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牛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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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論苑】
重讀《楊貴妃入道之年》
王伏牛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20世紀40年代,陳寅恪、陳垣二位先生分別考證認為楊妃入道之年應在開元二十九年(741)正月二日。南北二陳,遙相呼應,成就學林嘉話。學界曾視陳垣先生文為考據(jù)典范。但細檢其文,對朱彝尊結論的批駁尚不充分,個別地方亦存在不足之處。
楊妃;入道之年;武斷性
陳垣先生《楊貴妃入道之年》一文主要解決了兩個問題:楊妃入道應在開元二十九年(741)正月二日;楊妃入道時當已不是處子。[1]后者僅為前一問題論述時的副產(chǎn)品。下面筆者結合陳先生所提著名的“校書四法”來檢視其考證過程。
陳垣先生的考證,依楊氏受冊為壽王妃、武惠妃薨、楊氏被取于壽邸、楊妃入道、楊氏受冊為貴妃這一時間鏈條逐步展開,并尤為注意楊氏被取于壽邸、入道、受冊的時間間隔。清代一些學者就此問題已展開考證,其中章學誠的結論未獲看重,朱彝尊的看法則允稱公認。[2]故此,批駁朱彝尊的觀點也是陳文的另一主線。
陳先生文采用先破后立的方法,首先針對朱氏結論的根基予以破解。朱氏依新舊兩《唐書》《楊妃傳》中武惠妃薨于開元二十四年(736)的材料,考證出楊妃入道在開元二十五年(737)正月二日。對此,陳先生以《舊唐書·玄宗紀》《新唐書·玄宗紀》《資治通鑒·玄宗紀》《唐會要·皇后門略》《舊唐書·惠妃傳》和《舊唐書·壽王傳》等大量史料證明武惠妃薨于開元二十五年。此處,陳先生綜合運用了對較法、本較法、他較法等考據(jù)方法,并指出朱氏之失在于對史料整體把握缺失,即“知傳而不知紀,知此傳而不知彼傳”。
針對武惠妃之死的時間問題,在陳垣先生所據(jù)史料基礎上,陳寅恪先生另列一條證據(jù),即玄宗殺三子事。該事件發(fā)生于開元二十五年四月十三日,而此事恰是武惠妃的死因。從而為武惠妃死于開元二十五年(737)又提出一條力證。針對朱氏另一條依據(jù),即依照《開元禮》親王納妃的規(guī)定得出楊氏未入壽王府的結論,陳先生在《開元禮》不可得的情況下,從《通典》中掘出《開元禮》的副本,依據(jù)理教法指出楊氏在受冊之后很可能被接進壽王府,并指出“且果未歸壽邸,則太后忌辰與未婚之妃何涉”,從而推翻朱氏結論。同時,對于章學誠“楊妃當在天寶四年(745)入道”的說法,陳先生以為其全無理由可據(jù),失在認為楊氏入道、入宮與受冊為貴妃在同一年。此可謂破的方面,當然破中有立,如對朱氏考得楊妃當在正月二日入道的結論陳先生非常欣賞,并引為自己結論的一部分。
破后當立。陳先生在唯有《新唐書》中記載楊氏入道在開元二十八年(740)的情況下,找出《新唐書》該條所依據(jù)的《楊太真外傳》的記載,并認定《外傳》當言有所據(jù),同時結合朱氏的成果,推出楊妃入道在開元二十九年(741)正月二日的結論。這里可以將之看作他較法的應用。
筆者認為,陳垣、陳寅恪先生對朱氏文章的解讀尚存在不完備之處,需進一步分析。為方便起見,現(xiàn)將朱氏文章相關部分錄文于下:
《曝書亭集》卷五五《書楊太真外傳后》云:太真外傳,宋樂史所撰。稱妃以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于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于壽邸,度為女道士,住內(nèi)太真宮。此傳聞之謬也。按《唐大詔令集》載: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遣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李林甫,副以黃門侍郎陳希烈,冊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敫長女為壽王妃??贾堕_元禮》,皇太子納妃,將行納采,皇帝臨軒命使。降而親王,禮儀有殺,命使則同。由納采而問名,而納吉,而納征,而請期,然后親迎、同牢。備禮動需卜日,無納采受冊即歸壽邸之禮也。越明年,武惠妃薨,后宮無當?shù)垡庹摺;蜃噱松诖?,乃度為女道士。敕曰……屬太后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其曰太后忌辰者,昭成竇后以長壽二年正月二日受害,則天后以建子月為歲首,中宗雖復用夏正,即正月行香廢務,直至順宗永貞元年,方改正以十一月二日為忌辰。開元中猶循中宗行香之舊,是妃入道之期當在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也?!?下文言楊貴妃當為處子之身,此處不錄)
以上論述說明,朱氏意在指明楊妃入道之期在開元二十五年(737)正月初二。前文已述及,兩位陳先生均已指出其誤在將武惠妃之死定在開元二十四年(736)。結論亦因此致誤。然而細讀朱文,將武惠妃之死時間定錯固是關鍵,但其致誤之由卻應歸于推論的武斷性。細考其推論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細節(jié),即“越明年,武惠妃薨,后宮無當?shù)垡庹摺;蜃噱松诖?,乃度為女道士”。固然可以說朱氏由于認定武惠妃死于開元二十四年(736),恰在楊氏被冊為壽王妃后一年,從而用“越明年”一詞。但這里我們恰恰忽略了一點,即朱氏指出“太真外傳,宋樂史所撰。稱妃以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于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于壽邸,度為女道士,住內(nèi)太真宮”為“傳聞之謬”。此處顯見的錯誤是“稱妃以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于壽邸”,而“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于壽邸,度為女道士,住內(nèi)太真宮”一條,朱氏則在無證據(jù)的情況下,輕易否定了這條史料。此故是朱氏的重要失誤,然則朱氏在論證這個問題時也同樣犯了過于武斷的錯誤。他說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死,玄宗沒有稱意之人,便選中楊妃,并讓其于開元二十五年出家。這里朱氏缺乏推論的過程,而直接認定在開元二十五年,即武惠妃死后的第二年。假設朱氏并沒有將武惠妃的死期推斷錯,即認定在開元二十五年,那么依朱氏的推理,他是否會再加一個“越二年”從而得出楊妃入道在開元二十六年二月二日?或者說,“越明年”恰恰就是朱氏推論的過程,即楊氏在武惠妃死后第二年入道,而究竟武惠妃死于哪一年并不重要。由此,可以說朱氏的錯誤并非全部由于錯誤的前提所致,甚至與前提無關。假使如此,兩位先生又該怎樣反駁朱氏之觀點?筆者認為,唯有引證《楊太真外傳》說明尚有書籍記載楊妃入道在開元二十八年,而朱氏若認為在開元二十六年,則毫無證據(jù)。當然,必須指出,以上假設并不影響考證楊貴妃入道之年的具體結論。
兩位陳先生旨在說明楊妃入道在開元二十五年的結論錯誤。至于論證,則只指出朱氏前提錯誤,致使結論錯誤,而忽視了對朱氏得出此錯誤結論的武斷性的批判。
再者,陳垣先生最后得出結論為楊貴妃入道之年在開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的結論所據(jù)者何?欲探明此問題,所據(jù)基本史料無非是《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史書中的相關部分。朱彝尊、陳寅恪、陳垣諸先賢考證的主要依托概莫能外。具體來說,《舊唐書》《唐會要》等原始資料均未見楊妃入道時間的確切記載,僅《新唐書》中記為開元二十八年。那么《新唐書》此條新增史料的準確性、可靠性就尤為關鍵。陳垣先生指出《新唐書》該條史源應是《楊太真外傳》,并進一步說明《楊太真外傳》為宋樂史所撰,“當有所據(jù)”。既然如此,這兩條史料即應視為一條。對此關鍵證據(jù),陳垣先生的論據(jù)僅為“當有所據(jù)”。我們不免要懷疑陳先生是否犯了“孤證不證”之失。而關于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則舉出另一條證據(jù)即《南部新書》辛條“楊妃本壽王妃,(開元)二十八年,度為道士入內(nèi)”似可為補充。陳垣先生為何沒引出此證當無所見。那么,現(xiàn)在看來,陳垣先生對《新唐書》新增史料來源的判定又是否過于武斷?陳寅恪先生則僅指出“正史小說中諸記載何所依據(jù),今不可知”,“以事理察之,所記似最為可信”。更最終得出結論:“姑假定楊氏以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為玄宗所選取,其度為女道士敕文中之太后忌辰,乃指開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睿宗昭成太后之忌日。雖不中,不遠矣?!盵3]
就楊妃何時入道這個問題,陳寅恪、陳垣二位先生所做的工作在于指出朱氏得出的開元二十五年的結論是錯誤的,并推算出楊妃入道的相對真實時間。就此而言,足見兩位先生考據(jù)功力深厚,然而,在破與立的過程中卻亦存在著缺陷和不足,雖然這并不影響結論的得出,但終歸是白璧微瑕,這也應引起今日考據(jù)學者們的注意。
[1]陳垣.楊貴妃入道之年[A].陳智超.陳垣史源學雜文[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67-70.
[2]朱彝尊.曝書亭集[M].上海:世界書局,1937.648.
[3]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20.
【責任編輯:董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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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05
王伏牛(1986-),男,河南洛陽人,主要從事北方民族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