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倩如
(河北大學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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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林人物】
著史效司馬 論玄越子云
——讀《中國精神通史》第一卷有感
楊倩如
(河北大學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近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司馬云杰先生撰寫的五卷本《中國精神通史》第一卷由華夏出版社出版。此為司馬先生繼“文化價值哲學三部曲”、五卷本“大道哲學通書”等專著之后,又一部令人稱道的力作。全書以中國文化歷史的三次大開合為構(gòu)架尺度,敘述第一次開合的精神史?!爸腥A民族的根本精神發(fā)端于伏羲,積蓄于炎黃,大備于唐虞,經(jīng)三代而浩蕩于天下”,[1]第一次開合,以伏羲、炎黃、唐虞為本原時期,夏、商、周三代為中正時期,晚周為逸出時期。全書共十六章,前八章“溯源”,敘述上古及三代文化精神的發(fā)展:以遠古巖畫、圖騰崇拜、自然崇拜、神話巫術(shù)、宗教祭祀為載體,人類的生命意識經(jīng)歷了自天道精神至祖先精神的覺醒;此后伏羲、炎黃時代人文精神的發(fā)端,推動了唐、虞時期華夏民族國家的建立;夏文化之正德、厚生、利用,殷商文化之虛靜、深厚、仁愛,周文化之剛健、中正、典雅,形成了中國歷史上難以超越的“黃金時代”。
司馬云杰;精神史;文化哲學
晚周衰變、王官失守,雖然帶來了政治上的分裂與動亂,卻使得諸子之學興起,迎來了學術(shù)上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后八章為“析流”,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之法,對貫通大道真脈的老子之學、契合天道精神的孔子儒學、總天下之義尚同于天的墨子之學、知性知天的孟子之學、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莊子之學、繼承禮教德法精神的荀子之學,以及韓非子、鄧析、尸子、楊朱、子華、慎到、尹文子、鹖冠子、管子、呂不韋,以及稷下學派、黃老思想等晚周諸多學者、學派一一進行辨析、評述,使讀者在把握其學術(shù)見解、理論建樹和精神風貌的同時,揭示中國文化精神在本原逸出階段,各支脈學說“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的分裂、爭議、融合、流變之歷程。
通觀全書,有以下三個令人矚目的特點:曰編撰精、旨趣深、使命重,以下分別論述之。
一曰編撰精:“貴獨斷”而非“倚群力”
《中國精神通史》全書計劃出版五卷,第1卷已有75萬字,全書規(guī)模預計應(yīng)達到300萬字以上。依照學界慣例,此類通史著作由于時間跨度較長、史料數(shù)量龐大,且內(nèi)容涉及多學科、多領(lǐng)域,學者難以獨力完成,因此多為眾人合撰的集體成果,例如侯外廬主編的6卷本《中國思想通史》、張立文主編的6卷本《中國學術(shù)通史》、黃興濤主編的10卷本《中國文化通史》,梅新林等主編的9卷本《中國學術(shù)編年》等。此類“會集群儒”“藉以眾功”之作,優(yōu)點在于體量大、成書快,有利于集思廣益,博采眾家之長,然而,也不免出現(xiàn)體例駁雜、風格不一、各卷水準參差不齊等弊端。近年來冠以“XX通史”“學術(shù)工程”“重大項目”之名出版的各類著作,不乏盲目貪多求大、匆忙組織人員、簡單拼湊史料的粗制濫造之作。此類“集體成果”,有些連基本的學術(shù)水準都難以保證,遑論作者本人的“別識心裁”與“獨斷之學”了。
司馬先生的著作向來“貴獨斷”而非“倚眾力”,從早年頗受好評的《文藝社會學》《文化社會學》和“文化價值三部曲”(《文化價值論》《文化悖論》《價值實現(xiàn)論》),到近年來引起較大反響的“大道哲學通書”(《大道運行論》《綿延論》《盛衰論》《心性靈明論》《道德本體論》)《中國文化精神的現(xiàn)代使命》《禮教文明:中國禮教的現(xiàn)代性》等,以及正在寫作中的《中國精神通史》,煌煌近千萬言,均為其一人獨力完成。清人章學誠論學者治學,應(yīng)具備“通史家風”和“專家之學”,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學者“慧眼靈心”的主體參與。以此為標準來評價司馬先生的著作,應(yīng)該說,《中國精神通史》是一部貫穿著他個人全部精神意趣、學術(shù)理念及其平生志向和人文情懷的心血之作,耗時之巨、用功之深,非常人所能及。
二曰旨趣深:“立精神”而非“述思想”
目前所見有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研究成果,最具代表性的當屬侯外廬主編6卷本《中國思想通史》。近年來,中國社會科學院啟動了大型學術(shù)工程《中華思想通史》項目(計劃出版16卷本)。這兩部思想通史的共同特點在于將思想史與社會史相結(jié)合,即按照社會存在客觀條件的需要、社會史的歷史分期和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進行編撰,以發(fā)掘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的思想精華。值得關(guān)注的是,《中華文化通史》項目計劃專列一卷來寫中華原始社會的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此為以往所有中國思想史著作都未涉及的,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之作,以期達到“通過對中華思想史的研究,揭示出中華民族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主流精神和文化基因密碼”之目的。[2]筆者以為,此與司馬先生《中國精神通史》第一卷有著相近的學術(shù)旨趣,不同之處在于,司馬先生之作旨在“立精神”而非“述思想”,因此不滿足于“點鬼簿”式的學者、著作羅列和學派簡介,而是將國家民族數(shù)千年物質(zhì)和精神文明的發(fā)展歷程,視為一個完整、鮮活、剛健、靈動的生命體,以圣賢明哲之大美、崇高、莊嚴、神圣的“大道”加以貫通,從而達到“致廣大、極高明、盡精微”的境界。
如果說,“思想”是客觀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識中經(jīng)過思維活動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那么勢必受到階級社會、時代思潮等客觀因素影響,而“精神”則是人類生命的組成部分——精氣、元神和能量,“是通過教育或教化,使先天道德本性或心理本能上升到無我無欲狀態(tài),所獲得的純粹價值思維形式”。[3]簡言之,“思想”是針對宗教、哲學、社會、經(jīng)濟、政治、科學等現(xiàn)象、經(jīng)驗的形而下的研究,是善惡、優(yōu)劣、利弊、高下并存的;而“精神”則是屬于道德范疇的形上本體的研究,是純粹至善的。二者雖有相互交叉、并存之處,但“道”與“器”,“神”與“形”,“源”與“流”之關(guān)系,古今圣賢經(jīng)典早已闡明,在此不必贅言。依筆者愚見,如將數(shù)千年屹立于世界東方、以華夏——漢民族為主體的中國視為一個盛衰有道、興亡以德、生生不息、綿延不盡的生命體的話,那么今天的我們必須追溯這個生命體之文化傳統(tǒng)與精神源頭,厘清其孕育、發(fā)端、生長、繁盛、衰微、沉淪、覺醒、復興的全過程,以解決當代中國去向何方、以及國人安身立命的大問題?;仡櫲祟悮v史上以古典文明輝煌于世的民族國家,如古希臘——羅馬、古埃及、古印度以及古代兩河文明,如今多已成為供人憑吊的文物遺跡,即便其疆域內(nèi)仍然存在著與繼往歷史有淵源的政權(quán),然而究其民族文化的源頭,甚至種群性格的構(gòu)成,均已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變異。然而,作為一個多元統(tǒng)一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民族實體的中國,始終雍容、莊嚴、堅忍而美麗地生存、延續(xù)、發(fā)展,雖飽經(jīng)憂患、歷盡劫難,但卻疆域益廣、人民益眾、文化日趨多元、學術(shù)日趨繁榮。其文明雖經(jīng)數(shù)千年之大開大合,從未偏離剛健中正之本原、有容載物之厚德、靈明勃發(fā)之生機……這一切,如無一個“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維天之命,于穆不已”的精神源頭,何以發(fā)生?何以存在?何以為繼?司馬先生的著作無疑給出了一個極富啟發(fā)和說服力的答案。
三曰使命重:“講擔當”而非“談學問”
近年來,針對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經(jīng)驗的研究成為中外學界關(guān)注的熱點問題,構(gòu)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科學理論的訴求,逐漸成為一股學術(shù)熱潮,甚至有學者在中西哲學比較的基礎(chǔ)上,將古代中國的“天下體系”闡釋成一種具有普適意義的“世界制度”。在筆者看來,此類冠以“中國”之名的論著雖然數(shù)量眾多,然而,過多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和國情的特殊性,過分拔高古代中國思想觀念的優(yōu)越性,無論對于當下缺乏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的國人,還是對于“中國崛起”懷有深刻敵意及戒懼之心的鄰國,顯然都難以得到認同,從而陷入一種自說自話的困境。筆者以為,百余年來的中國學術(shù),在古今、中西、新舊、破立之間幾經(jīng)搏殺,至今仍未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找到一條復興中華文化傳統(tǒng)和民族精神的康莊大道。當前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從哲理層面對中華文明進行正本清原的基礎(chǔ)研究,應(yīng)不斷推出既彰顯當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水準、又富于時代特色和現(xiàn)實意義的精品力作——此為當下從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中國學者不容回避的重大責任和崇高使命。
司馬先生治學,向以大儒張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根本原則,主張知識分子應(yīng)在新時期擔當起傳承中國歷史文化和道德精神的使命,這部著作即是對中華民族現(xiàn)代復興之精神本原的思考。作者不僅從歷史的深處為中華民族于何處安身立命提供理論資源,更從精神的高度針對當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進程中出現(xiàn)的信仰危機、價值錯亂、道德淪陷、環(huán)境惡化等諸多社會問題,提出了根本解決之道:即“恢復剛中而應(yīng)、大亨以正的文化精神,成為剛健文明、至誠不息的精神大國,成為具有極高道德精神風貌的文明民族,才能真正贏得世人的尊敬”。在西方文化已找不到出路,基督教文明已經(jīng)不能拯救現(xiàn)代人類的罪惡與苦難的當下,“只有中國文化以‘天理’發(fā)展建立起來的倫理道德體系、《春秋》大義及其所提供的千古不悖的倫理道德精神,才能為現(xiàn)代社會走出困境,提供新的人生哲理”;“當今世界之衰微,將會隨著中國文化的復興與精神覺醒,走出生殺掠奪的工業(yè)文明所造成的悖論,改變由大工業(yè)、世界市場支配的利益集團與世界集團的統(tǒng)治,建立起新的‘親其親,子其子’‘篤父子、睦兄弟、和夫婦’、有親情的現(xiàn)代倫理社會,完成由窮奢極欲的工業(yè)化社會向現(xiàn)代親情倫理社會過渡的文化轉(zhuǎn)型,才能使人類以更加文明的生活方式發(fā)展與存在?!盵4]對于司馬先生的這一論斷,筆者深為贊同。
綜上所述,《中國精神通史》第一卷體系宏大、結(jié)構(gòu)完整、脈絡(luò)清晰,行文縱橫捭闔、筆勢張弛有度,體現(xiàn)出司馬云杰先生高遠的治學旨趣和淵深的知識積累。對于這部鴻篇巨著,司馬先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誠惶誠恐的,曾自稱“知我者,精神史也;罪我者,精神史也”。此說令筆者憶起中國歷史上兩位最杰出的史家——司馬遷和司馬光:太史公著《史記》,意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司馬溫公編《通鑒》,成就“天地一大文也”。筆者雖未考證過云杰先生之家世,想來自司馬氏世典周史,子長、溫公之偉業(yè),《史記》《通鑒》之豐功,于今可謂后繼有人矣!復憶揚子云仿《論語》作《法言》、效《易經(jīng)》撰《太玄》,其學友劉歆曾以當世學者多祿利之徒,擔心其作日后只能覆蓋醬瓿,因知音稀少而身后寂寞。*《漢書·揚雄傳》:(雄)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瓌㈧б鄧L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向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毙坌Χ粦?yīng)。然而同時代的另一思想家桓譚,卻嘉許其“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堅信日后必流傳于世。*《漢書·揚雄傳》:大司空王邑、納言嚴尤聞雄死,謂桓譚曰:“子常稱揚雄書,豈能傳于后世乎?”譚曰:“必傳。顧君與譚不及見也。凡人賤近而貴遠,親見揚子云祿位容貌不能動人,故輕其書。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后世好之者尚以為過于《五經(jīng)》,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今診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惫P者一無知后學,于司馬先生之宏大理論、精深思想知之甚少,一點研讀中的心得,亦不免流于淺陋庸常;惟有對先生數(shù)十年以一已之力上下求索之崇敬,以及即將陸續(xù)問世的《中國精神通史》后四卷之期許,卻懷著桓譚之于揚雄般的堅定信心。是以筆者不啻淺陋,謹以這篇不成體系的評述文字,以表對先生《中國精神通史》第一卷出版的祝賀之意、景仰之情。不到之處,敬請先生與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1]司馬云杰.綿延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2]毛莉.《中華思想通史》項目正式啟動[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11-03.
[3][4]司馬云杰.中國精神通史[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6.1-6.
【責任編輯: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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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6-0017-04
2016-05-18
楊倩如(1971-),女,陜西西安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先秦及秦漢史、中外關(guān)系史、國學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