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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希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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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神話并非不發(fā)達
——從我國少數民族神話來看
程希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摘要]自從引入西方神話學理論觀照我國古代神話之后,在眾多學者的眼中,我國古代神話與古希臘或者古印度神話等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神話相比不夠發(fā)達。然而在筆者看來,我國古代神話的研究不能僅僅只停留在漢族神話上,瑰麗多姿、各成體系的少數民族神話也應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此外,神話研究的視野也不應過于狹窄,我們應該以一種“大神話”的眼光來重新審視神話。以此來看,我國古代神話并非不發(fā)達。
[關鍵詞]中國古代神話;少數民族神話;發(fā)達
在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中國古代神話本來是很豐富多彩的,但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往往給人以錯覺,以為我國古代神話是乏善可陳,無可稱道的。在一些早期的文學史(如鄭振鐸《文學大綱》等)中,很多著名學者也對它不夠重視,或只字不提,或浮光掠影或語焉不詳。這種情況不免讓人有所遺憾。近些年的文學史(如袁行霈《中國文學史》)中中國古代神話逐漸受到重視,出現了專門的章節(jié)來介紹它,然而限于種種主客觀條件,我國少數民族神話卻并未進入正統(tǒng)的文學史。
出現這些問題的原因不外乎如下幾點:第一,中國古代的神話大多吉光片羽不成體系地記錄保存在一些古代典籍中,很少有專業(yè)的如古希臘荷馬那樣的“神代詩人”專門創(chuàng)作神話,也沒有出現熔鑄成系統(tǒng)的鴻篇巨制。這也是很多學者認為我國古代神話不如西方神話發(fā)達的最主要表現。第二,后世流傳的如“董永和七仙女”、“牛郎織女”等民間神話在大多數學者那里并未被認為是真正的神話,而僅視作民間故事。第三,我國本土宗教道教的“仙話”以及傳入中原之后被逐漸本土化了的佛教的“佛話”之中也包含著數量眾多的有積極意義的對中國文化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成分,而在一般人眼中卻未被等同于神話而予以考察。第四,中國古代許多歷史人物身上,常常附著很多神話因素,如姜子牙、諸葛亮、關公等等,他們往往被約定俗成的奉為“某某神”,關于他們的大量神話故事也從來沒有被認為是神話。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國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我國現有的五十五個少數民族從古至今流傳著大量的瑰麗多姿的的神話傳說,而這些卻長期以來被忽視和冷遇,并未納入中國神話的體系。好在近些年不少學者已經注意到了少數民族神話的重要價值,搜集整理、挖掘搶救工作也逐漸展開。越來越多的事實和材料已經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不得不承認,甚至可以自豪地宣布:我國古代神話并非不發(fā)達。
一、 神話的定義
要討論中國神話是不是發(fā)達,我們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神話。綜合各家的意見,關于神話的定義主要有如下幾種代表性的說法:
首先是西方的觀點,歐里庇得斯認為“神話是語言有病的結果,猶如珍珠是蚌有病的結果”[1](P76),培根認為神話是“高雅的教訓的寓言”[2](P34)。
接下來我們來看革命導師馬克思對神話的界定:馬克思認為一切神話都不外乎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結果,都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本身”[3](P113)。
最后我們來看我國現當代學人的界定: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認為“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4](P6)著名神話學家袁珂先生廣義的神話論這樣界定神話:“神話是非科學但卻聯系著科學的幻想的虛構,本身具有多學科的性質,它通過幻想的三棱鏡反映現實并對現實采取革命的態(tài)度?!盵5](P63-71)
在以上諸家觀點中,我比較認同馬克思對神話的定義。本質上來說神話是人類蒙昧時代的產物,它是一種幻想和想象,超越了當時的生產方式和社會現實,它是一種文化現象或者就是一種文化,而不僅僅是文藝作品本身。因此,我們審視中國古代神話的眼光就不應僅僅局限在先秦及漢代所代表的上古社會,中古、近古社會也應當納入我們考察的范圍。除此之外,我國廣大少數民族的神話也更應該進入我們研究的領域,狹隘的民族界限和學科界限一旦破除,我國古代神話的面貌就更加明朗和清晰,體系就更加充實和豐滿起來。接下來我們就從對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關照上闡釋我國古代神話并非不如西方發(fā)達。
二、 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發(fā)達
早在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關于我國古代神話是否發(fā)達就引發(fā)過一場討論。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認為我國古代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我國先民居住黃河流域,缺少上天恩惠,所以生來勤勉,重實際而輕玄想,不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是因為儒家思想籠罩下的古代重視“修齊治平”等實用主義,不妄言“怪力亂神”且神鬼不別。胡適《白話文學史》認為中國古代僅有風謠和祀神歌,缺乏長篇故事詩,此外他認為古代的中國民族生于溫帶和寒帶之間,天然供養(yǎng)不夠豐厚,沒有熱帶人的安逸,故而樸實而不富于想象力。
茅盾的神話學專著《中國神話研究初探》(原為署名玄珠的《中國神話研究ABC》)對魯迅和胡適的觀點有所修正和補充,他說道:“現存的中國神話只是全體中之小部,而且片斷不復成系統(tǒng);然此片段的材料亦非一地所產生,如上說,可分為北中南三部;或者此北中南三部的神話本來都是很美麗偉大各自成為獨立的系統(tǒng),但不幸均以各種原因而歇滅,至今三者都存了斷片……”[6](P13-14)他認為現存的中國古代神話資料,南部最少,北部其次,中部最多。造成中國古代神話特別是南部神話資料保存太少乃至枯死的原因是缺乏文人采用、輕視小民族、雜入土著居民的原始信仰等等。
魯迅、胡適、茅盾等先生的論斷對于當年資料缺乏,研究尚處于初始階段的中國古代神話來說似乎是符合實際的,他們拓荒式的研究成果也理應得到我們的尊重。然而在文獻資料更加豐富的今天,我們就不應該固守成見,以靜止的僵化的觀點看待問題。因為在當時的研究條件下,作為我國神話重要組成部分的少數民族神話當時正處于云山霧罩的朦朧未開掘狀態(tài),那時的神話研究者們,目光還只是集中在漢族神話上。他們尚不能預見在少數民族神話資料逐漸露出廬山真面目的今天,傳統(tǒng)的我國古代神話不發(fā)達的觀點已慢慢發(fā)生改變,大量事實證明,我國古代神話與其他神話傳說較為發(fā)達的國家譬如希臘、羅馬、北歐、古巴比侖、埃及、印度等相比毫不遜色。下面我們從三個方面一一說明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發(fā)達。
(一)我國少數民族神話數量眾多、瑰麗多姿
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整理出版漸次展開:納西族的《創(chuàng)世紀》、滿族的《天宮大戰(zhàn)》、維吾爾族的《烏古斯傳》、瑤族的《米洛陀》、白族的《開天辟地》、彝族的《梅葛》、《阿細的先雞》等等。最近幾年,少數民族神話的挖掘搶救更是成果斐然:僅以創(chuàng)世史詩(或為胡適所說的長篇故事詩)為例就有苗族的《苗族古歌》、彝族的《查姆》和《勒俄特依》、拉祜族的《牡帕蜜爬》、哈尼族的《奧色密色》、佤族的《西岡里》、壯族的《布洛陀》和《布伯》以及侗族、水族、布依族等民族的古歌神話資料業(yè)已整理成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白山黑水,一大批的民族文化學者或出入于深山老林,或跋涉于邊塞荒漠,或往還于原始村落……他們與當地少數民族人民融合在一起,深入調查,積極發(fā)掘整理,使大量瀕臨失傳的民族文化遺產得以妥善保存,這讓我們那顆因長期以來沒有足夠重視少數民族神話而感到歉疚的心稍感安慰。
從這些業(yè)已整理出版的資料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區(qū)域分布是多么廣闊,數量是如此眾多,內容又是何其豐富。
我們接著以主要聚居在云南、四川等地的納西族為例進一步加以說明。納西族的《東巴經》已經為世界各國學者所矚目,據著名學者陶立璠先生的統(tǒng)計,《東巴經》中的神抵多達2400多種,并且種類名目繁多:大神、善神、惡神、一般神、女神、勝利神、雷神、山神、護法等等不一而足。
各種神之間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絢爛多姿的神話故事,于此可見《東巴經》實在是儲藏神話的“寶山”。據納西族的本土學者所講,東巴文學的構成主體便是神話,他們的神話與他們的祭禮互相依存、密不可分??梢哉f,正是通過東巴神話我們才得以遠溯上古,約略想象得到東巴遠古社會的風土民情和無窮魅力。
(二)我國少數民族神話內容豐富、自成體系
“神話的體系,是神話發(fā)展到后期的產物。神話體系的產生,標志著原始人類對宇宙萬物認識論的完成,或一種系統(tǒng)的解釋;也標志著人類脫離野蠻狀態(tài),向文明社會過渡。”[7](P56-57)與古希臘、古印度、古埃及等世界其他國家的神話相比,我國古代漢族神話雖多見于古籍記載,但由于幾千年來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神話的宗教化、歷史化、哲學化等原因,原本內容豐富多彩的古代神話逐漸消解殆盡。留存于《楚辭》、《山海經》、《淮南子》、《述異記》等古代典籍中的神話資料大多零星支離,難以理出一條清晰的體系出來。但如果我們不僅僅局限于史籍,統(tǒng)觀整個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竟會驚喜地發(fā)現原來在我國少數民族神話中是有著明晰的體系和分類的。
陶立璠先生在他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的體系和分類》一文中將少數民族的神話歸納為三個體系:第一為天神、神巨人體系,第二為自生體系,第三為圖騰體系。筆者十分認同陶先生的說法,這里以傣族史詩《巴達麻嘎捧尚羅》為例來說明我國少數民族天神體系之健全。
傣族的民族史詩《巴達麻嘎捧尚羅》,一開始講的便是茫茫太空,混沌一片,只有濃煙滾滾,氣浪升騰,大風呼嘯,大水動蕩。在這樣的氣浪中便誕生了太空巨神英叭。英叭的父母親分別是大風和氣浪。此后,又出現了一條誕生于水中的水神魚。英叭用自己身上的污垢捏成了一個實為地球的大果和一只名為月朗宛的神象來鎮(zhèn)定天和地。天共分16層,英叭所創(chuàng)造的神分別住在各層,組成了嚴密的神系。神造的人互相婚配,后代也日漸增多,后來在綠蛇的引誘下吃了神界的疾病果,從此人類便有了生老病死。我們不難聯想到這和基督教經典《圣經》中描寫的創(chuàng)世神話是多么驚人的類似。
我國少數民族神話是中華神話體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不同的標準我們可以將其劃分為不同的體系和種類。我們可以按地域分、按民族分、按神話內容分、按神的名稱分、按起源分等等等等。
多種多樣的體系構成了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豐厚內蘊。它從不同層面展示了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風貌。
(三)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空間廣闊、仍待開掘
中華民族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五十六個民族以風格各異,瑰麗多姿,異彩紛呈的民族文化共同構筑了燦爛輝煌的中華文明,而中國古代神話的體系內也必須包含五十五個少數民族神話在內的所有神話,這樣我們的神話體系才是健全的、完整的。
從目前的發(fā)掘整理出版狀況來看,已經出現了不少可喜的成果,不少少數民族的本土學者扎根于民間,數十年如一日的做民間田野調查,搶救第一手的少數民族神話資料。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整理出版的少數民族神話集子有1984年中央民族學院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導小組辦公室的陶立璠、朱桂元、吳肅民等人編選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匯編》和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的谷德明等人編選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選》,1985年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陶立璠、李耀宗編選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傳說選》,1987年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谷德明編選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上下兩冊),1990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子賢編選的《云南少數民族神話選》,1992年由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出版的樸蓮玉編選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傳說選》(朝鮮文),1999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董智君改編的《中國神話故事大全》(哈薩克文),2008年由云南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整理出版的《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文化遺產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下)》等等。
這些少數民族神話的選集主要收集了我國東北、西北、西南、華南等地少數民族的神話故事和民族史詩等,為我們研究少數民族神話提供了珍貴的文本,指出了研究的方向。一代又一代學者篳路藍縷,開荒拓路,默默耕耘,取得的成績彌足珍貴,需要我們倍加珍惜,仔細研究。然而需要明白的是目前的挖掘整理還是遠遠不夠的,我國有五十五個少數民族,每個少數民族都可能有屬于自己的神話,限于種種條件,我們目前看到的也許只是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值得挖掘的空間還很大,需要研究的問題還很多。進一步普查,徹底摸清少數民族神話的蘊藏量,整理出版資料,繪制各民族神話分布地圖,勢在必行。仍待今人后人鍥而不舍,廣泛求索。
三、 結語
我國少數民族神話的豐富性、廣泛性、體系化、可挖掘性確定無疑的證實了我國古代神話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神話相比并非不發(fā)達,把它們放在一起共同關照,我國古代神話一樣在國際神話大家庭中光彩奪目,熠熠生輝。那些僅僅固守在漢族神話的逼仄空間內談論我國古代神話不發(fā)達的舊的觀念必須打破,唯有如此,我們的視野才能更廣闊,在世界神話大家庭中的地位才能更牢固,更有話語權。
有了這樣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我們還必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登高望遠,上下求索,糾正以往神話研究中的偏差,促進我國神話研究的深入和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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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守雪]
[收稿日期]2015-11-21
[作者簡介]程希(1989—),男,河南省泌陽縣人,揚州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和經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330(2016)01-006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