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昔君,張小平
(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揚州225127)
追尋與救贖之旅
——論麥卡錫小說《路》中的旅行敘事
孫昔君,張小平
(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揚州225127)
作為經典的文學敘事模式,旅行敘事經久不衰,從古老的《圣經》到《荷馬史詩》,一直都在演繹著人類不懈追尋的內涵。當代美國作家科麥克·麥卡錫的小說《路》以旅行敘事模式為框架,將旅行故事置換成一個在后末日世界探尋生命意義、尋求心靈救贖的故事,并賦予經典的旅行敘事更加豐富的藝術主題和全新的現(xiàn)實意義。
科麥克·麥卡錫;《路》;旅行敘事
當代美國小說作家科麥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的小說《路》(The Road)一經發(fā)表,便好評如潮,獲得了美國普利策獎和英國布萊克獎最佳小說獎?!堵贰返墓适虏⒉粡碗s,小說講述了一對無名父子在危機四伏的末日世界里,艱難求生并一路南下的故事,然而,麥卡錫在借鑒傳統(tǒng)的旅行敘事模式的同時,賦予了古老的敘事模式以全新的時代和現(xiàn)實意義。國外對小說《路》的研究多圍繞神話主題展開。丹尼爾·勒特雷爾(Daniel Luttrull)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路》中的父親是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而男孩“便是帶入凡間的火種”,從而將小說歸于“從赫希爾德到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之中”[1]。莉迪亞·庫伯(LydiaCooper)認為《路》是末日后的“圣杯”敘事,“是對‘9·11’后的美國社會所出現(xiàn)的災后心理恐懼的一種回應”[2]。國內學者的研究者多側重于生態(tài)批評、倫理關系以及敘事策略等研究視角。董小希從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分析了麥卡錫在《路》中將強烈對比的場景反復切換的用意,認為“麥卡錫的故事將人類放置到災難后的末世景象,從生態(tài)意識的角度審視人類對于地球正在進行的可能導致毀滅的貪婪吞噬”[3]。李維屏從倫理學角度分析了《路》中的父子關系,認為“父子一體既是西方文學‘父子’母題的變異,也是對傳統(tǒng)父子關系的超越,更是后啟示錄荒原中對人性救贖的召喚”[4]。張小平的研究具有原創(chuàng)性,她運用混沌理論研究了小說的敘事策略,指出小說《路》的復雜性在于運用了混沌敘事策略之一的不確定性,尤其是“小說中碎片式的句子和段落以及碎片式的文本結構,都在表明旅行作為小說主要敘事行為的特點”[5]。在借鑒國內外學者對小說《路》的研究基礎上,本文試圖回歸到小說本身的旅行敘事這一基本維度,對小說《路》的旅行敘事模式、旅行的意蘊以及旅行敘事結構下隱含的多重主題進行分析,希望揭示出在傳統(tǒng)旅行敘事的文本結構下,麥卡錫是如何進行新的時代書寫,表達他對人類終極命運的憂思。
人類是在不斷遷徙中發(fā)展自身,在旅行中尋求物質財富和精神家園。巴赫金指出,道路是小說人物邂逅的主要場所,“在這里,任何人物都能形成相反的對照,不同的命運會相遇一處相互交織;在這里,人們的命運和生活的空間系列和時間系列,帶著復雜而具體的社會性間隔,不同一般地結合起來”[6]。借助“道路”這個時空體,小說可以反映出整個社會的面貌、風土人情及其人們的道德水平和精神追求。東西方文化中旅行文學的“幽靈”一直存在,就其創(chuàng)作的模式而言,其敘事文本有以下特征:以小說人物的出行作為關鍵點從而產生空間的位移,運用“在路上”的“旅行情節(jié)”,以人物在路上的歷險經歷和人物內心的變化來推動故事的發(fā)展,整體呈現(xiàn)“流放—危機—探索—回歸”為邏輯功能的文本結構形態(tài)。多數(shù)旅行文學的敘事文本呈現(xiàn)出雙重結構:一是直接對應現(xiàn)實生存的表層結構,二是隱含人生哲理,寄寓著主題的故事深層結構。
從《創(chuàng)世記》到《啟示錄》,古老的《圣經》講的就是人們在空間上為了生存而不斷遷徙,精神上追尋美好生活的過程,而其中的《出埃及記》更是講述了以色列人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旅程。
以色列人為了擺脫埃及人嚴酷的奴役以及法老暴虐的控制,在摩西的帶領下,出發(fā)尋找他們的應許之地——“流與蜜”的迦南。途中,他們不僅要躲避法老的追捕,亞瑪利人的攻擊,還要忍受缺水少糧的艱辛,以及長途跋涉的旅程中民眾的抱怨和信仰危機的此起彼伏。憑著對上帝的信念,以色列人的靈魂在路上得到了凈化和救贖,他們學會了互助友愛,最終抵達了迦南地,不僅建立了自己的家園,也實現(xiàn)了回歸的夢想。西方文學長河的源頭——《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記》,主要講述了古希臘英雄奧德修斯歷經十年漂泊尋家的艱苦旅程。在尋家的路途上,奧德修斯刺瞎了獨目巨人波呂菲摩斯,在海上同波塞冬卷起的波浪斗爭,被神女卡呂普索困留小島。經歷苦難的同時,奧德修斯積累了經驗,增長了智慧。歷經十余年的海上流浪和驚險以及無數(shù)次或永生或短命的威逼與誘惑,奧德修斯依然堅持自己返鄉(xiāng)的信念,終于與妻兒團聚,形成了西方文學中著名的“奧德賽”母題。東方的經典文學——吳承恩的《西游記》,師徒四人也是為了追尋,一路西行,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取得真經而坐地成佛。唐僧師徒的“取經”,“一方面象征著人類歷盡艱辛尋找理想境界的發(fā)展、進化歷程,另一方面,它又顯示了人類在追尋、探索中所秉持的信念、毅力和征服各種阻礙的能力”[7]。上述經典故事顯性上是物理空間層面的旅行,不過是故事人物為了擺脫困厄開展的一系列未知的旅程,而在途中遇到的一系列阻隔和挑戰(zhàn)性的事件;但從其隱性層面來說,旅行本身的意義卻遠遠超越了旅行的目的,往往有著深刻的內在含義,實際上是一種心理層面的旅程。
旅行敘事就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在它的基礎上蔓生出了數(shù)量龐大的枝葉。作家們植根于旅行敘事模式,用它支撐起整個文本,又在其結構下不斷創(chuàng)新,形成個人的寫作特色,賦予旅行敘事文本新的主題內涵與時代意義。整體來看,麥卡錫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是以主人公“在路上”的漫游為框架展開敘述的,但每一個旅行文本卻被麥卡錫賦予了不同的主題內涵??梢哉f,麥卡錫運用了“在路上”的敘事模式,便于其對人生、社會和世界所存在的諸多問題進行探討。麥卡錫鐘愛旅行敘事這一模式,與他的個人生涯息息相關。他雖出生于富裕家庭,卻喜游歷漂泊,曾游歷英國、法國、瑞士、意大利和西班牙,之后返回美國定居,同時游歷了美國西南部各州。常年居無定所的人生經歷,使麥卡錫更能認識旅行敘事的內核,深諳旅行的意蘊,也使他在流浪路上的生活中更了解美國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主要小說人物無一例外,都流浪在外,隨著他們行走的廣闊空間,麥氏的故事漸漸展開。
從形式結構上看,小說《路》顯然采用了旅行敘事模式,但在內容上進行了個人創(chuàng)新。小說的題目“路”明顯呼應了這一敘事模式。迫于人類末世環(huán)境的困厄,父與子被迫“自我流放”,踏上追尋南方溫暖地帶的冒險旅程;途中,他們遭遇了種種阻撓和危機,而路是小說發(fā)生、發(fā)展以及完成的主要“時空體”,在這個道路“時空體”中,父子內心以及精神層面的探索也得到了表征。父與子在“路”上的探索,“可以是為了一種精神的啟示,也可能是事情的真相……但無論是何種情況,旅行使得旅行者通過發(fā)現(xiàn)自我或自我界定而最終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8]。事實上,父與子在旅途中通過了“生與死”、“善與惡”的兩難抉擇,更是接受了“罪與罰”的考驗,在追尋生存希望的同時,也有了心靈的救贖。
《路》的開頭,從夢中驚醒后的父親,便想“要往南去。再在這里忍一個冬天是會死的”[9]2,然后他便推著裝有毛毯和手槍的手推車,領著小男孩在經歷災難后支離破碎的大地上向南走去,開啟了旅行敘事模式中的典型情節(jié)——“流放”。小說人物“流放”的大環(huán)境是剛剛經歷末日災難的世界,作者沒有交代災難發(fā)生的具體原因,也許是全球變暖,也許是核戰(zhàn)爭,但可以肯定的是,災難發(fā)生的原因和人類脫不了干系。就如電影《后天》中因全球氣候變暖造成冰川融化,導致大量淡水注入海洋,破壞了海洋淡水和鹽水微妙的比例,使得洋流受到阻隔造成了氣候突變,突如其來的龍卷風、冰雹與大幅降溫給人們帶來巨大災難,小說《路》中的后災難世界也是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曾經美好的家園淪為艾略特筆下的荒原,通過父親的眼睛,我們看到“大地已經被切割、被侵蝕,變得荒蕪了。死去的生物的殘骸橫七豎八散布在干枯的河床上。一堆堆不可辨認的垃圾雜物。……一絲影子都沒有,萬物失去了個性。……大地的盡頭懸掛著陰郁的煙霾,正如頂上的天空一樣”[9]163。小說中缺少標點符號,碎片式的句子打破了語言的完整性,就像是災難毀滅了文明世界系統(tǒng)的完整性一樣。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發(fā)展繁榮,已經不復存在,一切回到了原始蠻荒的狀態(tài),死亡的氣息在四處彌散。這一切導致了人類“文明危機”,父親面臨著社會內外部的雙重解體。
現(xiàn)實世界不再是父親認識的那個世界,父親失去了和過去人類文明的聯(lián)系,一切在過去社會中重要的東西在后末世時期都已破碎和無意義?!罢麄€世界濃結成一團粗糙的、容易分崩離析的實體。各種事物的名稱緩緩伴著這些實體被人遺忘。色彩。鳥兒的名字。食物的名字。最后,人們原來確信存在的事物的名稱,也被忘卻了”[9]78。世界上的事物原本無名,其后來的命名只是人類認識世界和構建世界的方法之一,當然,其語言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無非是在符號的社會化過程后才成為非任意性。但是,在后末日世界里,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已然斷裂,“神圣的格言已失去了所指及其現(xiàn)實性”[9]78。建造于人類文明之上的世界消失殆盡,而世界又變成了人類不能掌握和弄清的迷宮。
首先,最能證明能指與所指關系斷裂的,當屬作為符號系統(tǒng)的地圖其指示功能的缺失?!堵贰分械男∧泻⒊錾跒碾y后,父親帶著他南下的旅程也是他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但在這個過程中,父親語言中的能指卻失去了指涉對象。當父子倆在看地圖時,父親想要對孩子解釋什么是州際公路:“為什么要叫州際公路?”“因為這些路以前是屬于各個州的。以前這里是分成很多個州的?!薄暗乾F(xiàn)在沒有州了?”“沒有了?!薄斑@些州去哪了?”“我也不太清楚。你這問題把我問住了”[9]36?!爸蓦H公路”這個詞已經失去了所指,符號指稱現(xiàn)實的功能在某種程度上被阻隔了。父親無法向孩子解釋過去那個世界,過去世界雖然真實存在過,但“它現(xiàn)在卻已經消失了或是被置于錯誤的位置上,被復原之后竟搖身變成了語言的指涉對象,或是成了真實世界的遺物或痕跡”[10]。
父親手中石油公司的公路地圖正是人類文明的遺物和痕跡,是父親記憶中的工業(yè)世界,代表著人類用符號表征世界的欲望。地圖是他們辨別地理方位的工具,可惜的是,這本地圖已經無法表征現(xiàn)實世界。摩西、奧德修斯和唐僧師徒在前往目的地的旅途中沒有地圖,而《路》中的父子雖手握地圖卻深陷迷途,他們手中的地圖儼然就是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線團,盡管父親試圖借助地圖指明前進的路,“然而他對他們所處的方位一無所知”[9]125。麥卡錫在他的另一部小說《穿越》中說過,“那山、嶺、沙漠的名稱只是存在于地圖上。我們給它們起名字是為了不會迷路,但也是因為路已經迷失了,我們才給它們命名。其實世界是不會迷失的。迷失的只是我們自己。由于這些名稱和坐標是我們來制定的,它們便不能拯救我們,它們也無法為我們找尋道路”[11]。當人類強加于世界的規(guī)則消失后,世界便會恢復到本然真實的模樣,只有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處于迷途狀態(tài),這是社會的外部解體。
其次,作者在全文中沒有給出小說人物的名字,只簡單地用類似“父親”、“孩子”這種稱呼,因為“具體姓名的缺失表明他們的遭遇可以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的遭遇”[12]。文中唯一給出名字的是一位名為伊利(Ely)的老人,但這個名字最后卻被證實也是假的。伊利說過,“我不想別人說到我這個人,說我在什么地方,或是在那個地方說了些什么。我是說,你可能哪天就說起我了。但是別人不知道你說的就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一個人”[9]157?!堵贰分腥宋镄彰娜笔?,不僅表明個體經驗的普遍性,也在強調自我主體身份的消散,說明文明消失的末日世界里社會的內部也在解體。上述這種文明消失、社會內外雙重解體的危機下,父子倆在旅途上不僅處于現(xiàn)實層面空間的迷宮中,內心層面更是處于迷途狀態(tài)。這種文明危機正是麥卡錫結合了其時代背景,在他的小說中又對其進行創(chuàng)新后的產物,反映了麥卡錫對現(xiàn)代社會文明高速發(fā)展的憂慮。
面對文明消失的危機,迷途中的父子并沒有原地等待而是勇敢探索,在煉獄中不斷前行尋找生存的可能。只有在旅途中不斷追尋,父子才能保持生命活力從而有活下去的動力。追尋必然與道路聯(lián)系在一起。代表流動、開放的道路,給父子提供了廣闊自由的空間,他們只有義無反顧地行走在路上,才能對生活抱有希望。手中的地圖不能指示方位,旅途也就漫無邊際,但小男孩仍會在夜里,“坐在火堆旁,將幾片地圖放在雙膝上。他已將那些鎮(zhèn)子啊河流的名字背得滾瓜爛熟,天天測算行了多少路”[9]191,因為地圖上標示的南方海岸讓他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給予他們繼續(xù)南下的決心。
《路》的結尾,麥卡錫并沒有給父子倆提供一個理想的“希望之鄉(xiāng)”或“應許之地”。當他們歷盡千辛萬苦最后到達南方海岸時,那里沒有想象的溫暖海岸,相反卻是“廣闊而冰冷的海,波濤翻滾,就似口煉鋼的大熔爐,里面緩緩蕩著鋼水……潮汶漫過之處,交織著大片的水草和魚群的殘骨,數(shù)之不盡,一望無際地在海岸上延伸,就像死亡之等斜線,海之鹽墓”[9]198-205。麥卡錫別具匠心地在旅行敘事模式中設置反烏托邦化的回歸,是對以《圣經》為代表的傳統(tǒng)旅行主題的反諷,更是對人們幻想的烏托邦理想世界的顛覆和質疑。傳統(tǒng)旅行敘事文本就其敘事動機和內容上,主要揭示了主體為了生存所做的種種嘗試和努力,以及在此過程中體驗到的苦難和最后收獲的幸福,通常比照《圣經》的思維定勢。盡管以色列人背叛上帝的意志,但他們終究是上帝的選民,在遷徙流浪之后得到了上帝應許他們的美好家園。然而,《路》中的末日世界就像一個迷宮,迷途的人們在這樣的世界里長途跋涉歷盡千辛萬苦,卻注定沒有結果,因而追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就成了生活的本身,只有走在路上人類才有希望,追尋的結果遠非目的,而追尋的過程才是生存。
麥卡錫在追尋生存的路上,無疑有了后人道主義的生態(tài)整體觀?!堵贰分行∧泻Ω赣H說他很餓,接著他們便聽到了遠方的狗吠聲,然而孩子立馬要求父親,“我們不能殺這只狗,對不對,爸爸?”[9]72實際上,文中出現(xiàn)在城鎮(zhèn)的這只“狗”,是非人類的生物和大自然的代表。后人道主義提倡和諧自然觀,認為“人離開自然的滋養(yǎng)就遠離了生機和活力,變成了現(xiàn)代文明中沒有靈魂的機器”[13]。人類不僅需要和他人和諧相處,也要和其他地球上的物種和諧相處,這種和諧共生的觀念就是后人道主義所倡導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在看似絕望的迷途上,麥卡錫還是留下了希望的種子,文中最后一段充滿哲理寓意:“斑點鮭的背上有一些迂回的圖案,那里記錄了世界即將變成的樣子。地圖和迷宮”[9]264。此處的地圖不再是人類強加給世界的象征,而是魚兒背上的天然地圖,代表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新世界,是人類生存的希望。
在傳統(tǒng)人道主義引導人類進行自我價值追求帶來啟蒙的同時,由于人類自我意識的不斷膨脹,極端的“人類中心主義”卻導致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人,被異化的、不自由的機器般的人的死亡”[14]。一旦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異化為“單面人”和“機器”,“個人除了失去其行為中的更大社會和宇宙視野外,還失去了人性中某種重要的東西。有人把這表述為生命中價值緯度的失落。人們不再有更高的目標感,不再感到有某種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轉而尋求一種粗鄙的快樂”[15]?!堵贰分械哪┤諡碾y便是麥卡錫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譴責,反映了麥卡錫對于人類命運的嚴肅思考。災難過后,人類文明和道德倫理岌岌可危,而暴力和危機則充斥世界,一切價值緯度失去意義。后災難世界里大部分幸存者都喪失了理性,他們?yōu)榱松鎭G棄了道德和良知,甚至不擇手段地殺害和吞食弱者,人與人的關系成了敵對狀態(tài)。這樣的末世“景觀”正是當下后工業(yè)社會隨處可見的現(xiàn)象。人們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影響下,拋棄了傳統(tǒng)的道德理念和價值觀,逐漸變得自私和物質化。將小說設置在這樣一個價值緯度徹底失落的世界,麥卡錫真實地放大了當下社會道德缺失的危機。
父子倆一次在路途上誤入食人窟,當父親打開地窖的門時,“后墻上依靠著光身子的男男女女,他們都躲閃著,用手擋住了自己的臉。床墊上躺的是個男人,兩條腿從屁股下面齊齊被截了去,剩下的腿根子黑乎乎的,燒焦了,發(fā)出一股惡臭”[9]98,其情景讓人瞠目結舌。接著,父親帶著兒子飛快地逃走,當他們躲避靠近的食人族時,父親吩咐兒子拿著槍,并告訴兒子,“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你,你就必須這么做……你把槍放進嘴里,指著上面。要又快又堅決”[9]101。我們知道,托妮·莫里森的獲獎小說《寵兒》里,當黑人母親不愿女兒被抓走成為奴隸,毅然割斷了孩子的喉嚨,《路》中的父親為了防止兒子成為食人族宰殺的羔羊,便決絕地命令兒子學會槍殺自己。末日世界的理性匱乏造成了父親對孩子“理性”的抉擇,盡管這一抉擇絕望而痛苦。正是因為理性與道德的消失,殺戮和暴力才四處肆虐,而捕食同類的食人者,已然與禽獸無異。
在這樣一個價值失落的世界中,父子倆一直在艱難前行,尋找末日的救贖。小男孩出生于后災難世界,文本開始,父親便說過,“兒子若不是上帝傳下的旨意,那么上帝肯定未曾說過話”[9]3,暗示了出生在災難后的小男孩作為彌賽亞的化身。文中的兒子就是“由上帝派遣的尊貴者,將要拯救上帝的子民和世界,建立一個以和平和公義為特征的王國”[16]。災難會讓人們對理想世界有所憧憬,期盼彌賽亞的出現(xiàn),小說中的父親就認為,兒子是奉上帝命令道成肉身在末日審判時來救贖世界的彌賽亞,而兒子身上的確閃耀著彌賽亞的仁愛光輝。盡管身處荒原,兒子仍對途中遇到的所有人報以真誠和關心,無論是被雷劈傷的男人,還是陌生的老人,或者是偶遇的小男孩,甚至是偷了他們所有物資的小偷?,F(xiàn)實雖然殘酷,他也目睹了他人非人的行為,但兒子的純真善良卻從未被摧毀。就如彌賽亞行走在滿目瘡痍的末日世界,小男孩帶著“上帝的呼吸”[9]286,承載著既定的使命,為人類播撒他的仁慈與希望。我們可以說,父子倆的艱難旅程不僅僅是求生之旅,更是人類的精神救贖之旅。
小說《路》的開頭部分,是一個飽含哲學意味的夢境:
孩子正牽著他,在一個洞穴中漫游。照明用的光晃映著濕漉漉的鐘乳石墻,仿佛哪個神話故事中寫到的朝圣者,讓花崗巖怪獸吞進肚子里,找不到出路。石壁深邃,只聞水滴發(fā)出的樂聲,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年,周而復始,在這靜謐中“嗒嗒”作響。終于,二人走進一個巨大的石室,那里躺著古老且水色深幽的湖。岸那邊,一只獸從石頭圈成的池塘中抬起涎水漣漣的嘴,如蜘蛛卵般慘白無神的雙眼盯向光源。它的頭貼著水面搖晃,似是要對自己無從看見的東西嗅出個究竟來。這只蒼白、赤裸、半透明的獸蹲伏在那里,雪花石膏色的骨架在其身后的巖石上印下了影子。[9]2
這個夢境與柏拉圖《理想國》中“洞穴隱喻”的寓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父親和兒子就像是“洞穴隱喻”的囚徒,進入了封閉的洞穴,找不到出路。但不同的是,他們是掙脫繩索站起來的那類囚犯,“二人走進一個巨大的石室”中,他們不僅在光源下看到了獸的影子,還看到了獸的本體。影子世界代表我們普通人用感官所感知的虛幻的可感世界,而清晰地看到了獸的本體則意味著他們認識到可感世界的本質,盡管這個本質有些“蒼白、赤裸、半透明”[9]2。可以認為,這一認識過程是小說人物從虛幻和現(xiàn)象中解放出來的靈魂之救贖過程,是他們努力追尋真理的過程。這個夢境預示著父子倆的未來,而這里的光源就是“善的理念”,因為沒有“善的理念”的世界,就是一個沒有光的世界。父親在兒子的帶領下隨著光源認識了現(xiàn)象的本質,也就意味著從被遺棄的狀態(tài)走向了被拯救狀態(tài),實現(xiàn)了靈魂的救贖。
在故事的尾聲,生命即將結束的父親又來到了夢境。他看到“水從洞穴上面滴下來,光線是蠟燭發(fā)出的,男孩兒把蠟燭插在了一個銅座上。蠟濺在石頭上,不知名生物的足跡印在被羞辱的黃土上。在一條寒冷的長廊里,他們來到一個燭光能照到的沒有回路的地方”[9]257。這個夢境承接了小說伊始的夢境,可以說,蠟燭發(fā)出的“光線”隱喻了“善”,就如小說中反復提到的要一路攜帶的“火種”。父親夢見小男孩將蠟燭插在一個銅座上,而那條被燭光照到的沒有回去的路的長廊,則是“洞穴隱喻”中通往洞口的長長的通道,意味著重建末日后新家園的道路還很漫長,只有不斷行走在路上,不斷地進行救贖,經過不斷的追尋,才有可能到達新的世界之門。
如果說夢境里洞穴中的父子是靠著“光源”得到救贖,那么,現(xiàn)實世界中的他們便是靠著“火種”支撐信念,驅逐邪惡,一路南下?!堵贰分蟹磸投啻翁岬搅恕盎鸱N”這一概念,“火種”應該是父子倆作為“好人”的證明?!盎稹痹谖膶W史上是一個重要的原型意象。弗萊認為除了死亡之火,還存在生命之火,他在《偉大的代碼》中提到“生命之火燒而不毀,它有光和熱,而沒有痛苦和破壞。這火出現(xiàn)在《出埃及記》所提到的荊棘之火中,荊棘‘被火燃燒,卻沒有燒毀’。根據隱喻原則,可以將各類的啟示存在都看成是在生命之火中燃燒”[17]210。艾略特在《荒原》中也多次使用“火”這一意象,在詩歌的第三部分結尾處,詩人吶喊道“燃燒吧燃燒吧燃燒吧燃燒吧/啊主啊請你把我救出來吧/啊主啊您救救我吧/燃燒吧”[18]。詩人對生命之火這一意象的反復使用,說明了希望用燃燒的方式凈化荒原上的罪惡,讓荒原的人們得以救贖,達到重生。
《路》中的火對于父子而言也是生命之火,可以帶來救贖。父親一直堅信內心中的“火”是他們與食人族那類人的本質區(qū)別。在經歷過食人窟的殘酷后,兒子對于他們自己是否是好人產生了疑問,他問父親,“我們絕對不會吃人的,對不對?”父親便告訴他:“對……因為我們是好人……而且我們有火種”[9]115。父親一路上都在告誡兒子他們與路上所遇的惡人有所不同,就連在彌留之際還不忘囑咐兒子一定要“接過火種”[9]256。保留火種,象征了人性中善的保留。即使身處最困難的境地,父子倆也可憑借“火種”的力量,抵擋外面世界的丑惡和危險。一路上帶著“火種”不斷追尋、不斷救贖的父子倆就像弗萊所說的“在生命之火中燃燒的人類”[17]210。
作為當代美國文壇的翹楚,麥卡錫結合他所處的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背景,將經典的旅行敘事帶入了人類當下的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并在經典敘事模式的基礎上做了重新改寫。他的旅行敘事小說《路》,盡管小說人物“人在旅途”的追尋是被放置在一個意義失落的后末世世界中,然而,麥卡錫將傳統(tǒng)的旅行敘事置換成災難后人類追尋生存希望并試圖得到心靈救贖的敘事,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寓意,別有新意。父與子在不得已的自我流放后,在遭遇了文明、道德以及倫理淪落的多重危機后,依然執(zhí)著地進行“善”與“光”的艱難求索。盡管他們旅途的最后無非是回歸后的“反烏托邦”,卻體現(xiàn)了麥卡錫對人類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深深憂慮,旨在告誡和警醒人類,末日的危機還依然存在。人類如果要得到物質和精神的救贖,就不得不從當下開始,不斷追尋。只有走在“路”上,人們才能找回曾經失落的家園。這應該是麥卡錫這部重要的小說《路》,對于全人類以及生活在當下的人們所有的啟示。
[1]LUTTRULL D.PrometheusHits TheRoad:RevisingtheMyth [J].Pennsylvania:PennStateUniversityPress,2010:17-28.
[2]COOPER L.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as Apocalyptic Grail Narrative[J].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1:218-236.
[3]董小希.從阿卡迪亞到啟示錄——小說《路》的生態(tài)主義解讀[J].西安: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11(6).
[4]李維屏,鄒娟.沖突·磨合·超越:論麥卡錫《路》中的父子倫理關系建構[J].南京:當代外國文學,2013(4).
[5]張小平.在混沌的邊緣——論麥卡錫小說《路》中的不確定性[J].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15(9).
[6]巴赫金.教育小說及其在現(xiàn)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G]//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44-5.
[7]楊經建.追尋:中外文學的敘事母題[J].文史哲.2006(4).
[8]STOUT J P.The Journey Narrative in American Literature [M].Westport,CT:Greenwood Press,1983:16.
[9]科麥克·麥卡錫.楊博譯.路[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10]琳達·哈琴.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M].李楊,李鋒,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198.
[11]科麥克·麥卡錫.穿越[M].尚玉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374.
[12]WEISS D.Cormac McCarthy,Violence and the American Tradition[D].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2009:209.
[13]WILLIS N P.AmericanScenery,or Land,Lake,and River Illustrations of Transatlantic Nature[M].Cambridge:Cambridge UP,2009:45.
[14]王治河.??耓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135.
[15]李莉.威拉·凱瑟的記憶書寫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221.
[16]WOLTER H R.Zemah and Zerubbabel:Messianic Expectations in the Early Postexilic Period[M].Sheffield:Sheffield Academic Press,2000:23.
[17]諾思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M].郝振益,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8]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情歌·荒原·四重奏[M].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34.
責任編校:汪長林
The Journey of Pursuit and Redemption:On Journey Narrative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SUN Xi-jun,ZHANG Xiao-pi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127,Jiangsu,China)
As the classic pattern of literary narrative,journey narrative has endured for centuries,whether the ancient Bible or the Homer’s epic,conveying the meaning of human beings’persistent pursuit.Under the frame of journey narrative,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writer’s work,The Road,transforms the travel story into a story of exploring the meaning of life and seeking for the redemption of the soul in a post-apocalyptic landscape,which endows the classic journey narrative with abundant themes and realistic meaning.
Cormac McCarthy;The Road;journey narrative
I712.074
A
:1003-4730(2016)06-0073-06
時間:2017-1-20 15:3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70120.1533.015.html
2016-08-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科麥克·麥卡錫小說研究”(13BWW039)。
孫昔君,女,安徽淮南人,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張小平,女,河南洛陽人,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6.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