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的主人

劉建波

在中國大陸的最西端極地，有一片神奇的大陸——帕米爾高原。這里世代居住著一個傳奇的民族——塔吉克族。1963年中國大陸拍攝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講的就是這里的故事，而我喜歡稱他們?yōu)椤氨缴系闹魅恕薄?/p>

“帕米爾”是塔吉克語“世界屋脊”的意思，中國最早的神話傳說《山海經(jīng)》中描述的“不周山”指的就是這里。這里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擁有世界第二大峰喬格里峰。由于海拔高，這里的上千座高峰上都有常年不化的冰雪，因而被稱為“冰山”。這里是古華夏通往中亞、南亞的咽喉，何時開始有路無法考究，戰(zhàn)國時楚詩人屈原就有“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的描述，楚人屈原不可能到過帕米爾，但他的“路不周”和“西海”的說法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至少說明2300年前已經(jīng)有了這里的明確的傳說；同期的《淮南子·天文訓(xùn)》中那段共工與顓頊爭帝不得而怒觸不周山的描述雖過于神奇，但關(guān)于流水向東和地勢西高東低的描述至少是正確的。古絲綢之路從這里穿過，經(jīng)過一座雄壯巍峨的雪山慕士塔格峰，過往商賈引以為“神峰”而加以膜拜，稱之為”冰山之父”。當(dāng)年唐玄奘西云天竺取經(jīng)，歸國走的這條路。他在《大唐西域記》里把這里稱為“波謎羅川”：

“國境東北，逾山越谷，經(jīng)危履險，行七百余里，至波謎羅川。東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據(jù)兩雪山間，故寒風(fēng)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fēng)。地堿鹵，多礫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

波謎羅川中有大龍池，東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據(jù)大蔥嶺內(nèi)，當(dāng)贍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鏡，莫測其深，色帶青黑，味甚甘美。潛居則鮫、螭、魚、龍、黿、鼉、龜、鱉，浮游乃鴛鴦、鴻雁、駕鵝、鹔、鴇。諸鳥大卵，遺荒野，或草澤間，或沙渚上。池西派一大流，西至達(dá)摩悉鐵帝國東界，與縛芻河合而西流，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池東派一大流，東北至佉沙國西界，與徙多河合而東流，故此已左，水皆東流?！?/p>

“波（PO）謎羅”音近“帕米爾”。他前一段的描寫絕不夸張，后一段的“大龍池”是指哪里，我做了很多考證，迄今也無法確定是哪一個湖。早玄奘一百多年，魏孝明帝遣宋云等一干人前往印度，歷時三年，取回一百七十卷經(jīng)書。宋云也路過一個類似的湖，稱“毒龍池”。宋云是這樣寫的：

“八月初入漢盤陀國界，西行六日登蔥嶺山，復(fù)行三日至缽盂城，三日至不可依山，其處甚寒，冬夏積雪，山中有池，毒龍居之。昔有商人止宿池側(cè)，值龍忿怒，泛殺商人。盤陀王聞之，舍位于子，向烏場國學(xué)婆羅門咒，四年之中，盡得其術(shù)，還復(fù)王位，復(fù)咒池龍，龍變?yōu)槿?，悔過向王。即徙之蔥嶺山，去此池二千余里。”

漢盤陀唐玄奘寫作“朅盤陁”，就是今天的塔什庫爾干縣。蔥嶺就是帕米爾所在的高原與群山。宋云筆下的毒龍有點《西游記》里的感覺；玄奘筆下的鮫、螭、龍等等當(dāng)是他的道聽途說亦或想象。宋云、玄奘西去天竺，路過帕米爾，其美，其奇，其險，其苦，當(dāng)是他們在其他地方所不曾有過的寶貴的人生經(jīng)歷，道阻且長，其難又豈止七十有二。

其實不必說毒龍螭鮫，帕米爾高原上的奇異之事很多很多——比如說高原上產(chǎn)一種羊，個頭很大，跟小牛犢似的，馬可波羅游記這樣描述：“這種羊體形碩大，角上長有六掌，牧人把這種羊角割下來當(dāng)做食盤，用來盛放食物?！边@種羊因此被稱為馬可波羅盤羊。高寒地區(qū)生物多矮小以利于生存，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羊？

再比方說高原上唯一的縣治——塔什庫爾干縣博物館里，展出了這里出土的一具3100年前的女子的干尸。由于這里地處高原，寒冷干燥，所以女尸歷經(jīng)三十個世紀(jì)而保存完好，發(fā)膚清晰可辨。讓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那塊裹尸布，一塊經(jīng)緯細(xì)密、技藝精湛而織成的麻布。帕米爾不產(chǎn)麻，這塊麻布從哪里來？那個年代誰有如此的紡織技術(shù)？這個女孩被這樣一塊布裹著下葬，一定不是一般人，那她又是誰？從年齡判斷她約二十左右歲，當(dāng)未出嫁，為何年紀(jì)輕輕就早亡？她身下有個棺材，棺體完好，只是沒有棺材底，只有三根橫梁擔(dān)在下面。這又是什么習(xí)俗？為什么和中原地區(qū)一些地方的喪葬習(xí)俗相近？

高原上最大的謎就是塔吉克人。唐玄奘《大唐西域記》里一章，專門是講“漢日天種”，即認(rèn)為當(dāng)?shù)厝四笧闈h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種，故稱“漢日天種”。玄奘明確寫道“然其王族，貌同中國，首飾方冠，身衣胡服”。說明當(dāng)時的朅盤陁國貴族還是漢人相貌。但今天的塔吉克族人就完全不同了。他們是純粹的白種人，有人說他們是歐羅巴人的后裔。我曾在高原的金草灘上見到一個塔吉克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對方說一口地道的英語，我才知道他是英國人——兩者是如此接近難分。因為人人長有鷹鉤鼻子，他們又崇尚高原雄鷹，塔吉克人認(rèn)為他們是鷹的民族——如唐僧所言，高原上的確有著眾多種類的鷹鹔。

塔吉克人認(rèn)為自己是世界上最高貴的民族，高原上條件堅苦，物產(chǎn)匱乏，他們卻生活講究，品行高尚。塔什庫爾干縣隸屬喀什地區(qū)，歷史上這里有多達(dá)三十多個小國，民族眾多，前些年暴恐頻仍，而塔吉克族卻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朋友曾把照相機忘在塔縣金草灘上，三天后回來相機被當(dāng)?shù)厝擞檬^圍起來（表示有主人會來認(rèn)領(lǐng)），完好無損；我曾經(jīng)看叼羊比賽把手機丟了，半天回來找時有當(dāng)?shù)厝膫€孩子一直給看著等我回來拿。幾十年來這里的拘留所沒有關(guān)過一個人，恐怕曠世罕見。初到深山里的塔吉克人家里，他們先回家灑水、掃地、甚至鋪上紅毯才把客人讓進(jìn)門。

塔吉克人口并不多，到今天才不過三四萬人，分散在廣袤的高原上。他們初尚火祆，是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的信奉者，所以必受波斯文明影響深遠(yuǎn)，直到今天塔吉克人還過“皮里克節(jié)”，“皮里克”即“燈”或“燈芯”，仍為拜火教的延續(xù)；前面說的女孩子身下的樹枝，當(dāng)屬拜火教圣典《阿維斯塔》中的巴爾薩姆枝。后來釋教在這流傳，《大唐西域記》里清楚地記載著當(dāng)時這里有十多所寺院，僧人五百余人，當(dāng)時高原上人口不會很多，這個比例不低。再后來這里成了伊斯蘭教的領(lǐng)地，除了伊斯蘭教的節(jié)日，塔吉克人更看重的是自己的節(jié)日——肖貢巴哈節(jié)，約相當(dāng)于漢族的春節(jié)，但是在農(nóng)歷春分這天舉行，節(jié)日里人們忙著走親訪友，婚禮大多數(shù)也是在這天舉辦，因為近親結(jié)婚，塔吉克人基本上都是親戚，所以一家結(jié)婚，很多人都要騎馬走上大半天來賀喜，而叼羊是當(dāng)?shù)厝俗盥≈氐幕顒?。婚后春暖草長，男人趕著馬羊進(jìn)山，等秋天回來時，也就隔當(dāng)?shù)贿h(yuǎn)了。

塔吉克族男人喜歡戴黑羔皮帽子，頂部用絨布縫制，并用線一圈一圈納起來，稱為“吐瑪克”；身穿“袷袢”，即一種無領(lǐng)、無口袋、無扣的長大衣。腰間還要系一塊三角形的腰巾，腰巾上也繡有花紋和圖案。腳穿喬魯克靴。塔吉克族婦女頭上的帽子就講究多了，全是手工一針一線納成硬殼外形，周邊用絲線繡成精美圖案，稱作 “庫勒塔”。塔吉克婦女有做針線的傳統(tǒng)，媽媽往往要花很久的功夫給女兒繡一頂帽子，等女兒出嫁時戴上。這是一個愛美的民族，各種首飾如戒指、手鐲等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講究的婦女，逢節(jié)、結(jié)婚等重要日子必然要在胸前佩戴一種叫“阿勒喀”圓形大銀飾。在塔爾鄉(xiāng)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里，我來到一戶人家的院子，看到粗服亂發(fā)的塔吉克婦女正在干活，就想給她拍照，結(jié)果她一邊擺手拒絕一邊迅速地回到屋里，不一會兒出來已是盛裝，在她家的土屋前，我給她拍下了她人生的第一張肖像。

塔吉克族最重要也最常見的禮節(jié)為“吻禮”—— 長幼相見，晚輩要急走幾步迎上前去，吻長輩的手，長輩則吻晚輩的額頭；同輩的男人見面要握手并親吻握著的手背，關(guān)系密切的要熱烈擁抱；婦女見面時，晚輩吻長輩的手心；長輩則吻晚輩的額頭和眼；子女與父母相見，要吻父母手心，以示敬重。平輩互相吻面頰，男女見面一般握手問好，男子行禮時右手置胸前鞠躬，女子則雙手捫胸躬身，一切規(guī)規(guī)矩矩，井井有條。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風(fēng)俗習(xí)慣來源于何時，來自何方，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就像不知道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認(rèn)真閱讀了塔縣提孜那甫鄉(xiāng)曲曼村吉爾贊喀勒墓群的發(fā)掘報告，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早在2400-2600年前，這里已經(jīng)是歐羅巴人的人種。那如何解釋玄奘描述的“貌同中國”？墓藏里出土了44顆蝕花紅玉髓珠，分明是哈拉帕（Harappan）文明的產(chǎn)物；出土了七顆天珠，并且實行的都是天葬。那么帕米爾高原人與南面的西藏人又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曾去考察過拜火教的遺址。遺址中有黑白兩色石組成的線條，向東北或西南方向延伸，黑色代表黑暗，白色代表光明，一直消失在遠(yuǎn)方，我就在那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如何去解讀這時間的符號。

我四年里十五次上帕米爾高原，用鏡頭去記錄塔吉克人的日常生活。這只是我能做到的。我的焦點，對準(zhǔn)的是一雙雙眼睛，雖然我們語言不通，但這些眼睛會說話，而且說的話我們都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