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有“霾”嗎

夏炎

近年來，隨著城市空氣質量的不斷惡化，“霾”這個原本十分生僻的字眼進入到公眾視野。2010年，中國氣象局出臺的國家氣象行業(yè)標準對霾（haze）的定義進行了規(guī)范：“大量極細微的干塵粒等均勻地浮游在空中，使水平能見度小于10.0km的空氣普遍混濁現(xiàn)象。霾使遠處光亮物體微帶黃、紅色，使黑暗物體微帶藍色。”可見，霾的現(xiàn)代含義是一種空氣混濁現(xiàn)象。

然而，學者們一般都認為古代的霾就是人們熟知的沙塵天氣，即一種因風而起的降塵現(xiàn)象。這顯然與霾的現(xiàn)代含義截然不同。但在學界對古今天氣現(xiàn)象的解釋體系中，無論是風、雨、雷、電，還是雪、雹、霜、霧，其古今含義基本沒有發(fā)生變化，何以唯有霾的古今含義發(fā)生了轉變？如果說“霾即沙塵”的觀點是從古至今一脈相承的話，難道霾的現(xiàn)代含義就是憑空而來的嗎？

經(jīng)典結論：“風而雨土為霾”

古代霾的記錄最早可上溯到殷商的甲骨文。但在還不能見到甲骨文的古代，人們對霾的認識是靠傳世文獻的記載?，F(xiàn)存最早記載“霾”的傳世文本是《詩經(jīng)·邶風·終風》，其中“終風且霾”四字便是古人解讀霾的唯一文本來源，后世學者對霾的初步理解都源于這一孤立文本中的四個字。

最早對“霾”字進行解釋的是《爾雅·釋天》：“風而雨土為霾?！贝撕蟮囊磺Ф嗄昀?，東漢許慎、鄭玄，三國孫炎，東晉郭璞，唐孔穎達，北宋邢昺都沿襲舊說，直至清代在此問題上也無創(chuàng)見。此外，一些唐宋學者對詩文中出現(xiàn)的“霾”字所作的注解也大都采納《爾雅》的觀點。更有如柳宗元在自己的文章中大量使用“霾”字。由此不難看出，《爾雅》的經(jīng)典結論對后世霾認知體系的維系具有巨大影響力。

《爾雅·釋天》基于對《詩經(jīng)》“終風且霾”一句解讀而得出的“風而雨土為霾”的結論似乎成為永恒的經(jīng)典，并被歷代學者奉為圭臬。從上述話語解釋的傳承過程中可以看出，《爾雅》關于“霾”的經(jīng)典結論建構了古人對霾的主流認知體系，該體系約形成于秦漢之際，并經(jīng)過后世學者的不斷完善和維系，在古代天氣認知發(fā)展史上占有堅不可摧的地位。直至今日，學界所謂“霾即沙塵”的觀點亦來源于此認知體系。

“霾”非“霾”：“風”“雨土”和“霾”的關系

然而，這一認知體系也并非無懈可擊。由于該體系的形成并不是源于實地觀測，而是基于對孤立文本的解讀，因此我們便會對其認知結論的科學性產(chǎn)生疑問?！帮L而雨土為霾”立論的基礎有二：一是“風”，二是“雨土”。“風”與“霾”具有何種關聯(lián)？“雨土”與“霾”又是不是同一天氣現(xiàn)象呢？

關于“風”與“霾”的關系，史籍中主要存在兩種描述方式：一是“大風一昏霾”，二是“風霾”。

《新唐書》卷35《五行志二·常風》載長慶三年（823年）正月丁巳朔“大風，昏霾終日”。在這次風災中，“大風”導致的結果是“昏霾終日”。所謂“昏霾”，就是“光線昏暗”，古人多用它形容所處空間的昏暗狀態(tài)。因此“昏霾”二字所反映的并不是一種天氣現(xiàn)象，而是一種昏暗混濁的空氣狀態(tài)。《詩經(jīng)》中的“終風且霾”與“大風，昏霾終日”所要表達的含義是相同的。

“風霾”連用是古人常見的對某種天氣現(xiàn)象的描述方式，它最早出現(xiàn)在記錄東晉歷史的史書中。如《資治通鑒》卷109載東晉安帝隆安元年（397年）正月“甲辰，風霾，晝晦”?！端问贰肪?19《劉敞傳》載劉敞有“臣恐感動陰陽，有日食、地震、風霾之異”之語，更說明從宋代開始，在古人的氣象認知體系中，“風霾”已是與日食、地震并列的一種非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 “風霾”雖確指沙塵天氣，但均為“風”與“霾”連用的描述方式，至于“霾”字單用的情況，在各種記載與“風”相關聯(lián)的氣象記錄中基本沒有找到?？梢?，在古人的觀念中，“風霾”與“霾”是兩種不同的現(xiàn)象。

根據(jù)《爾雅》的結論，霾意為“風而雨土”，后世學者將其簡化為“雨土”。“雨土”的“雨”是動詞，有“像下雨一樣降落”之意，讀yù音。從現(xiàn)代氣象學角度看，“雨土”是大氣中的一種黃土沉降現(xiàn)象，即沙塵天氣的一種?！豆疟局駮o年》載：“（帝辛五年），雨土于亳?！薄赌印し枪ハ隆份d：“還至乎商王紂……雨土于薄?！边@兩條史料均記載了殷商末年出現(xiàn)的雨土情況，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關于“雨土”的最早記錄。如果具體到“雨土”與“霾”的關系，史書也有兩種描述方式：一是“雨土—昏霾”，二是“雨土霾”。

第一種描述方式見于《新唐書》卷35《五行志二·黃眚黃祥》：“天復三年（903年）二月，雨土，天地昏霾?！睂φ涨拔年P于“大風一昏霾”的討論，這里的“昏霾”也是指一種昏沉混濁的空氣狀態(tài)。再看“雨土霾”。《元史》卷50《五行志一》載：“天歷二年（1329年）三月丁亥，雨土霾?！薄坝晖瘤病边€常被簡化作“雨霾”，其所代表的天氣現(xiàn)象依然是沙塵天氣。但是在史書中，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雨土”與“霾”作為兩種并行的天氣現(xiàn)象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同時包含“霾”字的表示沙塵天氣的詞語也僅是某字與霾字的合成詞， “霾”作為單獨的表示某種天氣現(xiàn)象的情況基本沒有發(fā)現(xiàn)?？梢?，在古人的觀念中，“雨土”與“霾”亦是兩種不同的天氣現(xiàn)象，其中的“霾”字依然是“昏霾”之意。因此，《爾雅》所謂“雨土”即是“霾”的論斷亦是不合理的。

真相：不變的“霾”

經(jīng)過初步討論，我們認為《爾雅》的論斷有誤。那么，霾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霾的現(xiàn)代含義是否又能夠從古代霾的真相中找到源頭呢？

前文我們曾說到“霾”字在甲骨文中便已出現(xiàn)，只是古人無緣得見。其實在甲骨卜辭中的“霾”字出現(xiàn)后，一些學者依然引用“風而雨土為霾”來進行解釋。然而甲骨文中的“霾”是否就是指沙塵天氣呢？

《甲骨文合集》13467的兩條卜辭為我們提供了解決問題的線索，即“貞茲雨隹霾。貞茲雨不隹霾”。卜辭的內容大意是：“占卜：這場雨會出現(xiàn)霾嗎？占卜：這場雨不會出現(xiàn)霾嗎？”令人意外的是，這兩條卜辭中“霾”競和“雨”同時出現(xiàn)。按《爾雅》的結論，霾始終是與風和土聯(lián)系的，這兩條卜辭恰恰推翻了這一觀點。眾所周知，降雨和沙塵是干濕的對立體，由此可以斷定：卜辭中伴隨降雨的“霾”絕不會是沙塵天氣。endprint

上文已述，“昏霾”指的是一種空氣混濁狀態(tài)，同時也解明了“終風且霾”的“霾”即“昏霾”之意。卜辭中的“霾”是否也有相同的含義呢？我們知道，卜辭包含了大量的氣象信息，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殷商時期人們的天氣認知水平，因此卜辭中的“霾”當為殷人的實地觀測記錄。但比起風、雨等常見天氣現(xiàn)象，“霾”字出現(xiàn)的頻率要少得多，可見在當時并非常見的天象?，F(xiàn)代人或許有過這樣的體驗，下雨時，降雨云層較薄，天空略呈陰暗之色，這是一般的陰雨天氣，人們習以為常；然而在強烈對流雨發(fā)生之前，云層極其濃厚，天空會呈現(xiàn)如同夜晚一般黑暗的狀態(tài)，即所謂“黑鍋底”，令人產(chǎn)生恐懼之感。同時，在降雨中，由于對流雨強度比較大，因此會伴有雷電、強風、冰雹等現(xiàn)象，使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既昏暗又混濁的狀態(tài)。因此，結合對流雨發(fā)生時的上述天氣狀態(tài)，我們認為卜辭中的“霾”就是一種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由于對流雨強度大，同時天暗如墨、暴風驟雨，這種可怕的天象足以令殷人望而生畏。在這種情況下，殷人之所以占卜下雨會不會出現(xiàn)霾，是因為在當時人觀念中，“霾”這種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并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一旦出現(xiàn)便會被視為不吉的征兆。因此卜辭中“霾”的含義應是一種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而非一種具體的天氣現(xiàn)象，這就是霾的本意所在。

這樣的論斷是否有佐證呢？實際上，一些古代學者早已對“風而雨土為霾”的結論產(chǎn)生懷疑，并結合自身的觀察實踐，對霾的本意作了另辟蹊徑的解釋。東漢王逸首先在為《楚辭·遠游》“氛埃辟而清涼”一句作注時提出了“霾非沙塵”的觀點。東漢末的劉熙在其所著《釋名》中提到：“霾，晦也。言如物塵晦之色也?！彼J為霾是一種空氣狀態(tài)，而非具體的天氣現(xiàn)象；同時，霾“如物塵晦之色”，一個“如”字指出霾的顏色雖與塵土顏色類似，但并非塵土，從而將“霾”與“浮塵”天氣嚴格區(qū)分開來，進一步完善了王逸的觀點。此后，《晉書》卷12《天文志中》寫道：“凡天地四方昏漾若下塵，十日五日已上，或一月，或一時，雨不沾衣而有土，名日霾。故日，天地霾，君臣乖?！边@可能是古代對霾所下的最為詳細的定義。若仔細推敲其中詞句，實際上這段記載就是劉熙結論的擴展版。只不過《晉書》又補充了霾的持續(xù)時間及其所預示的征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人天氣認知水平的進步。

正因為霾的本意是一種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因此在古人的文本敘述中，“霾”的這一含義被廣泛運用。如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溱水》：“交柯云蔚，霾天晦景”中的“霾”所表達的就是這種空氣狀態(tài)。而由“霾”衍生出的合成詞更是比比皆是，最常見的就是“昏霾”和今人常用的“霧霾”。

綜上，針對“霾”的含義，漢唐間的一些學者提出了與《爾雅》相悖的觀點，他們認為霾就是一種陰郁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這與卜辭中霾的含義不謀而合。相對于處在主流地位的“風而雨土為霾”觀點，上述觀點屬于非主流。然而，這些非主流的觀點卻與霾的現(xiàn)代含義極其接近。從古今天氣現(xiàn)象解釋體系的傳承性來看，從甲骨文到王逸、劉熙及《晉書·五行志》，“霾”在這一系列文本傳承過程中，逐漸恢復其本來面貌。其真實含義應該是“昏暗的空氣混濁狀態(tài)”，這才是霾現(xiàn)代含義的濫觴。因此，按照霾的本意，古今的霾在狀態(tài)表現(xiàn)上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是霾的成分發(fā)生了變化，因為當今的霾已經(jīng)不是一種完全的自然現(xiàn)象，其原因早已不言自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