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名家譯句評析

左飚　凌定勝

上海海事大學(xué)　上海愛建集團(tuán)/華東政法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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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jīng)》名家譯句評析

左飚凌定勝

上海海事大學(xué)上海愛建集團(tuán)/華東政法大學(xué)

【提要】本文通過對《道德經(jīng)》的英譯進(jìn)行深入探討。獲得如下啟示：1、古代經(jīng)典版本多、注疏雜、翻譯難度大，評析名家譯句的目的是追求與原作的意義和形式最大程度的近似；2、經(jīng)典論述精煉含蓄、部分意義模糊，譯者要避免誤譯，首先必須解決理解問題；3、兩“觀”兼具(微觀看句內(nèi)與句間，宏觀看全篇與篇外)是準(zhǔn)確理解的關(guān)鍵；4、為防止受前人斷句標(biāo)點(diǎn)的誤導(dǎo)，譯者應(yīng)在把握原作要旨的前提下大膽重新斷句。

《道德經(jīng)》,理解,兩“觀”兼具,斷句標(biāo)點(diǎn)

1.引言

《道德經(jīng)》是一部被譽(yù)為“論道貫天地、議德超古今”的智慧奇書，其內(nèi)容博大精深，涵蓋哲學(xué)、倫理學(xué)、政治學(xué)、軍事學(xué)、養(yǎng)生學(xué)等諸多學(xué)科。早在唐朝，玄奘就將《道德經(jīng)》譯成了梵文，從16世紀(jì)開始，《道德經(jīng)》又先后被翻譯成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日文等多種文字。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統(tǒng)計(jì)，截至2014年為止，可查到的各種外文版的《道德經(jīng)》典籍已有一千多種，該書在政治、文化、科學(xué)等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國際影響。由于英文版的讀者最多，影響也最廣，在大國崛起、倡導(dǎo)文化自信的當(dāng)今，對《道德經(jīng)》的英譯進(jìn)行深入探討，使譯作盡可能接近原作的意義，讓外國讀者盡可能了解原作的真諦，顯得很有必要。

《道德經(jīng)》是一部帶有神秘色彩的哲學(xué)著作，處處迸發(fā)智慧的火花，但理解難度很大。王岳川(1998)指出，“闡釋不盡的老子，盡管其某些具體的說法因抽離了時(shí)代語境而顯出意義的迷思，但其所體現(xiàn)出的整體智慧和對宇宙人生的透徹感悟，卻無疑具有超越時(shí)空而向我們敞開的精神魅力。”《道德經(jīng)》“意義的迷思”主要源自三個方面：其一，老子本身就是一位神秘人物，他崇尚“希言”“希聲”，卻發(fā)奮著書五千言；他反對“禮”，卻又力倡“慈”、“孝”；他主張“清靜”、“無為”，卻又大談“治國”、“取天下”；此類矛盾與悖論造成了一定程度“意義的迷思”。其二，《道德經(jīng)》有眾多版本，如戰(zhàn)國竹簡本、西漢帛書本、漢代河上公本、曹魏王弼本等，清代之前版本就有103種之多，后來的校訂本又有三千多種，加上無數(shù)人言人殊的注疏，必然會產(chǎn)生“意義的迷思”。其三，在兩千多年的傳抄、刻印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錯誤，而且可能有后代傳抄者對內(nèi)容人為增刪，致使部分文字的涵義前后不一，增添了“意義的迷思”。謎團(tuán)般的模糊意義，既給譯者帶來諸多翻譯難點(diǎn)，又為譯者提供巨大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空間，譯者不同的理解和表達(dá)均在情理之中。

本文選取的三位翻譯名家是亞瑟·韋利、許淵沖和任繼愈。亞瑟·韋利曾獲牛津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是英國著名的東方學(xué)家和文學(xué)翻譯家，精通多種古代語言。他對研究中國思想史和中國文學(xué)特別感興趣，譯著等身，譯筆流暢優(yōu)美，被稱為沒有到過中國的中國通。許淵沖是北京大學(xué)教授，著名翻譯家。他從事文學(xué)翻譯長達(dá)六十余年，已出版譯著120余部，尤其擅長韻體譯詩，曾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xiàng)之一的“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和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任繼愈是著名哲學(xué)家和歷史學(xué)家，曾先后在北京大學(xué)和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哲學(xué)課程，對老莊哲學(xué)的研究尤深。他曾任國家圖書館館長，其哲學(xué)、史學(xué)和宗教學(xué)著作豐富，還主持《中華大典》等大型典籍的編輯出版工作?！兜赖陆?jīng)》被稱為一種東方哲化詩或詩化哲學(xué)，我們選擇擅長東方學(xué)的亞瑟·韋利、擅長詩歌翻譯的許淵沖和擅長哲學(xué)翻譯的任繼愈作為譯家代表，可獲知他們從不同角度對這部經(jīng)典的闡釋，有助于我們在多視角地理解原作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客觀的比較和評析。

2.名家譯句評析

本文選取《道德經(jīng)》中有關(guān)哲學(xué)概念“道”、治國理念“無為”及辯證思想等方面的4個典型句子或句段，意在進(jìn)行譯句評析的同時(shí)，讓讀者了解道家思想的精髓。每個句子或句段的分析都按“白話釋義”、“名家英譯”、“評析”和“筆者試譯”等4個部分依次展開。亞瑟·韋利、許淵沖和任繼愈三位名家的譯句分別選自老子《道德經(jīng)》(英譯)的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8)、五洲傳播出版社(2012)和商務(wù)印書館(2009)的版本(詳見“參考文獻(xiàn)”)。

例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道德經(jīng)》第1章)

白話釋義： 可以被看待為道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可以被命名的名，就不是永恒的名。無，是天地的起始；有，是萬物的根本。因而，如果想了解宇宙的精微奧妙，就要堅(jiān)持無的觀念；如果只想了解萬物的表層現(xiàn)象，就可常持有的觀念。

亞瑟·韋利譯：The way that can be told of is not an Unvarying Way;

The names that can be named are not unvarying names.

It was from the Nameless that Heaven and Earth sprang;

The named is but the mother that rears the ten thousand creatures, each after its kind.

Truly, “Only he that rids himself forever of desire can see the Secret Essences”;

He that has never rid himself of desire can only see the outcomes.

許淵沖譯：

The divine law may be spoken of, but it is not the common law.

(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

Things may be named, but names are not the things.

In the beginning heaven and earth are nameless;

When named, all things become known.

So we should be free from desires

in order to understand the internal mystery of the divine law;

And we should have desires

in order to observe its external manifestations.

任繼愈譯：

The “Dao” which can be described is not the eternal “Dao”;

the name which can be named is not the eternal name;

“no name” is the origin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named is the mother of ten thousand things.

Therefore, one knows the subtlety of “Dao” (Nameless) from the formless;

And understands the ultimate (or eternity) of all things (their names) from their forms.

這三句位于《道德經(jīng)》開篇之首，開宗明義，闡述“道”、“名”、“有”、“無”等概念的涵義，對全篇有統(tǒng)領(lǐng)作用。而正是這些基本哲學(xué)概念，使古今中外讀者產(chǎn)生諸多理解歧義，造成譯文的巨大差異。句中第一個“道”本義為宇宙萬物的本原，其引申義、雙關(guān)義豐富，在西方哲學(xué)中沒有對應(yīng)概念，許淵沖譯為the divine law，韋利譯為The Way，可說都接近“道”的本義或引申義，但也都未能完全表達(dá)“道”的涵義。筆者所見中外譯者的譯文，還有眾多不同譯名，如the reason (D.T.Suzuki)、the subtle reality of the universe (Hua-Ching Ni)、way-making (Roger Ames)、Nature (Archie Bahm) 等，也都不盡人意。于是，很多譯者主張干脆用音譯，直接推介中國經(jīng)典的這一獨(dú)特哲學(xué)概念。多數(shù)譯者用威妥瑪式拼音，譯為the Tao，任繼愈改用現(xiàn)代漢語拼音譯為the Dao，是值得肯定的譯法。句中第二個“道”，三位名家的譯法大同小異，韋譯be told of，許譯be spoken of，任譯be described，都理解為“言說”或“描述”之意。筆者同意潘文國(2010)的意見，以為如此理解不妥。理由有三：其一，潘文國查閱了與老子同時(shí)代的先秦多部著述，無一有把“道”作“言說”解之處；其二，《道德經(jīng)》通篇都在論述“道”，而開篇卻說“道”不可言說，不合情理；其三，“道可道”與“名可名”是對文結(jié)構(gòu)，既然第二個“名”是第一個“名”的動詞化，那么第二個“道”也應(yīng)該理解為第一個“道”的動詞化。故而，此“道”宜重譯。

第二句關(guān)于“有名”、“無名”的翻譯，三位名家選用的詞語略有不同，對原文的理解及譯法基本一致:韋譯the named和the nameless；許譯named和nameless；任譯the named和no name?！兜赖陆?jīng)》原作沒有標(biāo)點(diǎn)，后人根據(jù)各自的理解加上了斷句標(biāo)點(diǎn)，理解有異，斷句就不同。按照三位名家對原文的理解及譯法，斷句似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把“無名”與“有名”進(jìn)行比照。筆者認(rèn)為，這樣的理解有悖于下文及《道德經(jīng)》全篇多次關(guān)于“有”和“無”的對比論述。老子在第40章中還專門闡述了“有”與“無”的關(guān)系，“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與本句遙相呼應(yīng)，其它章節(jié)中也有多處關(guān)于“有”和“無”的闡發(fā)?！坝小焙汀盁o”，是《道德經(jīng)》所提出的一對重要哲學(xué)概念。因而，此句似可按斷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來理解和翻譯，與下句“常有”與“常無”自然連接。

關(guān)于第3句的翻譯，韋譯與許譯相似，都按斷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理解，以“常無欲”和“常有欲”的對比論述翻譯，韋譯rid himself forever of desire 和never rid himself of desire，許譯should be free from desires和should have desires。正如前句按“有名”與“無名”的對比論述翻譯欠妥一樣，本句按“有欲”與“無欲”的對比論述翻譯似也牽強(qiáng)，不符合《道德經(jīng)》關(guān)于“有”和“無”這對哲學(xué)概念的總體論述。全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是理解的援手，篇外的時(shí)代話語也有助于準(zhǔn)確理解。道家思想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莊周在《莊子·天下》篇(2010)中說，“關(guān)尹、老聃聞其風(fēng)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他也強(qiáng)調(diào)了“常無有”是老子的立論基礎(chǔ)。故而，此句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的斷句理解比較合理，譯句也應(yīng)以此為據(jù)。任譯把“有”與“無”分別譯為forms與formless，倒是接近原義，但任譯回避了原文中的“欲”字，把“徼”字(意“邊界”，引申為“外部表現(xiàn)”)譯為Ultimate也欠準(zhǔn)確。

筆者試譯：A dao that can be daoed (regarded as a dao) is not the Ultimate Dao;

A name that can be named is not the Ultimate Name;

Non-being is the origin of the universe;

Being is the mother of all things.

To know the inner mystery of the universe, one clings to Non-being;

To observe the outer phenomena of all things, one clings to Being.

例2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道德經(jīng)》第4章)

白話釋義：道空虛寂寥，但它的作用不可窮盡。它深奧莫測，像是萬物的根本。(由于道的運(yùn)行)銳氣挫平，紛亂解除，強(qiáng)光變?nèi)?，塵土和順。道縹緲無形，但卻實(shí)際存在。我不知道它從何而生，看來它存在于上蒼天帝之前。

亞瑟·韋利譯：

The Way is like an empty vessel

That yet may be drawn from

Without ever needing to be filled.

It is bottomless; the very progenitor of all things in the world.

In it all sharpness is blunted,

All tangles untied,

All glare tempered,

All dust smoothed.

It is like a deep pool that never dries.

Was it too the child of something else? We cannot tell.

But as a substanceless image it existed long before the Ancestor.

許淵沖譯：

The divine law is formless,

its use is inexhaustible.

It is endless,

whence come all things;

where the sharp is blunted,

the knots are untied,

the glare is softened,

all look dust.

Apparent,

it seems to exist.

I do not know whence it came;

it seems to exist before God.

任繼愈譯：

Dao cannot be seen;

it never exhausts itself though it is always being used;

it is so deep

that it is as if it is the ancestor of all things;

it blunts its sharpness;

it is beyond any entanglement;

it softens its brightness;

it becomes part of the dusty world;

it is so formless and subtle

that it exists but looks as if non-existing.

I do not know where it comes from,

[but I know] that it existed prior to the Gods.

此例中名家譯句的最大分歧源于對4個“其”字的不同處理。這個代詞究竟代替“道”還是“萬物”，或二者皆代？從三位名家的譯句中可看出他們不同的理解。任譯“it blunts its…it…it softens its…it becomes…”，4個it和2個its與全段的其它9個it順Dao而下，一氣呵成，都代替“道”自身。韋譯“In it all…all…all…all…”,4個all暗指“萬物”。許譯用where引出包含3個被動式和1個主動式的從句，沒說誰的“銳”、“紛”、“光”、“塵”，也沒說誰來施行“挫”、“解”、“和”、“同”，似乎既可指“道”，也可指“萬物”。筆者認(rèn)為，對《道德經(jīng)》全篇主旨，尤其是主要概念“道”的意義的把握，是準(zhǔn)確地翻譯具體章句的關(guān)鍵。老子全篇論道，70余次提到“道”字。概括地說，他論述了兩種“道”：一是常道，不可道之“道”；二是非常道，是可道之“道”。前者指宇宙萬物的本原，其特點(diǎn)是“惟恍惟惚”(第21章)，“寂兮寥兮”(第25章)，“大道泛兮”(第34章)，“萬物之奧”(第62章)，與本例中的“淵兮”、“湛兮”(第4章)一脈相承。后者指具體的道，意為方法、途徑、原則、規(guī)律等，相當(dāng)于the way，如“功遂身退，天之道”(第9章)，“天之道……人之道……”(第77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第81章)等。此例中的道“似萬物之宗”，顯然指常道。既然常道恍惚寂寥，無聲無形，就不可能有“銳”、“紛”、“光”、“塵”等萬物的外顯形式。據(jù)此，此例中的“其”字，不可能代替“道”，而應(yīng)理解為前面分句中“萬物”的代詞?！兜赖陆?jīng)》第56章中又重復(fù)出現(xiàn)了這段話：“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憋@然，第56章中的“其”字，與本例(第4章)中泛指萬物的“其”字并不矛盾，但有整體與部分的區(qū)別，第4章中的“其”字泛指宇宙萬物，而第56章中的“其”字則特指宇宙萬物中的人，即“知者”和“言者”。而“知者”和“言者”又指誰？很多翻譯家的理解也不同。有人認(rèn)為這段話是勸誡君主應(yīng)遵循的為政之道，“知者”和“言者”暗指君主，希望君主成為行不言之教的“知者”；也有人認(rèn)為這段話是教導(dǎo)一般人的處事原則，“知者”和“言者”泛指常人。綜合兩章內(nèi)容可看出，盡管出現(xiàn)某種程度的模糊性，但有一點(diǎn)卻能肯定：這4個“其”不是指代“道”，而是指代“萬物”，包括人(君主或/和常人)。因而，任譯恐有誤，韋譯與許譯切合原句涵義，許譯還巧妙地處理了“意義的迷思”問題，譯出我國古代經(jīng)典的模糊美，顯得更佳。

此例中的“象帝之先”，韋譯before the Ancestor，許譯before God，任譯prior to the Gods。許譯與任譯把“帝”譯為God或the Gods筆者以為不妥。首字母大寫God是基督教及其它一神教的宗教用語，指唯一的最高神(如猶太教的耶和華、基督教的耶穌、伊斯蘭教的阿拉)，猶指人格神耶穌。首字母大寫復(fù)數(shù)Gods則很少見。老子所生活的春秋時(shí)期并未出現(xiàn)具有教義、教儀和教團(tuán)的正規(guī)神教，這一時(shí)期比基督教出現(xiàn)的年代早500年左右，他不可能在自己的著述中使用God這一概念。老子是西周的史官，那時(shí)言古史者，必言“三皇五帝”(通常“三皇”指燧人、伏羲、神農(nóng)，另說伏羲、女媧、神農(nóng)；“五帝”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另說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并公認(rèn)他們?yōu)橹腥A民族的人文始祖?！妒酚洝泛汀痘茨献印穬蓵幸灿小疤邸敝f，意為“太古之帝”，也指燧人、伏羲、神農(nóng)。據(jù)此，老子所說的“帝”指傳說中最早的祖先這種理解有一定的可信度，韋譯the Ancestor不失為可以接受的一種譯名。不過，“上帝”一詞，在我國史書中早已出現(xiàn)，我國最早的歷史文獻(xiàn)《尚書》中就有“昊天上帝”之說，相當(dāng)于“上蒼”、“天帝”，意指天地萬物的主宰。明代利瑪竇將天主教傳入中國，為了便于傳教，在翻譯拉丁文Deus(即英文God)時(shí)便借用中文古已有之的“上帝”，此譯沿襲至今，盡管二者所指各異。因而，老子所說的“帝”又很有可能指“昊天上帝”，認(rèn)為“道”比天地萬物的主宰“昊天上帝”還早。但即便如此，也不宜把“帝”譯為God。據(jù)《新牛津大詞典》(2007)釋義，Providence意為God or nature as a spiritual power，其第二義倒是接近“昊天上帝”的涵義。

筆者試譯：The Dao is void.

Yet its use is infinite.

Being fathomless,

It generates all things.

In it the edge is taken away,

The tangles undone,

The glare weakened,

And the dust smoothed.

It is invisible,

But seems to exist.

I cannot tell where it originates from.

Presumably it existed before Providence.

例3為學(xué)者日益，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不為。取天下恒以無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道德經(jīng)》第48章)

白話釋義：治學(xué)在于一天天增長自己的學(xué)識，謀道則在于一天天減損個人的私欲。減損而又減損，最終就能達(dá)到無為無不為的境界。君主要治理好天下，就必須無欲無為；若妄為多事，就不可能治理好天下。

亞瑟·韋利譯：

Learning consists in adding to one’s stock day by day;

The practice of Tao consists in subtracting day by day.

Subtracting and yet again subtracting

Till one has reached inactivity.

But by this very inactivity,

Everything can be activated.

Those who of old won the adherence of all who live under heaven

All did so by not interfering.

Had they interfered,

They would never have won this adherence.

許淵沖譯：

The more you know of the world,

the less you know of the divine law.

Less and less you need to know

till nothing need to be done.

When you need to do nothing,

there is nothing you cannot do.

If you need do nothing,

then you can rule over the world.

If everything need you to do,

then you cannot rule over the world.

任繼愈譯：

From academic study,[knowledge]increases with each day.

From the study of “Dao”, [knowledge] is reduced with each day.

By reducing and reducing more,

one will reach non-action.

By taking “wu-wei”, still, nothing is left undone.

Do not govern a country by force.

Once one has to force things to happen

one is not qualified to be the head of the country.

此例的翻譯，三位名家的分歧主要表現(xiàn)在第1句。老子的論述簡潔含蓄，再加上有省略成分，意義顯得模糊，理解差異必然產(chǎn)生。“為學(xué)者日益”，“益”(增加)的是什么？“為道者日損”，“損”(減少)的又是什么？老子沒直說，這就為譯者提供了巨大的解讀空間。韋譯的上半句adding to one’s stock (of learning) 是明確的，“益”的是學(xué)識，下半句subtracting后面沒接賓語，按上文推測，“損”的似乎是“道”。許譯中“益”的是對萬物的了解(know of the world)，“損”的是對“道”的了解(know of the divine law)，而且“益”和“損”相反相成，“益”得越多，“損”得也越多。任譯則用括號補(bǔ)出老子未言之語，明確指出“益”和“損”的都是知識(knowledge)。由此可看出，關(guān)于“益”的是什么，三位譯家分歧不大，但關(guān)于“損”的是什么，則表述各異。究竟誰的譯句更接近老子原意？這還得越過本句段的界限，宏觀地把握全篇主旨，從句段外的大語境中尋找意義承接關(guān)系，從表示全篇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詞語中獲取該句段的隱含意義。

“無為無不為”，是《道德經(jīng)》反復(fù)論述的治國理政之道，本章是其中之一。老子指出，“損之又損”，才能達(dá)到“無為無不為”的境界?！皳p”是減少之意，與《道德經(jīng)》其它章節(jié)中提到的“去”、“少”、“寡”近義；損之又損及至“無”，“無”與“不”近義。因而，“損”的是什么，可從其它章節(jié)關(guān)于“去”、“少”、“寡”和“不”的論述中窺知：“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19章)；“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29章)；“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第37章)；“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第2、10、51章)；“長而不宰”(第10、51章)……從以上引述中可看出，老子主張減損的是“私”、“欲”、“甚”、“奢”、“有”、“宰”、“泰”、“恃”等詞所表達(dá)的奢侈、占有、貪功及控制他人等個人私欲。許淵沖在其漢語注釋中所言極是，“日損，一天天減損其私欲智能，以至于清靜無為”，但遺憾的是，許淵沖未能在譯句中體現(xiàn)這一注釋。韋譯與任譯都欠準(zhǔn)確。筆者以為，為使英語讀者不墮入迷霧，此處不妨采取隱義明譯的手法。

關(guān)于“天下”一詞的翻譯，韋譯為all who live under heaven，許譯為the world，任譯為the country，各不相同?！疤煜隆钡母拍钭钤绯霈F(xiàn)在《詩經(jīng)》“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句中，西周的分封制確立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局面。當(dāng)時(shí)的“天下”指周天子管轄的華夏地區(qū)及周圍封地，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國家”，并非“全世界”，而當(dāng)時(shí)的“國”則指大大小小的諸侯領(lǐng)地(vassal state)，如“齊國”、“鄭國”、“楚國”等。因而，把“天下”譯為the world恐欠妥；而譯為the country則大體相當(dāng)。古代人們相信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但天下究竟有多大，由于時(shí)代和地域的限制，他們的認(rèn)識是模糊的，因而，把“天下”直譯為all under Heaven似更符合原作所處時(shí)代人們的認(rèn)識水平。

筆者試譯:The pursuit of studies lies in daily accumulation of one’s knowledge.

The pursuit of Dao lies in daily reduction of one’s selfish desires.

The reduction keeps on and on,

Till it eventually leads to non-action.

By non-action, one can rule all under Heaven.

By pushing things through, one cannot possibly do so.

例4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道德經(jīng)》第72章)

白話釋義：如果民眾不懼怕君主的威權(quán)，則顯示君主已享有真正的威權(quán)。因而，君主不要限制民眾的居住自由，也不要干預(yù)、阻擋民眾的謀生之道。只要君主不壓制民眾，民眾也就不會厭惡君主。所以，賢明君主有自知之明而不妄自炫耀，愛護(hù)自己而不自顯尊貴。因而，君主要去除炫耀和自貴，保持自知和自愛。

亞瑟·韋利譯：

Never mind if the people are not intimidated by your authority.A Mightier Authority will deal with them in the end.Do not narrow their dwellings or harass their lives; and from the very reason that you do not harass them, they will cease to turn from you.Therefore the Sage knows himself but does not show himself.Knows his own value, but does not put himself on high.Truly he rejects that but takes this.

許淵沖譯：

If the people fear no power,

it shows that their power is great.

Do not deprive them of their houses,

nor interfere in their life.

If you do not interfere in their affair,

they will not interfere in yours.

Therefore the sage knows himself but does not show off;

he respects but does not overvalue himself.

Thus he prefers that to this.

任繼愈譯：

When the people do not fear[the ruler’s] power,

more fearful things will happen.

Do not press and threaten the people’s peaceful lives.

Only stop the oppression [of the people]

and then [they] will not feel oppressed.

Therefore, the “sage”

knows himself, but does not show off.

He loves himself, but does not consider himself superior.

Therefore, he abandons the latter ways [showing off and consider himself superior],

and keeps the former ones [knowing himself and loving himself].

評析此例的翻譯，同樣要從《道德經(jīng)》全篇要義的理解入手。辯證法思想貫穿于《道德經(jīng)》全書；老子認(rèn)為世界上的事物是互相依存的，書中類似“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的論述俯拾即是；老子還認(rèn)為對立的雙方是不斷轉(zhuǎn)化的，書中不乏類似福禍相倚的論述，此例第一句中“不畏威”向“大威至”的轉(zhuǎn)化也是一例。據(jù)此，任譯顯然有誤，韋譯中相對的兩個authority，許譯中相對的兩個power，則符合原句的轉(zhuǎn)化理念。那么，究竟是誰的“威”呢？三位名家各有所指：韋譯第二個“威”Mightier Authority指天威( 據(jù)韋利注釋)；許譯指民威(their power)；任譯指君威([the ruler’s] power)。要判斷誰的所指正確，依然必須倚仗對全書主旨及時(shí)代大語境的把握。春秋戰(zhàn)國時(shí)代，諸子百家著書立說，主要是為了向各諸侯國國君宣傳自己關(guān)于治國理政的主張，老子也是如此?！兜赖陆?jīng)》全書有很多關(guān)于運(yùn)用“道”的“無為無不為”的運(yùn)行規(guī)律實(shí)行“無為而治”的論述，例如“圣人處無為之事”(第2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第3章)，“道常無為無不為”(第37章)，“上德無為而無以為”(第38章)，“圣人……無為而成”(第47章)，“無為而無不為”(第48章)，“為無為”(第63章)等，無為而治的理念滲透全篇。此例也是老子勸說君主無為而治的一個實(shí)例，“民不畏威”是君主“無為”的表現(xiàn)，其結(jié)果恰恰是“則大威至”，實(shí)現(xiàn)了“無不為”或“無不治”。因而，此例中的“威”應(yīng)指君威，也即下句中的“圣人”(理想的君主)之威。這與“我無為，而民自化”(第57章)的論斷一致，君主“無為”(不擾民，不多干預(yù)民事)，民眾就會自化(自我教化，自我擔(dān)當(dāng))而達(dá)到大治，這實(shí)際上成了君主的最大權(quán)威。

關(guān)于“去彼取此”的翻譯，韋譯為rejects that but takes this，許譯為prefers that to this，二譯“去”、“取”意義相反。韋譯追求與原文字面對等，that對應(yīng)“彼”，this對應(yīng)“此”。然而，英語中指示代詞that與漢語中的“彼”通常指代空間較遠(yuǎn)或論及時(shí)間較前的事物，即此例前句中的“自知”與“自愛”；而this與“此”通常指代空間較近或論及時(shí)間較后的事物，即前句中的“自見”與“自貴”，這顯然違背了老子褒前貶后的本意，韋譯“得形失義”了。筆者認(rèn)為，原句中“彼”“此”二字可能因版本傳抄有誤而被倒置，造成了后人理解及翻譯的障礙。許譯追求與原文的內(nèi)涵對等，而置“彼”、“此”的指代慣例于不顧，把倒置的“彼”“此”再顛倒過來，超越了翻譯的障礙，可謂“得義忘形”，這一譯法值得贊許。任譯abandons the latter ways [showing off and consider himself superior], and keeps the former ones [knowing himself and loving himself]，同樣用意譯手法顛覆了“彼”、“此”的指代慣例，并通過加括號進(jìn)一步說明，不失為既尊重原義又顧及讀者理解的準(zhǔn)確翻譯，但譯句太長，不合原文語言精練的詩體風(fēng)格，若能減少釋義長度則更見功力。

筆者試譯:If the people fear no authority,

Real authority takes shape.

(The ruler)should not restrict the people’s dwellings,

Nor should he meddle with their lives.

Only if he does not impose any oppression,

Will the people not detest him.

Therefore, the sage knows himself, but does not boast.

He loves himself, but does not regard himself as superior.

Thus, he rejects boastfulness or superiority,

But retains self-knowledge and self-love.

3.結(jié)語

從以上4個經(jīng)典句子/句段的名家翻譯評析中，我們可獲得如下啟示：

(1)經(jīng)典著作版本的多樣性和缺損性，以及千年傳抄過程的誤抄和無數(shù)雜說不一的注疏，致使經(jīng)典翻譯難度很大，但同時(shí)也給譯家提供了廣闊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空間，譯家的不同理解和表達(dá)，是在情理之中的正常現(xiàn)象。深入探討名家譯句的目的是追求與原作的意義和形式最大程度的近似。

(2)古代經(jīng)典自身帶有一定的模糊性和矛盾性，經(jīng)典論述又特別精煉含蓄，譯者要避免誤譯，首先必須解決對原作的理解問題。誠然，理解正確，還未必能完美表達(dá)；但理解錯誤，則表達(dá)必然南轅北轍，徹底背離原義。

(3)要解決理解問題，譯者必須兩“觀”兼具：微觀看句內(nèi)與句間；宏觀看全篇與篇外。句段內(nèi)部構(gòu)成了自身的小語境，緊密的上下文關(guān)系有助于譯者對句段意義的理解。但古代經(jīng)典論述中存在著大量一詞多義及省略現(xiàn)象，要準(zhǔn)確理解某一句子/句段的涵義，還必須跳出句子/句段的藩籬，宏觀地把握全篇的要旨，在句外尋找章節(jié)之間的意義承接關(guān)系，從表示全篇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蛛絲馬跡中洞悉該句子/句段的真正涵義，有時(shí)還須在篇外的時(shí)代大語境中發(fā)現(xiàn)理解的依據(jù)。

(4)古代經(jīng)典通常沒有標(biāo)點(diǎn)符號，后人根據(jù)各自的理解加上了斷句標(biāo)點(diǎn)，理解有異，斷句標(biāo)點(diǎn)就不同。為防止受前人斷句的誤導(dǎo)，譯者應(yīng)在兩“觀”兼具、把握原作要旨的前提下大膽重新斷句，使譯作盡可能貼近原作的意義。

老子著，任繼愈譯，2009，《道德經(jīng)》[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老子著，許淵沖譯，2012，《道德經(jīng)》[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

老子著，韋利譯，1998，《道德經(jīng)》[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

潘文國，2010，“道可道，非常道”新解[R]。上海：上海圖書館。

王岳川，1998，序言[A]，見韋利譯，《道德經(jīng)》。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3-30。

莊周，2010，《莊子全鑒》[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

(左飚:上海海事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

凌定勝:上海愛建集團(tuán)/華東政法大學(xué)法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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