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浙江城隍周新信仰成立考
——兼論省城隍神的誕生

朱海濱

(復旦大學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眾所周知，杭州城隍廟主神被認為是明永樂年間曾任浙江按察使的周新。浙江當?shù)貙W者多認為周新因永樂皇帝敕命而成為城隍神，①清代杭州方志也是這么記載的，②此事幾無異議。另外，杭州城隍在部分史料上也被記載成“浙江城隍”。在杭州民間，浙江城隍與杭州城隍通常情況下被認為是同一人，③除了原英國牛津大學學者蘇珊娜·桑頓(Susanna Thornton)外，對“浙江城隍”這一用詞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浙江城隍”與“杭州城隍”有何不同，幾無學者進行學術(shù)層面上的考察。但蘇珊娜·桑頓一文關(guān)注整個明清時期，重點是從省城隍廟的認同方面說明地方社會對中央王朝的態(tài)度，提出了認同省城隍即認同大一統(tǒng)、反之則有分離傾向的觀點。④該文立意較新，但沒有對史料真?zhèn)芜M行考辨，且有過度詮釋史料的嫌疑，筆者基本上不能同意蘇珊娜·桑頓的觀點。作為明前期歷史人物的周新及以之為人物原型的杭州城隍神信仰，迄今仍有大量的明代史料存世，特別是與周新同時代及距離他死亡年代不久的史料具有更權(quán)威的意義。本文將從明代原始史料的記載出發(fā)，基于史學考證的原則，結(jié)合城隍信仰的歷史軌跡，對周新信仰的誕生及其歷史背景進行考證、梳理，厘清本源，盡可能把歷史事實還原出來，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誤解；同時對“浙江城隍”一詞的出現(xiàn)及其所蘊含的意義，從歷史地理的角度進行闡發(fā)。

一、歷史人物的周新——《永樂實錄》的相關(guān)記載

《明史》雖有《周新傳》，但《明史》乃清人編修，距周新之死已有200多年，離其成神時間也近200年(參見后述內(nèi)容)，其記載內(nèi)容的真?zhèn)螌嵱猩倘队嗟?。一般而言，成神之后的傳記?nèi)容多有美化、虛構(gòu)的成分，最可靠的內(nèi)容乃是成神之前的記載，特別是其死前的記載。幸運的是，作為一個官員，《永樂實錄》(即《明太宗實錄》)留下了多處與周新相關(guān)的記載，茲搜索其事跡并按時間順序制作如表1：

表1 《永樂實錄》中有關(guān)周新的記載

據(jù)《永樂實錄》可知，周新先后任大理寺左評事、監(jiān)察御史(先后出任福建巡按御史、北京巡按御史、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云南按察使、浙江按察使，在政界活動總共10年左右。從其官歷來看，基本上負責刑事、監(jiān)察、治安等工作。作為監(jiān)察御史，在巡視福建、北京任上，他提出重要奏案并被采納的有：在福建時注意到衛(wèi)所官兵欺侮地方官員現(xiàn)象，提出衛(wèi)所官兵不得擾辱地方官員的相關(guān)舉措及統(tǒng)一在地方官府接受宣讀詔書等；在北京時注意到徒流刑犯雖可蒙皇恩免罪到北京人少處種田，但犯人在恩令下達前往往需等候數(shù)月，其間多因饑饉、困窘等死亡，提出今后除了死罪及職官犯罪仍需等候外，其余吏民犯徒流刑的，經(jīng)北京行部或監(jiān)察御史批準就可直接在北京種田。與浙江有關(guān)的事件共有兩件：永樂九年(1411)湖州府烏程等縣遭受水災，次年春天又多雨，但官府依然未予蠲免糧米，饑民多亡，周新向上懇求遣官覆實，由此當?shù)氐靡灶妹饧Z米；嘉興賊倪弘三在江南為亂三年，聚眾數(shù)千，官兵多被殺傷，周新親自圍剿驅(qū)逐之，生擒倪弘三等匪首并解送至京師(倪弘三也于永樂十五年伏誅)。由于《永樂實錄》屬同時代資料，且為皇家檔案，其所記錄周新有關(guān)的事件當為信史。就這些記載來看，作為一個官員，周新以敢言事著稱，并提出過一些有價值的奏議，對永樂朝政治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其事跡最終留載《永樂實錄》。

二、周新傳記——《冷面寒鐵公傳》

周新去世后，其同鄉(xiāng)(廣州府南?？h)晚輩(侄輩)、進士彭森首次為周新作傳記《冷面寒鐵公傳》，這是筆者所能檢索到有關(guān)周新最早的人物傳記。

為了討論方便，茲引其全文如下：

公姓周，初名日新，在國初受知太宗。文皇帝嘗以新字呼之，遂更名焉。字志新，世為南海人，居郡南郭外之高第里。永樂甲申拜監(jiān)察御史，彈劾不避權(quán)要。凡知無不言，而言無不盡。雖屢犯天威，公言愈懇切不少變。貴戚皆畏之，目為冷面寒鐵，人因稱之曰冷面寒鐵公。公初為郡庠生，負入太學，有時名。入選授大理寺評事，以剛直著，讞獄平允，莫有稱屈，在列咸推遜焉。每有疑獄，必決之公，公一言而白。至是轉(zhuǎn)風憲，風裁益揚，人競相畏，或紿小兒曰“冷面寒鐵公來”，皆匿。己而擢云南按察使，未及蒞任，有任轉(zhuǎn)浙江。有冤民逮系數(shù)載，聞命下，喜相告曰：“冷面寒鐵公來也，吾屬無患矣。”公至，洗其冤放之。有一巨商遠回，未抵家而日暮，恐孤行為人所剽掠，潛以其貲置一祠石下。至家，妻問之，商告以故。明日求之，無有也。以公神明往訴焉，公曰：“是必爾妻有外遇也?！备仓弧Ｉw歸語妻時，為奸人所聽，而是夜先往取之矣。其燭奸如此。境中暴虎嘗害人，公為文告城隍，須臾虎詣伏罪，格殺之。初來行道上，有蠅蚋群聚馬首，尾之見暴尸一，軀無他物，惟一鑰及小木私記，收之。及至，令人市布，取入比印號不同者即發(fā)還。已而得同號者，鞠之，乃劫布商賊也。悉以其贓召布商家人給之，家人大驚，時商去已二載，于是始知為盜殺也。為政多類此，它如辨豆獲盜，人皆服之。嘗巡屬縣，易服色入，觸縣官，收系獄中，遂知一縣疾苦。明日迓公，乃自獄出，縣官恐懼伏謝，竟以罪去。由是諸郡縣吏，聞風悉股栗，莫敢肆其奸。寮宷一日以鵝炙饋公，公懸之，后有遺者指示之，無復有以毫發(fā)干公，其寮宷有受遺者，必問冷面寒鐵公知否。公未顯時配，夫人嘗治褥以給，及此偕來浙，處如貧日，無難色。同僚私屬內(nèi)燕，公夫人往，荊釵布裙，大類若田野婦，各歸慚恧，遂更相變?yōu)殄Ｋ?。公雖處家儉樸，而轉(zhuǎn)移人若此。脫大柄用而侈聲樂不為之減者少矣。朝廷命錦衣千戶如浙拿贓吏，郎受吏贓。公時進須知，遇諸涿州，捕之系于涿獄。千戶逸走，詣闕奏上。上怒，令馳驛縛至。既至，伏丹陛下，猶口口歷陳其罪不已。上愈怒，命肆諸市。臨刑大呼曰：“生得為直臣，死當作直鬼?！笔窍ψ辔男菈嫞洗蠡?，枉了好人，不悅者久之。問左右曰：“周新何許人？”對曰：“廣東?！鄙显唬骸皬V東有此等好人?！弊院髧L見形于朝，或見一人衣紅衣立日中，上呵之，問為誰？對曰：“臣周新也。上帝以臣剛直，命為浙江城隍，為陛下治奸臣貪吏?！毖砸巡灰?，天顏憮然。公少鯾直勁厲，姿干高大，俊偉異常。好學能文，尚凌厲，在童子行而氣宇凜若成人，人無犯者。有小挫，必奮奮不平，必直之而后已。在庠校，同列有過則面責，至人無所容。人以公為太甚，輒抗聲曰：“責善朋友道，茍阿諛，胡取友？為有過者即改。”恒恐公知之。蓋其養(yǎng)可知。已為政，尚大體問無，明事斷如神，人以為生閻羅。奸宄潛伏，群吏膽落，民無犯令，犴圄皆空。然尤愛恤小民，惠澤草野，雖三尺童子皆頌其美，至今閩廣父老猶解說其事。公沒，夫人獨挈公遺衣及遺書數(shù)卷歸廣，貧居如洗然。新昌楊公信文去歲來南巡撫時，存問其家，每月周之以奉。嘗語人：“周志新，當代第一人，吾黨所未及也?！鄙c公同里，為叔行，且蚤知于公。今公死，慮歲久湮沒，因暇筆其粗梗，以識其為人?；驗楣l(fā)奸摘伏有廣漢風，而宋有鐵面御史，公似過之，故因當時之稱，傳之曰冷面寒鐵公云。⑤

以上記載談及具體事件的多與浙江相關(guān)，主要為：1.有百姓蒙冤坐牢數(shù)年，聽說周新調(diào)來浙江，高興地說自己有救了，周新到任后果然為其洗清冤案并釋放。2.有商人回家，由于天黑怕遭搶劫，把錢財藏在某廟的一塊石頭下面，第二天去拿時卻發(fā)現(xiàn)不見了，于是訴至周新面前。周新斷定該商人妻子與他人有奸情，審訊后果然發(fā)現(xiàn)商人回家之時，恰逢奸夫在場，偷聽了商人與妻子的對話，搶先一步拿走錢財。3.當?shù)赜谢楹?，周新作文祭禱城隍，后來果見老虎前來伏罪受誅。4.剛到浙江時，見蠅蚋群聚馬首，尾隨后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旁有小木印記，知是布商。周新命人到市上買布，搜尋印記相同者，終于捕獲殺人犯。5.周新私訪屬縣，故意觸怒縣官，被關(guān)至牢中。他順便向牢友打聽，了解了該縣官的種種劣行后，予以處罰。6.有下屬送周新烤鵝，他把烤鵝懸掛在門口，以后凡有送禮者，都指示他們先看烤鵝以示告誡，此后下屬不敢送禮、家人不敢收禮。7.周新夫人生活向來儉樸，周新僚屬宴請周夫人時，發(fā)現(xiàn)其穿著像農(nóng)婦，于是大家羞愧難當，生活也變得儉樸起來。8.朝廷派千戶來浙捉拿貪官，該千戶卻收受賄賂。周新上京途中遭遇千戶并逮之。后千戶逃脫，告狀至皇帝，周新也被逮捕。但周新抗爭不止，觸怒了皇帝，因此被殺。

綜合上述事跡，彭森記載的內(nèi)容是要強調(diào)周新斷案神明，為官清廉正直，被皇帝錯殺。此后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周新的記載，包括嘉靖《浙江通志》、《明史·周新傳》在內(nèi)，其內(nèi)容基本上承襲了彭森的《冷面寒鐵公傳》。

值得注意的是，《永樂實錄》所載周新的具體事跡，在此處沒有一處被提及，⑥可見周新之所以被世人記住，并非由于其政績偉大，而是在于他的個人“傳奇”故事，即“發(fā)奸撻伏”、“剛直”之類的事跡、品德，而這一切直接與其成神密切相關(guān)。

三、周新成神年代考辨

《冷面寒鐵公傳》中有關(guān)周新之死及死后顯靈異的現(xiàn)象(參見前面引文)尤其值得注意，即：朝廷派遣某千戶赴浙辦案，但該千戶收受了賄賂，在涿州被周新捉拿。后該千戶逃走并向皇帝誣奏，結(jié)果周新被捕并受刑。周新向皇上抗爭，激怒永樂帝而遭戮。周新臨刑前大呼：“生得為直臣，死當作直鬼。”結(jié)果當天晚上官員向皇帝上奏文星墜落，于是皇上后悔自己殺了好人。此后皇上見周新顯形于宮廷，并自稱曰：“臣周新也。上帝以臣剛直，命為浙江城隍，為陛下治奸臣貪吏?！痹撉楣?jié)是此后記載周新事跡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場景，其意在強調(diào)周新死后被“上帝”安排為“浙江城隍”，并在當時永樂帝面前顯形。雖然該記載也為《明史·周新傳》所繼承，并被后人當作事實看待，但它顯然是一個傳說。該傳說折射出，在彭森撰寫《冷面寒鐵公傳》之前，周新已經(jīng)成為浙江城隍神。正因為浙江民間已把周新當作浙江城隍神，因而《冷面寒鐵公傳》里才特意安排了這樣的情節(jié)。

彭森為廣州南海人，以文才聞名于世，其生卒年不詳。據(jù)黃佐《廣州人物傳》載：“矱永樂甲午(1414)鄉(xiāng)舉第一，明年登進士，授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陟福建參政。……森有文藝，獨官居無聞焉。”⑦彭森在周新被殺3年后考中進士，官至福建參政。而據(jù)《英宗實錄》，彭森于正統(tǒng)二年(1437)十二月升任福建左參政；⑧而至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十一月，福建左參政彭森之名仍見于《英宗實錄》。由于隱匿賊情，彭森原本當斬，因遇赦而降職為驛丞。⑨

雖然沒有資料明言《冷面寒鐵公傳》的具體寫作年代，但該文中提到：“公(周新)沒，夫人獨挈公遺衣及遺書數(shù)卷歸廣，貧居如洗然。新昌楊公信文去歲來南巡撫時，存問其家，每月周之以奉?！边@里提示了該傳記作于“新昌楊公信文”巡撫廣東的第二年。但明正統(tǒng)前后的廣東巡撫中并無楊信文，而有楊信民(浙江紹興府新昌縣人)，故楊信文當為楊信民之筆誤?！队⒆趯嶄洝份d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十月“升廣東布政司左參議楊信民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專捕廣東叛賊”，⑩即黃蕭養(yǎng)之亂發(fā)生時，廣東左參議楊信民臨危受命，出任廣東巡撫，此后在平定叛亂中殉職。至此可以判定，該傳記作于景泰元年(1450)，即彭森由福建左參政降職為驛丞的次年。直到1449年楊信民改任廣東巡撫時，周新夫人尚在世，楊信民每月都接濟其生活。天順年間(1457—1464)曾任兩廣巡撫的葉盛在《水東日記》中提到南海人周新的事跡時，轉(zhuǎn)述時任廣東僉事陳濂(浙江鄞縣人)的話：“周無子，景泰初，周夫人卒于家，浙人在廣東藩臬者，皆會葬云?！庇捎凇独涿婧F公傳》中沒有提到周新夫人之死及會葬情節(jié)，可以判定該傳記作于周夫人去世之前。可以說，在彭森作《冷面寒鐵公傳》之前，周新已被浙江當?shù)厝藗餮詾椤罢憬勤颉?；正因如此，在廣東省府任職的浙江人都知道周新的事跡(傳說)，其中自然包括兩廣巡撫楊信民，因而他每月都接濟周夫人生活。周夫人去世時，在廣東省級機構(gòu)(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工作的浙江人都參與了其葬儀?？紤]到彭森并沒有在浙江為官的經(jīng)歷，如前所述他正統(tǒng)年間曾長期在福建參政任上，因隱匿賊情本當斬首，后因遇赦而與福建眾多高官一道被貶為驛丞，而《冷面寒鐵公傳》作于次年，可以推測作為南海人的彭森此后很可能(罷官)歸故里。由于彭森原本為福建高官，又有長期平叛(鄧茂七等)的經(jīng)歷，因而他與在廣東工作的浙江籍官員有所交往，從中聽聞了有關(guān)周新在浙江的傳說，加上他早年就知曉周新，因而為同鄉(xiāng)叔輩周新作了傳記。這樣一來，有關(guān)周新生前事跡的內(nèi)容主要在浙江任上，也就不足為怪了。從《冷面寒鐵公傳》的內(nèi)容也可推斷出，彭森只是把當時流行于浙江的周新故事加以記載，并增加了一些自己所了解的周新任官之前的傳聞。

從《冷面寒鐵公傳》的寫作年代可以推定，最晚于正統(tǒng)年間(1435—1449)，曾任浙江按察使的周新已被浙江當?shù)厝艘暈椤罢憬勤颉?杭州城隍)，但此時距周新之死已有30年左右。是否像清代杭州當?shù)胤街舅f周新由永樂皇帝敕封為浙江城隍呢？前引彭森《冷面寒鐵公傳》談到周新被處死后，永樂帝親見紅衣人現(xiàn)形于宮廷，自稱其為周新，因生前剛直而被“上帝”封為“浙江城隍”。即彭森作傳前后(明代中期)，當時杭州人相信周新并非由永樂皇帝敕封，而是由“上帝”任命的，因此清代的方志顯然不足信。即便如此，彭森所載之事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實，不過是神怪傳說而已。那么周新死時，是否馬上被視作浙江城隍神呢？

從種種跡象推測，周新死后的最初十幾年并沒有被當作神靈來供奉。1412年周新之所以被處死，傳聞是由于永樂皇帝親信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綱進讒言所致，《明史》中的《周新傳》等多處也是這樣記載的(《冷面寒鐵公傳》并沒有提到周新之死與紀綱有關(guān)系)，而下達處死周新命令的自然是永樂皇帝。紀綱在永樂十四年(1416)七月因謀反之罪而伏誅，至于其罪狀并非因為誣奏周新之事，而是由于其驕橫，販賣私鹽，居處、服食、器皿僭擬上用，氣勢囂張所致。目前為止，尚未能找到永樂皇帝為周新平反的可靠記載，即便是天順年間的葉盛，在《水東日記》中也只是說“廉公(周新)正直，聲稱籍甚，為紀綱所間死，仁廟每悼惜之”。也就是說，永樂皇帝死后，繼任的仁宗(洪熙)皇帝曾為周新嘆息，從中可推知在永樂朝周新并沒有被平反，因而才會有仁宗皇帝的同情、悼念。終明一代，并沒有官方文件承認周新為錯殺，也就是說至少在永樂時期，在官方立場上周新是被當作罪臣來看待的，官方不可能認同其神靈地位，因而此時周新尚未成神。

此外，關(guān)于此時周新尚未成神的事實，筆者所能找到的間接證據(jù)為成化《杭州府志》有關(guān)城隍廟的記載中的如下一段話：

城隍廟：……洪武三年正祀典，詔各處府州縣城隍稱某府城隍之神、某州城隍之神、某縣城隍之神。當年六月二十一日欽奉圣旨，節(jié)該諸處，城隍廟內(nèi)屏去閑雜神道，欽此。二十三日欽奉圣旨，……舊有泥塑神像，在正中者水浸了，泥在正中壁上，卻畫云山圖。神像在兩廊者，水浸了，泥在兩廊壁上，欽此。[宣德間巡按監(jiān)察御史吳訥見寢殿有夫人、子孫像，盡令毀棄。]

洪武三年皇帝頒發(fā)詔書，廢除了所有城隍神的封號，統(tǒng)一稱呼為某府、某州、某縣城隍之神，并要求原有神像全部用水浸了涂在壁上，改用神主代替神像，撤除所有閑雜神像。但正如濱島敦俊所考察的那樣，此時的城隍改制是在儒教原理主義的倡導下進行的，盡管全國疾風驟雨般地毀壞神像，但禁令一松，民間便又悄悄地恢復其神像。在這樣的狀況下，宣德以前杭州的城隍廟便已恢復了部分神像(是否包括城隍神在內(nèi)，目前無從判斷)。宣德初年，在時任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吳訥的命令下，毀棄了廟內(nèi)神像。這里引起筆者注意的是，吳訥所毀棄的神像為寢殿里的“夫人、子孫像”。而據(jù)《冷面寒鐵公傳》及葉盛《水東日記》，此時周新夫人尚在人世，十多年后才去世，她與周新之間也沒有子女。從吳訥所毀為城隍夫人、子孫像可以推定，吳訥毀棄寢殿神像的時點(宣德初)，杭州府城隍神并非指永樂年間曾任浙江按察使的周新，而是相沿已久的杭州舊有的城隍神。由此也可推定，此時周新尚未被當作城隍神。

總之，沒有任何可靠的文獻能夠證明周新死后便成為杭州城隍神。而從宣德年間吳訥毀壞杭州府城隍廟內(nèi)的神像來判斷，至少宣德初年周新還沒被杭州民間社會當作城隍神。但從彭森寫作《冷面寒鐵公傳》的年代來看，最晚正統(tǒng)年間周新已被視作杭州城隍神。也就是說，周新成為杭州城隍神，大致在宣德至正統(tǒng)的10多年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

關(guān)于周新如何成為杭州城隍神，明中期郎瑛與田汝成的兩則記載值得注意。

郎瑛《七修續(xù)稿》中的“周城隍”條云：

先母嘗云，吾外祖少時，親見城隍生日時有黃冠為神附體，言于眾曰：予非舊神，予本省憲使周新也。誕乃五月十七日，上帝以予剛直，復命司杭之土。時另塑其像，遷舊神于錢塘保安里，至今名為小城隍廟。故以五月供獻于神。

以上之事為郎瑛家族內(nèi)流傳的說法。即郎瑛之母曾經(jīng)說其父(即郎瑛外祖父)年少時，在杭州城隍生日時看到有黃冠(道士、巫師之類)被神靈附體，對著大家說：“我不是原來的城隍神，而是故浙江省按察使周新，生日是五月十七日，上帝因為我剛直，死后命我再管理杭州這個地方?！庇谑钱敃r在城隍廟另外塑了城隍像(周新像)，每年五月舉行祭祀供獻，而把原來的城隍神像搬遷到錢塘縣保安里，即現(xiàn)在稱為小城隍廟的地方。這里所記載的郎瑛外祖親眼所見之事，應該就是周新神代替原杭州城隍神的過程。雖然郎瑛的記載晚于彭森《冷面寒鐵公傳》，但由于所記之事為其外祖父親眼所見，可信度更高。郎瑛雖然沒有明記此事發(fā)生的具體年份，但可以做出大致的推測：郎瑛生于1487年，其外祖父出生年代可以推測為50～60年前，即大致在宣德年間(1426—1435)出生；外祖父年少時親眼所見之事，大概在宣德末年或正統(tǒng)前半期(1435—1449)，這與前面據(jù)彭森《冷面寒鐵公傳》作成時代(1450)及宣德初年吳訥毀除城隍夫人、子孫像兩件事實推斷得出的結(jié)論基本一致，即周新神替代原杭州城隍神的時間發(fā)生在宣德末至正統(tǒng)年間，大致在15世紀30年代。

關(guān)于周新如何成神，郎瑛外祖父所見乃是“黃冠”在從事靈媒活動時以所依附的神靈為周新的形式而出現(xiàn)，此事說明周新成為城隍一事乃是宗教職能人士所為。這與濱島敦俊所考察的江南民間神靈多是巫師為了提高自己的權(quán)威及影響力，刻意偽造出自己所憑依神靈的生前事跡及死后靈異現(xiàn)象，并爭取官方的支持，是一致的。

稍晚于郎瑛的杭州士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中記載：

舊城隍廟在羊市，宋紹興元年建，以祈蠶谷。國朝永樂末年，憲使周公以直道被法，后為杭州城隍神。數(shù)見肹蠁，杭民因奉其主為新城隍，而改奉舊王于此為舊城隍廟。

雖然田汝成這里所說的周新死于永樂末年并不符合歷史事實，但道出了周新之所以成為城隍神，是由于數(shù)次出現(xiàn)靈異，杭州當?shù)厝司头钏麨椤靶鲁勤颉?，而把“舊王”(舊城隍)改奉于羊市。

四、周新成神的歷史背景

一般而言，神靈信仰是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現(xiàn)象，城隍信仰也不例外。中國各地絕大多數(shù)的城隍信仰，自其誕生之后，往往能夠延續(xù)數(shù)百年乃至上千年之久，如紹興城隍及寧波城隍。五代時期已加封為王、南宋末年曾被加封為八字王的杭州城隍信仰，在明代中期卻迎來了重大變化，即：永樂時期曾為浙江按察使的周新，在其被殺十多年至二十幾年之后，被擁塑為浙江(杭州)城隍；而原來盛行已久的城隍神卻不得不被請出杭州城隍廟，寄居他處(小城隍廟)。這樣的歷史事件絕非偶然，應該有其客觀的歷史背景。周新在宣德至正統(tǒng)年間之所以能成為新的杭州城隍神而代替舊有之城隍神，筆者認為與明初的宗教祭祀政策及浙江省省域意識的形成有很大的關(guān)系。

1.明初祭祀政策與城隍塑像傳統(tǒng)

明朝建立伊始，就把城隍廟列為天下通祀壇廟的一部分，要求天下所有的府、州、縣都建立城隍廟，其城隍神被比擬為當?shù)亻L官，在陰間行使管轄權(quán)，負責轄區(qū)范圍內(nèi)的陰間事務(“司命之神”)。洪武皇帝曾對宋濂說：“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

如拙著《祭祀政策與民間信仰變遷：近世浙江民間信仰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等所說的那樣，洪武三年在浙東文人的策劃下，頒布了原理主義色彩很濃的祭祀政策，對唐宋以來的民間信仰現(xiàn)象進行了嚴格清理，要求毀除所有城隍神像，改奉木主，刻意削除城隍神的人格屬性。而城隍信仰自唐宋以來就已在江南地區(qū)成為普遍性的民間信仰，許多地方都指稱某一歷史人物為城隍神，并有著相應的封爵。如《賓退錄》云：“至于神(城隍)之姓名，則又遷就附會各指一人神，何言哉？……以今聞見所及，考之廟額封爵具者，惟臨安府當后唐清泰元年(934)嘗封順義保寧王，與越、湖二神并命。今號永固廟，不知何時所賜。紹興三十年(1160)封保順通惠侯，今封顯正康濟王?！焙贾莩勤蛏裨缭谖宕筇茣r就已加封為順義保寧王，南宋紹興三十年封保順通惠侯，后加封為“顯正康濟王”，至咸淳八年(1272)改“輔正康濟廣德顯圣王”。紹興城隍神被指為唐初越州總管龐玉，寧波城隍神指稱為秦末漢初大將紀信，那么周新之前的杭州城隍神到底是誰？歷史記載甚為不詳。清《吳山城隍廟志》稱：“杭郡城隍廟唐時已有可考。至南宋自鳳凰山移建吳山時，疊加封爵崇祀，而神之姓名，傳諸流俗，別無明文?！北M管宋代杭州城隍神封號顯赫，但到底指稱誰，并無文獻可證，只有流俗而已。同書還談到：“惟據(jù)住持口述，舊聞府主神孫諱謨……語出流傳，無明文可據(jù)，存其說以備考。”明末清初張岱在《西湖夢尋》中則提到“吳山城隍廟……宋初封其神姓孫名本”。兩個文獻提到的舊城隍神名諱不一，而且這兩個名諱在《咸淳臨安志》等宋代史料中均找不到記載，可見原本被指定為杭州城隍的人物原型實在讓人難以記住，這與杭州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

在明初城隍改制的前提下，禁止塑像，改用木主，在制度層面上這一做法至明代中期為止仍然相當有效，一些具有儒教正統(tǒng)理念的官僚仍在不遺余力地堅持這一做法。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前述宣德初年時任浙江監(jiān)察御史的吳訥毀壞了杭州城隍廟寢宮里的城隍夫人、子孫像。吳訥(1372—1457)是江蘇常熟人，據(jù)萬歷《杭州府志》載：“(吳訥)由薦舉任監(jiān)察御史，宣德初按浙清戎，敬慎嚴肅，風裁凜然，下車即采歌謠，行舉刺，豪強斂手，貪吏屏息，嘗修岳武穆墓，毀學宮秦檜諸圣賢像、跋碑，皆有關(guān)風勸?！睆脑撚涊d來看，吳訥非常注重教化，是個不折不扣的儒教原理主義者。到了正統(tǒng)年間，在各地城隍塑像越來越盛行的情況下，吳訥在其家鄉(xiāng)常熟縣城隍廟所作的記文贊揚了當?shù)乜h官屏除土偶的做法。但是城隍信仰畢竟是相沿數(shù)百年之久的民間信仰，其為人格神的觀念已根深蒂固，特別是杭州的城隍神在吳越國、南宋時期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封爵，百姓對其有強烈的信仰。前述拙著已經(jīng)證實，隨著明初制定了嚴厲的宗教祭祀政策，在朝廷打擊淫祠政策加強時，一些地方性神靈便通過偽造、美化神靈生前的事跡迎合朝廷的政策，最終使得該信仰得以繼續(xù)甚至發(fā)揚光大。如果將杭州城隍神的人物原型改換為符合儒教原理主義價值觀的人物形象，其塑像被毀棄的風險將大大減低。雖然《冷面寒鐵公傳》中的事跡不一定都是周新的真實事跡，但至少屬于在民間社會廣為流傳的傳說。可以說，正是有了傳說的流傳，就為其成為新的城隍神并替代舊城隍神準備了前提條件。而傳說中的周新事跡，顯然符合了儒家的道德模式，其悲壯性的死亡又為成神提供了重要契機。雖然周新被永樂皇帝所殺，但其因得罪紀綱而被誣殺的觀念在民間深入人心；尤其在紀綱因謀反罪被戮后，周新的悲劇性色彩就不斷被發(fā)掘、宣揚開來，甚至連永樂皇帝之子仁宗皇帝也深深為之嘆息。這樣的歷史人物被抬上神靈位置上后，恐怕沒有一位官員可以貶損其形象。也許正是看到了這樣的機遇，宣德至正統(tǒng)期間某年的城隍生日上，“黃冠”才會通過鬼魂附身的形式對外宣稱新城隍神為已故浙江按察使周新。事實上，自從周新被當作新城隍神供奉在城隍廟后，舊有的城隍神再也沒能恢復原來的地位，甚至連名諱都不為人所知。

雖然洪武三年規(guī)定城隍神為非人格神，禁止塑像，但有著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習俗很難根除。隨著時間的流逝，禁令也不免流于形式。宣德、正統(tǒng)年間，各地為神靈塑像的行動越來越普遍，甚至連地方政府的官員也加入了這樣的行列。正如明中期陸容所說：“惜乎今之有司，多不達此，往往塑為衣冠之像，甚者又為夫人以配之。習俗之難變，愚夫之難曉，遂使皇祖明訓，讬之空言，可罪也哉?！弊鳛榫唧w的例證，如正統(tǒng)十年(1445)寧波知府陸奇同意寧波府郡民要求，在城隍廟重塑寧波府城隍像，衣冠飾之；景泰時期兩廣總督王翱在廣州主持完成了廣州城隍神塑像代替神主。在這樣的潮流中，如把氏名、事跡不甚明了的杭州城隍神用當朝蒙冤而亡的浙江按察使周新來替代，其塑像的成功性便大增，而且城隍神的聲名也可以一舉蓋過省內(nèi)其他城市，與其省會城市的地位相呼應。事實上，自從城隍廟塑了周新像后，再無官員對杭州城隍說三道四，其為人格神的屬性堅固而不變。

2.省域意識的形成與省城隍神的誕生

周新雖然代替了原有的杭州城隍神，此后一直穩(wěn)坐杭州城隍神的位置，但《冷面寒鐵公傳》中卻說周新死后成為“浙江城隍”，并不言“杭州城隍”。而杭州本土人士郎瑛、田汝成則皆言“杭州城隍”。明明是同一人，為何又有浙江城隍與杭州城隍之別呢？顯而易見，這里的浙江是指省名，而杭州則指府名；雖為一座城市，但同時為浙江省城、杭州府城及錢塘、仁和二縣的縣城。明代之前，絕大多數(shù)城隍神與某一城市聚落相對應，是該城市的統(tǒng)一守護神；但也有部分城市另有附郭縣的城隍神，如南宋時杭州另有錢塘縣及仁和縣城隍廟。但明代以前，除了京師及天下各府、州、縣城隍神之外，在府級政區(qū)之上尚不存在高層政區(qū)(省級政區(qū))的城隍神。管見所及，現(xiàn)存史料中“浙江城隍”是第一位用省級政區(qū)名字命名的城隍神，可以說此時出現(xiàn)了省城隍神的思想。

行省制度雖然形成于元朝，但當時行省尚為中央的派出機構(gòu)，其作為高層政區(qū)的穩(wěn)定性及職署的固定性遠不及明清時期。明初承襲了元代的行省，但到了洪武九年(1376)行省被撤銷，此后陸續(xù)在全國設立13個承宣布政使司，有固定治所、官衙、官員，統(tǒng)轄一省的民政事務，而省的稱呼在民間也就一直沿續(xù)下來，今天中國的省級政區(qū)制度基本上是其演變的結(jié)果。洪武十四年(1381)，因浙江省域范圍過小，從直隸割嘉、湖二府來屬，此后浙江的省域范圍便固定不變，成為全國省級政區(qū)中最早成熟的地區(qū)之一。原本的“行省”，此后演變成了“省”。到了明代中期，省級政區(qū)的概念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逐漸固定化，比如當談及某個人籍貫時，往往會在其縣名、府名前冠以省名。管見所及，這種做法在明代之前極少見到。浙江作為明代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的省份，其地域范圍自1381年便固定不變，可以推測，在這樣的狀況下，浙江省省域觀念的形成相對較早，對生活在該地域范圍內(nèi)的人們而言，其歸屬一省的觀念根深蒂固，如前面提到周新夫人去世時“浙人在廣東藩臬者，皆會塟云”就是明證。

雖然城隍神信仰唐宋時期已非常普遍，不少城隍神還擁有國家授予的封號，但這些封號都是針對某位城隍神而頒發(fā)的。這樣的局面，到了明初為之一變。洪武三年，作為推出的儒教原理主義政策的一環(huán)，所有城隍神的封號被簡化為京都城隍之神、某府城隍之神、某州城隍之神、某縣城隍之神四個等級?？傊緸槌鞘惺刈o神的城隍神，明初統(tǒng)一被規(guī)劃成與某一行政區(qū)域(陽世)相對應的地下世界(陰世)的長官。但作為行政區(qū)劃，整個明清時期在府和中央朝廷之間還存在著省一級的高層政區(qū)，在祭祀禮制上整個明清時期卻并不存在省一級的相應壇廟祭祀。往前追溯，宋元時期同樣如此。也就是說，祭祀體系中并無高層政區(qū)相對應的壇廟體制。在省級政區(qū)長期穩(wěn)定并對人們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影響的條件下，在象征國家體制的祭祀禮制的實踐中必然會有所表現(xiàn)。

弘治年間(1488—1505)曾任浙江右參政的陸容在《菽園雜記》中記載：

杭州府每歲春秋祭先圣及社稷山川二壇,皆布政司官主之。如先圣固天下之所尊，而二壇神位，明有府社府稷。本府境內(nèi)山川及城隍主名，知府卻不得主祭。布政司統(tǒng)十一府，卻只作所治處一府祭主，此等禮制，頗有窒礙，不知當時儒臣議禮，何以慮不及此。

在此，陸容注意到了杭州府壇(社稷、山川二壇)、廟(先圣廟、城隍廟)都由浙江布政司官員主祭，知府沒有資格主持。陸容在此特加記載，說明杭州的情況在當時(弘治年間為止)還不是普遍性現(xiàn)象，因此覺得奇怪。事實上，在陸容之前，成化《杭州府志》曾載杭州府城隍廟“成化十年寢殿火，十一年浙江左布政使寧良、右布政使杜謙重建”，即杭州城隍廟的修建活動也是由浙江省的行政長官左、右布政使主持的，此后杭州城隍廟的修建活動幾乎都由省級以上的官員主持。以上這些都說明，明中期時作為浙江省的行政長官，在祭祀禮制的實踐上已經(jīng)參與并主持了原本由知府主持的壇廟祭祀活動，甚至其修建活動也由省級官員主持，杭州知府在此只起輔助性作用。

既然祭祀活動由省級政府的長官主持，其壇廟的象征性意義也就超越了杭州府，覆蓋了整個浙江省地域范圍。如正德年間(1506—1521)曾任浙江提學副使的劉瑞在《吿杭州城隍文》中說：“惟神膺命皇天鎮(zhèn)茲土，享國祀，稱為鑒察司民。數(shù)千里之官吏士民，實有賴焉?！焙贾莩勤蛏窆茌牱秶_數(shù)千里，即浙江全省。同樣，嘉靖八年(1529)榜眼、浙江永康籍人程文德在為鄰縣臺州府仙居縣所作的《督撫阮公南田將臺感應碑記》中說(1556年夏六月)“公乃指顧其上，祀神求祐，神位凡十一，曰北極真武、曰東岳圣帝、曰軍牙六纛、曰浙省城隍、曰南田山川、曰仙居城隍、曰漢壽亭侯關(guān)公、曰武穆岳王、曰英濟張侯、曰肅愍于公、曰陽明王公”。即在與倭寇戰(zhàn)斗前，時任浙江巡撫的阮鄂親自祀神以求保佑，在11個神位中有“浙省城隍”、“仙居城隍”兩位城隍神。作為浙江省軍政長官的浙江巡撫在臺州府仙居縣山區(qū)祭祀浙省城隍(=周新)一事，也說明當時杭州城隍神周新被視為整個浙江省的護佑之神。

恰好在宣德至正統(tǒng)年間，故浙江按察使周新被安排為“浙江城隍”，這絕非偶然的巧合，而是現(xiàn)實的需要。即隨著省域觀念的形成，浙江省級長官主祭杭州城隍廟已成了習慣，在此后的修建及祭祀活動中杭州知府只能成為配角。如前所述，舊有杭州城隍神的人物原型模糊不清，這與杭州的省城地位不相適應；而周新原為浙江省的首長之一，由他來充當浙省城隍(杭州城隍)，不論聲望還是身份都恰好能夠?qū)?。也許正是看到了這樣的發(fā)展機遇，在某一年城隍賽會時，杭州“黃冠”才會宣稱自己所憑依的神靈是浙江按察使周新而非舊神。此后，周新神很快替代原有的杭州城隍神而入主城隍廟，舊神只能騰出位置另遷他處。這樣的安排，事實上也容易為官方所接受。到了成化年間，《杭州府志》便將周新列入“名宦”，在其傳記中寫道：“豐姿奕奕，風裁凜凜，發(fā)奸撻伏，聰察如神直，以激濁揚清、伸冤理枉、植善鋤惡為己任，小人疾怒而無所避，故卒為怨家所陷以死?！贝藭r地方官府公開講他剛直不屈、斷案神明、鋤惡揚善，后因得罪小人受陷害而死。這樣的形象，也恰恰符合了城隍神的神性要求。無論對官員還是民眾，周新城隍神都能起到教化的作用。

宣德至正統(tǒng)年間出現(xiàn)“浙江城隍”之后，全國各省也逐漸出現(xiàn)了省城隍神的稱呼，并且附祀在京都城隍廟內(nèi)。嘉靖十六年(1537)殷士儋撰《重修(濟南府)城隍廟記》說：“京都城隍廟成，山東諸省城隍之神序列廟門內(nèi)?！甭c《臨江府志》纂者劉松也說：“余嘗至京都城隍廟，二門左右列各省城隍，皆有名姓，江西則明載灌嬰，他省有韓擒虎、檀道濟之屬?！鼻敖姨锶瓿芍犹锼囖吭凇读羟嗳赵分袆t載：

京師都城隍廟以天下十三省城隍之神配享，禮也。仲夏皇帝遣官致祭，南京仲秋祭之，則各省當立布政使司城隍廟，乃禮也。如浙江則當題其主曰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城隍之神，而以杭州府城隍之神配享。置主于殿中之左，又次而以仁和縣、錢塘縣城隍之神分配于東西兩廡，庶幾事體合宜。今但稱杭州府城隍，是上無一省而下無兩縣也。與府縣分祀孔子之制有異。又總制、部院三司蒞任之日，必齋宿謁廟，而反行四拜禮于一府之神，是以親臨上司而跪拜于屬官也。何冠履倒置，幽明悖禮之若是哉。不若齋戒拜謁于先師孔子之廟，亦為合禮也。世有議禮君子舉吾言而奏行之，以正祀典，以妥神靈，亦可以補國家二百年之缺典也。

以上說明嘉靖年間(1522—1566)各省城隍之神的稱呼已經(jīng)日益普遍，以至于田藝蘅提出應該設立布政使司城隍廟，把杭州府城隍神周新的神主改稱為“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城隍之神”，另外以杭州府城隍之神配享。但實際情形是，杭州的城隍神仍稱“杭州府城隍”，總督、巡撫及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官員所參拜的仍是杭州府城隍廟。也就是說，當時所謂的省城隍廟都是以治所所在地的府城隍神廟充當，正如正德《大明會典》卷八十六所稱“各布政司寓治之所，雖系布政司官致祭，亦合稱府社府稷”，這里所說的雖是社稷壇，但城隍廟也應如此。因此直到明末，朱國楨仍稱“(京都城隍廟)儀門塑十三省城隍，皆立像，左右相對，其香火甚盛?！偎荚谕飧菘h皆有城隍廟，并不聞有各省城隍廟，即如江西城隍為灌嬰，亦相傳舊說”。因此，明代所謂的省城隍神廟，往往就是指省級治所所在地的府城隍廟。

張傳勇在《省城隍廟考》一文中提出，省城隍神出現(xiàn)于明代，但省城隍廟清初才出現(xiàn)。但其文中提出的清初順治《祥符縣志》中的省城隍廟，實際上仍是指省城所在地的府城隍廟，與明代的情況并無二致。在筆者看來，既然明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省城隍神，實際上已經(jīng)萌芽了省城隍廟，只不過此時往往把省會所在地的府城隍廟指稱為省城隍廟，杭州城隍神周新信仰的誕生及其祠廟就是表現(xiàn)。從禮制而言，整個明清時期皆無省城隍廟的制度，但在實踐層面上卻有了省城隍廟的思想及稱呼。在杭州，直到乾隆七年(1742)，在當?shù)丶澥可虻の?、程哲三的努力下，把城隍廟內(nèi)的右齋宿廳改建為府城隍廟，迎立周新之前的舊城隍神為府主，以錢塘、仁和二縣城隍神附祀，而以周新為省主，此后省城隍廟與府城隍廟在實踐上才算區(qū)別開來。但在杭州民間，絕大多數(shù)人仍將周新視為府城隍。至此也可明白，前引蘇珊娜·桑頓的觀點并不符合杭州的實際情況。“浙江城隍”的說法，是浙江省作為地域社會共同體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產(chǎn)生的新現(xiàn)象，與大一統(tǒng)的思想或地方割據(jù)思想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省域觀念在信仰方面的體現(xiàn)。

總之，宣德年間以后，周新代替原來的杭州城隍神而被塑造成“浙江城隍”、“杭州府城隍”，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這樣的背景，唯有運用明代當時的資料，放在當時的宗教政策及地域社會的實際情形中，才能看得明白。

五、結(jié)語

本文首先通過《明實錄》還原了作為歷史人物的周新在明代政治生活中的事跡；其次介紹了有關(guān)周新的最早人物傳記《冷面寒鐵公傳》；在對兩者進行對比的基礎上，結(jié)合其他同時期的相關(guān)資料進行考證、還原，得出了周新成為浙江城隍的具體年代為宣德至正統(tǒng)的十數(shù)年間的結(jié)論；最后，對周新成為新的城隍神并替代杭州舊城隍神的背景進行了考察。

通過本文的考述可知，作為歷史人物的周新，雖然曾對明代的政治生活產(chǎn)生過一些影響，但直到景泰元年(1450)才出現(xiàn)有關(guān)周新的最早人物傳記《冷面寒鐵公傳》。但該傳記中所描述的具體事跡沒有一處與《永樂實錄》的記載重疊，說明周新之所以被后人記住并被塑造成神并非由于其政績卓著，而是由于其發(fā)奸撻伏、斷案神明、剛直不屈的故事在浙江民間社會廣泛流傳。而周新在明代中期之所以能夠被擁立為新的城隍神并替代相沿已久的杭州城隍神，是由于原來的杭州城隍神人物原型模糊不清，缺乏顯赫的生前事跡，與杭州的省城地位不甚般配，在原理主義祭祀政策盛行之時其塑像被毀的風險較大；而改為故浙江按察使周新后，其知名度及事跡就與杭城的地位匹配起來，人物形象完全符合儒家的理想人格，因而其塑像及信仰不再有遭受官方打壓的危險。同時，周新還以“浙江城隍”的面目出現(xiàn)，這是現(xiàn)存史料中最早見到的省城隍神；雖然仍與府城隍神重疊，但畢竟說明此時出現(xiàn)了省城隍神。這其中的背景在于，明初城隍神被規(guī)劃成與行政區(qū)域相對應的冥界地方首長，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著省一級的高層政區(qū)建置，但在禮制上卻始終缺乏省一級的城隍神。而隨著省級行政區(qū)域的成熟，省級政區(qū)對人們的社會生活影響越來越大，省級長官在祭祀禮制上的作用越來越強。在這樣的背景下，省城隍神的觀念開始出現(xiàn)，而周新生前曾任浙省按察司的長官，由其充任新誕生的浙省城隍也就水到渠成，同時也標志著浙江省作為一個地域共同體的成熟。從全國來看，盡管此時省城隍神與治所所在地的府城隍神重合，但畢竟標示著明代中期出現(xiàn)了省城隍神的思想及省城隍廟的萌芽。此后，省城隍神的觀念在全國普及開來；以至于到了嘉靖年間，每個省都有省城隍神，其塑像被供奉在京都城隍廟內(nèi)。盡管整個明清時期，在禮制上并無省城隍廟及省城隍神，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出現(xiàn)了省城隍神及省城隍廟的實踐。

注釋：

①如周祝偉：《略論明代浙江的城隍神信仰》，《明史研究》第7輯，黃山書社2001年，第237頁；呂洪年：《吳山廟會與杭州城隍周新》，《杭州通訊》2007年第7期(上)，第43頁；2000年所恢復城隍廟的介紹文《周新傳記》(冷曉撰、姜東舒書)中也說：“明成祖為安撫民心，偽稱夢見周新已在杭州當上城隍，下旨封周新為浙江都城隍，立廟吳山?！?/p>

②康熙《仁和縣志》卷十四《城隍廟》載：“相傳神姓周名新，廣東南海人……后敕封為杭郡城隍。仁、錢皆統(tǒng)于府?！笨滴酢跺X塘縣志》卷十三《城隍廟》載：“永樂中始敕封故浙江按察使周新為城隍之神，事具本傳?！?/p>

③清代杭州另有府城隍廟，傳說其神姓孫，乃南宋初杭州知州，是周新之前的城隍神。但從史料上看，該說法明末清初才出現(xiàn)，而且名字說法不一。自周新成為城隍神后，孫姓城隍神再未被主流民意所接受。

④Susanna Thornton, “Provinces, City Gods, and Salt Merchants: Provincial Identit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Hangzhou”， in Unity and Diversity: Local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in China, edited by Tao Tao liu and David Faure,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15-35.

⑤收在(明)徐紘編：《明名臣琬琰錄》卷十九。

⑥嘉靖年間廣東人黃佐撰《廣州人物傳》時，則在彭森《冷面寒鐵公傳》的基礎上增加了《明實錄》、《水東日記》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⑦(明)黃佐：《廣州人物傳》卷十九《彭森》。

⑧《大明英宗?；实蹖嶄洝肪砣摺罢y(tǒng)二年十二月壬午”條載：“升江西按察司僉事彭森為福建布政司左參政，以(宣德)九年考稱，大臣議舉故也。”

⑨《大明英宗?；实蹖嶄洝肪硪话侔耸濉罢y(tǒng)十四年十一月戊寅”條載：“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孫昂、左參政彭森、左參議金敬、右參議徐杰，按察使方冊、副使邵宏譽、高敏，僉事董應軫、王迪、況真，坐匿賊不報，奏當斬?！潦怯錾?，降彰、昂、森、敬、禮、杰、冊、敏俱為驛丞。”

⑩《大明英宗?；实蹖嶄洝肪硪话侔耸摹罢y(tǒng)十四年冬十月己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