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藏起來的生母：曹禺《雷雨》的秘密

李蓉

【摘 要】曹禺將童年時期震撼自己心靈的驚天秘密——生母的秘密藏入《雷雨》，這一秘密是《雷雨》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力，因此《雷雨》的故事不是講因果報應。二十三歲時曹禺以平復的、悲憫的心態(tài)，加以戲劇手法，寫下《雷雨》。

【關鍵詞】曹禺；《雷雨》；第九；角色；質疑；序幕；尾聲；我是誰

中圖分類號：I207.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2-0011-03

《雷雨》是曹禺的第一部劇作。曹禺曾自述道：“我寫《雷雨》有一段醞釀過程。我剛讀完南開中學，便立志想寫《雷雨》這一類的劇本，因為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已經看到了一些像繁漪和周樸園這樣的人物?！雹佟半[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fā)泄著被壓抑的憤懣，誹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雹谀敲吹降资鞘裁戳α客苿硬茇畬懽鳌独子辍?，《雷雨》中又蘊藏了怎樣的秘密？

一、從曹禺的身世看《雷雨》的創(chuàng)作沖動

曹禺（1910-1996）本名萬家寶，曹禺是筆名。本文為敘述方便都采用曹禺作為名字。

曹禺講道：“我的家庭人口不多，我父親先后有過三個妻子。我的姐姐和哥哥是第一個母親生的，這個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親生我之后第三天便故去了”“我的第三個母親和我的生母是雙生的姐妹。我從小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心靈上是十分孤單而寂寞的”③。曹禺的母親生下曹禺后第三天得產褥熱不治身亡。出于對愛妻的憐愛，父親對曹禺格外疼愛，直到曹禺長大成人，他仍然對曹禺懷有很深很深的愛。隨后父親將小姨接來幫忙照顧。小姨與曹禺的生母是孿生姐妹，長相完全一樣。不久小姨成了繼母，對曹禺十分疼愛，姐姐的孩子就像自己親生的一樣。繼母一生沒有生孩子，曹禺就是她的兒子了。曹禺說：“我這個繼母待我很不錯，我從小就是由她帶大的?！雹懿茇辶鶜q時，這個秘密突然被奶媽點破。奶媽找繼母要錢物，繼母沒答應。奶媽大吵大鬧，并懷恨在心伺機報復，她把小曹禺叫到跟前悄悄對他說：“你知道你的親媽嗎？這個媽不是你的親媽，你的親媽生你三天便得病死去了?！雹?/p>

《雷雨》中隱晦地記載了以上的一切。生母被遮掩的經歷對曹禺影響很大：“每當曹禺同別人談起他生下三天便失去親生母親的事，便有說不出的難過。他常說：‘我從小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心靈上是十分孤單而寂寞的?！雹奚笐{空消失，連存在過的證據都被抹去。發(fā)生在生母身上的事全變成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連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生母，這對為生育自己而失去生命的生母是多么不公！自己生命的源頭都是假的，天下還能相信什么，還能相信誰，心里的話還能跟誰述說？這令小曹禺變得很“苦悶⑦”。對曹禺來說“生母是誰”與“我是誰”是同一問題，因此書寫生母的命運、訴說生母的委屈，并進行自我身份的尋找，是《雷雨》的主題。最終一場“雷雨”洗盡遮掩生母的一切，并將曹禺的身份洗刷了出來，這令曹禺感受到喜悅。曹禺自述：“我愛著《雷雨》如歡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如在粼粼的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青蛙那樣的欣悅?！雹?/p>

二、從《雷雨》看曹禺的身世展現

那么，《雷雨》中曹禺是如何展現自己身世的呢？

首先，曹禺把“生母”巧妙地隱藏起來，使之成為《雷雨》里的第九個角色，這正如他的實際生活。通常讀者認為《雷雨》里繁漪就是繼魯侍萍后周樸園娶的那個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她們的特征很相似，但里面卻有個近十年的誤差。曹禺曾說過他上南開中學時數學是他最喜歡的兩門功課之一⑨，因此他不可能犯簡單的計算錯誤。曹禺說過：“《雷雨》里原有第九個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寫進去，那就是稱為雷雨的一名好漢，他幾乎總是在場，他手下操縱其余八個傀儡。而我總不能明顯地添上這個人”⑩。《雷雨》中曹禺隱寫周樸園的第二個妻子并留下線索：即周樸園與魯侍萍生活節(jié)奏的高度同步性。光緒二十年（1894年）冬年三十夜里，侍萍抱著出生三天的大海被趕出周家，跳河被人搭救后離開到外鄉(xiāng)。周樸園娶第二個妻子，幾年后周繁漪生下周沖。而侍萍先后嫁過兩個人，與后夫魯貴生下四鳳。四鳳只比周沖大一歲?。

其次，《雷雨》是一部關于曹禺“家”的戲劇，曹禺將自己家人通通安排進了角色。下面先來看看《雷雨》人物與曹禺家庭成員的對應關系：①周樸園：曹禺父親萬德尊；②繁漪（周樸園第三個妻子）：曹禺父親的第三個妻子，繼母薛詠南；③魯貴：奶媽，其他魯家人則代表由他引出來的秘密。三個自我形象：①周沖：五六歲之前的曹禺，把繼母當生母，用曹禺自己的形象；②周萍：知道真相以后的曹禺，借用曹禺大哥的形象；③魯大海：是曹禺隱藏的心思，無真實家人形象對應。三個生母形象：①魯侍萍（周樸園第一個妻子）：借用曹禺父親第一個妻子的形象，結合生母的實際遭遇；②魯四鳳：生母的影子、生母年輕的時候，借用了父親第一個妻子生的女兒即曹禺姐姐的形象；③第九個角色（周樸園第二個妻子）：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即曹禺的生母。這個角色是空的：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全變成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由別的角色承擔，她因被其他人頂替而被遮掩了。曹禺用這個角色讓觀眾體驗到當年生母被抹掉時自己的悲憤心情，使整部戲都籠罩在“雷雨”的氣氛里，這是《雷雨》之魂，推動著情節(jié)的延續(xù)。曹禺曾說“我看幾次《雷雨》的演出，我總覺得臺上很寂寞的，只有幾個人跳進跳出，中間缺少了一點生命，我想大概因為那叫做“雷雨”的好漢沒有出場”?。被抹掉的生母卻正是后面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的源頭。在《雷雨》中沉悶多年的不白之冤最終引發(fā)了一場洗刷式的“雷雨”。

那么曹禺在《雷雨》中是怎樣隨故事展現自我心情狀態(tài)的呢？首先是敘事的時間問題，時間影響曹禺的心境。一是序幕和尾聲：代表十九歲到二十三歲曹禺寫作和完成《雷雨》時的心理狀態(tài)，這時曹禺是以體諒、悲憫并帶有一定距離的眼光看待過往，曹禺想讓觀眾也體諒到這種心態(tài)，因此《雷雨》前后加上了序幕和尾聲，并反對演出時將二者去掉。二是四幕?。涸趧≈惺前l(fā)生在十年前。這代表曹禺五六歲得知秘密時激蕩震撼的心理狀態(tài)。三是比四幕劇更早三十年的年三十夜：這是曹禺出生的那年，生下曹禺才三天的生母死去，因此新年正代表這一秘密開始的時間。其次是秘密揭開后驚天動地的過程：生母的秘密是曹禺五六歲時由奶媽最先揭開的，那小曹禺會馬上相信嗎？他會不會先問問繼母。然而不管這個秘密是無心也好有意也罷，既然已成秘密，繼母應該是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立即承認的，也許她打算以后再慢慢告訴曹禺。然而看到小曹禺臉上那種種的疑色，繼母覺得告訴小曹禺另有生母或許也無妨，以免既對不起姐姐還破壞與曹禺的感情。但曹禺的父親會認為不妥，他一直認為他的家庭完美和諧，一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小姨替代了生母，使曹禺不至感受喪母之痛。他讓繼母要為孩子考慮，要忍耐堅持。然而紙里包不住火，最終父親向曹禺承認這一事實?！独子辍氛故玖苏麄€事件的結構，卻將原因隨第九個角色隱藏。而在《雷雨》中首先應該關注秘密的引進者及其達到的效果。在現實生活中奶媽敲詐繼母錢物不成，成為告密者試圖破壞曹禺與繼母的感情。在《雷雨》中魯貴敲詐繁漪錢財，是將秘密（魯家其他人）引進周家的人，魯家其他人都背叛他，這反映出當年曹禺奶媽揭破的秘密并沒有能讓她如愿利用。之后是小曹禺對秘密的影子的追問。這影子在《雷雨》中便化作了四鳳。而曹禺則由不明真相的狀態(tài)（周沖），到越來越相信確有其事要牢牢抓住的狀態(tài)（周萍）。繼母繁漪的表現是，為了保護和繼子周萍的感情先是要趕走四鳳了事，看到周萍背離的心后表示愿意與四鳳共存，以保住與周萍的感情??，F實生活中對應繼母先是否認奶媽所說，后為了維護和小曹禺的感情愿意承認被遮掩的事實。而引起秘密暴露的是秘密本身，因為確有其事。在《雷雨》中，就是魯侍萍以及她的三十年前遭遇。但最后對小曹禺來說，引起強烈震撼的疾風暴雨，卻來自父親的最終承認。在《雷雨》第四幕中，整個節(jié)奏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是非因果瞬息萬變，一切的風云逆轉正是來自周樸園讓周萍認生母魯侍萍。至此所有的一切降下了帷幕。從《雷雨》中，亦可看出曹禺的愛憎：魯貴，典型的惡仆形象，窺探秘密，以知道繁漪和周萍之間的感情敲詐繁漪錢財。雷雨里兩個最復雜人物的是周萍和繁漪。周萍：先愛繼母（繁漪），當生母的影子（四鳳）出現以后出現了對繼母的背叛；繁漪：愛繼子，即便出現了生母的影子（四鳳）還是不放棄對繼子的愛。在《雷雨》第四幕中，她喊著：“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要你說，我——我是你的?！爆F實生活中繼母很愛曹禺，她沒有自己的孩子，一直把曹禺當做親生孩子撫養(yǎng)?。在生母秘密暴露的過程中，繼母始終未曾放棄愛曹禺并爭取曹禺對自己的愛。魯大海：是那個和生母在一起的曹禺。作為《雷雨》中曹禺三個自我形象的唯一幸存者，代表曹禺新自我身份的認定?！独子辍分械母赣H周樸園，反復強調“秩序”，大概這就是曹禺的父親遲遲不肯告訴小曹禺真相的原因吧。多年后曹禺理解了父親對幼年自己的保護，因此《雷雨》中的周樸園有父愛執(zhí)執(zhí)的一面。然而繼母與父親談不上惡意的行為，卻還是造成曹禺對命運有自己的理解：“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類是怎樣一種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能自己來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huán)境的——捉弄”“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

三、曹禺的戲劇經驗對《雷雨》創(chuàng)作的影響

曹禺十三歲進入南開中學，隨后參加“南開新劇團”開始演戲?，改編過劇本，做過導演?。曹禺曾說過：“我認為一個寫劇本的人應當有舞臺實踐，我從十四歲起就演話劇，一直演到二十三歲，中間沒有停過，我似乎理解了舞臺感，對于一個寫戲的人來說，不只要熟悉舞臺，舞臺感很重要”?“一個劇作者總要懂得舞臺的限制，一個人總是在限制中求得自由，絕對的自由是沒有的，我覺得劇作者最大的限制是觀眾。要了解觀眾，這是我的一點體會。如果我們寫的戲觀眾不理解，不欣賞，不來看你的戲，那不什么都完了嗎！”?“南開新劇團經常介紹外國戲，有的加以改編，成為中國可能發(fā)生的故事，人物也都中國化了，但主題思想不加更改。這樣做，是為了適合我們的舞臺條件和觀眾的接受能力。”?“《雷雨》中的每個人物都有真實的影子，但又不是一個人，而是集中了很多人物的特點，再加以我的創(chuàng)造?！?/p>

十九歲時曹禺萌生了創(chuàng)作戲劇的念頭。十幾年前被奶媽揭破的生母秘密引起的心靈震撼至今仍未平復，曹禺此時已經原諒了繼母和父親，卻還是難以擺脫內心的苦悶。這苦悶和孤獨以及進行自我身份認同的使命支持著他的創(chuàng)作。究竟應該怎樣訴說才能讓自己內心的隱秘不被打攪？經過五年構思醞釀，于1932年，二十三歲的曹禺在清華大學最終完成了《雷雨》。

才華橫溢的曹禺采用能抓住劇場觀眾的戲劇方式，巧妙地讓生母被其他人物遮掩而幾乎看不見蹤影，并重演了當年生母的秘密被揭開時的驚天動地的過程，使觀眾體驗到自己當年的內心震撼，最后帶領觀眾進入現在的悲憫情感。也許在《雷雨》演出劇場，觀眾受到感染的那一刻，曹禺不再感到孤單。

注釋：

①曹禺.憶寫〈雷雨〉[A].曹禺自傳[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71.

②曹禺.曹禺戲劇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5.

③曹禺.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A].曹禺自傳[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2.

④田本相.曹禺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12.

⑤⑥引書同（4），P13.

⑦引書同（4），P1.

⑧引書同（2），P4.

⑨引書同（4），P487-489.

⑩引書同（2），P407-425.

?引書同（2），《雷雨》第二幕。

?引書同（2），P407-425.

?引書同（2），《雷雨》第四幕。

?引書同（4），P487-489.

?引書同（2），序言。

?引書同（4），P487-489.

?曹禺.曹禺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36-38.

?引書同上，第67頁《我的讀書》（節(jié)選自《和劇作家們談讀書和寫作》，《劇本》1982年10月號）。

?引書同上，P67.

?引書同上，P36-38.

引書同上，P71.

參考文獻：

[1]曹禺.曹禺戲劇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6）.

[2]曹禺.曹禺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10）.

[3]田本相.曹禺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