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瘞旅文》中王陽明人格境界的解讀

劉鳳霞

(貴州大學(xué)　a.陽明學(xué)院;b.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貴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貴陽　5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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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瘞旅文》中王陽明人格境界的解讀

劉鳳霞a，b*

(貴州大學(xué)a.陽明學(xué)院;b.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貴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貴陽550025)

王陽明的《瘞旅文》表達了他對逝者的真切同情，顯示出一個儒者獨特的詩性審美境界；文中言辭及埋葬死者軀體、祭奠亡靈的義舉則是一種達人達己的仁者精神；他在文末所秉承“止于悲傷”之達觀態(tài)度，表現(xiàn)出通變制宜的智者心境。

王陽明；《瘞旅文》；謫居龍場；人格境界

正德二年(1507年)春，王陽明上《乞宥言官去權(quán)奸以彰圣德疏》，抗顏直諫明武宗，提出寬待諫官、罷黜奸宦之為政忠言。但是不久，其天下興亡為己任的赤膽忠心，卻換來了政治上的無情打擊，不僅遭受廷杖之責(zé)，還身陷囹圄數(shù)月，以貶謫為貴州龍場驛驛丞為最終懲罰。1508年，王陽明經(jīng)過長途跋涉，由湘西進入黔東北，經(jīng)貴陽到達龍場。在龍場謫居的兩年多時間里，王陽明創(chuàng)作留存的篇目有22篇，其中的《瘞旅文》可謂精品，也因此入選《古文觀止》。

《瘞旅文》的體裁是一篇祭文。所祭之人是三位不知名姓的過路者。文章開首以白描手法敘述事件緣起：來自京師赴任途中的一個吏目及其所攜之一子一仆，三人先后病死于龍場附近的荒野路旁。王陽明同情其遭遇，乃率二童將三人埋葬，然后又為文以祭之。通篇文字不僅飽含對死者的無限惋惜和同情，亦推人及己，表現(xiàn)了自己淪落天涯、無復(fù)依傍的復(fù)雜心態(tài)，更于文末顯示出達觀超脫、無往自得的圣人境界，可謂一曲催人奮進的人生挽歌。

一、盡心：真情蘊藉的儒者高風(fēng)

文章開端，描述已經(jīng)在龍場謫居數(shù)月的王陽明，看到自京城而至龍場的吏目，感到分外親切，“從籬落間望見之，……欲就問訊北來事，……明早，遣人覘之”[1]952，想彼人從那煙柳繁華的京都而來，為何而來？因何而走？北國政事如今又為幾何？凡此種種，陽明都想一問究竟?？上宋催^半晌就皆暴病而亡，這引發(fā)了他的無盡傷感：“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1]952可以說，這種情感，是他對不幸者的直接同情和憐憫，是蘊含天地良心的真情表達。

古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中國士人自古就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意識，很多時候，宦游他鄉(xiāng)實為不得已之舉。王陽明為吏目的背井離鄉(xiāng)、投荒萬里而同情，更為其因微薄官俸而拋家別子的行為而不解，于是他在文中接連向死者發(fā)問：官俸既已微薄，靠自身及家人自食其力便可獲得，又何必為區(qū)區(qū)五斗米而丟掉性命？如果是命運使然，以吏目一人之命相抵已經(jīng)足夠，又為何再搭其子、其仆之性命？顯然，對吏目不遠萬里赴任天涯的舉動，在王陽明眼里全然是不當(dāng)之舉。古代士人既重人倫之情，又有家國情懷，在他看來，如果該吏目真的因為先國后家、先忠后孝的倫理觀而有千里宦游之舉，他應(yīng)該欣然就道的，又為何“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1]952可見，此人定非心甘情愿，亦未正視現(xiàn)實耳。由此，他想到了自身，自己不遠萬里被貶謫于此，豈非與他同病相憐？假如自己求生不得，亦死于這異國他鄉(xiāng)，豈不是也似這吏目一般可憐嗎?

傳統(tǒng)儒家思想特別注重“禮”，主張以“禮”的方式埋葬、祭奠死者。面對素不相識的死者，他想到“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尷如車輪”[1]952，即便無人裝殮客死荒郊的吏目三人，三人尸骨也必?zé)o存。然“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1]952？為了不“違心”，他帶二童為死者修冢埋葬，設(shè)置祭品，撰寫祭文度送亡靈，凡此行為，都是他強烈同情心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他“以盡吾心”的集中表達。

王陽明認為，君子之德，乃求“盡吾心”而非為人知，君子之行，為“實誠于心”的自然之舉。“誠者，天之道也”[2]157(《孟子·離婁下》)，“誠”就是與天道合一，聽任自己本心良知之所指?！罢\”就是不虛妄，無藻飾，正如天地萬物自然之美，乃君子德性的真性呈現(xiàn)，“思誠者，人之道也”[2]157(《孟子·離婁下》)，君子之行必“意誠”，是為臻于“求盡吾心”之境。在《瘞旅文》中，王陽明給予素昧平生的客死旅者以極大的同情，以誠摯之心設(shè)身處地推想他人，進而聯(lián)系自身，啟發(fā)后人對命運遭際、生命無常的終極思考。

不可否認，王陽明對吏目主仆客死他鄉(xiāng)的復(fù)雜情感是真實的，由吏目之死推及自身展開深切的自悼也是真實的：“自吾去父來此，三年矣”[1]952，面對三位死者，他寫下情真意切的祭文以做沉痛哀悼。對不欲前去埋葬的兩位童子說:“吾與爾猶彼也”[1]952，語言直刺其心，以致二童子“憫然涕下”，體現(xiàn)出儒家推己及人的忠恕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說，《瘞旅文》可謂陽明的真情表達，正如他給友人澹然子的序文中所言:“人，天地之心而五行之秀也?！滥诩海菫槁市?。率性而人道全，斯之謂‘完’”，其言其行不僅顯示出王陽明行為在道德情感支配下所獲得的內(nèi)在滿足，也表現(xiàn)出一種“真實無妄”的理想境界。

進一步而言，文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意誠”之境，乃“盡吾心”獨特審美境界的真實體現(xiàn)，是一種超越了功利、至真至純的心靈境界。王陽明深知這篇祭文既不會使死者在天感知，又不可使其死而復(fù)生，確乎沒有實質(zhì)性的利益價值，但他卻無法抑制自己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包含了更豐富的意蘊，不僅有傷感、有惋惜、有痛悼，還有一片赤誠真心，如孔子所講的“愛人”之“愛”，孟子所講的“惻隱之心”“不忍之心”[2](《孟子·公孫丑上》)，它是復(fù)雜的，更是真摯、淳樸的，顯示出王陽明獨特的詩性氣質(zhì)，也成為觸動讀者心靈的強大精神力量。

二、至善：達人達己的仁者胸懷

體味《瘞旅文》最后的賦詩，可以更加真切地體會到王陽明的仁者之心：“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1]952。王陽明與客死者均為離鄉(xiāng)背井遠赴天涯的宦途中人，自然具有惺惺相惜之感，在前途未知的情形下，他愿意在死后追隨死者，做彼世之真摯好友，一起登高臨遠共訴思鄉(xiāng)之苦。此仁者之心可以說與后來的“良知”理想相得益彰，如陽明后來之所謂“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1]990，“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3]，其中的“中”也就是至善，如其所言“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fā)見”[1]969，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至善之仁的道德理念。

當(dāng)然，王陽明并未放棄生還回中原的希望，“吾茍獲生歸兮”[1]952，他擔(dān)心亡者寂寞孤單，不禁深情寬慰：“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1]952，除了眾多亡者的相陪，“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1]952，森林里的麋鹿猿猴亦可為伴。最后他代黎民百姓誠意叮囑，拜托死者一定要在墓中安心守分，不要到處逞兇，“無為厲于茲墟兮”[1]952！如此蘊含豐富的情感世界，可謂他晚年“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1]958之仁者胸懷的感性表達。他認為，要處理好群己關(guān)系，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首先應(yīng)當(dāng)具有仁愛之心，以真誠惻怛、持中至善之念，推己及人、博施濟眾，由己及人、視人若己然后達人達己，最終實現(xiàn)天下為一家的“大人”之境。

謫居龍場時期，王陽明一直身體力行實踐著儒者精神的仁義道德。在《何陋軒記》中，他說“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1]891便體現(xiàn)出其視天下民為一體之仁慈博愛胸懷。而發(fā)生在龍場的“尺牘之亂”則更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他與宣慰使安貴榮的三封書信，不僅表達了對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的尊重和教化，體現(xiàn)出他對歷史上“華夷之辨”的理性態(tài)度和以“仁”為宗的儒者胸襟，更表現(xiàn)了他拯救萬民、視民如子的圣人職責(zé)與使命擔(dān)當(dāng)，進一步闡釋便是“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1]968的至仁境界。

其弟子王龍溪在《陽明先生年譜序》中說：“居夷三載，動忍增益，始超然有悟于良知之旨”[1]1360，可證龍場大悟直接影響了王陽明晚年的良知說。良知即為天理，天理則可內(nèi)化為人的價值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1]99，表明了他道德至善、人性光明的堅定信心，和對生命能夠與道合一的自覺，以及“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篤定。在他看來，“良知”實乃人之本心，人人心中原本皆有良知，可惜“知善知惡”的一念之間，開始向“惡”而偏離了“善”。王陽明謫居龍場期間，教化夷民，以文弘道，著力于宣揚仁者之風(fēng)，這都是以“良知”為本體而身體力行的。可以說，王陽明在龍場所悟之“圣人之道，無性自足，不假外求”，乃兼內(nèi)圣外王二者兼?zhèn)渲?，不但開拓了他作為個體生命的價值寬度，也開辟出嶄新的心學(xué)一脈。

三、達觀：通變制宜的智者心境

盡管在由己及人的推想中，王陽明對宦游千里，最終殞命的逝者，表達了他深刻的哀傷和沉痛的悼念，但對萬里投荒、歷盡磨難的自己，卻表現(xiàn)出一種受之泰然、淡然應(yīng)對的達觀態(tài)度。他深刻反省了謫居以來的生活，“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二年矣，……未嘗一日之戚戚也”[1]952，他以儒家中庸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命運遭際，表現(xiàn)出一種豁達樂觀的行為態(tài)度。在龍場，他以常人難以忍受的堅韌，摒除雜念，澄凈歸一，排除干擾，一任心體沛然發(fā)用流行，從此盡心知性，以圣人之工夫?qū)崿F(xiàn)圣人之志?？梢哉f，謫官龍場，是他坎坷人生最大的一次災(zāi)難，也是促成他悟入圣人之道的大因緣。

《瘞旅文》最后，王陽明用歌詩來告慰亡靈：“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子宮?”[1]952。盡管這里與天地隔絕，滿目青山，連飛鳥都難以通過，置身這崇山峻嶺之中，游子的懷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對未知的前路是迷惘的。然而，如果上升到至高至遠的視野來觀察，這廣袤的千山萬壑不也只是環(huán)海之中的小一塊地盤嗎？既如此，又何必為沒有葉落歸根而遺憾呢？所以，魂啊魂啊，不要悲傷！面對未卜的前途和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生死關(guān)隘，王陽明變得異常清醒：“魂兮魂兮，無悲以恫”[1]952，最終他決心止于悲傷，以更加理性地態(tài)度面對生活，“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1]952，這是一種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更顯示出他的開闊胸襟和通達氣度。

聯(lián)想王陽明初到龍場時的情形，不難理解他的所言所想。斷炊斷糧，他便請學(xué)于農(nóng)，上山伐薪，自給自足；沒有居所，他就結(jié)草庵以居；草庵不耐雨打風(fēng)吹，乃尋山洞以避之；病臥石榻、蠱毒瘴癘，他都處之泰然。在最迷茫的時候，潛心研讀《周易》，自命讀書處為“玩易窩”；常臥石棺，體悟生死，追索為圣之道，……這種“君子友我，小人資我，艱難困苦玉成我”[4]的堅韌意志，正是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精神的沿繼。

在王陽明眼中，謫居龍場，置身兇險的環(huán)境是不可選擇的，比如居無定所，生活無著，疾病纏身，官吏迫害等苦難接踵而至。但是，置身逆境中的態(tài)度與行為卻是可以選擇的，在他面前，“心”是最能動的，能夠賦予行動以無限改變的可能性。因此，行為的改變終需至一念之靈覺，人生便是在一念中得以自由選擇，并因此產(chǎn)生不同的結(jié)局?？梢哉f，王陽明在《瘞旅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闊大心境，正是其“心即理”思想運用的具體體現(xiàn)，在接受—承受—忍受—抗?fàn)帯降男木匙兓绊懴拢蹶柮鞯靡猿阶晕?，也進一步證明了個人心境對行動的巨大影響力。

四、結(jié)語

《瘞旅文》展現(xiàn)了王陽明在謫居龍場期間的一段心路歷程，其中既有對堂堂京官最終客死他鄉(xiāng)而無人收納的悲憫，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更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豁達胸懷，集中體現(xiàn)了他在儒者、仁者、智者三種不同層次上的人格境界。明正德五年(1810年)，王陽明接到拔擢江西廬陵知縣的調(diào)令，從此離開龍場，離開了貴州。以后他歷任知縣、巡撫、兵部尚書等職，在軍事和政治上都取得了不俗功績；其學(xué)問亦日漸精進，由“心即理”“知行合一”而發(fā)展至“致良知”學(xué)說；在思想漸趨成熟的同時，他最終成為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真“三不朽”之人?；蛟S正因其獨樹一幟的道德自信和堅韌意志，王陽明的哲學(xué)思想顯示出極大的開創(chuàng)性和獨立性，終成以晚年“四句教”為定論的心學(xué)大成。

[1]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 孟子.孟子[M].萬麗華，藍旭，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157.

[3] 陸九淵.陸九淵集·王守仁序[M].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537.

[4] 王路平.王陽明“龍場悟道”對現(xiàn)代人精神追求的啟示[J].西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科版),2011(1):7-11.

Viewing Wang Yangming’s State of Character from Burial of Travelers

LIUFengxiaa，b*

(a.Yangming College;b.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Guizhou Local Culture ,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 550025, China)

Wang Yangming’sBurialofTravelersexpressed his deep sympathy for the dead, and showed an unique aesthetic realm of a Confucian. That is the language of the essay and his behavior of burying and worshiping the dead, showed the benevolent mind with which one looked others as himself. In this paper, we can check out WangYangming’s rational feeling about stopping sadness in the end and this showed his self-possessed attitude of open-minded and wise mood.

Wang Yangming;BurialofTravelers; exile in Longchang; state of character

10.13542/j.cnki.51-1747/tn.2016.01.018

2016-01-05

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項目“貴州陽明學(xué)文化遺存研究”(JD2014001)

劉鳳霞(1981— )，女(漢族)，山東青州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文學(xué)與文化，通信作者郵箱：sina007Sina007@126.com。

I20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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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383(2016)01-006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