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chuàng)作與闡釋角度看《詩經(jīng)》對閨怨詩的雙重影響

郭冠群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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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創(chuàng)作與闡釋角度看《詩經(jīng)》對閨怨詩的雙重影響

郭冠群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摘要：閨怨詩是我國古代詩歌的一個重要門類，大部分以男性代言的面目出現(xiàn)，有其自身的復雜性。如果把直接書寫閨中幽怨的詩篇作為閨怨詩之“正體”，那么詩中蘊涵比興寄托意味的詩篇則為閨怨詩之“變體”。這兩種體式都跟《詩經(jīng)》有直接關(guān)系?！对娊?jīng)》的創(chuàng)作可直接作為閨怨詩正體的源頭，后世的怨女情深即在此發(fā)端。其闡釋啟發(fā)了閨怨詩變體的形成，使得后世以男女之情抒君臣之感的詩篇均能在此尋找到理論依據(jù)。前者的影響是主要的。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閨怨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闡釋傳統(tǒng)

接受美學認為，一部文學史不僅是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歷史，更是對經(jīng)典作品闡釋的歷史，《詩經(jīng)》之于閨怨詩，就是在這兩個方面發(fā)生了影響。

所謂閨怨詩，是指反映閨閣婦女離別之愁緒、相思之凄涼、受棄之怨苦等情感的詩歌。閨怨詩必須滿足三個條件：其一，抒情主人公為女子，即“閨”；其二，抒發(fā)的是“怨”情，這個“怨”主要指急嫁、相思、怨別、恨棄這一類情感；其三，情感指向是男子。閨怨詩是詩歌中的古老題材，最能寫得纏綿委婉、細膩飽滿。閨怨詩在歷史上的繁盛不僅跟閨怨情感的力度深厚有關(guān)，更是由于男女之情與君臣之義具有相通性。直接書寫閨中幽怨的詩篇為閨怨詩之“正體”，詩中蘊涵比興寄托意味的詩篇為閨怨詩之“變體”。《詩經(jīng)》在創(chuàng)作上為閨怨詩之正體奠定基礎(chǔ)，在闡釋上啟發(fā)閨怨詩之變體形成。

一、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奠定閨怨詩之正體

《詩經(jīng)》中的閨怨詩對后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其中的很多詩篇更是在抒情主體、抒情手法和情感基調(diào)上為后世之同類詩歌提供范式。若根據(jù)上文所列的三個條件來界定閨怨詩，那么《詩經(jīng)》中的閨怨詩共有32篇。

(一)抒情主體：閨閣女子

《詩經(jīng)》里的閨怨詩，按抒情主體可大致分為三類，即：閨女怨、少婦怨、棄婦怨。

閨女，指的是未出嫁的閨中少女。《召南·摽有梅》①：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是一首描寫閨中少女感于青春易逝而急于求士的詩。清代龔橙《詩本誼》說：“《摽有梅》，急婿也。”[1]47尤切中肯綮。細較原詩，其實里面的求嫁之意很明顯。這首詩以梅子起興，首言女子看到樹上的梅子已經(jīng)熟而落了，尚有七成的果子，想到自己年歲漸長，容華就像這梅子一樣，雖盛年還在，但已趨向零落，所以希求有男子能趁著吉日良辰來向自己求婚。次言樹上未落的梅子只剩下三成了，自己的年歲也更大了，容華就像梅子一樣所剩無多，所以宣布有意向自己求婚的男子只要趁著今天就好。尾言梅子已經(jīng)完全落地，人們開始頃筐來拾了，女子仿佛看到自己容顏凋落后會像落梅一樣被人隨意處置的悲慘情景。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嫁掉，甚至都不必舉行正式的婚禮②。詩中的女子唯恐青春被耽誤，于急切中彌漫著淡淡的幽怨。關(guān)于望梅起興，陳奐說得很有道理：“梅由盛而衰，猶男女之年齒也。梅、媒聲同，故詩人見梅而起興?！盵2]其實，“梅”在這里不僅有興的作用，也有比的作用，詩人將女子的容顏比作樹上的果子，通過果子的墜落來比喻容顏的凋落，層層遞進，與人物逐漸加深的急切心境相適應?！笆渍陆Y(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是從容相待之詞。次章結(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則敦促其言下承當。末章結(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謂之’，乃迫不及緩，支詞盡芟，真情畢露矣?！盵3]131

閨女怨除了描寫少女的急嫁之情，還有表現(xiàn)女子對戀人的相思、埋怨，如《鄭風·子衿》《王風·大車》等。

自古女傷春、士悲秋，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傷春”傳統(tǒng)就是源于《詩經(jīng)》中寫閨女的詩句?！夺亠L·七月》有言：“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箋》：“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标柎喝?，天氣轉(zhuǎn)暖，萬物復蘇，春天是求偶生情的季節(jié)，求之不得就會哀嘆之。錢鐘書言：“茍從毛、鄭之解，則吾國詠‘傷春’之詞章者，莫古于斯?！盵3]221后世詩寫女子或采桑撫柳，或游賞春景時而忽生哀愁的“春怨”一類詩歌，即是發(fā)源于此。如《牡丹亭》第十出杜麗娘游園時感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殘垣?！?/p>

閨女怨與少女的豆蔻年華聯(lián)系在一起，與少女的青春嬌嗔聯(lián)系在一起，與少女的萌動春情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總的格調(diào)較為明朗。雖然有憂愁，卻不是難以排遣；雖然有寂寞，但還是對愛情充滿希望，是淡淡的哀愁。

思婦的出現(xiàn)與社會背景相關(guān)。春秋時期，各諸侯國互相征伐，以強凌弱，以眾暴寡。社會的動亂使得那些行役的大夫或從征的將士之妻成了痛苦的思婦，“三百篇”中就有很多這樣的女子，她們的丈夫行役在外，自己獨守空房，只能在深閨中擔憂征人游子，哀嘆命運，唱著纏綿而赤誠的相思調(diào)?！缎l(wèi)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全詩四章，可以看到這位少婦在想到自己的丈夫時首先涌起來的情感是自豪，她以夸耀的語氣贊揚了丈夫的英勇、武藝和地位，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慕之情。但這種自豪感是暫時的，緊接而來的則是無盡的思念，后三章集中寫一個“思”字。方玉潤說：“此詩室家之怨切矣。始則‘首如飛蓬’，鬢已亂矣，然猶未至于病也。繼則‘甘心首疾’，頭已痛矣，而心尚無恙也。至于‘使我心痗’，則心更病矣，其憂思之苦何如哉！”[4]186方氏一反前人舊說，把《詩經(jīng)》作為文學作品來研究。他解說得相當精彩，抓住了詩的層遞手法，使婦女情深意重、久而彌深的怨苦相思充分展現(xiàn)出來。

這首詩對后世的閨怨詩影響極大：“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寫思婦在丈夫走后無心打扮，使得后代模仿之作層出不窮。懶得梳頭或無心畫眉幾乎成了思婦的標準姿態(tài)，作為母題貫穿整個中國詩歌史，如徐干《室思》、杜甫《新婚別》、江采萍《謝賜珍珠》、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永遇樂》。而“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則寫思婦因相思憔悴或成疾，如《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辈茇А堆喔栊小贰⑽鋭t天《如意娘》、歐陽修《賀明朝》、柳永《鳳棲梧》、朱敦儒《鵲橋仙》中的詩句表達的都是為情甘憔悴、為情甘苦辛之意，皆此章之遺意。

這首詩的兩章竟然衍生出了如此多基調(diào)相類的作品，足可看出它在詩歌史上的分量。無怪乎方玉潤說它是“宛然閨閣中語，漢魏詩多襲此篇”[4]186。而現(xiàn)代人更是把它看作我國古代閨怨詩的濫觴之作[5]。

少婦怨因婦人久居家中，常年獨處，要熬過深閨的苦悶，要獨自承擔生活的艱辛，還要為遠方的丈夫擔驚受怕，甚至不曉得對方的生死，其怨情較閨女來得深切，格調(diào)多凝重，是纏綿的思念。棄婦詩是指閨怨詩中以棄婦的愁怨為主題的詩作?！叭倨崩镉写罅康臈墜D詩，傳達了她們的憤怒。如《邶風·日月》：“日居月渚，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棄婦詩在“三百篇”中屬于變風、變雅一類的作品。自古社會對女子的要求是從一而終，男子卻可二三其德，所以男子的始亂終棄是棄婦詩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在詩里，她們是無可指責的賢妻良母，卻無端被棄，表現(xiàn)出了極致的痛苦,后世的很多棄婦詩可看做是從這里發(fā)端的。同時，棄婦詩還為后世的閨怨詩定下了情感基調(diào)，下文再細表。

(二)抒情手法：由即物起興到情景交融

“三百篇”中的抒情詩歌大多是外物偶然觸動了內(nèi)心的情思，并沒有形成確定的客觀對應物。于是，閨中思婦們便經(jīng)常把觸動她們情思的景物如桑麻、雷聲、草蟲、雄雉和她們的思念之情拉到一起。這是“興”的手法，物象僅起到詩的發(fā)篇作用，與情感是一種偶然的聯(lián)系。如《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钡灿芯拔锱c情感融為一體的詩篇，這在少數(shù)詩篇中出現(xiàn)的變化成為了后世抒情手法的主流。《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這是寫一位婦女思念她久役于外的丈夫的詩。落日銜山，瞑色四合，雞棲在籠，羊牛歸舍，萬家燈火逐漸燃起，面對此情此景，久別夫君的少婦心中不免涌起陣陣的哀愁。丈夫久戍不歸，心中相思難抑，這位女子一開始還在追問丈夫何時回來，但是茫茫四周無人回應，也無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暮色加濃，思緒更重，她最后絕望了，所以退而求其次，只希望丈夫在外能不受凍挨餓就好。這首詩最鮮明的特點是情景交融。婦女在一天的勞作之后看到牛羊歸舍，雞群進窩，物猶如此，人何以堪？可是丈夫卻不能回家，自己孤身一人，很自然地會產(chǎn)生愁思之情，這就把物象和自身的情感聯(lián)系到一起。清人王照圓《說詩》云：“寫鄉(xiāng)村晚景，睹物懷人如畫?！盵1]198睹物是寫景，懷人是抒情，這首詩寫出了情景交融的凄涼境界，使人如聞其聲，如睹其貌，如臨其境。具體地說，此詩情景交融的情況可概括為“暝色起愁”，許瑤光《雪門詩鈔》卷一《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第十四首：“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可作為注腳。日暮增愁，黃昏添思，此詩對后人影響很大。白居易的《閨婦》一詩被明代胡應麟推為“中唐后第一篇”，即于此造境。除了閨怨情結(jié)，后人大凡生離死別，傷懷逝遠，皆于黃昏時分，紛至沓來，可知此詩影響深遠。

在《唐風·葛生》中，情景交融表現(xiàn)得也相當成熟：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這是描寫一位婦女哀悼、思念死去的丈夫，于野外徘徊不能自拔的詩。“葛生蒙楚，蘞蔓于野”既描寫了野外草掩墳墓的情景，又形象地說明女子心中的哀愁像這一川煙草一樣多。既是即情起景，又能情景交融。墓旁的樹已長高，墓上的草也布滿，說明良人逝已多時，但是女子的思念卻絲毫未減，反而隨著這樹和草的生長而愈來愈濃、愈演愈烈，無法排遣，只能于茫茫野外孤苦哀戚。后二章忽寫到身后要同歸一處，此生已枉然，唯愿在黃泉，這是哀痛到極點的表現(xiàn)。全詩悱惻傷痛的情調(diào)，讀來感人至深！

(三)情感基調(diào)：感傷而溫厚

“三百篇”中閨怨詩的調(diào)子都趨向“溫厚”。閨女、思婦自不必說，連最應該激烈控訴的棄婦詩篇，幾乎也都是比較溫和的。如《邶風·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媾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渚，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朱熹解此詩說，“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6]，抓住了詩的內(nèi)涵。這是寫一位婦女自傷不得于夫，見侮于眾妾的詩。首章以柏舟泛彼中流，比喻自身無所倚托，心中難過得睡不著覺，逗起一篇旨意。次章言自己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想去娘家哀告，可是兄弟無情，不僅得不到安慰，反而被怒目以對。第三章表白自己情比金堅，沒有任何過錯。第四章方寫出憂從何起：被丈夫拋棄，被眾妾欺侮，卻無能為力。末章寫自己求告無門之后只能獨自哀嘆，心中的痛苦擺脫不去，就如同未洗的衣服上的污漬一樣難除。欲去不得去，欲歸又無所歸，實在是無可奈何，女子真是卑順柔弱而憂思深結(jié)到了極點。

可以看到，這首詩雖然寫自身無過被棄，但并沒有對負心者的強烈控訴，而是充滿了痛苦的反思，慨嘆悲泣，于怨念中猶存希冀，是一種濃厚的情感盤結(jié)在胸中，如春蠶抽絲一般把他抽出來，故音節(jié)短促，若斷若續(xù)，此為“回蕩的表情法”[7]。該詩風格沉郁，語言委曲婉轉(zhuǎn)，如山間小溪九曲回腸，讀來引人同情。故清宋大樽評此詩道：“曲寫閨怨，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盵1]61“三百篇”中的棄婦詩多是抒發(fā)這種既痛苦又溫厚的情感的，且后代論詩人也對棄婦溫厚的態(tài)度表示贊賞。清人王照圓論《邶風·谷風》云：“《谷風》句句怨，句句纏綿，與薄幸人作情厚語，使人伉儷之意油然而生。詩之溫柔敦厚，善于感人如此?！盵1]91王國維論《王風·中谷有蓷》亦云：“遇人之不淑，猶言遇人之艱難。不責其夫之見棄，而但言其遭際之不幸，亦詩人之厚也。”[8]這些評論語其實都可為此詩作注解。

概言之，閨怨詩里有憂愁、痛苦，但表現(xiàn)得都較為含蓄。加之后世論詩人從“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出發(fā)對詩中女子的溫厚態(tài)度表示贊賞，所以溫厚的情調(diào)遂成為閨怨詩最得體的風格，這對我國后世的男性“代言體”詩產(chǎn)生很大影響。

二、闡釋傳統(tǒng)：啟發(fā)閨怨詩之變體

《詩經(jīng)》在先秦時期不是簡單被看作具有審美性質(zhì)的文學作品，而是被作為一種特殊的話語系統(tǒng)來對待的。通過《左傳》和《國語》的記載可以看出，《詩經(jīng)》在當時大多用于士大夫的外交辭令和觥籌宴飲，他們賦詩言志，斷章取義，在外交事件中借用詩句作自己的話，所取的只是句子的字面意思，而不管全詩的用意[9]。這在當時成為貴族的社會交往手段，是上層的通行話語，“不學詩，無以言”正是當時社會的寫照。

到了漢代，一方面百廢待興的社會狀況需要知識分子對詩作重新解讀，陶冶民心，形成思想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大一統(tǒng)后知識分子必須依附皇權(quán)以生存，失去了先秦時那種平交諸侯、為王者師的榮光，他們不再敢直諫犯上，轉(zhuǎn)而進行一種以詩美刺的政治迂回政策，加之又受到了先秦“賦詩言志”之風的影響，于是漢儒把“三百篇”當作輔助政教的工具，將男女君臣的公式引入對《詩經(jīng)》的解釋，很多先秦賦詩時暫時的君臣之理被漢代說詩者當作詩的原義。例如《晨風》是一首思婦懷人的詩，因失寵的魏太子曾派他的使者倉唐以《晨風》一詩微諷他的君父魏文侯，當文侯詠這首詩至“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兩句時，遂有感悟，領(lǐng)會了兒子的怨慕之意。這種被遺棄的心境于君臣之際和男女之間都是相通的，于是《毛詩序》錯誤地把賦詩時的意義當作詩的本義，從而附會此詩的意義為“《晨風》，刺康公也。忘穆公之業(yè)，始棄其賢臣焉”[10]112。類似的附會還有很多?！蹲翊舐贰穼懪颖粭?，卻還在苦苦哀求男子不要將其拋下?！睹娦颉穮s說：“《遵大路》，思君子也。莊公失道，君子去之，國人思望焉?！盵10]72描寫妻子和丈夫久別重逢的《風雨》也被毛、鄭認為是君主憂國思賢之作。詩在漢儒的手中變成了“風教”的工具，它把跟愛情有關(guān)的詩賦予其教化的內(nèi)涵，把言情之作賦予其倫理品格，“三百篇”遂成為“詩經(jīng)”。

簡單地說，解詩的原則變?yōu)閷懺姷穆蓷l可分為這幾個步驟：“首先，賦詩者借情詩傳達君臣朋友之間的感遇；然后，說詩者錯誤地把賦詩者的本事與該詩的本義混為一談；隨著這種解釋原則的傳播，人們習慣于把凡是說男女的詩都理解為說君臣；最后，以男女比君臣遂漸成為文人們遵循的創(chuàng)作方向?！盵11]這傳達出兩層意思：一是作為儒家至高無上之經(jīng)典的“詩”，是以作為貴族交往話語詩為過渡的，漢儒附會的很多教化意義就來自先秦賦詩的事件，兩者都沒有把詩當作具有審美價值的文學作品。二是涉及到“第一讀者”的影響問題。這個概念最先由姚斯提出：“第一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者之鏈接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歷史意義就在這個過程中得以確立，它的審美價值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得以證實?！盵12]所謂第一讀者并不是第一個接觸到作品的那位讀者，而是以獨到的見解和闡釋為該作品奠定接受基礎(chǔ)的那位特殊讀者。漢儒在以男女比君臣這條闡釋思路上可以看作是詩的“第一讀者”，他們的詩作經(jīng)讀成為一條對詩的闡釋傳統(tǒng)而流傳了下來，一代又一代接受者循著這個思路來看待言情作品，當后代文人對這一傳統(tǒng)習以為常時，就會作為思維定式去影響其詩歌的創(chuàng)作?！芭u模式影響創(chuàng)作實踐，創(chuàng)作實踐又反過來強化確認了這種批評模式。”[13]于是模仿男女之情去抒發(fā)仕途窘厄的苦悶，模仿棄婦的口吻去訴說見逐于君、受侮于奸佞的困頓，使得以男女喻君臣的手法成為一種深入人心的慣例，貫穿于中國古代詩歌史。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到，“三百篇”對后代閨怨詩的影響可分為兩條線索：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可直接作為閨怨詩正體的源頭，后世的怨女情深即在此發(fā)端；闡釋傳統(tǒng)又啟發(fā)了閨怨詩變體的創(chuàng)作，使得后世以男女之情抒君臣之感的詩篇均能在此尋找到理論依據(jù)，這也是古人常把有寄托的詩稱為有“風人之致”的原因。因“國風”大抵言情之作，是先民們對各種情感的直接抒發(fā)，此對閨怨詩的影響主要是在正體上面，所以本文對此討論得比較多。

其實男女與君臣產(chǎn)生邏輯上的對應關(guān)系，究其源頭，還是來源于陽尊陰卑的觀念。陽乾代表之君、父、男、夫，支配陰坤代表之臣、子、女、妻。陽為主導，陰為從屬，陽剛而陰柔。而天地、君臣、夫妻這三種范疇具有同構(gòu)關(guān)系，君臣如父子，夫妻似君臣。這種文化上的傳統(tǒng)也是以男女喻君臣筆法的重要依據(jù)。

閨怨詩變體的形成有其創(chuàng)作范本，正是這一范本的影響，變體也具備了創(chuàng)作上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此范本即為后來者之《離騷》。

注釋：

①參見：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本篇論文中對《詩經(jīng)》的研究以這本書為底本，文中所引用的《詩經(jīng)》原文均從這本書中析出。

②參見：馬瑞辰著《毛詩傳箋通釋》：“謂，會的假借字?！睍?，指仲春會男女，不必舉行正式婚禮，便可同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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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曉梅.男子作閨音: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男扮女裝現(xiàn)象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95.

(責任編輯：張璠)

Dual Effects ofBookofSongsto Boudoir-Plaint Poetry from Standpoint of Cre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GUO Guanqun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0, China)

Abstract：Boudoir-Plaint poetr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which is very complicated, because a lot of them are men’s endorsement. If direct writing of female’s sorrow is regarded as “tradition”, the poem that contains bailment is “variant”, both of which have direct relationship with Book of Songs. The creation of Book of Songs is the source of “traditi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which is the source of “variant”. At the same time, the influence of the former prevails.

Key words：Book of Songs; Boudoir-Plaint poetry; writing tradition; interpretation of trandition

中圖分類號：I207.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297(2016)01-0074-05

作者簡介：郭冠群(1990-)，女，安徽定遠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理論。

基金項目：安徽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與實踐項目“中國古代詩歌閨怨題材的流變研究”(2015cxsj054)

*收稿日期：2015-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