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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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體散文之我見
傅書華
客體散文這一概念,是喬忠延先生提出來并予以寫作實踐的。在《客體散文:走出自我重復的窠臼》一文中,喬忠延認為:許多散文大家名家之作,雖然每篇個別讀來,篇篇精彩,但放在一起集中來閱讀,卻給人以重復、新意不再之感,且這種現象,已經成為散文界的一種病象。治愈這一病象的藥方之一,就是客體散文的寫作。所謂客體散文,就是讓作品的魂、神、氣、形、體,貼近大千世界中自己寫作的對象,并因了這對象的各各不同,讓所寫出的作品各各不同,以此來使每篇作品,都是一次新的嘗試,都是對昨日自己的一次走出,讓自己既不在原地踏步,也不圍繞著自己既定的寫作定勢打轉。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書《喬忠延客體散文》,就是他對自己這一理論寫作實踐的成果。
我認可客體散文這一概念的提出,但我認為,喬忠延僅僅把它視為散文作家不重復自己的一種寫作方式,則是把客體散文的意義縮小了。在我看來,客體散文的提出與寫作,對中國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著時代性的變革意義,對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面對社會現實,也有著不容小覷的意義。
散文的變化,往往體現著時代的變動。中華民族在自己經濟、政治、文化形成期的厚土中,種下了自己精神的種子,扎下了自己的精神之根,這就是先秦諸子的散文。秦帝國所奠定的中國自然經濟社會結構的能量,在盛唐時代達到頂峰,這之后,北宋時代的商業(yè)經濟的形成,則開始了中國經濟、政治等等的社會轉型——這一轉型,直到今天,也還沒有全部完成——因之,才有了唐宋散文八大家的為人矚目。五四時期,是中國從傳統(tǒng)走向現代的起跑線,用魯迅的話說,其時“小品文的成功,在小說、詩歌之上”。大時代的變遷之于散文是這樣,小的階段性的歷史變化也是這樣。1950年代前期,中國提前結束了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形態(tài),走向了社會主義形態(tài)的構建,對個人日常物質生活的滿足及其價值性認可的歷史性要求與這要求的實際上的不可能實現,使楊朔的散文——以《香山紅葉》為標志——重脫離物質的精神的純凈,重脫離個人的集體的神圣,在1956年之后,完成了自己的散文轉型,成為一種模式,并為那一時代所普遍接受,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表征。諸如巴金的《隨想錄》之于新時期的新啟蒙,韋君宜的《思痛錄》之與一個時代的反思,也大致如此,不再贅述。
1990年代之后,伴隨著市場經濟從根本性的經濟基礎上對中國社會結構的改變,中國社會出現了時代性的價值動蕩。這一價值動蕩從屬性上說,與五四時期頗多相似之處,然彼時的價值動蕩基本上是在文化思想層面上發(fā)生,而今天卻是社會各階層的全民性的,滲透到每一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價值動蕩。在這一動蕩中,現代自由主義、新左派、文化保守主義、后現代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民族主義、新威權主義等各種思潮的涌現,標示著中國思想界的活躍與對中國當下社會格局的不定把握。作為敏感的情感對應體,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由于不能如1980年代那樣承載中國民眾精神情感的價值指向,為中國民眾提供應對、審視現實精神情感價值困境的力量,所以,被邊緣化也就合乎情理了。
面對這一既定形成的困境,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再以原有的觀念去面對新的現實并給予表達,而亟需重新構建自己的觀念世界,用全新的觀念去審視現實,創(chuàng)造文學的世界,并以此為民眾提供精神情感滋養(yǎng)。在這一過程中,讀萬卷書——汲取思想界的成果是一個方面;行萬里路——從變動著的現實世界中,汲取營養(yǎng),改變、構建自身的觀念形態(tài),是另一方面,而恰恰是在這個方面中,我們看到了客體散文創(chuàng)作的現實意義,那就是,不是用原有的或者預定的作者心目中的價值指向來形塑、評判自己所寫的對象,而是去熟悉、去在情感上親近這些時代新出現的創(chuàng)作對象,并從對象中汲取營養(yǎng),重新構建自身,形成對自身更為深刻的表達,對所寫對象的更為深刻的再現。由于所寫對象的各各不一,且在這寫作中,使作者時時地改變著自己,自然使作品不會有篇篇重復之??;也由于不同的作者是在與他人不同的自身原有的“前結構”中,相遇同一寫作對象,也使作者之間不會相似。
客體散文作為概念雖然是第一次提出,但其包含的寫作真理卻仍然是對前人寫作經驗的繼承。五四時期的兩座高峰是周氏兄弟。表現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魯迅是以自己強大的精神之光,灼照萬物,讓萬物熠熠生輝;周作人則是圍繞著自己的所寫對象,東抄一點,西抄一點,讓對象體現在這眾多的所抄之文中。1950年代的胡風,曾經以強調創(chuàng)作時作家的主觀力量而名動一時且影響深遠。胡風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作家自己與所寫對象這主客觀“相生相克”“相互搏斗”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家改變著所寫對象,作家所寫對象,也在改變著作家自己。所以,胡風還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深入生活的過程。
但是,客體散文在今天的提出,尤具現實的迫切性,這一是因了前面說過的,作家在今天面對變動中的現實,在現實中汲取營養(yǎng),重新構建自己的觀念世界,以此提升自己審視現實的力量,并因此為大眾面對現實時的價值動蕩,提供價值資源與精神支持。另一方面,還由于,在中國的“意象造型觀”的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往往更多地強調創(chuàng)作者面對創(chuàng)作對象的支配力量——不管這一力量是以服從“整體”的個人出現,還是以獨立的個人出現,但均不大尊重創(chuàng)作對象自身的存在價值。這在強調“整體”或者強調“個人”的時代,都自然有其應該被重視的理由,但在今天,更應該尊重的,卻是創(chuàng)作對象自身的存在價值。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今天的價值動蕩中,我們更應該放棄“以我為主”而強調對話,在對話中尋求共識。我在承認自己是一個主體的時候,也應該相應地承認他人也是作為主體而存在。相互之間的承認、對話并在這其中,在共識中相輔相成,這才是現代人之間所應該倡導的“主體間性”關系。而當我們在客體散文中,將所寫的客體也當作一個主體而予以重視、尊重時,我們就在寫作實踐及所提供的作品中,彰顯、倡導著這樣的一種現代人的“主體間性”關系的建立。這樣的客體散文的出現,誰又能說不是散文寫作的一次時代性變革呢?誰又能說不是時代性變遷在散文世界里的具體體現呢?誰又能說這樣的散文不是時代的風向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