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未竟的“八年抗戰(zhàn)”

□仵從巨

一個人未竟的“八年抗戰(zhàn)”

□仵從巨

這是一篇一年前就想寫、當(dāng)寫的文字，一年之后的現(xiàn)在才算勉強完成，其原因便是久郁心中的傷感與不免的筆滯。

2015年8月，我與友人正在美國的航天城休斯頓，晚上突然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Bintles”發(fā)布于北京時間8月15日23點13分一條令我心中忽然一沉的消息：

“我們的一生是一次旅行，/在嚴冬和黑夜之中，/我們尋找著自己的路徑，/在全無亮光的天空?！苯褚怪刈x塞利納《長夜行》中的這首題頭詩，不禁潸然淚下。徐和瑾老師，一路走好。

23點44分，有“蜂巢山人”跟帖留言：

太意外了！徐和瑾撒手了，周克希放棄了，而《追憶》未完……

我不敢相信，遂發(fā)微信給上海的朋友求證。待噩耗得以確認后，呆坐良久，悲從中來。徐先生不過75歲啊！75歲，古來可稱“稀”，今日尋常事。對于一個與世無爭靜心書齋的學(xué)者、翻譯家來說，75歲是太年輕、太可惜了。

想寫一篇關(guān)于徐先生的文字最早大約在十年前。當(dāng)時的動因是他告訴我，他已與南京譯林出版社簽了合同，要用8年時間以一己之力譯出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雖孤陋，但亦知這部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素有“天書”之稱，譯家往往望而卻步。早在1989年，譯林出版社與中國法語界的翻譯家們出于一種職業(yè)和專業(yè)的責(zé)任感、使命感，由李恒基、徐繼曾、徐和瑾、周國強、劉方、陸秉慧、許鈞、楊松河、周克希、張小魯、張寅德、潘麗珍、許淵沖、桂裕芳、袁樹仁等15人組成了所謂“翻譯敢死隊”（坊間傳說之詞，言其譯難矣哉）集體作戰(zhàn)，譯出了七卷本的《追憶似水年華》，圈內(nèi)曾騷動一時。而15年后，年向古稀的徐先生（同時還有翻譯家周克希先生）要只身為之，我還是吃了一驚，但亦頓生敬意。2005年7月下旬，我收到了譯林出版社該書責(zé)編張媛媛女士的一封信并徐譯本第一卷《追憶似水年華·在斯萬家這邊》。信中說，是受徐先生之托寄贈給我的（后在2011年6月、2011年9月、2014年11月又陸續(xù)收到徐譯本的二、三、四卷），我確是很感動，當(dāng)時就擬了一個自己甚是滿意的題目：《一個人的“八年抗戰(zhàn)”：徐和瑾先生譯〈追憶〉》。但原因種種，一拖再拖，終于未能成文。萬萬想不到的是，2015年8月15日收到了他遽然長辭的消息。此后又一次次提筆一次次放下。轉(zhuǎn)眼徐先生已西行近年，而我的文章題目也變成了《一個人未竟的“八年抗戰(zhàn)”》，以此來悼念徐和瑾先生，此心焉能不痛，此筆怎能不沉！

我孤陋寡聞，知道徐和瑾先生是因為法國小說家塞利納。上世紀90年代，我對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流派“黑色幽默”頗感興趣，便琢磨一些相關(guān)的問題，而塞利納的長篇小說《茫茫黑夜漫游》是黑色幽默小說“史”上的一個點。檢閱此書時，知道此書有兩個中譯本，一為沈志明先生譯（1988年之漓江版），一為徐和瑾先生譯（1996年上海譯文版，譯名為《長夜行》）。從此，徐和瑾先生便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印象。1998年長江大洪水時，我在井岡山開法國文學(xué)研討會，在專題發(fā)言中討論了這部小說，引起了羅新璋、施康強等著名翻譯家的交流。施先生在會上說，“長夜”一詞好，但“行”字似乎未能譯出小說原標題中的苦難含義。會后，羅新璋先生在滕王閣，面對滾滾長江的洪流小坐，忽然說：譯為《長夜苦旅》可能更妥帖。我是認真研讀了這部小說并寫了文章的，對羅、施兩先生的話深以為然。此后，在學(xué)術(shù)會議上遇到徐和瑾先生時，我也曾提及此事，他亦覺得他們的話甚有道理。

借助手頭一張與徐和瑾先生在蘭州市區(qū)黃河邊的合影回想，我與徐先生最早的見面，當(dāng)是2004年8月在西北師大舉行的法國文學(xué)會議上，好像是以紀念喬治·桑誕生200周年為主題。我們彼此間說過些什么已全無印象了，當(dāng)時只是留下了他安靜地坐著，寡言少語，神情祥和，一副儒雅學(xué)者的樣子。此后在學(xué)術(shù)會議上還有幾次見面但交流也有限，好像他外出參會也不多。不過2005年我們個人之間有過一次交流：法國埃爾納出版社為紀念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逝世十周年要出專刊，邀徐和瑾先生撰文，其中涉及杜拉斯對中國作家的影響。對此他了解不多，問及我，我便將尚未發(fā)表的論文《中國作家王小波的“西方資源”》（此文后發(fā)表于《文史哲》2005年3期）及有關(guān)材料給他。他在以法文發(fā)表的論文中特別加注說明并向我致謝，這大約是我們后來走得更近了一些的原因。很久之后的2014年11月28日，他在華東師大“杜拉斯國際研討會”的發(fā)言中，又鄭重提及此事，并發(fā)送了電子版的新聞稿給我，我知道他要表達的是對我“勞動”的感謝與尊重。對他這種念念不忘之情我感念甚深，其實我做的是一件很簡單、可說是舉手之勞的事。

現(xiàn)在回憶，我們見過的最后一面，是2014年10月下旬在浙江紹興的法國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會議上。在與會者合影時，他也是謙和安靜地坐在前排的最邊上。會上我們的交流多了一些，他知道我寫過幾篇有關(guān)米蘭·昆德拉的文章，談到了對一些譯本的想法、看法。比如他以為被譯作《無知》的昆德拉的小說譯為《不知》可能更好些，也更能傳達出小說的立意而不致在漢語語境中產(chǎn)生對“無知”一詞的曲解、誤解。我深以為然。但即使如此，我們之間的交流也仍然有限，這是因為他一則聽力已明顯不濟，二則他的話的確很少。到現(xiàn)在為止，他在我的印象中仍只是頭發(fā)花白、面色紅潤、白色襯衣、米色夾克、藍色長褲、黑色皮鞋、靜悄悄地坐或站在那里、很少說話、說話也寥寥幾句且是低聲細語的一位學(xué)者、長者。我知道他以一人之力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已出了3卷，曾提醒他勿太累、太急，未必一定八年完成——他極為嚴謹?shù)姆g態(tài)度令我印象深刻，這也注定了他譯事的繁重與辛苦——他紅潤善良謙和的臉上也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知道的。

然而，現(xiàn)在這笑容凝固了，已成為我恒久的記憶。

自上世紀90年代初參加法國文學(xué)研究會以來，我認識了羅新璋、施康強、柳鳴九、吳岳添、鄭克魯、徐和瑾、李玉民、羅國林、余中先、王東亮等一批優(yōu)秀的學(xué)者與翻譯家。在向他們學(xué)習(xí)、討教、交流的過程中，深感在他們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那就是視專業(yè)為事業(yè)、視事業(yè)為生命（之要義）的精神。我如今有些悲觀的感覺：這些30后40后50后老、中兩代學(xué)者的此種精神，可能會成為絕版了。我不知這是否九斤老太之嘆。

徐和瑾先生是復(fù)旦大學(xué)法文系教授，他一邊從事教學(xué)，一邊從事法國文學(xué)的翻譯。自1985年有譯著始，屈指算來，從事譯文已整整30年。30年中他先后譯過米希爾·代翁、讓·皮埃爾·韋爾代、莫迪亞諾、塞利納、安德烈·莫洛亞、紀德、拉巴雷爾、莫泊桑、左拉、杜拉斯、加繆、普魯斯特等，說“譯著等身”一點不為過。公正地講，他當(dāng)享“當(dāng)代著名翻譯家”的稱譽。然而因為他淡泊名利不事張揚，因為“翻譯家”與翻譯在中國迄今未得到應(yīng)有的理解與地位，也因為他沒有各種各樣光環(huán)性的“頭銜”，所以他一直是靜靜地在、悄悄地活、默默地做，甚至包括他的“葬禮”也幾乎是一次“無聲地別”。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30至50年代的知識分子確是“物美價廉”呵。

我的書架上，有徐先生寄贈或委托寄送的，分別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南京譯林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紀德文集》、加繆的《局外人/鼠疫》、莫洛亞的《追尋普魯斯特》、杜拉斯的《英國情婦》、莫迪亞諾的《地平線》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一至四卷（幾乎皆是精裝本）等近10種譯著。如今手撫這些印刷精美、圖文并茂的經(jīng)典名著，讀著一行行令人動容的文字，看著詳盡嚴謹成規(guī)模的腳注尾注，品賞琢磨遣詞造句有著譯者習(xí)慣的精準用心的前序后跋，凝視“仵從巨學(xué)友教正”的題詞與紅紅的名章，想到這有如用一草一木一點一滴構(gòu)成的草原、樹林、湖泊、江河一般，用一字一句一點一逗構(gòu)成的煌煌譯著，皆與徐和瑾先生在復(fù)旦校園、在水電路的斗室中的孤身勞作有關(guān)，心中真是敬矣悲矣，說什么好？！

斯人去矣，譯著在。但愿當(dāng)一位又一位、一批又一批讀者打開有“徐和瑾譯”字眼的法國文學(xué)名著時，或者可在此名姓中稍事停留，因為那是向一位勤勞、敬業(yè)、嚴謹、杰出、成就斐然、斬獲豐碩、應(yīng)該“著名”又不曾“著名”、默然存在的學(xué)者與翻譯家的敬禮！

向徐先生致敬！盡管他已聽不到看不見了，“似水年華”已斷流！

向一切如徐先生的學(xué)者、教授、翻譯家致敬！很高興你們還能聽到、看到，盡管你們待遇菲薄，少為人知。

如徐先生這樣的學(xué)者、翻譯家已日見其少；他們也可能已是天鵝之絕唱；那我們更應(yīng)該像保護瀕臨滅絕的國寶熊貓一樣愛護他們，善待他們，使他們能有后來者、后繼者而不致“滅絕”。

2016年7月24日，于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