為人生的藝術。又如，彌灑社的《彌灑》1923年第2期出版的扉頁上，加上這樣的一條標語：不批評，不討論，無目的，無藝術觀，只發(fā)表順著靈感的創(chuàng)作。后來，胡山源回顧這條彌灑標語時說：“我決不反對別人的批評與討論，目的或藝術觀，但我自己，只認定創(chuàng)作就是，我們的月刊，只發(fā)表創(chuàng)作就是。我想，分工合作本來是現(xiàn)代的科學精神，誰喜歡什么，長于什么，就可以從事什么，何必強不知以為知，學趨時增，舍己從人呢？”[31]這些社團更注意培養(yǎng)文學新人。如魯迅所支持的語絲社、莽原社、未名社等社團即是很好的例證。在魯迅培養(yǎng)幫助下出現(xiàn)過一些作家，如高長虹、臺靜農(nóng)、李霽野等，他們多寫反映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鄉(xiāng)土小說”，并譯介許多俄國文學與十月革命后的蘇聯(lián)文學作品。這些社團接受西方現(xiàn)代文藝思潮影響的痕跡也更明顯。如淺草社以《淺草》季刊為陣地，沉鐘社以《沉鐘》半月刊為陣地，大量介紹了德國浪漫主義文學。而新月社則受西方唯美主義思潮影響較深，他們當中的主要成員如聞一多、徐志摩、梁實秋等都是當時新格律詩的主要倡導者。現(xiàn)代社團之間的論爭較之近代社團的論爭更為激烈。比如，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在上海共同倡導革命文學，并且對魯迅以及語絲派所代表的五四文壇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而引起了革命文學的論爭。郭沫若在描述這種轉變時說：“新銳的斗士朱，李，彭，馮由日本回國，以清醒的唯物辯證論的意識，劃出了一個‘文化批判’的時期。創(chuàng)造社的新舊同人，覺悟的到這時候才真正的轉換了過來。不覺悟的在無聲無影之中也就退下了戰(zhàn)線?！?a name="_Toc297210062">

二、文學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與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

近代以來，新式傳媒和新式社團的出現(xiàn)，為公眾參與文化再生產(chǎn)和社會整合提供了一個公共輿論空間，普通大眾得以深入其中，參與自由討論，干預、監(jiān)督、批判、推進并改變著社會變革的走向，在批判封建專制、啟蒙民眾、醞釀社會變革諸方面發(fā)揮更大的力量，同時，它們也成為文學變革和文學秩序重建的策源地，使文學活動的現(xiàn)代化與人們社交方式的現(xiàn)代化逐漸同步。就其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而言，其作用突出表現(xiàn)在：

其一，文學民主性的發(fā)揚和批評民主性的建設。新式傳媒和新式社團往往采用民主的原則與程序，強調平等，多以選舉方式產(chǎn)生組織領導和職員，重大問題須經(jīng)全體成員表決，因而對文學民主性的發(fā)揚和批評民主性的建設有著深刻的影響。比如，北平晨報學園附刊《詩與批評》的編者就表示：稿件底取舍，純準于稿件本身，決不因作者底關系而有所變異。1930年代的《大公報·文藝》則于每周星期三給陌生作者的作品留出版面，編者宣稱：“縱有文藝先輩的好文章，也不使這天受侵犯?！鳖愃七@樣的辦刊思想與原則甚至持續(xù)到四十年代中后期。例如，《十二月》第二期所登的《稿約》中說：“一、我們歡迎各方面的來稿，凡是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只要是和我們的方向相同，是真實的內容，我們都愿盡力采用。二、一切抒發(fā)個人感情的，或暖昧不明的文章，不管它的藝術價值多高，我們一概拒用。三、我們主張大刀闊斧的文學，極力反對中庸派的虛偽聲調，后者請免寄?！盵33]“飲河詩社”也是一例。1947年初重慶《世界日報》副刊版《飲河》第一期《開場白》中就曾明確主張：“我們愿意作詩人的寫手，凡能收到并世詩人篇什，皆樂為刊載，絕無漢、魏、唐、宋之見，亦無名位崇卑之見，更無親疏識與不識之見。”批評民主性的建設從《小說月報》關于“讀后感”欄目的爭論與設置也可見一斑。《小說月報》“創(chuàng)作批評”欄目從13卷8號開創(chuàng)起到13卷12號共刊登11篇批評文章?！白x后感’，一欄從14卷3號至14卷12號，除了9號太戈爾號外，共登載批評45篇。鄭振鐸于14卷3號開辟“讀后感”欄目時，曾認為“讀后感”是“批評創(chuàng)作最經(jīng)濟的方法”，當時，有人對鄭振鐸說：“去歲的‘創(chuàng)作批評’很有些有價值的成績，現(xiàn)在雖然這一欄目取消，但是希望有這樣的作品貢獻給讀者們；至少每號要有二三篇才好。因為，中國文學界批評的空氣太干燥了?！x后感’雖然是‘批評創(chuàng)作的最經(jīng)濟的辦法’，但究不趕創(chuàng)作批評的文字有系統(tǒng)些，況且憑一時的感想，也未必就算是忠誠正直的批評。”[34]后來，嚴敦易又在致鄭振鐸的信中說：“‘讀后感’的辦法，似有可議，一件批評文字，要能把作品全分析、了解；去講領略的情緒，和感觸；在短短的幾百字里，怕不會有如此經(jīng)濟吧！……沒有系統(tǒng)又不見得能指導作家，（而且全是講作品好的多，這樣有何用處）?！盵35]“創(chuàng)作批評”較之“讀后感”的經(jīng)驗性描述更具體系性、更透徹，鑒于讀者的正確意見，鄭振鐸表示贊同，并于第15卷起取消了“讀后感”一欄。

其二，制度化文學批評生產(chǎn)場域與生產(chǎn)機制的逐步形成。與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個人化或私人化特征相比，近現(xiàn)代的文學批評活動更具有制度化生產(chǎn)的特征，它們往往是在某些具有制度性保障的話語生產(chǎn)場域中完成的，并逐步形成了一些帶些鮮明現(xiàn)代性特點的生產(chǎn)機制。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現(xiàn)代文學批評公共論壇的逐步形成。比如，梁啟超主持的《小說叢話》的“筆談”就是典型的一例。這組筆談第一次利用報刊這種現(xiàn)代傳媒，集合了當時著名的專家、學者集中地討論有關小說的各種話題，筆談者立場和觀點各異，相互辯論，互有交鋒，在小說理論探討方面形成了完全有別于古代評點的理論探討的新形式和新格局。其參與者大都采用筆名形式，如飲冰室主人（梁啟超）、曼殊（梁啟勛）、平子（狄葆賢）、研人（吳研人）、知新主人（周桂笙）、蛻庵（麥孟華）、瑟齋（麥仲華）等等，這與古代評點以真名示人、看重作者權益頗不相同。其次，延續(xù)時間長達數(shù)年。再次，涉及范圍相當廣泛，思路各異。既有基于文本細讀與閱讀體驗的理論總結，也有跨文化視域的中西比較，既有基于歷史脈絡的梳理，也有純粹原理性的闡發(fā)。更為重要的是，這個類似“文化沙龍”性質的筆談，是以一種平等、理性的探討方式出現(xiàn)的。作為“主持人”或“發(fā)起人”的飲冰并不以權威壓人，參與者自由發(fā)言，各種爭論也盡量記錄在案?？梢哉f，過去那種視小說為小道，重把玩、少駁詰的研究方式，已逐漸變成了在公共領域公開進行的自由討論，原先局限于傳統(tǒng)士大夫小圈子之間的私下活動，已開始通過訴諸公共輿論而擴大了文學批評的空間?！渡陥蟆分械摹白杂烧勗挄边@樣的專欄在近現(xiàn)代以來的報刊、雜志中也是極為典型的文化批評與文學批評空間開創(chuàng)的例證?！拔逅摹币院?，一些專業(yè)文學性刊物在拓展文學批評空間方面開始有了十分自覺的意識。如《小說月報》不僅開設了“創(chuàng)作批評”這類具有專業(yè)性很強需要專業(yè)批評家參與撰稿的欄目，還開設了能適應普通讀者的“讀后感”專欄，把編輯者、作家、讀者之間的互動看作是拓展文學批評空間的重要方式，十分重視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共生”、“共贏”。二、新的能促進文學批評空間得以開創(chuàng)的批評文體得到重視。比如對話體。如果說梁啟超主持的《小說叢話》的“筆談”初具對話研究的基本的模式的話，那么到“五四”以后，對話體成了開創(chuàng)文學批評空間的重要方式。比如在《創(chuàng)造季刊》中，對話體和詩這兩種文體形式尤其受到批評家的青睞。其中刊出的《批評之擁護》一文甚至全篇采用主客對話、一問一答的形式。三、理論話語的合法化，在一定程度上也開創(chuàng)了文學理論與批評的空間。這其中一個標志性事件就是《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撰與出版?！吨袊挛膶W大系》特別推出《建設理論集》、《文學論爭集》，并聘請當時著名文學家或文學理論家作序，選輯近200篇理論文章，不僅較為系統(tǒng)地反映了新文學運動的發(fā)展和新文學理論的建設過程，也為理論或論爭這些理論話語在文學系統(tǒng)中爭得了合法的席位，極大地拓展了文學理論的研究空間。類似《小說月報》第13卷第5期的“自然主義的論戰(zhàn)”專欄這樣的設置，自“五四”以后，更是不勝枚舉。

由此可見，在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文學批評已不再是純粹個人的意識觀念的表意實踐，而是社會綜合力量參與競技的場所?，F(xiàn)代學術研究機構的建立及其教科書或講義的編寫、報刊雜志與學術刊物等傳播媒介的出現(xiàn)，評論機制的獨立化等這類具有現(xiàn)代性質因素的出現(xiàn)，極大地拓展了文學批評活動的空間，使舊有的那種側重于個人之間的偶然性交流或彼此的欣賞與品玩的文學批評活動，具有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公開性和廣泛代表性，文學批評的社會性的增強、批評活動的空間與組織形式的變化，使文學批評活動日益成為一種“公共事件”而不是“個人事件”，文學批評在研究方式、交流方式、傳播方式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相對獨立的知識活動領域。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這種空間的拓展，使文學批評活動在生產(chǎn)、消費、組織以及文學批評的規(guī)約機制等方面，共同形成了現(xiàn)代批評家難以逾越的話語生產(chǎn)場域。中國文學批評話語新的生產(chǎn)場域的形成和變遷，及其背后所隱含的知識、結構、欲望與權力之間的多重矛盾與糾葛也給近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批評活動注入更為復雜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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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The Formation of the Literary Public Domain 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s Literary Criticism at the Turn of Modern-contemporary Age

HUANG Nianran

(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Wubei 430079)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s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literary public domain are closely interrelated. Newspapers, journals and literary societies constitute the public domain of China’s literature. The cultural public domain and criticism space in the media in th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ges were characterized with whipping the feudal tyranny and enlightening the people.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media and new societies provided the space of public opinion for people’s participation of cultural reproduction, and provided opportunity for creation of literary criticism, which gave full play to the promotion of literary democracy, the construction of criticism democracy and the gradual formation of rule-based production sites for literary criticism and mechanism. It gave impetus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s literary criticism and conducive to the change of literary criticism to the competition site for the participation of all walks of life.

Modern-contemporary Age; literature; public domain; literary criticism; modernization

I0

A

1009-8135（2016）01-0055-09

2015-11-28

黃念然（1967-），男，湖北黃岡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文藝學。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度規(guī)劃基金一般項目“中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與新世紀文學批評理論的建構”（項目編號：08JA75101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