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明
(浙江省社科院 國際陽明學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5)
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的傳播與展開
錢 明
(浙江省社科院 國際陽明學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5)
王陽明本人未在溫州講過學,他的學生或崇信者項喬、王激、王叔杲等人曾接引過許多溫州弟子,他的好友張璁在溫州的影響力亦不可小視。溫州地區(qū)陽明學的特點,一是溫州籍陽明學者或者與陽明門人同朝為官,或者與陽明門人同時同地講學,這些人大都是通過與陽明弟子親密交往的經(jīng)歷,接受或部分接受了陽明學說,參與或部分參與了王門的講學活動,并把王門的學術旨趣帶回了家鄉(xiāng);二是溫州籍陽明學者在接受陽明學的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受過湛甘泉門人的影響,具有王湛合一的傾向;三是溫州籍陽明學者大都具有實學文化的思想資源,所以在汲取陽明學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地把心學與實學相整合,或者用實學來解構心學,使心學實學化;四是溫州籍陽明學者身上還有文學化的傾向。如果說浙東陽明學者具有勤立宗旨的學術性格,浙西陽明學者具有談說藝文的學術性格,那么以溫州為代表的浙南陽明學者所體現(xiàn)出來的便是浙東學者與浙西文人的雙重品格。
陽明學;浙南;溫州;展開
溫州地區(qū)思想文化的巔峰期出現(xiàn)在南宋。出生平陽的晚清著名思想家宋恕曰:“及南都臨安,溫為王畿,士多入太學,游公卿間,解額幾半今之全浙,又出薛、鄭、陳、葉諸大師,提倡實學,于是溫之人文遂甲禹域。”[1]325元代以前,溫州的人文傳統(tǒng)主要由理學文化和實學文化所組成,其繁榮程度,可謂兩浙之冠。到了元明時期,溫州人文陷入頹勢。明人王叔果曰:“吾溫在宋時多賢達,其后無徵鮮有聞?!盵2]319宋恕則稱:“自元明都燕,取士法陋,溫復荒僻,至皇朝(即清朝)荒益甚?!盵1]325于是,溫籍學者便有了復興溫州文化的愿望與訴求,而這種訴求又與明代中葉興起于浙東地區(qū)的王學及清代末年興起于江浙地區(qū)的經(jīng)學有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
晚清溫籍學者孫希旦曾對溫州儒學的發(fā)展作過如下總結:
蓋吾鄉(xiāng)儒術之興,雖肇于東山、浮沚,而能卓然自成為永嘉之學,以鼎立于新安、東陽間,雖百世后不能強為軒輊者,必推之乾、熙諸儒。至葉文修、陳潛室?guī)熓轮熳右詡餍掳仓畬W,元儒史伯睿實其緒余,以迄于明之黃文簡淮、張吉士文選,而項參政喬、王副使叔果,當姚江方火之時,不能無雜于陸學,而永嘉先生之風微矣。[3]
在孫希旦看來,由薛季宣、葉適、陳傅良等“乾、熙諸儒”開創(chuàng)的“能卓然自成”的永嘉之學,自葉味道、陳埴師事朱熹并在溫州地區(qū)傳播朱子學后,經(jīng)元入明,以迄黃淮、張文選,使朱子學成為溫州區(qū)域文化的主流,到了明中后期的項喬、王叔果等人,因受陽明學的浸染,永嘉之學終趨式微。這種把朱子學、陽明學與溫州地域文化完全對立起來的觀點,其實并不符合溫州儒學發(fā)展的實際。
包括溫州地區(qū)在內(nèi)的浙南的理學文化,可謂源于其悠久的程學傳統(tǒng)。在面對朱子學時,這種文化上的優(yōu)勢地位便充分顯露出來。據(jù)陳榮捷先生的《朱子門人》統(tǒng)計,以知名者而言,朱子門人有四五百之眾,其中有籍貫可考者中,浙籍11州共有弟子80余人,而以溫、臺之浙南地區(qū)為最多(39位),金、衢、處之浙中地區(qū)次之(35位),寧、紹之浙東地區(qū)再次之(15位),嚴州之浙北地區(qū)又次之(7位),杭、嘉、湖之浙西地區(qū)則最少,僅有5人*①參見陳榮捷:《朱子門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按:黃榦在談及朱熹去世后各地朱門之境況時,浙江地區(qū)也只舉了浙南的葉味道、潘時舉和浙西的黃士毅三人:“向來從學之士,今凋零殆盡,閩中則潘謙之,楊志仁。林正卿、林子武、李守約、李公晦,江西則甘吉父、胡伯量、蔡元思,浙中則葉味道、潘子善(時舉,天臺人)、黃子洪(士毅,自莆田徙居姑蘇),大約不過此數(shù)人而已?!?《勉齋集》卷十四《復李貫之兵部》,元延祐二年刻本)這大體上能夠反映浙江朱學發(fā)展的大勢。據(jù)此筆者認為,所謂“溫州是缺乏道學傳統(tǒng)的地區(qū)”(見陳安金、王宇:《永嘉學派與溫州區(qū)域文化掘起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56頁)的判斷,值得商榷。。浙江朱學之盛,與朱熹的福建閩縣門人黃榦的努力密不可分。黃百家說:
黃勉齋榦得朱子之正統(tǒng),其門人一傳于金華何北山基,以遞傳于王魯齋柏、金仁山履祥、許白云謙,又于江右傳饒雙峰魯,其后遂有吳草廬澄,上接朱子之經(jīng)學,可謂盛矣。[4]313
黃榦嘗任職臺州、永嘉,朱熹去世后,他繼續(xù)接引溫州弟子,為溫州培養(yǎng)了諸多朱子學者,從而確立了程朱理學在溫州地區(qū)的主導地位。
溫州的實學文化,則源于由程學轉化而來的經(jīng)世事功傳統(tǒng),永嘉學派是其突出代表。黃百家還說:
永嘉之學,薛、鄭俱出自程子。是時陳同甫亮又崛興于永康,無所承接。然其為學,俱以讀書經(jīng)濟為事,嗤黜空疏隨人牙后談性命者,以為灰埃。亦遂為世所忌,以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為浙學。[4]215
所以朱熹在教育溫州弟子時,特別重視克治他們所沾染的永嘉地區(qū)文化的不良習氣*②如“含糊之病”、“科舉時文之習”、“繳繞峽細之病”等(詳見《永嘉學派與溫州區(qū)域文化掘起研究》,第257—260頁)。。
然而,明代永嘉學者王叔杲卻不無自豪地說:
東甌*③東甌又稱甌越,東周到秦漢之時主要分布在浙南的溫州、麗水以及臺州與福建毗鄰的部分地區(qū),是南方百越民族中的一支。西漢初,因助漢滅秦有功,在孝惠三年(公元前192年)被“立搖為東海王,都東甌,世俗號為東甌王”(《史記·東越列傳》)。環(huán)山帶海,靈秀磅礴,毓為人文,高賢大良,后先彪炳。而性理之學,倡自趙宋諸儒哲,蓋淵源濂洛,羽翼關閩。[5]235
溫州的實學文化,便是其“淵源濂洛,羽翼關閩”的重要坐標,而突出表現(xiàn)形式就是重義而不輕利、義利并重、藏否人物以事功為標準。是故元人所撰的《溫州路重建廟學記》曾批評甌越學風“未免以逐末忘本、事外忘內(nèi)壞之”[6]11594。明代永嘉碩儒項喬則出于完整闡釋義利關系之立場而矯正道:
予謂溫俗以利視官久矣,況上以利求之,下以利應之,孰甘折閱而知向義者?予復何言哉!……義者,利之和也。義之所安,即利之所在。人知以利為利,不知以義為利,未有能義利其身者也。[7]82
這顯然是對南宋永嘉學派與朱子學派間所進行的義利之辯的概括與深化。
在整個中晚明,溫州陽明學者(或者稱“準陽明學者”)以功利為評判標準的做法,其實不乏其人。如王叔杲對伍文定協(xié)助王陽明平叛的功績便評價甚高,認為“王守仁之功非伍無以成其始,孫、許之節(jié),非伍無以成其終。三臣之后,既加優(yōu)敘,文定之裔,豈可不錄”?對伍文定的功績得不到公正對待,深表不滿。在重視事功的目標訴求下,溫州陽明學者還積極參與了戚繼光等人的抗倭斗爭,尤其是本文所要重點考量的永嘉英橋王氏家族。與越中陽明學大家一般熱衷于講學傳道不同,溫州陽明學者大都直接或者間接地參與過抗倭斗爭,而且與抗倭名將及相關軍政人員關系密切。從王世貞撰寫的《旸谷王公祖生祠記》、《送大參永嘉旸谷王公改任敘》等文章中所彰顯的王叔杲的抗倭事跡中,就能體會到與以講學傳道顯于世的越中陽明學者的不同之處,溫州陽明學者自始至終對王門中的空虛之風予以尖銳批評,應該說與這種文化土壤有莫大之關系。
宋恕說過:“宋室南渡,甌學始盛。陳、葉諸子,心期王佐,純于永康,實于新安?!}黨橫行,百家畔降,而甌學亦絕矣?!盵1]238其中以重視外王、強調義利合一的永嘉學比朱子學“實”,比陳亮的永康學“純”,是正確的,但認為甌學絕于閩黨,則說得不完全對。因為即使經(jīng)過朱子學改造后的溫州人文傳統(tǒng)中,仍保留了大量實學文化的基因,以至溫州學者在面對盛于大江南北的陽明學時,仍能保持自己的學術個性,使陽明學在與溫州地域文化相遇后出現(xiàn)了向經(jīng)世事功學回歸的動向。有學者將這種學術傾向稱為“治心經(jīng)世之學”。宋恕在1883年撰寫的《重建會文書院·序》中有“禮帥承父師訓,頗有慕于古人治心經(jīng)世之學,欲作漢諸葛武亱、明王新建而才遠不逮志”[1]171之語,說明溫州在清末即有“治心經(jīng)世之學”的說法。近年來又有不少學者開始探討治心之學與經(jīng)世之學的關系及其結合與演變的形態(tài)*①參見楊際開:《舜水精神與馬一浮》,2010年11月臺灣大學“朱舜水與東亞文明發(fā)展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這種研究的目的,就是想把浙江的學術發(fā)展視作一個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彼此互補的整體。事實上,要揭示明代浙東地區(qū)王陽明心學的特質,就要涉及宋代浙中南地區(qū)的陳亮和葉適;要考量清初浙東地區(qū)黃宗羲的政治哲學,亦必涉及陳亮、葉適和王陽明的政治思想和事功學說。從宋代陳亮、葉適的經(jīng)世之學,到明代王陽明的治心之學,再到清初黃宗羲的“治心經(jīng)世之學”,是一個充滿地域文化背景和宋明思想轉換的演化過程。而黃宗羲的“治心經(jīng)世之學”,則可以說是包括溫州地區(qū)在內(nèi)的兩浙地區(qū)陽明后學將心學實學化的必然結果。
需要指出的是,陽明學進入溫州區(qū)域后所碰到的特殊困難,一方面是由于溫州有悠久的理學文化和實學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溫州地區(qū)有獨特的科舉之盛名。所謂“東嘉學校士,自昔文風,為兩浙最”[6]11594,便是對兩宋時期溫州科舉之盛況的真切描述。南宋以后,朱子學在逐漸上升為主流思想的同時,其語錄、集注也成了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科場完全被朱子“議論”所統(tǒng)治,而陽明學卻始終游離于朝政與鄉(xiāng)政之間,未進入科場,更不為官學所接納。故此,科舉發(fā)達、官學繁盛的溫州地區(qū),自然會從功利的立場出發(fā),親近朱子學而疏遠陽明學。
除了文化土壤,影響溫州地域文化的還有地理環(huán)境。“錢塘以南,名巒隩藪無慮百數(shù),而永嘉為最著”[5]452。創(chuàng)生于越中的陽明學在向浙南的傳播過程中,即受制于崇山峻嶺的重重阻隔,而全然不同于水陸驛站皆通、傳道路徑主要通過水路進行的浙江其他地區(qū)。從這一意義上說,浙南與浙東兩地的學術交流要大大困難于擁有陸海兩個通道的浙南與閩地之間的學術交流。而隨著學術中心的轉移,兩宋時期受益于特殊歷史原因而得以繁榮的溫州學術,到了明代,雖有狀元宮諭周旋、榜眼尚書王瓚、首輔張璁等政治人物先后登場,但學術明星則要明顯少于兩宋時期,這就使南宋開始的浙江學術中心的東移在明代中葉有了進一步加速的趨勢。溫嶺學者洪啟睿曾以溫州瑞安為例,揭示了由宋到明的盛衰過程:“該(蓋)瑞安故有學,大儒名卿由學而起者,彬彬相望,自宋稱小鄒魯,迄我國初尤盛。嘉靖以來,人材科目日漸衰替而弗振?!蓖跏尻降膶W生周子恭也以書院教育為例,指出了宋元時期曾被稱為“小鄒魯”的東甌地區(qū),到明代則出現(xiàn)了書院傾頹、科目不振的窘境。[5]466-474而這種學術中心的轉移,無疑是與以南京為中心的明代經(jīng)濟文化圈的輻射作用、地處浙南一隅的溫州地區(qū)被嚴重邊緣化以及明初以來溫州地區(qū)海盜頻仍、民不安生的社會狀況密切相關的。
正是在這樣的地域文化和自然環(huán)境下,經(jīng)濟文化中心向四周輻射的遞減效應,在地處相對偏遠的浙南山區(qū),遂被明顯放大了,從而使曾經(jīng)繁榮的溫州文化出現(xiàn)了被逐漸邊緣化的趨勢。故此可以說,創(chuàng)生于越中的陽明學說,在向周邊地區(qū)擴散的過程中,在溫州地區(qū)遇到的阻礙和挫折,是要大大超過其他地區(qū)的。
據(jù)洪振寧統(tǒng)計,徐象梅的《兩浙名賢錄》共為230名溫州籍(含寓居溫州)人士立傳。[8]359然筆者查閱了《兩浙名賢錄》中的“儒碩”“理學”“文苑”共七卷,發(fā)現(xiàn)溫州籍人士被立傳的宋代與明代有很大差距,即宋代有儒碩5人(共91人)、理學25人(共79人)、文苑14人(共84人),元代有儒碩4人(共37人)、理學1人(共12人)、文苑2人(共43人),明代有儒碩1人(共104人)、理學1人(即項喬,共24人)、文苑無人(共112人)。這說明,溫州在宋代所取得的學術繁榮,到了明代已基本衰竭。正因為此,黃宗羲的《明儒學案》未見為溫州籍學人立傳,只在薛侃傳中提到過項喬。至于曾到溫州為官的外籍人士,則也只有在《諸儒學案》中提到的潘士藻(字去華,號雪松,婺源人,萬歷癸未進士,司理溫州)、郝敬(字仲輿,號楚望,京山人,萬歷己丑進士,知縉云縣,調永嘉)和《甘泉學案》中提到的洪垣(字峻之,號覺山,婺源人,嘉靖壬辰進士,以永康知縣入為御史,轉溫州知府)三人。這恐怕不能說是黃宗羲對溫州學術的輕視,而是有明一代溫州地區(qū)低迷的學術狀況之反映。溫州地區(qū)在宋明兩代所呈現(xiàn)出的這種學術上的量化差異(且不說質的差異),對于我們考量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的傳播,既增加了難度,也提出了挑戰(zhàn)。
王陽明講學兩浙,曾以浙東的寧紹地區(qū)為中心,然后擴展至浙中的金華、衢州以及浙西的杭州、嘉興等地,唯有陽明足跡從未到過的地處甌越文化中心的溫州及其周邊的臺州、處州等地,不僅影響力相對微弱,而且真正稱得上陽明學者的人也很少,這與浙江其他區(qū)域形成了鮮明對照。而陽明的門人后學在兩浙的講學狀況,亦大致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作為王陽明路徑之地的杭州、湖州、嚴州等地,到了明代后期,也成了其門人后學講學的重要區(qū)域,同時臺州、處州,也被納入到王門的講學范圍內(nèi)。
然而,與同樣屬于王門講學區(qū)域的江蘇泰州、廣東潮州等地不同,距離王學中心地帶不遠的溫州地區(qū)的王學勢力,反而要大大弱于泰州和潮州。這是因為,泰州受到了王門南都講學的輻射,潮州受到了陽明贛南講學的影響,而溫州則由于地緣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和自然條件的阻隔,使陽明學的傳播明顯受挫。毫無疑問,受理學文化影響較深及其經(jīng)世事功學傳統(tǒng),乃是溫州地區(qū)在陽明學傳播過程中表現(xiàn)欠佳、應者寥寥的主因。換言之,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影響較弱,除了陽明本人及其門人后學講學不力外,地緣學術環(huán)境的制約可能是其中更主要的原因,一如陽明學在新安(今徽州)地區(qū)所遇到的曲折與挫折。[9]
盡管在王陽明的心目中,“溫、浙人之所鄙也”,恐怕亦成為其偏見之一,但事實上他還是有將自認為圣學的良知學傳播到浙南地區(qū)的強烈愿望,這從其多次赴浙南周邊地區(qū)講學以培養(yǎng)弟子的舉措中即可窺見一斑。眾所周知,在正德、嘉靖年間,陽明奉命去江西、兩廣諸地,都會趁便在路經(jīng)之地授徒講學,《年譜》中就有他在浙江桐廬、建德、龍游、常山、衢州等地講學的記錄。浙北、浙中地區(qū)學術水平的提升及王學信徒的涌現(xiàn),即與陽明的沿途講學密不可分。然而遺憾的是,陽明在這些地方的講學活動,并沒有形成廣泛的輻射效應,從而吸引鄰近的溫州、新安人士前來聽講,這亦與泰州、潮州等地人士爭先恐后地趕赴南中、贛州從學于陽明的情形大相徑庭。
如同陽明學曾從浙西、皖南、贛北多個方向朝新安地區(qū)滲透一樣,陽明學在從浙中、浙東向浙南滲透的同時,還有從閩東向浙南滲透的可能。
正德三年(1508年),王陽明在貶謫貴州龍場前,為躲避劉瑾手下人的追殺,曾經(jīng)過了一段假裝自殺、跳入錢塘江、漂流至舟山、再進入福建的驚險歷程,時間大概有幾個月。有關王陽明入福建的經(jīng)歷,筆記野史中多有記錄。如明陳全之撰《蓬窗日錄》記云:
伯安(王陽明字)初入水即得覆舟負之,不能沉,漂凡七晝夜,所見皆如夢中。伯安驚慌莫知所之,舟偶及岸,見一老人率四卒來,云:“汝何致此狼狽?吾當為汝解縛?!钡前?,伯安拜謝,因問老人曰:“此當何處?”老人曰:“福建界也?!辈哺嬖唬骸霸腹o某至彼?!崩先嗽唬骸按巳ジ=ㄉ羞h,不能猝達,當送君往廣信?!蹦嗣淖涔餐ㄖト顼w,不半日已抵廣信矣?!酥^伯安志慕神仙,故墮此福地也?!衷疲和跛坎?,正德間言事謫閩中,過溪覆舟幾厄,時有漁人泛溪中,拯之上山。方徘徊間,適遇一道者,自稱舊識,邀至中和堂主人處盤桓數(shù)日。主人乃仙翁也,臨行作詩送之云:“十五年前始識荊,此來消息最先聞。君將性命輕毫發(fā),誰把綱常重一分。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終不喪斯文。武夷山下經(jīng)行處,好對清樽醉夕曛”*①《顧靜點校:《蓬窗日錄》卷八,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14—415頁。顧靜按:“據(jù)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七‘史乘考誤八’,此條‘今轉遷為大鴻臚云’以上襲自沈周《客坐新聞》,然清抄本《客坐新聞》中無此條。此條末段‘王水部伯安’以下則襲自朱承爵《存余堂詩話》?!惫P者按:清褚人獲《堅瓠六集》卷之四《陽明遇仙》(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影印民國十五年柏香書屋校印本)亦有與此條內(nèi)容相似之記載。。
然而王陽明當時并未在閩地授徒講學,只是與道士、隱者有過密切接觸,后來他也沒有在閩地有意識、有目的地直接授徒講學過,有史料記載的王陽明在閩地講學,只有正德十二年(1517年)其利用“剿匪”的間隙,在閩西南汀、漳地區(qū)的興學設教之舉。
故此可以說,陽明學最早傳入閩地的最大可能性是陽明本人于正德十二年“去巡撫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廣郴州”[10]328期間*②按:這八府一州在明代皆屬南贛巡撫管轄,南贛巡撫治所則在贛州。,通過軍旅講學的方式,把自己的學說和門風傳播到了閩西南的汀、漳及其周邊地區(qū)。當時陽明曾“識得”汀州知府唐淳,且給予唐以較高評價[10]565,兩人所建立的信任關系,無疑會給陽明閩地講學提供較大的便利。
溫州地區(qū)雖比鄰閩地,閩中王學不可能不對其產(chǎn)生外延性影響,但閩中王門畢竟屬于王門中最薄弱的一支,與強大的閩中朱學相比,其在閩中的影響力幾乎可忽略不計,更遑論對它的周邊區(qū)域產(chǎn)生輻射效應。[11]因此可以說,陽明學從閩東進入溫州的可能性也相當小,這就使溫州地區(qū)仿佛成了陽明學傳播的一個“死角”。
然而,思想學說的傳播和影響是很難用幾何線條來清晰描述的。盡管有以上所說的這些現(xiàn)象存在,但明中葉以后,盛行于江南各地的陽明學說,其時尚之風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吹進了山海之角的溫州地區(qū),并與當?shù)氐奈幕寥罃嚢韬?,形成了頗具特色的溫州陽明學流脈,出現(xiàn)了不同于浙東陽明學的傾向。不過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的傳播(實質為滲透)有四個背景資料,需先解明:
第一,由于王陽明沒有直接在溫州地區(qū)講過學,該地區(qū)幾乎找不到他的入室弟子,私淑弟子也極少,有一定影響的不過是為數(shù)不多的仰慕傾心他的文人學士。這些文人學士或者與陽明弟子一起講學,或者與陽明門人同朝為官,并且都是通過與陽明弟子們的親密交往,才接受或部分接受陽明學說的。他們不僅參與了王門的講學活動,而且把陽明學說帶回家鄉(xiāng),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傳播陽明學的作用。不過若與靠近浙東的臺州地區(qū)相比較,地處偏遠的溫州地區(qū)當時只能說出現(xiàn)了一些準陽明學者,而臺州地區(qū)則有像黃綰、范引年這樣較為正宗的陽明道友、弟子存在*①關于陽明學在臺州地區(qū)的傳播力度,還可舉出金賁亨為例釋之。金賁亨,字汝白,臨海人,初冒高姓,正德甲戌(九年)進士題名碑之高賁亨,即其人也。官至江西提學副使。撰有《臺學源流》七卷:“是書敘述臺州先儒,自宋徐中行迄明方孝孺、陳選,凡三十八人,各為之傳。其疑而莫考者又有十五人,各以時代類附姓名于傳末。其傳雖多采《晦菴文集》、《伊洛淵源錄》諸書,然賁亨當明中葉,正心學盛行之時,故其說調停于朱、陸之間。謂朱子后來頗悔向來太涉支離,又謂朱子與象山先異后同云云,皆姚江晚年定論之說也?!?《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51頁)。故而可以說,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的傳播在整個浙中王門中是最為薄弱的。除此之外,陽明的弟子門友訪學游歷溫州,也在一定程度上對陽明學說傳播于溫州地區(qū)產(chǎn)生了一定作用。比如陽明門人后學黃綰、薛應旂、鄭善夫、焦竑、湯顯祖、陶望齡,友人顧璘、汪循*②按:汪循《仁峰文集?外集》附有瑞安知縣高賓《悅親樓詩序》和《題悅親樓》詩,記汪循接父母居住永嘉之事(參見洪振寧:《溫州文化編年紀事》,第276頁)。,以及王士性、徐霞客、高攀龍、王思任名流大家,都曾游歷過溫州。尤其是嘉靖十八年(1539年),黃綰在朱諫等人陪同下游歷雁蕩山,撰有《望雁山》《雁山呈諸同游》《雁山有感》《石門次韻》《雁蕩篇和許松皋韻》《游雁山記》《游散水巖記》《游石佛記》等詩文,《雁山志》對此有詳細記載。[8]295
第二,溫州地區(qū)的陽明學者大都與王(陽明)、湛(若水,號甘泉,廣東增城人)合一論者有較為密切的關系。比如王、湛同門弟子洪垣曾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擔任溫州知府,并被王叔杲稱為“我?guī)煛?③王叔杲《奉洪覺山先生》云:“杲于撫臺及馮按察處,數(shù)道老師碩德宿望,雖鄙言不足為重,而一念微誠,不能自已也?!回撐?guī)煯犖糁?,豈敢以脫屣世途為高哉!”(《王叔杲集》,第288頁),對溫州地區(qū)的學術發(fā)展有一定影響;而甘泉弟子呂懷等人的學說,亦頗受溫籍人士的贊賞。[5]253-288又比如:主張會歸王、湛的劉宗周的老師許孚遠,由于有領導抗倭的經(jīng)歷,故而頗受溫籍人士的推崇,王叔杲嘗鼓勵“蔽邑二生欲受業(yè)門下”,而他自己則尤“恨無緣一晤,以祛我鄙吝……安得真切如吾敬庵者一提撕之也”[5]253,對許孚遠可謂崇敬備至。而湛學的一個最顯著特征,就是在繼承嶺南白沙心學的同時,對閩中朱子學的包容和汲取,這就使得溫州陽明學者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帶有會歸王湛、和同朱王的思想取向。
第三,溫州陽明學者與吳中文人的交往相當密切,尤其是吳中文人來溫為官或溫籍士人官居吳中,這種頻繁的雙向往來之案例可舉出多例,這對兩地的互動與交流,其意義非同一般。如文林,字宗儒,蘇州人,成化八年(1472年)進士,出任永嘉知縣,升太仆丞;弘治十一年(1498年)任溫州知府,子文征明亦隨其同來,次年文林卒于任上。[8]274文征明(1470年~1559年),初名壁,一字征仲,號衡山,比王陽明大兩歲,與沈周、唐寅、仇英合稱“吳門四杰”,又與唐寅、祝枝山、徐禎卿并稱“江南四大才子”,是繼沈周之后的吳門畫派之領袖。他們父子二人在溫州的經(jīng)歷,對當?shù)匚膲瘯性鯓拥挠绊?,值得關注。萬歷年間,王叔皋在三吳地區(qū)為官多年[5]435,“例得殊擢”[5]443,他對吳中文人(如唐順之、王世貞、茅坤、沈懋孝等)有很高的評價。不過在溫州士人眼里,吳中區(qū)域似為重文學輕學術之地,如王叔杲說:“海虞(屬常熟)為先賢子游之鄉(xiāng),而士友獨不好論學,弟方為簿書汨沒,而復苦于孤陋,恐終成墮落,于盤錯中亦稍覺得力?!盵5]253抑或受此風之影響,明代溫州地區(qū)亦有重文學輕學術的趣向。文征明與王陽明可謂分別是明中葉以后江南才子文化與心性文化之代表,兩人的文化理念雖然都對溫州地域文化產(chǎn)生過影響,但前者的影響力無疑要大于后者,這也是陽明學在溫州地區(qū)顯得相對沉寂的原因之一。
第四,溫州陽明學者的從學交游對象主要是修正派(或稱“右派”)陽明學者。從《項喬集》《王叔杲集》《王叔果集》等文獻中可以看出,在陽明后學中,溫州學者與屬于修正派的陽明學者書信詩賦往來最多,評價也最高。如王叔杲酷評胡直是“海內(nèi)山斗”,“誠所謂以道德世其家者”,是故“以未由侍教為憾”;聲稱“每見海內(nèi)同志之士,所以仰屬翁者,又不啻如舍兄所云也……天靳良緣,竟阻攀造,然此心則靡日不向往”[5]271。其《與耿楚侗先生》亦稱:“聆緒論,竊以私淑祛此鄙吝,受益良多矣?!ЬS吾翁斯文山斗,我道正宗,振鐸以來,遂使絕學復明,士習丕變,中外傾注方殷,而況于門下舊屬,被德既久,受知最深,其為企慕,更當何如!邇來時事甚可痛心,杲每出翰教以示二三同志,未嘗不嘆服翁之言為至論?!盵5]256由于修正派的陽明學者大都有不同程度的引朱入王的“修證”傾向,所以溫州的陽明學者對朱子學和陽明學亦大都采取了會通、兼采、互補之立場,而且在立場上也要超出陽明學的其他傳播區(qū)域。
至于溫州陽明學者的思想特質,我以為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予以概括:
其一,溫州陽明學者大都具有實學,即事功學的背景資源,所以在汲取陽明學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地把心學與實學整合在一起,或者用實學來解構心學,使心學實學化;或者用心學來詮釋實學,使實學與心學在倫理事功層面趨于同質化*①關于浙江心學與實學即事功學的關系,可參見王鳳賢、滕復等人的相關論述。。宋恕在清末說過:“永嘉學者皆是葉水心一路?!泵鞔鷾刂輰W者,亦不例外。如正統(tǒng)十三年(公元1448年),處州府推官黎諒重新搜集編訂葉適《水心先生文集》二十九卷,于景泰二年刻成;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溫州同知林長蘩傳刊刻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于溫州;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謝廷杰在序刻《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本的同時,又與陳烈一起序刻了《太師誠意伯劉文成公集》二十卷本。[8]260-313劉基出生溫州文成,在學術思想上明顯著染了永嘉之學的傳統(tǒng),他與王陽明一起被后人尊為“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偉人。兩人的著作,同時由浙江巡撫御史謝廷杰序刊,此事自然會在溫州引起共振,從而為永嘉實學與陽明心學的互動創(chuàng)造更多的條件。而這種互動的趨向,在明代溫州陽明學者復興永嘉學的訴求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不過溫州陽明學者的努力方向并不是要回歸宋學,也不是要簡單地接引明學,而主要是想從本土文化資源出發(fā),以實現(xiàn)心學與實學的互動、互補。這種努力到了晚清,遂轉變?yōu)榻?jīng)學與實學的并舉,進而又使經(jīng)學實學化。王叔果曾教誨其子說:“學要先識本體而以不欺為主,以倫理為先,以躬行為實,若高談以資口耳,不愿爾輩務此名也?!盵2]278就反映了這種心學與實學的結合軌跡或心學被實學化的思想動向。而叔果與同里的葉適后裔關系甚密,如其評價葉雪坡:“邃于經(jīng)學,旁通百家,究極精微,而歸于實際”[2]228。又撰《壽葉少山先生八十序》:“少山先生葉翁,鄉(xiāng)之隱君子也?!~翁蚤歲,礪名行,潛究墳典,師少師張文忠公,振譽士林?!栌谖虨楸揉彛瑑狠呁颊戮?葉少山之子)游,雅知其父子之賢?!盵2]257-258基于永嘉事功學的立場,使他對陽明心學的“學政合一說”贊賞備至:“夫政與學非二事,儒者講明理道而措諸躬行,其施于有政者,特緒余焉耳。故曰有真儒而后有善治?!盵2]239
其二,溫州陽明學者大都有親身參加抗倭斗爭的實際經(jīng)驗,并在實際斗爭中研習兵法,體察民情,深入社會。溫籍學者喜歡陽明學,可能還與王陽明的軍事思想與實踐有很大關系。當時抗倭名將大都與陽明學者有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倭寇侵擾浙閩沿海,主要是在明代,“其寇溫也,蓋自太祖馭宇之初,下迄明社既屋以后,兵禍相連,垂三百年”[13]。從洪武二年到嘉靖三十一年,是倭寇開始泛濫的階段,其活動區(qū)域主要在平陽、樂清沿海。嘉靖三十一年到四十一年是倭寇侵擾最嚴重的階段,史稱“嘉靖大倭寇”。在此階段,倭寇從沿海深入內(nèi)陸,主要是經(jīng)平陽侵入瑞安,由樂清侵入溫州郡城及周邊地區(qū)。嘉靖四十二年后至萬歷四十五年,是倭寇被逐漸平復階段。[14]這三個階段,正好是溫州陽明學者在朝野大顯身手的時期。他們或者在朝中上疏抗倭,或者在地方積極領導或參與抗倭斗爭。如永嘉英橋王氏家族的王沛、王德叔侄是因抗倭而壯烈犧牲;王叔果于嘉靖三十七年上疏請筑永昌堡,由王叔杲籌集資金,具體負責監(jiān)造,次年落成,使一鄉(xiāng)得到保障;叔杲又疏薦兩廣總督譚綸、總兵南塘,命戚繼光議募練南兵數(shù)萬以備倭寇,“凡廩餼歲給不貲,皆公(叔杲)從中調復,而邊務以修”[5]504。
其三,溫州陽明學者大都淡泊名利,有仙道之氣象。這點除了與王陽明本人及其高足有一定的淵源關系外,還與溫州地區(qū)的文化土壤以及張璁在政治上的失勢所帶給家鄉(xiāng)士人的負面影響有一定關系。如果說在科場上必以朱子學為標準規(guī)范,那么歸隱后,陽明學則能在心理上給歸隱者以莫大撫慰和信心。溫州素有道教傳統(tǒng),“永嘉之山,惟大羅最鉅,磅礴數(shù)十里。其西麓為仙巖,《圖經(jīng)》所稱天下第二十六福地,界永、瑞兩地”[2]279。相傳東晉著名道士葛洪曾到永嘉東蒙山、平陽昆陽東山煉丹;南朝著名道士、“山中宰相”陶弘景,曾先后隱居于永嘉大箬巖、青嶂山、陶山等地。而張璁在政治上從得勢到失勢的曲折經(jīng)歷,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溫州籍政治精英的官場命運,因而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心理趣向*①按:黨爭是中國古代皇帝-貴族-官僚集團“三權分立”中互相傾軋平衡的必然現(xiàn)象,素有傳統(tǒng)。張璁驟登貴顯,即使本身無意樹黨,但大勢所趨,“欲力破人臣私黨,而己先為黨魁”(《明史》卷一九六張璁傳);必定援引心腹以抗衡敵對者,而請托求官者亦必趨炎附勢,根株附麗,所以旅進旅退是很自然的現(xiàn)象。言官彈劾,通常亦本著由一人連坐群體,期以連根拔去的手段。故而張璁失勢,殃及溫州籍政治精英,實屬必然。比如王激為避舅嫌,未進京時已懷履冰之虞,當其在吉水奉召入吏部,就對學生羅洪先說:“吾舅柄用,外間方且籍籍,吾可以身為口實乎?”于是欲引疾以明志,但無果。故項喬說:“其(王激)才行足以穩(wěn)步天衢,而其時為舅氏張羅山在內(nèi)閣,且先生體貌端莊,似負氣岸,又疾惡過嚴,不相知厚者,類以其入銓曹、陟祭酒,似藉羅翁得之者?!氈壬幸嬗诹_山,而功名才行,一時或反為羅山勢位所蔽蓋,是則可慨耳?!?《項喬集》,第115頁)。英橋王氏家族與張璁是聯(lián)姻關系,在該家族的主要代表王激等人的思想中,含有濃重的道教情懷。王激愛鶴,嗜好丹砂,“性嗜丹砂,嘉靖癸未舉進士,每戲言欲求為句漏令”[15]。意謂希望像葛洪一樣為了煉丹而求下放至句漏當縣令。其在《憂勝錄序》中對名實關系的討論,也與老莊思想極為吻合。王叔果亦極為推崇老莊的“自然之妙”、“清凈之道”和“忍者之術”,感嘆學者對老子之書“茫然無所究心”*②參見王叔果:《讀道德經(jīng)》、《儉說》、《忍說》、《老子像贊》,《王叔果集》,第304—308、399頁。的脆弱神經(jīng),嘗自稱:“蚤衰而多疾,輔以醫(yī)藥。久之,屏藥物,日事靜攝,端居怡養(yǎng)。時取《參同契》諸書,共族子用敬論而訂焉。間語及調息,日夕試習之。宅神于內(nèi)而遺照于外,庶幾惺然覺也?!盵2]296溫州地區(qū)這種肥力十足的道教土壤,對陽明學的滲透,是比較適宜的。
其四,溫州陽明學者在文學理念上,大都傾慕性靈說,與公安派、競陵派的文學主張,有同質性。比如王叔果“所為詩若文,大要性靈發(fā)之,嚴于矩尺,絕無虛華蕩肆之態(tài),似代之爭工于形似者”[2]452,其死后由王世貞撰寫墓志銘。王叔杲之學亦以詩文見長,“詞章足以晉儲翰苑”[7]115,穆文熙稱其“浙東名家,問學淵源,而為人沉毅有識,絕無浮夸態(tài),蓋卓然當代文儒也?!孔游跞幌驅W,文藝等于東南”[5]436。是故兄弟倆皆與吳中文人關系甚篤,弟弟叔杲“尤篤意文學,每擒詞藻染翰,力追作者。暇則延搢紳學士談說藝文,進郡邑俊髦闡析經(jīng)術?!怨蕝侵棵褡鸲鴲壑┛忠蝗杖ヒ岩病盵5]446。因此,如果說浙東陽明學者具有勤立宗旨的學術性格,浙西陽明學者具有崇向藝文的學術性格,那么溫州陽明學者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便是浙東學者與浙西文人的雙重品格。
當然,永嘉學派的發(fā)展流脈一直延續(xù)明代甚至清末,這只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這是需要用實證材料來證實、邏輯分析來證明的課題。筆者以為,被侯一元稱為“吾溫士大夫最盛者”的永嘉英橋王氏的家族發(fā)展史及其主要成員的學術思想,可以作為永嘉學派在明代之流脈及其影響的案例來考量。
英橋在溫州大羅山東麓,東南瀕海,明代屬永嘉縣華蓋鄉(xiāng),稱英橋里,今屬溫州市龍灣區(qū)永昌鎮(zhèn)。有明一代,英橋王氏人文鼎盛,科甲蟬聯(lián),中狀元、榜眼、傳臚各1人,進士13人,舉人數(shù)十人。該族素以文學世家聞名于世,僅族人著述錄于《溫州·經(jīng)籍志》者就有三十余種,王澈*③王澈(1473—1551),字子明,號東厓,正德八年(1513)舉人,授禮部司務,累官福建布政使司左參議,贈朝議大夫。鄉(xiāng)居二十年,為鄉(xiāng)鄰做了許多好事。嘉靖二十四年碰到大饑荒,他把糧食減價出售,并且施粥兩個月,每天來吃粥的饑民有千余人。嘉靖十三年(1534)與項喬等主持興筑永嘉縣海堤沙城。其生平見侯一元《福建布政司參議王公墓志銘》、《參議東涯公傳》、《光緒永嘉縣志》卷十五等。、王激、王沛*④王沛(1485—1558),字子大,號仁山,不樂仕進,以行醫(yī)為生?!睹魇贰肪矶拧稹吨伊x傳》將其附于侄子王德傳之后。王沛嘗懸金募壯士,忠義抗倭,“人始知兵,無不樂為先生用者矣”,后與王德一起戰(zhàn)死。死后沛被追贈太仆寺丞,德被追贈太仆寺少卿。侯一麟《龍門集》卷十九《仁山王先生傳》謂其“少即負高氣,諸子百家略通大指。念兩兄貴矣,遂棄儒生書。常引同志游泉石,興寄所至,乃在絕塵。……人不謂其能經(jīng)世務也。至壬子(嘉靖三十一年,1552),倭寇起,乃益知先生非常人”(蔡克驕點校:《龍門集·神器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12—313頁)。、王瓚*⑤王瓚(1462—1524),字思獻,號甌賓。少年時天性明穎,精力絕人,入縣學后,鉆研經(jīng)史晝夜不輟,曾苦讀于雙岙書院和溫城開元寺。弘治九年(1496)進士,殿試一甲榜眼,初授翰林院編修,十年(1497)奉旨修《大明會典》,司教內(nèi)書堂。十五年(1502)應溫州知府鄧淮邀請,來溫編纂弘治《溫州府志》。十六年(1503)纂修《通鑒纂要》及《對類》等書。官至禮部左侍郎。嘉靖元年(1522)因支持張璁上疏議禮尊嘉靖皇帝朱厚熜生父興獻王為皇考,與大學士楊廷和不合,兩疏乞休。王瓚生前對理學造詣尤深,被譽為“學冠一時”,“四海師?!?。他胸懷坦蕩,剛正不阿;器量寬宏,不計私怨。他兩任國子祭酒,四典禮部會試,撰修國史,侍講經(jīng)筵,著作甚多,有《鷗濱摘稿》、《鷗濱文集錄》。羅欽順有詩《送王鷗濱赴北監(jiān)便道歸省》,詩見《整庵存稿》卷十八(參見洪振寧:《溫州文化編年紀事》,第284頁)、王叔果、王叔杲、王德、王光蘊、王光美等為其卓越代表。該族自宋代由黃巖遷徙永嘉華蓋鄉(xiāng)后,四傳王毓,能詩文;三傳王鉦*⑥王鉦(1450-1536),字九思,號溪橋,少年失怙,曾受到家族子弟的歧視凌辱,“伯叔同居者弗憫,間加陵辱”。后以販鹽為生,發(fā)跡后,熱心地方公益,曾指引鄉(xiāng)人王瑞疏于朝,首議修筑沙城。項喬為他寫過《通政溪橋王公配享東甌王廟碑記》,稱其“性喜音樂,蓄歌僮,調演雜劇,賢愚貴賤皆樂得與相親”;“與人無貴賤,為禮必均而甚周,賑貧濟急亹亹無倦色而猶恤宗族”(《英橋王氏宗譜?封通政溪橋府君傳》)??芍蹉`是個厚道樂觀有正義感的鄉(xiāng)紳。后王鉦以子澈、激累封中憲大夫、通政司左通政。妻張氏為張璁之姐,“性嗜淡薄,不厭榮利”,與鉦“起居相賓敬,室無忤言”(《英橋王氏宗譜?張?zhí)藗鳌?。據(jù)《岐?,嵳劇肪硎涊d,張氏對幼年張璁撫愛備至,令與子澈、激同業(yè),后“(張璁)卒以成器,入相世宗”。,生王澈、王激、王沛,王家數(shù)百年之輝煌即由王澈、王激所開創(chuàng)。英橋王氏對溫州的文化教育事業(yè)貢獻巨大,出了六位藏書家,即王廷和*①王廷和,生卒年不詳,世居永嘉沙城,以清白承家,傳為晉公佑之后。祖某,號“槐堂遺叟“,季父由薦為陰陽官,亦號“槐陰”,俱積善好施。廷和得家庭之訓,好學善吟,亦扁其藏修之所曰“槐云書屋”,蓋能不忘先世之遺風也。明章綸嘗作贊詩云:“王氏居鹿城,來從晉公后,庭前植三槐,原是晉公手。栽培已多年,陰功一何厚。流衍至隱逸,槐堂號遺叟。乃生占候官,卜筮悟休咎。猶子者一人,家風能更守。余韻名槐云,書屋傳有授。于焉任卷舒,古人以為友。所植槐蓊郁,延袤十馀畝。掩靄若屯云,繁陰遮星斗。屋藏萬卷書,牙簽萬軸紐,對語有圣賢,何曾誦停口?時引諸子孫,同歸在淵藪,朝耕還夜讀,如苗不糧莠。所務在修行,仁義孝為首,學生更推忠,前勛乃悠久。”(《章恭毅公詩集》,民國二十四年永嘉黃氏鉛印本),有“槐云書屋”,明代諍臣章綸稱其“屋藏萬卷書”;王澈藏書五千卷;王瓚藏書萬卷于甌濱郊墅;王光經(jīng)*②王光經(jīng)(1570—1627),字景濟,初號雨玉,后改號黃石,永昌堡人。萬歷三十五年(1607)會試得中,殿試二甲傳臚。曾在禮部、南京刑部任職,后授朝議大夫、陜西布政司右參政、廣東按察司副使。在職期間,多伸冤獄,被譽為“包公”。他崇尚恭儉,不喜靡華,死時竟宦囊如洗,孀妻孤子,四顧仿偟,其廉可見一斑。著有《黃石藏稿》、《獻晉錄》、《丙寅紀事》。藏書萬卷;叔果、叔杲兄弟,“性嗜書,少從先大夫官部署,京師多書,稍稍購收之。越二十年,而王子守司馬部京,市人故購書者間存,因持以售,復稍稍收之。比仲氏宦吳中,所見新編,必旁覓寄示,積之得數(shù)千卷。林居多暇,乃次其甲乙,藏之齋中”[2]300;叔果子光蘊、孫至言,則藏書太玉樓,世人譽其“縹緗瓊笈三千軸”。除了藏書育人,王家還在當?shù)剞k學興教,營造了溫州濃厚的耕讀文化氛圍,較著名者有正德年間王激在城東慈山開辦的鶴山書院*③鶴山書院建立后,“公(王激)下帷聚徒,暇則撫松調鶴,若忘仕進者,學者稱為鶴山先生”(《王叔果集》,第349—350頁)。,嘉靖二十年(1541年)王澈等在縣學文廟興建的龍渠書院;嘉靖年間張璁在大羅山東麓所建的羅峰書院;萬歷年間王叔果、王叔杲在瑤溪半山繚碧園開辟的半山書院等。明代溫州籍的一些精英人物,如內(nèi)閣首輔張璁、著名思想家項喬等,皆與王家有聯(lián)姻關系或師生關系。項喬《復王東涯少參》稱:“喬自卒業(yè)于鶴山(王激)先生,得侍老先生(王澈)門下,至今已將四十年矣?!盵7]433項、王不可分,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筆者更關注的,還是英橋王氏與陽明學的關系。據(jù)筆者所知,英橋王氏一族與陽明學的關系相當緊密,其中既有恪守陽明精神者(如王健,1502年~1550年,字偉純,永嘉人,王瓚次子,會魁,歷官南京光祿寺少卿,著有《鶴泉集》,有清同治十一年孫鏘鳴校抄本,孫氏跋文曰:“至論學恪守姚江而不至潰決,《志》稱為‘金玉君子’,非溢美也?!盵8]292)又有傾心陽明學說者(如王勛,字景銘,號觀復,英橋王氏十世。據(jù)江右王門碩學胡直《觀復王君墓志銘》稱:“永嘉故文獻邦,宋時多以儒鳴,其在程朱之門可舉也。嗣有興者,吾姑未暇論,若觀復王君之篤實勵行,追蹤往哲,似可以無愧焉。……十七八遂志圣人之學,獨有得于孟氏之先立起大者,且謂本朝陽明王氏之推尊陸氏,誠有獨契,其發(fā)明致良知云者,其本心之旨合,蓋皆出于孟氏領者反身即得,無泛求支離之病,遂手輯《象山語錄》,略明其非禪,而晦翁晚年不相二者?!盵16]不過英橋王氏中與陽明學關系最為密切的應該是王激、王叔果、王叔杲叔侄三人。他們?nèi)私詾橛蛲跏系淖吭酱?,與陽明學者交往密切,可視為陽明的私淑弟子抑或陽明學的忠實信徒。
一是王激(1479年~1537年),字子揚,號鶴山,曾與其兄王澈、舅張璁從學李階。正德二年(1507年)參加省試,以《春秋》考取第二名。后在縣庠講學,項喬、張純都是他的學生。嘉靖二年(1523年),以《詩經(jīng)》考取進士,授江西吉水知縣,政績卓著。項喬對此評價說:“其為政能鋤強擊暴,而吏畏民懷;能剸劇理繁,而風清弊絕;能篤好古道,而不妨時務;能修舉廢墜,而不蠧民財;能不避嫌疑,而無玷名節(jié);能不急科督,而不緩國征;能不逞聲色,而無情者不得盡其辭說?!盵7]116王陽明的私淑弟子羅洪先為王激令吉水時場屋所取士[7]116,他對王激的評價是:“吉水自吾師王子揚作縣后,其興利除害至今無能及。縣堂上有二聯(lián)云:‘野花啼鳥冰霜外,白日青天筆硯前’;‘節(jié)用而愛人,正己以格物’;今尚在,即此已是好?!盵7]568從對聯(lián)可以看出,王激的政治理念是外示無為,內(nèi)含剛強,近于道家。嘉靖七年(1528年),王激主持廣東鄉(xiāng)試,九年(1530年)任考功郎中,后歷官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國子祭酒兼經(jīng)筵講官。王激死后,羅洪先為其編纂《文江集》*④項喬說:“《文江集》者,喬同年羅達夫集予師王子揚先生令文江時所作也?!?《項喬集》,第115頁),并撰墓志銘,稱其“長身玉立,風致魁岸,負氣不肯下人。不獨自視甚高,望之者如塵外孤鶴,不易籠紲?!湔f經(jīng)義,不甚規(guī)規(guī)求合時調,即在公庭,亦不喜為時調束縛。*⑤徐儒宗整理編校:《羅洪先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901頁。按:古人撰墓銘,一般皆褒獎有加而客觀評價不足,羅洪先此文亦復如此,是故項喬說:“若文之品格與觀文而有得與否,則達夫兄已道之矣,予豈能復贊一辭哉?”(《項喬集》,第116頁)而王激門人項喬則是這樣概括他的人格形象:“先生國學宗師,東南奇杰,有秦漢豪邁之風、有燕趙慷慨之節(jié)、有太白倚馬之才、有東坡駢驪之札,雖豪華自奉,而屑越乎非義之納結;雖忤俗獨立,而恒傾蓋于四方之賢哲?!盵7]445
王激接受陽明心學,與其個性息息相關。他“少負奇質,于書無所不讀”,天資聰穎,氣質瀟灑自若。他與陽明學的發(fā)祥地紹興的陽明學者交往最密,尤其與陽明的開門弟子徐愛的關系非同一般,自稱“平生師友皆在越”。項喬《書文江集后》云:“(王激)素有希圣之志,又得與陽明高第徐公曰仁、朱公守忠、蔡公希顏、高公汝白、應公邦升,及與王定齋、許杞人山諸公素相友,善切磨,宜其弸諸中而彪諸外,自有不可掩之實也。”[7]116正德初王激游兩都,名動公卿,又“因徐公曰仁、朱公守中問學于陽明先生”[7]348,是故時人皆視其為陽明私淑弟子。正德十一年(1516年),王激復游南京,徐愛命為其父作記,遂撰《徐古真先生記》。徐愛卒,王激哭之以詩,深致悼惜,有“千里徒慚一友生,淚濕青襟半成血”句,可知兩人交誼深厚,互為知己。所以他持論與徐愛相近,如曰:“余嘗論:曾子省身之學,其言至簡而其功之切要,多發(fā)于《大學》正心修身之事,蓋一心之用少不加省,則憤惕、恐懼、好樂、憂患之或偏,遂至于親愛、賤惡、畏敬、哀矜、傲惰之不得其正。”[17]又如其所作對聯(lián)“正己以格物”,以“正”訓“格”,與徐愛所記錄的《傳習錄》上卷中陽明對“格物”的解釋完全一致。然而,在經(jīng)典詮釋上近于徐愛的王激,在精神氣質上卻與王陽明的另一高足山陰人王畿較為相近。王畿近于道,王激亦近于道,王畿晚年講學頗參禪機,王激亦“居常有意辟谷,酷嗜仙釋氏語”。故此有學者將其歸入浙中王門的永嘉弟子,并且認為江右王門與陽明的學術系譜中亦因羅洪先的關系而應該接上王激這樣一環(huán)。[18]從王激的精神氣質上看,把他歸入浙中王門的王畿一派也許更為合適,而江右王門的羅洪先在這方面亦與王畿頗為類同,王激當為其中之一環(huán)。
二是王叔果(1516年~1588年),字育德,號西華。幼年隨父居北京,12歲從翰林編修盧淮學《禮記》,嘉靖十五年(1536年),試督學徐階,補郡諸生。嘉靖十九年(1540年)應舉,以《禮記》薦于鄉(xiāng)。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在南京從國子監(jiān)祭酒程松溪、太常卿歐陽德游,論學為同游所宗。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中進士,歷任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員外郎、協(xié)司署郎中、湖廣布政使司右參議,廣東按察副使等職。他為官清正,剛正不阿,時權臣嚴嵩威勢顯赫,又與他父親有通家之好,而叔果卻無所造請。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他回家掃墓,正值倭寇猖獗,族父王沛、族兄王德相繼戰(zhàn)死,遂上疏請筑永昌堡,以抵御倭寇。后由其弟叔杲籌集資金,具體負責監(jiān)造,次年落成,一鄉(xiāng)得保。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他因風疾辭官歸里,捐資筑海塘,建水閘,設義塾;還為鄉(xiāng)人請減漁稅,合理處理鹽稅,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深得鄉(xiāng)民之愛戴。叔果曾把“為天下惜財,不必藏于己;為天下任事,無寧迂其身”作為自己的座右銘,表現(xiàn)出一個正直士大夫的高風亮節(jié)。
王叔果晚年心師陽明心學,認為王陽明的良知說與陸九淵的“尊德性、求放心”說有相通處,強調性善才能知良,求放心才能惺惺不昧。歸鄉(xiāng)后,為明象山非禪,而以朱熹晚年之論不相二者,合為一錄,輯《象山語略》以行之。嘗明確指出:“儒者類以陸子靜先生言為近禪,不知其非禪也?!蓖跏镭憽段魅A王公墓志銘》謂其:“頗取朱元晦先生晚年之說而合之,其創(chuàng)故自程學士敏政。然其所評,析加精深,而又以王伯安先生指心之良知是為圣。欲學者惺惺不昧以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若朱、陸之稱性善、求放心,其作用雖少殊,而出于孟氏者則一。性善故知良,求放心故自惺惺不昧。三君子之單提直入,本非有二端也?!盵2]460嘗與胡直、耿定向、李鵬舉等為會,“以平日所心究者相與研析甚晰”[2]467。陽明高足歐陽德死后,叔果特撰文祭之,既稱陽明為“先師”,又贊揚歐陽德道:“后學望為指南,斯民仰其庥庇。陽明先師之學,得公而益彰;伊、周、孔、孟之所不能兼者,殆于公而體會?!盵2]371他還十分崇敬陽明的另一高足鄒守益,撰有《壽鄒東郭先生》等文,只因安福西岳周公“嘗從東郭鄒先生游,究心理學”,于是萬歷元年周來“蒞是邑”(指瑞安)時,叔果便一門心思地問學于周氏。[2]439他對羅洪先亦“神馳而心慕者有年”[2]322,并直稱程松溪為“我?guī)煛盵2]323,而和“觀察胡直、考功申旞、中丞耿定向相與約會論學,共推以為得實際云”[19]。
《論學示家塾》《尊德性道問學說》等是王叔果完整闡釋自己思想主張的代表作,其中關于陽明學他是這樣論述的:
夫理淆于言之煩乎,學蔽于行之倦乎。言煩者,迷于多歧;行倦者,墮于實踐。……宋之理學稱盛,然其末流溷老釋以鳴真?zhèn)?,膠主靜之談,掇徑超之語,謹禮者病為嚼木,堅持者訾為滯著,往往以禪附儒而不知覺焉。世之人從而祖之甚,至崇虛超邁,鮮可檢實,彼所論執(zhí),不過飾浮談,以聳觀聽耳。而欲名為學,誰其然哉?……世道日移,士人爭新其說,舍近外常而聘乎意見,視宋儒之流,又將甚之。噫!斯學益荒且支也已?!暲韺W日明,先正倡為良知之旨,學者庶幾持為正印。顧習其說者,類揣景象而忽躬行,遂以其言或病于偏。吾以良知之說,非始于今也?!枪什灰匝远刃?,不以文而退質,不以高遠而略近里。視日用應酬為學之實地,綱常倫理為學之實事,進退辭受為學之實功。[2]296
近代陽明先生曰理一而已矣。故圣人無二教,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明善以誠身,一也。陽明講學何啻萬言,惟博約增一以字,最有得于孔門之真?zhèn)?,尤有救于朱門之末學也。[2]306
強調為學要以“實地”“實事”“實功”為旨歸,而陽明學就是在“斯學益荒且支”之際興起的“最有得于孔門之真?zhèn)?,尤有救于朱門之末學”的圣人之學。所以他在《贈司理潘公應召序》中說:“明興,名儒輩出,而敬軒、白沙、陽明先生則提挈綱領,薛言主敬,陳言致虛,王言良知。揆之元公無欲、淳公定性之旨,殊途同歸,蓋入圣之要機也?!盵2]255把白沙學、陽明學與宋儒之說統(tǒng)統(tǒng)視為“殊途同歸”的“入圣之要機”,這在陽明學說頻遭攻訐的萬歷年間是需要足夠勇氣的。
三是王叔杲(1617年~1600年),字陽德,號旸谷,王澈次子。其“性喜游覽,無論雁宕、天臺,雖一丘一壑,足跡靡所不到?!盵5]229嘉靖九年(1530年),與兄叔果隨父至京師就學。時陽明弟子聶豹為吳郡守,素善王澈,見叔杲奇之,授講《大學》古本及良知之說,叔杲輒會其旨。叔杲“性博洽,自經(jīng)史外,如山經(jīng)、地志、星歷、堪輿之書,靡不旁窺藏修”。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以《禮經(jīng)》薦于鄉(xiāng),次年應禮部試未果,居鄉(xiāng)侍老,會倭寇劫掠沿海,籌資并負責監(jiān)造永昌堡。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與兄一起游南雍(即南京國子監(jiān)),會程松溪、歐陽德,“器公伯仲,延與論學,意深許可”。叔杲“時偕諸名士游京陵勝跡,多有著作,名動一時。”[5]501-506嘉靖四十一年(1561年),中進士,歷任靖江、常熟知縣,行取授兵部職方司主事,歷武選司郎中,陞北直隸大名府知府、湖廣按察司副使,整飭蘇松常鎮(zhèn)兵備,加銜湖廣布政使司參政。為議時事,見忤當?shù)溃o歸。復起福建布政使司左參政,撫按屢有薦舉,力辭不起,林居二十余年,共舉鄉(xiāng)賢。叔杲“雖以文采風流著稱,乃其吏事又最善”[5]519。為學“宗正學,有道術,其政體概孳孳廣教宣化”[5]429;以事功、文學著稱于世,李維楨贊揚他“學孔子之道,試于國南北畿輔之政,迄今稱之”[5]465。
王叔杲與陽明門人后學的關系,亦相當密切。趙貞吉、許孚遠、朱得之、諸南明、胡直、張元忭、宋儀望、焦竑、沈懋孝、耿定向等人皆與他有頻繁的書信往來。其中叔杲最為推崇的是楚中王門的耿定向,同時他對江右王門也相當贊賞,如稱贊黃毅所道:“公少好良知之學,常讀王文成、羅文恭遺書,多所自得,則其發(fā)之為詩,誠所謂譚性命而見真際者也?!盵5]198又嘗自稱:“自少與兄侄輩頗有志于斯道(指陽明學),顧志分多歧,竟成墮落。近稍知刊謝枝葉,歸斂本真,而行且暮矣。然猶不敢遽然自棄,愿吾翁(指胡直)有以教之?!坏脧奈逃谌g,樂天談道,視俯仰畏途奚啻天壤哉!”對江右王門的胡直可謂推崇備至,曾稱他是“海內(nèi)山斗”,承認自己的心“靡日不向往”,并“以未由侍教為憾”[5]271。叔杲的摯友舒化對其有知遇之恩(叔杲認為舒化對自己的知遇為“海內(nèi)無兩”),然叔杲最看重的卻是舒化對陽明學說的信奉與力踐:“公篤學力行,得于天性,平生不妄言笑。稍長,聞陽明先生良知之說,恍然有悟,遂精思力踐??偲鋵W,以主靜持敬為根底,以不愧暗室為實功,與人論學,惟以一二吃緊處相砥礪。不事聚徒,自立門戶,概于辭受、取予、進退、出處、細大、始終,一以圣賢為法程?!盵5]353故此可以說,不僅在英橋王氏中,即使放到整個溫州地區(qū),王叔杲也都稱得上是極為忠實的陽明學信奉者。但穆文熙的《賜憲使旸谷王公備兵三吳序》則曰:“公以浙東名家,問學淵源,而為人沉毅有識,絕無浮夸態(tài),蓋卓然當代文儒也?!蚊?,則至仁愛,好教化……暇時躬為講說經(jīng)意,厘正文體,課其優(yōu)劣,士子熙然向學,文藝等于東南?!盵5]436凸顯的是王叔杲的文學成就,且以“卓然當代文儒”為其蓋棺定論。這說明,在時人眼里,王叔杲既是“宗正學,有道術”,而追求圣人之學的心學家,更是“厘正文體,課其優(yōu)劣”的卓越文學家,而這種文人才子與道學心性的雙重品質,在早年王陽明的身上即有體現(xiàn),在吳中學者中更是屢見不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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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何志玉
The Spread and Development of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in Wenzhou
QIAN Ming
(Zhejia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ngzhou 310025, Zhejiang, China)
Although Wang Yangming has not given lectures in Wenzhou, his students or supporters such as Xiang Qiao, Wang Ji, Wang Shugao have accepted a lot of students. In addition, Zhang Cong Wang Yangming's friend has significant influence in Wenzhou.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in Wenzhou has four features. The first feature is that those Wenzhou scholars supporting of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introduces the idea into their hometown when they service for the contemporary empire with Wang Yangming's students, or they give lectures together with his students in the same place. Therefore, those Wenzhou scholars subconsciously accept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in the different processes of contacting with Wang Yangming's students. The second is that in the process of accepting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those scholars are also influenced by Zhan Ganquan's students. Besides, owing to the thinking resource of realology, those Wenzhou scholars can integrate the mind idea with realology, which leads to the realology-mind idea. In addition, the trend of literalization can be shown in those scholars. If the scholars of east Zhejiang have the academic feature of frequently expressing the principle and the scholars of west Zhejiang have the academic feature of commenting on art and literature, the Wenzhou scholars have the double features which is shown in the scholars of east Zhejiang and west Zhejiang.
doctrine of Wang Yangming; south Zhejiang; Wenzhou; development
2016-08-22
錢明(1956-),男,浙江杭州人,浙江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浙江國際陽明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陽明學、東亞思想史。
B248.2
A
1673-6133(2016)05-0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