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陳艷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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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繞南華蝶正飛
[美]陳艷群
仲秋時分,外子攜我去美東度假,探親訪友。
此時的賓州,層林盡染,秋意正濃。獨自漫步在錦毯般的叢林里,看秋風舞“蝶”,翩翩躚躚,神思飛揚,心隨物化。一想到“逝者如斯”,旋轉在心里的卻是傷逝之情。
“叮咚叮咚”,是手機短信的鈴聲,聲音急促,不安,絆住了我的腳步。短信來自好友南希,慘白的屏面上,襯托出一行幽黑的字:羅師母今天上午十時往生。
我心一緊,頓感窒息。對師母遠行,心理早有準備。臨行前去醫(yī)院探視,老人正酣睡。在一旁守候的女兒燕芬欲喚醒母親,被我和外子阻止,說回來再來請安。誰能料到,師母卻在我剛剛離開夏威夷的第二天,真的往生了。燕芬上次說,媽媽醒來還問,說這些天怎不見艷群?她回答說,她來了,您都在睡覺呢。未曾想,這一問,竟成了老人彌留之際留給我的遺言。
師母曹曉云,乃恩師羅錦堂先生之夫人。十幾年前,因好友劉丹霞介紹,我有幸認識了夏威夷大學東亞語文系“榮休”教授羅錦堂先生。羅老當時近八十高齡,仍堅持每天清晨在校園散步、到圖書館看書。我就是在校園的咖啡廳與羅先生初次見面的,一見之下,即被羅老的長者風范和豐富的學識所折服。不久,我登門拜訪,得以與師母和他們的小女兒羅燕芬相見。原來師母也是湘籍,是我定居夏威夷所遇到的第一位同鄉(xiāng),話題自然多了些有關故鄉(xiāng)的人事,談論不休。
羅師母祖籍湖南衡山,出身名門望族。外祖父趙恒秉,是原湖南省長趙恒惕之兄弟;外祖母姓曾,也因此,她母親從小在曾國藩家長大。羅師母的祖父曹右芹,乃清政府庚子賠款最后一批派往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師母的父母早期也留學日本。父親曹先錕在日本東京高等師范讀書時,與田漢為上下鋪的室友。他一輩子只會唱一首歌,那就是田漢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這首歌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回國后,曹先錕先生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對敵宣傳科科長,他提出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成為蔣介石號召全國知識青年投筆從戎抗日的最有力的宣傳口號,曹先生因此榮獲勛章。1946年,曹先生被派往臺灣,任國民政府國防部屬下的《掃蕩報》社的社長。報社因多次發(fā)表社論抨擊時弊被取締。隨后曹先生受臺灣師范學院(今臺灣師范大學)的校長劉真所聘,執(zhí)教該校。師母出生于衡山,幼年便隨父母遷至四川,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又渡海赴臺。
歷史,在山河巨變的年代中,釀成半個世紀以來數(shù)以萬計的家庭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的悲劇,卻也鬼使神差,出乎意料地成全了不少美滿姻緣。羅先生夫婦即屬于其中的幸運者。若非命運將他們拋擲臺灣,羅先生這位甘肅隴西才子,怎能與遠隔千山萬水的楚國湘女邂逅,結為連理?這段佳緣,印證了“千里姻緣一線牽”的古話。
每個婚姻后面都有一段動人的戀愛故事。我是在病房里不期然聽得羅先生夫婦的故事的。當時師母還有精力說話,為了多陪陪她,我引出此話題。羅先生興致勃勃地講,師母在病床上笑盈盈地補充,燕芬在旁邊也一知半解地聽——她從未聽說過父母的故事。
兩人的姻緣,既巧合,也平實:一個午休習慣竟促成良緣。剛從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羅先生,隨即參加預備軍官訓練,被分配在臺北開車,中午沒地方午休。歷史系一位曹姓同學建議,他有一位本家住在附近,可借他家的房間休息。如此一來,羅先生與曹父先錕先生就成了朋友。當時曹家大小姐還是個中學生,穿著黑裙子,常躲在閨房里不露面。后來,眼見女兒一天天長大,即將從大學畢業(yè),曹母開始留意這位常出入她家,身高一米八,敦厚又好學的西北青年才子,頻頻請他吃飯,或打發(fā)小弟曹希壽給他送吃的。才幾歲的小弟也不把羅哥哥當外人,有時候會向他要些零錢買包子吃。(師母插話說:“我和錦堂出門,他也像尾巴一樣,一定要跟著,甩也甩不掉?!北娦?,如今已67歲的小弟曹希壽也在旁邊,難為情地摸摸禿頂?shù)念^。)書香門第的曹家,從未嫌棄羅先生為一介窮書生,他們看中的是他的學問與秉性,有意將曹家大小姐許配與他。一日,同事見羅先生走過來,忙拱手作揖,恭喜他訂婚了,他卻不知所云。同事旋即找來當天的報紙指給他看,他才知道,曹母做主,自己“被訂婚”了。(羅師母感嘆道,那個時候的羅錦堂啊,又憨又窮,窮巴巴的,連婚禮上穿的西服,皮鞋都是她準備的。語氣中沒有輕視,只有綿綿柔情。)
不過,這個“窮人”福氣可不小,在一年內立業(yè)又成家,可謂雙喜臨門。1960年,32歲的羅先生剛剛通過臺灣師范大學的博士學位考試,成為第一位文學博士候選人。然而,博士不等于財富,雖說羅先生出生于大家族,殷實的生活卻在他離開大陸后徹底改變。1948年,他由隴西保送至上海復旦大學,卻被人暗中調換名字,改派到臺灣大學,他手上的“袁大頭”也因臺幣是臺灣的流通貨幣而急劇貶值,如同廢物。抵臺后,他與家人完全失去聯(lián)系,身邊所有的財產,只是隨身攜帶的一頂蚊帳,一張草席以及簡單的行李;唯一的一條長褲,早上洗好,晾干,下午便穿出去。經濟的窘困險些導致他放棄碩士學位的攻讀。幸運的是,在篤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中國人意識中,羅先生的學識和文人的風骨讓他處處得貴人相助。
單說婚禮一事。舉目無親的羅先生為此愁眉苦臉,他覺得結婚比讀書難:讀書努力即可,而結婚需要錢,他卻沒有。向來關心后進的曹啟文先生得知,大力相助,給羅先生介紹了一位在銀行任總經理的大學同學,說從他那里可以借五千元臺幣,不收利息,不限制歸還時間。然而那位總經理的一句“聽說你讀書讀得好,但你讀中文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不能掙錢”,讓羅先生憤而將借到手的錢立刻原銀退還。他的好友,馬步芳的兒子馬繼援聽說羅先生的遭遇,過來找他說,我們情同手足,你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講。羅先生如實以告。其實,他心里已有個如意算盤:臺灣那時剛遭遇“八七水災”,大吃大喝的筵席被明令禁止,他可順水推舟,決定婚禮上不擺酒席,僅茶點招待。馬繼援將軍聽罷提出不同看法,他認為,結婚是人生大事,不能馬虎。接著他又說:“這樣吧,我出十桌酒席,多了我也沒有?!绷_先生哪肯接受,卻拗不過他,最終接受了這位謙謙君子的好意。忘年交于右任老先生則主動提出,將宋美齡借給他的在頂北投的別墅,作為新婚夫婦度蜜月之處。羅先生受寵若驚,對右老的愛護,他感激不盡,卻婉言謝絕了。“一人有難眾人幫”,前輩、同輩的鼎力相助,讓異鄉(xiāng)游子這顆孤寂的心感激莫名。
那是一個簡樸卻又相當隆重的婚禮。十桌素席(記不清一道還是二道葷菜),如此而已;所謂隆重,無關乎酒席的豪華程度,而是賀喜的來賓和他們贈送的墨寶。出席者皆為鴻儒,所贈送的對聯(lián)、字畫或題詞,掛滿整個大廳?;槎Y上,男女雙方的介紹人,分別是臺灣歷史博物館館長包遵彭,和曹家的親戚、東海大學校長曾約農(曾國藩曾孫),證婚人為于右任先生。最難能可貴的是,當時右老正承受喪女之痛,但仍堅持為這對新人祝福。我曾有幸看到羅先生婚禮上來賓簽名的錦緞,一米寬、半米長的洋紅綢緞上,各種字體,大大小小寫得密密麻麻,我認出趙恒惕、曾約農、曾寶蓀、于右任、胡適、錢穆、蔣復璁、包遵彭、臺靜農、鄭騫、沈剛伯、毛子水、馬繼援等一批顯赫名流的簽名?;槎Y儀式結束時,細心的右老覺得缺少什么,便大聲招呼即將離去的新郎,說還沒拍照呢。羅先生一臉尷尬,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請攝影師。一位精明的新聞記者趕緊跑過來說,我來拍吧。于是有了這對新人與右老的珍貴合影。至今,這張照片仍掛在羅府客廳里。墻上還有一幅手跡,是胡適先生祝福這對新人的墨寶,題字引用了《墨子》里的話“鉤之以愛,揣之以恭”,這成為羅先生夫婦55年來相濡以沫的寫照。
羅先生夫婦有許多共同的雅好,如收藏古玩字畫、唱曲、賦詩、繪畫和書法。師母有時將不多的余錢偶爾買張字畫或小古董把玩,不為增值,僅供欣賞而已,因此淡看其真假。這并不是愚,而是一種境界,是以“境由心造”的佛理,而能自得其樂。
每周日下午,是他們“曲會”活動時間。這是一個昆曲票友的聚會,源于上世紀70年代初。當時,語言學家李方桂先生剛從華盛頓大學退休,搬到氣候宜人的夏威夷,并任職于夏威夷大學。剛巧趙元任先生應夏大邀請來演講,新朋老友歡聚在羅先生家。閑談中趙先生提及,李方桂先生的笛子吹得很好,夫人徐櫻很會唱昆曲,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跟他們學?喜愛戲劇的羅師母一聽,欣喜不已,第一個報名,其他幾個戲曲愛好者也紛紛響應。于是,昆曲社在檀香山誕生了。因李方桂夫婦住在學校附近的彩虹谷,便將曲社命名為“彩虹曲社”。
“彩虹曲社”的消息一經傳出,聞風而來者絡繹不絕。每周一次在夏大東西方中心的亞洲會議室練唱,有些人風雨無阻,且每次都有新面孔出現(xiàn)。大凡昆曲中的幾出戲,如《思凡》《琴挑》《游園》《驚夢》《刺虎》《拾畫》《叫畫》等,羅師母唱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學身段表演,短短的幾個月后,居然粉墨登場了。這在夏威夷是史無前例的。為了演出《游園》,李方桂夫人特意將昆曲名票友張元和(即耶魯大學教昆曲和書法的張充和先生的大姐)從臺灣請來小住,請她臨場指導。老師們教得細致,學生也很努力。羅師母為了掌握杜麗娘這個角色,練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卻戲癮愈酣。張元和女士因教得太投入,不辭辛勞,演出之后竟清瘦了五磅。
“彩虹曲社”以曲會友,兩岸的昆曲愛好者,川流不息。上世紀80年代初,馮友蘭、俞平伯等在檀香山親身感受到昆曲的承傳與發(fā)揚,無不感嘆:如今的大陸人恐怕要到檀香山來學昆曲了。在那個特殊年代,昆曲在中國大陸幾乎銷聲匿跡,海外卻曲聲陣陣?!安屎缜纭迸c張充和先生在耶魯主持的“也盧曲社”,以及蔣復璁先生在臺灣倡辦的昆曲研究所,互相輝映,形成“三足鼎立”之盛況。
1975年,羅師母被診斷身患乳癌,自此為病痛所折磨。這種狀況整整維持了四十年之久。這期間,她遇到在夏威夷大學擔任客座教授的王藍先生,拜他為師,跟他學習用西洋水彩畫戲劇人物。由于學習昆曲和京劇十余年,對所畫的戲劇人物,羅師母駕輕就熟。她筆下的人物,色彩華麗,造型夸張風趣,用大寫意的筆墨,畫出穆桂英的英武姿態(tài)、徐九經的詼諧滑稽、村姑的俏皮潑辣等不同人物形象。令我驚喜的是,羅師母只在音樂會上見過一次我演奏揚琴,竟能捕捉我彈琴的神韻,為我量身定畫了一幅《彈琴》之孤品,有抽象之妙,卻頗為神似。我極為珍愛,將它裱好,掛在了我的客廳里。
繪畫讓師母忘掉一切,使她整天沉醉于“游于藝”的境界中。無論是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都讓師母感到自己與大自然為伍,達到”萬物與我合一”的境界。兩次從腫瘤手術的恐怖中走出,術后難以承受的治療痛苦,皆在涂涂抹抹的情趣中淡化。那種心境,正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所說的“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由于外子的工作經常出海,逢年過節(jié),孤單的我總是被羅府收留,羅府成了我夏威夷的“娘家”。前幾年,我患腰椎間盤突出,被疼痛折磨了一個月,生活不能自理。師母囑咐老師天天來電問候,還特意去買個舒適厚重的大靠墊,請羅老親自送來。每次離島、返島,他們必定為我設宴辭行、接風洗塵。這讓我感激不盡,而又心存不安。他們是靠退休工資生活,且來來往往的應酬很多,所以有時我會偷偷將賬單付了。二老待人,真是意外的仁厚,處處為別人設想,還唯恐別人受到委屈。平素出門,我心里總惦記著檀香山的“娘家”,隔三五天便打電話來,送上問候,并報平安。倘若我在家,因忙碌而忽略,一個星期沒去電,師母的電話便追了過來:“好久不見,最近忙什么?”師母對后輩的關心,從生活到學習,可謂無微不至。
一日師母來電,提醒我,如果想學寫古詩,趁羅先生現(xiàn)在腰腿還靈活,記性尚好,趕緊跟他學。這通電話令我喜出望外,這可是求之不得的機緣啊!拜羅先生為師,是我多年的心愿。自從我搬到夏威夷,羅先生早已“榮休”,所以我無緣聆聽他的詩詞、戲曲和佛經課,甚為遺憾。幾次欲恭請先生開私塾,但考慮到老人已逾八十高齡,遂不敢貿然相請。如今師母主動建議,正中下懷。我正式提出了請求,羅先生也爽快地答應了。周圍的一些老友以及退休教授、羅老弟子聞之,紛紛要求旁聽,說來“陪讀”。老先生一一應允,來者不拒。因考慮課堂設在府上,恐影響師母休息,我們盡量將人數(shù)控制在六七個之內。從未進過私塾的我,有幸在21世紀入了羅先生的“私塾”。
羅先生在客廳講課,師母總是體貼地把電視關掉,獨自在一旁,單手托著頭,在皮沙發(fā)上打盹。羅先生逐字逐句地解釋每一首詩,行云流水般道出作者生平以及時代背景,又旁征博引,文壇掌故,無所不談,讓我們從不同角度去理解與掌握詩的本質和言外之意,真正領略了古典詩詞的精髓和神韻。每周一次兩個多小時,跟著羅先生心馳萬里,神游八方。遇到羅先生的個別隴西口音我們聽不懂的,師母冷不丁地會在旁邊用純正國語翻譯。有次羅先生講到臺灣一位有名的詩人,名字卡住,一時吐不出來,我們一頭霧水,只聽到師母柔柔的聲音從沙發(fā)那頭傳來:“余光中?!北娙舜笮Γ瓉韼熌讣倜?。夫妻之間幾十年的默契,由此細節(jié)滲出。
提及羅師母,我總是先想到她的堅強。一個被癌細胞折磨四十年的人,得有怎樣的意志來支撐生命?可我從未見她緊鎖眉頭,唉聲嘆氣,反倒總是笑容可掬地對人說:“我的三位癌癥醫(yī)生都分別退休了,而我依然活著。”她的精氣神完全不像一個病人。許多人與癌癥拼搏三五年后,精疲力竭,意志消沉,而她是整整四十年與病魔抗爭,經歷了三次大手術和苦不堪言的化療。即便是走路困難、常常摔倒,她也不用拐杖,更不讓人攙扶。我始終認為,在病魔面前,她是勝利者。她不是死于疾病,而是終老。師母享年七十九歲。
我在第一時間撥通了羅先生的電話。九十歲的羅先生,除了有些疲憊,卻底氣如昨,這讓在外州的我甚感放心和欣慰。其實,我深深知道,一輩子推崇莊子,獨愛繪蝶,精深儒釋道的羅先生,他的修為和對生死的認知,讓他有著絕非常人能達到的精神高度。
寒風吹起的落葉,如翩翩彩蝶,在空中上下翻飛,仿佛在左顧右盼著什么。恍惚中,遙念與師母交往的零零整整,這片片回憶,權當為師母作別一樣的送行吧。往事如夢,但并不如煙,它隨風穿過山河,蝶一般,飛向南華高處的瑰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