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燕
(華僑大學華文學院, 福建廈門361012)
“釋事忘義”再評價
劉美燕
(華僑大學華文學院, 福建廈門361012)
《文選》注釋研究領域始終存在一個誤區(qū),即對“釋事忘義”這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現象持負面評價。厘清這個問題對詩文注釋理論與實踐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所謂的“釋事忘義”其實是古人對于“征引式”為主“直解式”為輔的注釋方式的批評。對于詩文注釋來說,這兩種注釋方式各有優(yōu)劣。文本類型、注釋者的注釋目標、讀者預設、個性、興趣、知識結構等因素影響了注釋者的選擇和使用。因此,用帶有貶義色彩的“釋事忘義”這個詞一概而論地批評以“征引式”為主“直解式”為輔的注釋方式,這是不科學的。
《文選》;釋事忘義;征引式;直解式
李善窮其畢生精力注釋《文選》,開創(chuàng)了詩文注釋的新體式——“征引式”?!罢饕健弊⑨屖且哉饕偶姆绞健耙怨抛⒐拧?,致力于揭示文學作品用語、用典的出處并引導欣賞。這種方式改變了以往語言學注解的傳統(tǒng)方法,從文學的角度切入,在注釋史上開辟出了一片新天地。李善所取得的成就毋庸置疑,然而學界在肯定其成就的同時,卻始終對其“釋事忘義”問題爭論不休。
首先出現并占據主流地位的聲音是以“釋事忘義”為口實批評、攻擊李善?!缎绿茣肪矶柖独铉邆鳌份d:“始善注《文選》,釋事而忘意。書成以問邕,邕不敢對,善詰之,邕意欲有所更,善曰:‘試為我補益之。’邕附事見義,善以其不可奪,故兩書并行?!盵1]5754《新唐書》這個記載可信度不高,但確實在唐朝就出現了對李善“釋事忘義”的批評。呂延祚在《進集注文選表》中說:“往有李善,時謂宿儒……忽發(fā)章句,是征載籍,述作之由,何嘗措翰?使復精核注引,則陷于末學,質訪指趣,則巋然舊文。只謂攪心,胡為析理?”[2]對于李善“述作之由,何嘗措翰”的特點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持相反觀點的人則主要從兩個角度入手為李善辯護。其一,否認善注“忘義”,并千方百計從善注中尋找例子說明。晚唐李匡乂在《資暇錄·非五臣》中提出:“士人多謂李氏立意注《文選》,不解文意……大誤也”,李氏之注“釋音訓義,注解甚多”[3]。王禮卿《〈選〉注釋例》曰:“案:李氏釋文義,詞簡意深,曲有理致。所釋《文賦》等篇,并事義兼賅,文詞工麗。所謂‘釋事而忘義,不能文詞,號為書簏’者,實厚誣之言也。”[4]648孫欽善《論〈文選〉李善注和五臣注》亦指出:“李善注《文選》雖注重釋事,但亦不忘釋義,今存《文選注》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盵5]179其二,認為“釋事”即“釋義”,李善征引典籍在說明出處的同時其實也包含了他對意義的理解和解說。這種觀點以王寧為代表。他在《李善的〈昭明文選〉與選學的新課題》中明確指出:“釋典本身也就是釋義,引典籍的目的也仍是釋義?!盵5]194
陳延嘉則在對李善注進行全面調查的基礎上,通過數量統(tǒng)計和分析證明,無論是批評李善注“釋事忘義”還是贊美善注“事義兼釋”,均是不準確的,李善注是釋事為主,釋義為輔。[6]99-135
綜觀這場持續(xù)了一千多年的爭論,至少還存在兩個問題:第一,人們對于“釋事忘義”中“釋事”、“釋義”兩個概念的理解顯然出現了某種混亂,以至于王寧提出“釋典本身也就是釋義”。第二,“釋事忘義”這個詞既然用了一個“忘”字,說明這個概念產生之初已經隱含了貶義性評價。以上爭執(zhí)三方盡管各執(zhí)一詞,針鋒相對,但他們的共同點是:對“釋事忘義”這個注釋學史上長期存在的現象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其降低了典籍注釋的質量。正是有了這樣的觀念作為前提,貶低者才會緊緊揪住這個小辮子不放,大肆攻擊;而辯護者為了翻案,千方百計尋找李善并未“釋事忘義”的證據;中立者則對善注中“釋事”與“釋義”的成分作量化的分析以期求得客觀公正的結論。但問題在于:若“釋事忘義”果真于典籍注釋有弊無利,而且自唐代起就已經有那么多人明確地指出其弊端了,那么為什么李善之后,還有大批造詣極高的學者繼續(xù)李善的路子,犯這個“錯誤”呢?很顯然,“釋事忘義”在注釋史上的長期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而古人對于這個現象的理解和評價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厘清這個問題對于詩文注釋實踐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
“釋事忘義”乃“釋事忘釋義”之省稱,涉及“釋事”和“釋義”兩端。《文心雕龍·事類》對“事”有明確的界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源古以證今者也。”還說:“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7]472“釋事”就是揭示事典和語典。這在理解上沒有什么分歧?!傲x”,顧名思義就是意思、含義。朱自清在《古詩十九首釋》中明確地說:“‘事’是詩中引用的古事和成辭,普通稱為‘典故’。‘義’是作詩的意思或意旨,就是我們日常說話里的‘用意’?!盵8]4這也沒有什么爭議?;靵y產生在人們對“釋義”的理解上?!搬尩浔旧硪簿褪轻屃x,引舊籍的目的也仍是釋義”的觀點其實混淆了“釋事”和“釋義”的界限,并未揭示古人“釋義”的真正含義。
《進集注文選表》的后面,有唐玄宗的“口敕”:“比見注本(按,李善注本),唯只引詩,不說意義。”[2]5唐玄宗要表達的意思很顯豁,他認為李善的注只引古籍,而沒有用直白、通俗易懂的話解釋,不利于掃清文字障礙。五臣為什么批評善注“攪心”?正是因為他們覺得善注沒有(按:準確地說應該是缺少)直白的解釋,不便于理解。古人是在這個意義上批評李善的“釋事忘義”的。因此“釋事”和“釋義”真正的分野并不在于有沒有揭示意思,而在于以何種方式揭示意思,是征引古籍,還是直白的說解。亦即,二者最本質的區(qū)別并不在于注釋的內容,而在于注釋的方法。當然,由于注釋方法不同,也會帶來注釋內容、注釋側重點等一系列的不同,但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搬屖峦x”古人還有一個提法叫作“引而不釋”,這個提法中“引”和“釋”這兩個概念就很明晰地揭示了這種分野。因此,我們可以下這樣的結論:在“釋事忘義”這個概念中,“釋事”是指注家征引典籍的注釋方式;而“釋義”是指注家以直白、通俗的語言注釋的方式,不論解釋詞義、句意、文意,還是揭示典故的用法、作者的情志、述作之由等,都包括在內。
王寧先生的理解當然沒錯,從廣義角度看,任何注釋方式,“釋事”也好,“釋義”也罷,都有助于讀者理解文本的含義。但是這樣的討論顯然已經偏離了問題的核心,對于厘清紛爭也就沒有太大的針對性。而陳延嘉僅將“釋義”的范圍局限在句意和文意的闡釋,將詞義、典故含義的直解排除出去[6]99-135,原因也在于他沒有認清“釋事”和“釋義”的分野,沒有把握住古人爭論的核心。
厘清了“釋事”、“釋義”這兩個概念,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釋事忘義”這個問題的實質,說白了就是對征引典籍以及直白說解這兩種注釋方式(以下為了論述方便,我們將這兩種注釋方式稱為“征引式”與“直解式”)的選擇和使用問題。古人之所以會帶著貶義在二者之間冠以“忘”字,是出于他們對于“直解式”這種注釋方式的重視,他們或許并不是那么反對“征引式”,但是他們認為絕對不能沒有“直解式”,甚至數量太少都不行。相反,那些被批評為“釋事忘義”的注釋文本恰恰又不是那么重視“直解式”而更青睞于“征引式”的使用。這就需要弄清楚“征引式”和“直解式”的優(yōu)勢與劣勢,明了影響注釋者在這二者之間選擇的因素。
探討優(yōu)劣勢之前,首先必須明確的一點是:經、史、子、集這四種不同的文本類型對于注釋有不同的要求。對于集部注釋來說,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掃清文字障礙、疏通文字功能之外,文學欣賞的功能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我們這里對于二者優(yōu)劣勢的討論是針對集部注釋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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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集部注釋來說,“征引式”的優(yōu)越性至少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具有祖述的功能。文學作品的產生是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統(tǒng)一,優(yōu)秀的詩歌對于前代的文學遺產都有借鑒和吸收。尤其是在中國這種“以古為尚”、注重“家法”、重視模擬的國度,更是如此。而“征引式”采用“以古注古”的方式,致力于事典、語典的注釋,探幽溯源,能夠在最大程度上揭示這種傳承關系。李善在《兩都賦》注的發(fā)凡起例即云:“諸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也?!盵9]1其次,相對客觀,能夠為讀者的自由賞析留下足夠的空間。文學文本意義的生成并不是字與字、詞與詞、意象與意象的簡單相加,而是語言各個要素之間相互影響、相互激蕩,從而形成的一個包蘊豐厚的完整意思結構。它包含了無比豐富的思想情感、意蘊境界。面對這這樣一個包蘊豐厚的意思結構,每一個讀者所能夠捕捉到的信息、體會到的感情、領悟到的意境、引起的反應都是不一樣的。因此可以說,一個文學文本包含了理解的無限可能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現象在文學作品的閱讀、理解、闡釋過程中毋庸置疑是存在的。
“征引式”注釋方法的使用,有利于注釋者以一個相對客觀的態(tài)度,通過介引相關語境將文本中所可能包蘊的相關信息(包括歷史的、文化的、審美的)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然后讓讀者在不致脫離文本的基礎上自由地游弋,自由地理解,自由地體悟,這就為讀者的自由賞析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葉維廉在《中國詩學》中提出了“秘響旁通”,與這種注釋方式效果相類,他說:“我提出閱讀時的‘秘響旁通’的活動經驗,文意在字、句間的相互派生與回響,是說明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間所重視的文、句外的整體活動。我們讀的不是一首詩,而是許多詩或聲音的合奏及交響。中國書中的‘箋注’所提供的正是箋注者所聽到的許多聲音的合奏與交響,是他認為詩人在創(chuàng)作該詩時整個心靈空間里曾經進進出出的聲音、意象和詩式。”[10]71
“征引式”的劣勢很明顯,那就是五臣所批評的“攪心”。伽達默爾說:“詮釋學的優(yōu)越性在于它能把陌生的東西變成熟悉的東西?!盵11]202而“征引式”恰恰相反,它沒有把陌生的東西變成熟悉的東西,而是將之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東西,特別不利于讀者的理解和閱讀。“直解式”的利與弊也很明顯。“直解式”注釋則相對主觀。注釋者通過解說將個人的理解呈現出來,引導讀者跟隨著他理解的軌跡前行。這種權威式、武斷化的注釋方式以注釋者個人的理解阻斷了文本理解的無限可能性,消弭了文本內蘊的豐富性,將一個活潑的生命變成了僵死的存在。它最大的優(yōu)勢當然是通俗易懂,適于讀者的閱讀和接受。劣勢則在于注釋者常常以“己意”介入文本注釋,阻斷了文本內蘊的豐富性,從而縮小了讀者自由欣賞的空間。
總之,對于集部注釋來說,“征引式”具有祖述的功能,能夠以一個相對客觀的姿態(tài),為讀者自由賞析留下足夠的空間,但是不利于讀者的閱讀和理解。而“直解式”通俗易懂,便于讀者閱讀,但若大量使用則容易使注釋者之意介入文本,限制讀者對作品想像的可能性。
在中國集部注釋史上,注釋者對于“征引式”和“直解式”兩種方式的選擇和使用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以“征引式”為主,“直解式”為輔。雖然歷史上一直有“釋事忘義”之說,但是并沒有真的出現只有“征引式”而完全沒有“直解式”的注本,被批評為“釋事忘義”的注本其實都是以“征引式”為主而以“直解式”為輔。這種注釋方式最典型的是李善的《文選注》[6]99-135,在李善之后則有任淵《山谷內集詩注》、《王荊公詩注》、仇兆鰲《杜詩詳注》、馮浩《玉溪生詩箋注》等。
(1)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環(huán)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沈約曰:婉孌則千載不忘,金石之交,一旦輕絕,未見好德如好色。
(2)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今自嗤。
沈約曰:自我以前,徂謝者非一。雖或稅駕參差,同為今日之一丘,夫豈異哉!故云萬代同一時也。若夫被褐懷玉,讬好詩書;開軒四野,升高永望;志事不同,徂沒理一,追悟羨門之輕舉,方自笑耳。
(3)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漢書地理志曰:河南開封縣東北有蓬池,或曰即宋蓬澤也。又陳留郡有浚儀縣,故大梁也。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
沈約曰:豈惜終憔悴,蓋由不應憔悴而致憔悴,君子失其道也。小人計其功而通,君子道其常而塞,故致憔悴也。因乎眺望多懷,兼以羈旅無匹,而發(fā)此詠。
李善《文選注》所保存的沈約注全部是“直解式”的疏通串講,沒有任何征引的內容。是沈約注本來如此還是李善只引疏通串講的部分?由于其注原本已佚,無法探知究竟。但李善在注釋阮籍詩的時候所引顏延年的注有“征引式”的部分,可見李善并不排斥對“征引式”舊注的使用。若沈約原注有“征引式”的部分李善應不至于棄置不用,因此沈約注阮詩應是純粹的“直解式”注釋?!段倪x》五臣注也是這一類型中較有代表性的。五臣不滿李善注重“征引式”而不重視“直解式”,因此其注《文選》對具體的文字解釋上很少引經據典,而是使用當時人們熟悉的語言直接描述、簡明疏解。此外,元代張性《杜律演義》、明代朱諫《李詩選注辯疑》、明清之際唐汝詢《唐詩解》、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等也都屬于這一類型。
三是“征引式”與“直解式”并重。如前所說,“征引式”和“直解式”各有優(yōu)劣,于是注釋者嘗試匯通二者,事義兼釋,以圖兩全?!段倪x》六家本與六臣本的出現反映了人們匯通二者的努力,后代如曾益《李賀詩解》等就屬于這一類型。事義兼釋從邏輯上看可以有效地解決單用“征引式”或“直解式”所帶來的弊端,事實并非如此。這類注本由于“直解式”大量使用,注家以己意干擾讀者判斷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
是哪些因素在影響注釋者對這兩種注釋方式的選擇呢?
第一,文本類型。周裕鍇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文本類型與闡釋策略》中說:“中國詩歌闡釋策略的選擇,與其對應的文本類型、或闡釋者判斷的文本類型密切相關,二者互相制約。”[12]38文本類型與闡釋策略息息相關,不同的文本類型要選擇不同的注釋方式。從詩歌的藝術類型來看,有賦類、比類、興類三種類型的文本。賦、比、興是前人對于《詩經》寫作方式的一個概括,賦是鋪陳直敘;比是以此物比彼物;也就是說詩人有意識地取物象來表意;興是起興,在古代文學批評領域有兩種意思,一種是興寄之興,一種是興會之興。興寄之興類似于“比”,即詩人有意識地以此物比彼物,興會之興就是觸物興情,詩人的情志偶然為外物所觸動,其所興起的感情難以言說,蘇軾說它“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13]56。我們這里所謂的賦類文本就是以“賦”的創(chuàng)作手法為主的文本;比類文本即以“比”及“興”中的“興寄”為主要創(chuàng)作手法的文本;興類文本即以“興會”為主要創(chuàng)作手法的文本。在這三種類型中,興類文本乃詩人情感偶然為外物所動而作,這種感情本身就朦朦朧朧難以言說,再加上又以一種物我情融的狀態(tài)呈現,它包含的內蘊是很豐富的,而且韻味深長。這樣的文本常常是開放式的,不同的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可以體會到不同的意義,因此也就不適合“直解式”,而比較適合以“征引式”為主。而賦類文本和興類文本所描述的事情、表達的情感往往都比較清晰,無法給讀者提供太多自由釋義和欣賞的空間,這樣的文本就不排斥“直解式”。一些前輩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朱鶴齡在《輯注杜工部集序》中說:“詩有可解,有不可解者乎?指事陳情,意含諷喻,此可解也。托物假象,興會適然,此不可解也。”[14]301-302浦起龍沒有像朱鶴齡這么明晰地將興類文本與賦類、比類文本分開,但是他也意識到了二者的區(qū)別:“義山詩可注不可解,少陵詩不可無注,并不可無解?!盵15]5義山詩與少陵詩都具有典故密集的特點,少陵詩更是號稱“集大成”、“無一字無來歷”。因此,注釋這兩家詩明其祖述很重要,都要“注”。義山詩以興類文本為主,詩歌意境朦朧難解,故不可解亦不能解。少陵詩有“詩史”之稱,他的詩歌中賦類文本占據了比較重要的位置,因此“不可無解”。而從詩歌語言風格來看,有些文本語言奧澀難懂,而有些文本則明暢通俗。在一般情況下,奧澀難懂的文本對于“直解式”的要求會多一些,而明暢通俗的文本就不需要注釋者過多地去疏通語義。
第二,注釋者的注釋目的。古代注家注釋典籍的目標一般來說有兩種:一種是“我注六經”,以恢復典籍原貌為注釋目標;一種是“六經注我”,以典籍注釋作為依托,通過注釋表現注釋者個人的思想、見解、情感、意念。當注釋者以恢復典籍原貌為目的,他們就會力避“直解式”所帶來的主觀意識的滲入,而以較為客觀的立場和科學的態(tài)度,采用“征引式”,以求最大程度地還原文本的語言環(huán)境,提供給讀者一個純凈的文本世界。當注釋者持“六經注我”的態(tài)度的時候,作者原意、文本原意等都不重要了,文本成了注家“借杯澆臆”的工具,“我”成了注釋的中心。在這種情況下,“直解式”最適于順暢無礙地表達個人的主觀情緒。
第三,注釋者的讀者預設。注釋者對讀者的預設直接影響到了他們對于注釋方法的選擇。如果他們預設的讀者群體是貫通文史的學者,那么“征引式”注釋無疑是最佳選擇。而如果是針對一般的知識階層甚至初學者的時候,“征引式”就顯得不合時宜了。五臣注在唐代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以絕對優(yōu)勢壓倒了李善注而流行,主要是因為唐代科舉考試重詩賦,參加科考的士子成為了《文選》最主要的讀者,對于這些普通的知識階層來說,五臣注通俗易懂,便于理解和學習。到了宋、清兩代,重學問、尚博瞻、貫通文史的學者輩出,李善注的評價遠遠地超過了五臣注。在中國注釋史上,不少注家在選擇注釋方式的時候都考慮到了讀者的因素。如五臣在《進集注文選表》中說:“記其所善,名曰集注,并具字音,復三十卷。其言約,其利博,后事元龜,為學之師。”[2]5徐曾《說唐詩》自序曰:“吾始欲深言之,則慮初學者,若無階之可升?!盵16]2潘眉為吳見思《杜詩論文》作序的時候談到他注釋的目的時提到的一點就是“便于初學”。這些都是從讀者的角度考慮問題。
第四,注釋者的個性、知識結構、個人興趣等主觀因素。學者型、理智型注釋者偏好用“征引式”,而“直解式”則是“風人”型、感性型注釋者的不二之選。這些因素都較為主觀,茲不贅言。
以上論述了影響注釋者選擇的幾個方面的要素,然而必須強調指出的是這些都不是絕對的。注釋者的選擇是經過對各個要素的交叉綜合考慮,最后做了取舍、妥協、退讓的結果。比如同樣是李商隱的詩歌,從藝術類型來說屬于興類文本,用“征引式”有助于最大程度地保存它的內蘊和韻味;若從語言風格來說它又屬于較為晦澀難懂的本子,適于用“直解式”。注釋者還需要考慮個人所長、注釋目的、讀者預設等方面的因素。
所謂“釋事忘義”其實是古人對于“征引式”為主“直解式”為輔的注釋方式的批評。對于集部注釋來說這兩種注釋方式各有優(yōu)劣,文本類型、注釋者的注釋目標、讀者預設、個性、興趣、知識結構等因素影響了注釋者的選擇和使用。因此,用帶有貶義色彩的“釋事忘義”這個詞一概而論地批評以“征引式”為主“直解式”為輔的注釋方式,這是不科學的。出現這種評價的原因在于,中國強大的經學注釋傳統(tǒng)使得大多數人對于注釋的認識始終局限于掃清文字障礙、疏通文意上,沒有認清集部注釋不同于經、史、子部注釋的地方。當他們帶著這樣的標準來看待“釋事忘義”這個問題的時候,自然作出了不太適當的評價。對于注釋史上長期存在的這個現象,與其片面地使用帶貶義的“釋事忘義”進行批判,倒不如更加客觀地使用較為中性的“引而不釋”來重新審視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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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陽 欣]
Reevaluation on the Tendency of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without Explaining the Meaning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LIU Mei-y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Hua Qiao University, Xiamen 3610120, China)
People have been holding a negative attitude to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without explaining the meaning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for a long time. However, it is a misunderstanding.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dispel this misunderstanding to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The so-called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without explaining the meaning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is a kind of criticism to ancient people as a method of glossing which uses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as a principal way and “explaining the meaning directly” as an aid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In fact, the two ways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both have their own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An annotator’s selection and usage are often influenced by many factors, such as the text type, annotator’s goal, targeted reader group, personality, interest and structure of knowledge. So it is not scientific to criticize the annotation method of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as a principal way and “explaining the meaning directly” as an aid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by using the generalized expression of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without explaining the meaning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with derogatory sense.
Literary Selections;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without explaining the meaning in poetry and prose annotation; finding the source of literary quotations; explaining the meaning directly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6.013
2016-09-20
福建省中青年教師教育科研項目(JAS160038);華僑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青年學者成長工程項目(13SKGC-QT05)
劉美燕(1981-), 女,福建泉州人,華僑大學講師,文學博士。
I206.2
A
1001-6597(2016)06-008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