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峻妮 許云和
(西南林業(yè)大學(xué),云南 昆明 650224;中山大學(xué),廣東 廣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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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賦》:人間愛別離苦的佛學(xué)觀照
饒峻妮許云和
(西南林業(yè)大學(xué),云南昆明650224;中山大學(xué),廣東廣州510275)
《別賦》是江文通被貶至吳興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經(jīng)歷了生死離別的痛苦之后,他在吳興與佛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此期間,他讀經(jīng)、參禪,逐漸接受了佛教的人生觀。因此能夠運(yùn)用佛教愛別離苦的思想來審視滾滾紅塵中蕓蕓眾生的離別之痛,從而稀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秳e賦》開篇的“黯然銷魂”,乃是對佛教“愛別離苦所謂命終”的另一種闡釋,而其“別雖一緒,事乃萬族”的總結(jié),則與經(jīng)中所說的“顛倒上下不可經(jīng)紀(jì)”一脈相承,其對富貴別、俠客別、從軍別、絕國別、夫妻別、方外別、情人別等各種離別場景的精心描寫,就是對這一思想的一個盡情演繹。結(jié)末的 “有別必怨,有怨必盈”,講的就是一個苦難世界人生痛苦盈積堆壘的佛理,其“意奪神駭,心折骨驚”者,則又是眾生離別因“怨咎集會”而“身心燒然”的一個形象的說法。即此而論,《別賦》展示的實際上就是一個人世的離別因緣,寄寓了一種超脫恩愛苦海,獲得解脫的愿望。
《別賦》;江淹;宗教文學(xué);賦;
以賦的形式專門敷寫人世的離愁別恨,在文學(xué)史上江文通并不是第一人,在他之前,就曾有不少以離別為題材的賦作出現(xiàn),諸如徐干的《哀別賦》、陸機(jī)的《別賦》、傅咸的《感別賦》等。而在江文通同時,也有劉孝儀寫過《嘆別賦》,張纉寫過《離別賦》。但是,能對后世人們的心靈產(chǎn)生強(qiáng)烈而永久的震撼、成為文學(xué)史上不朽經(jīng)典的,卻是江文通的《別賦》。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別賦》何以會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取得這樣高的文學(xué)成就?從接受史上來看,人們對這個問題似乎是已經(jīng)有了比較一致的認(rèn)識,一般都認(rèn)為,這主要是《別賦》“音制一變”,[1]1以極富概括力的筆調(diào),抒寫了生離之悲這種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以及人們對此無可奈何的永恒的缺憾,這就是它為其它賦作所不及的原因。毫無疑問,將《別賦》的成功歸結(jié)為“極富概括力”是非常準(zhǔn)確的。所謂藝術(shù)概括力,不應(yīng)只是一個藝術(shù)層面的問題,本質(zhì)上它還是一個作家是否具有集中總結(jié)和概括某一生活現(xiàn)象的意識問題,而這種意識又通常是在某種思想的直接影響下產(chǎn)生的。從這方面來講,《別賦》在創(chuàng)作上有總結(jié)和概括別離這一生活現(xiàn)象的意識就絕非偶然,其背后必有一種新的強(qiáng)大的思想力量的驅(qū)動,它使作者站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認(rèn)識高度,以全新的思想和方法在審視、理解眼前這個世界的事和物。
葉舒崇嘗云:“江文通之著作,別緒居多;庾開府之生平,間關(guān)不少?!盵2]394已切中了江文通作品多寫離愁別恨的實際,而觀江文通全集,又可發(fā)現(xiàn)其寫離情別緒的作品,又以貶謫吳興時為多。此時以離愁別恨為題材的作品,前期計詩有《古離別》、《望荊山》、《秋至懷歸》、《渡泉嶠出諸山之頂》、《仙陽亭》、《游黃蘗山》、《還故園》、《寄丘三公》、《臥疾怨別劉長史》、《采石上菖蒲》、《無錫舅相送銜涕別》、《征怨》、《清思詩》等;賦有《泣賦》、《去故鄉(xiāng)賦》、《思北歸賦》、《哀千里賦》、《知己賦》、《傷友人賦》、《娼婦自悲賦》、《四時賦》等,文有《被黜為吳興令辭建平王箋》,辭則有《山中楚辭五首》。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記錄江文通自己作為逐臣的去國懷鄉(xiāng)之悲,敘寫其辭家國、別親朋的身心感受,極為清晰地反映了江文通告別京師后個人的情感軌跡和心路歷程。如:
淹乃梁昌,自投東極。晨鳥不蜚,遷骨何日。一辭城濠,旦夕就遠(yuǎn),白云在天,山川間之,眷然西顧,涕下若屑。(《被黜為吳興令辭建平王箋》)
他的擔(dān)心在于,此一去是出有日而還無期,一旦離開了帝都,就是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不但遠(yuǎn)離親人、遠(yuǎn)離繁華,更遠(yuǎn)離自己畢生的理想和追求。被貶途中,他的這種離別痛苦可謂是更行更遠(yuǎn)更生,為了尋求感情的慰藉,是以在其賦中盡力將思緒引向有過同樣遭遇的古人,諸如齊景公、荊軻、孟嘗君、司馬遷、李陵、伍子胥等,希望能夠從他們那里得到強(qiáng)有力的情感支撐。
眷徐揚(yáng)兮阻關(guān)梁,詠河兗兮路未央。道尺折而寸斷,魂十逝而九傷。欷潺湲兮沫袖,泣嗚唈兮染裳。若夫景公齊山,荊卿燕市,孟嘗聞琴,馬遷廢史,少卿悼躬,夷甫傷子,皆泣緒如絲,詎能仰視。鏡終古而若斯,況余輩情之所使哉。(《泣賦》)
而在初至吳興的歲月里,他的離別痛苦并沒有隨時光的流逝而稍有沖淡,相反倒是揮之不去,逐日而深,此期間,他常常是“思舊都兮心斷,憐故人兮無極”、“何嘗不夢帝城之阡陌,憶故都之臺沼”,以至于“軫琴情動,戞瑟涕落,逐長夜而心殞,隨白日而形削”,到了“魂氣愴斷,外物非救”(《四時賦》)的地步。按照他自己的敘述,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沉浸在這離別的痛苦中而不能自拔,終日以淚洗面,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泣故關(guān)之已盡,傷故國之無際”,“情嬋娟而未罷,愁爛漫而方滋。切趙瑟以橫涕,吟燕笳而坐悲?!?《去故鄉(xiāng)賦》)“自出國而辭友,永懷慕而抱哀,魂終朝以三奪,心一夜而九摧,徒望悲其何及,銘此恨于黃埃?!?《哀千里賦》)離別的痛苦是這樣地折磨人,以至于他深感無可奈何,對能否活著回到京師表示了深深的絕望。此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死后不會棄身異鄉(xiāng)能夠歸靈上國,倘若能夠如愿,即便是受盡萬般辛苦也在所不辭?!洞锝纤急睔w賦》就充分表達(dá)了他的這一心愿:
歷隱憂而不去,心湯湯而誰告,魄寂寂而何語,情枯槁而不反,神飜覆而亡據(jù)。夫以雄才不世之主,猶儲精于沛鄉(xiāng);奇略獨出之君,尚婉戀于樊陽。潘去洛而掩涕,陸出吳而增傷。況北州之賤士,為炎土之流人。共魍魎而相偶,與蟏蛸而為鄰,秋露下兮點劍舄,青苔生兮綴衣巾。步庭廡兮多蒿棘,顧左右兮絕親賓。憂而填骨,思兮亂神。愿歸靈于上國,雖坎軻而不惜身。
然而,與這些作品不同的是,《別賦》雖然同樣創(chuàng)作于被貶吳興期間,內(nèi)容也同樣是寫離別,但卻呈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面目。這主要表現(xiàn)在,賦中基本上是消失了作者自己的身影,寫的離別經(jīng)歷完全是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有的只是自己對他人離別情形的體味和咀嚼。這一點,陶元藻似已有所覺察,他說:“其賦別也,分別門類,摹其情與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而該,味深而永?!盵4]552所謂“不實指其人”是說《別賦》摹其情與事,并不涉及現(xiàn)實生活中某個具體的人,這也同樣是意識到了《別賦》中沒有出現(xiàn)作者自己的身影。原因何在?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即前述例舉作品都寫在他被貶的初期,而《別賦》則寫于被貶的晚期。時間的不同,作品角色的轉(zhuǎn)換,從某種程度上講實際上已經(jīng)凸顯了作者思想情感軌跡的深刻變化。到后期,作者不再戚戚于自身的遭際和命運(yùn),鎮(zhèn)定、超然了許多,已然是走出了痛苦的深淵。此時,他彷佛是一個入定的老僧,看透了人世離別的秘密,以一個勸世者的身份在向世人講述著人世離別悲歡的種種法相,讓世人曉諭其中的內(nèi)涵和意義。這一立場的變化與他在被貶閩中后的生活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根據(jù)江文通本人的記述,可知其在被黜吳興的三年之間,曾與佛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一方面是“與道書為偶”(《自序傳》),潛心研究佛學(xué);一方面是“立孤臺于山岫,架半室于江汀,累青杉于澗構(gòu),積紅石于林欞”,筑就了一個習(xí)禪的禪窟,在禪窟中“躭禪情于云徑,守息心于端石”(《構(gòu)像臺》)。因接受了佛教思想并有了習(xí)禪的宗教體驗,江文通的人生世界觀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這在與《別賦》同期的詩文作品中有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秴侵卸Y石佛》云:“幻生太浮詭,長思多沈疑?!笔钦f自己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這個世界一切皆悉無常,不過就是一場無而忽有之夢而已,而“軒騎久已訣,親愛不留遲。憂傷漫漫情,靈意終不淄”云云,則又說自己此時已經(jīng)不留戀勢位富貴,對于自己所遭受過的生死離別之苦,也已經(jīng)看得很透,不復(fù)掛于胸懷,如此通脫、曠達(dá),當(dāng)然是他面對佛陀,用佛教的思想世界觀來思考現(xiàn)實世界,體悟自己的人生歷程的結(jié)果?!秳e賦》對人生離別的認(rèn)識和表達(dá)之所以不同于以往,或歸因于此。顯然,當(dāng)江文通接受了佛教人生一切皆苦,“合會恩愛,必有別離”[5]198的思想之后,再來思考“離別”的問題時,就不再是限于自身,而是推己及于他人,及于滿世界的蕓蕓眾生了。這時候,他不僅是懺悔者,同時也是一個布道者。因此,他在文中咀嚼的就不只是自身的不幸,而是整個人世的不幸了。
《別賦》開篇第一句“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歷來以為是開宗明義,為一賦之綱領(lǐng),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劉塤云:“江文通作《別賦》,首句云‘黯然而銷魂者,別而已矣’,詞高潔而意悠遠(yuǎn),卓冠篇首,屹然如山”。[6]60關(guān)于它的內(nèi)涵意義,《文選》李善注多有闡發(fā),云:“黯,失色將敗之貎。言黯然魂將離散者,唯別而然也。夫人魂以守形,魂散則形斃,今別而散,明恨深也?!盵7]237據(jù)李善注的發(fā)明,顯然,“黯然銷魂”所包蘊(yùn)的意思就是:離別乃人世的深恨,能夠使人達(dá)到魂不守形,形容失色的命終般狀態(tài)。從文學(xué)史上來看,將離別視為人類生命情感中最大的劇痛,江文通并不是始為之者,古來早已有之,屈子就說:“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據(jù)此而言,江文通對離別之痛的認(rèn)識似乎就只能說是承襲了古人的看法而非個人獨到的體會。但顯然江文通的賦是專門為鋪寫離別而來,仔細(xì)體味《別賦》的“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其認(rèn)為離別是人類生命情感最大的劇痛,古人只說別離是人生最為痛苦悲傷的事情,而江文通則將這種痛苦提高到“黯然銷魂”的高度,此則是古人的意識尚未究極的層面。將人世的離別之痛上升到“黯然銷魂”的高度來認(rèn)識,在那個時代能夠作盡心關(guān)注的恐怕只能是佛教的思想而非他。佛教就認(rèn)為,愛別離苦是人生最大的苦難,且是人生苦難的根本,《大般涅槃經(jīng)》云:“迦葉,云何菩薩摩訶薩住于大乘大涅槃經(jīng)觀愛別離苦,愛別離苦能為一切眾苦根本?!薄斗鹫f解憂經(jīng)》云:“愛別離最苦,憂火鎮(zhèn)燒然?!薄斗鹫f未曾有因緣經(jīng)》云:“苦中之甚,莫若恩愛離別之苦?!睘槭裁磹蹌e離苦是眾苦之最甚者呢?在佛教看來,這主要是別離能“因愛生憂,因愛生怖”,“愛因緣故則生憂苦,以憂苦故則令眾生生于衰老,愛別離苦所謂命終”。別離之所以為苦,乃在于它會使人的情感過程產(chǎn)生“憂”和“怖”,這“憂”“怖”能對人的神氣達(dá)到最大程度的摧傷?!斗鹫f大乘稻稈經(jīng)》云:“惱心故,名憂?!薄渡崂グ硶艺摗吩疲骸靶捏@毛豎,是名怖 ?!闭f明“憂”和“怖”是人的痛苦在內(nèi)心的壯熱和燒燃,由于“憂”、“怖”是作用于人的內(nèi)心,于人的內(nèi)心達(dá)成對人情的燒然,所以它不僅會使人顏色愁慘,呈現(xiàn)惱苦難勝之狀,同時更使人精神飄浪,魂魄幽冥,如命終一般。江文通所說的“黯然銷魂”,刻畫的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形容失色將敗、魂將離散的憂怖恐懼之狀,即命終般狀態(tài),包含了作者對苦難世界一切眾生別離“憂怖悉充滿”的全部理解。
正因為“黯然銷魂”是從佛教的思想人生觀的層面提出來的思想,是眾生離別時憂怖恐懼之極的命終般狀態(tài),所以《別賦》為了深入體現(xiàn)它的具體情狀,緊接著就通過詳細(xì)描繪一男女夫婦在離別過程中的諸多“憂”、“怖”景象來進(jìn)行展示。就行人而言,其可憂怖者,一是“況秦吳兮絕國,復(fù)燕宋兮千里”,不知道路幾千,由此給人帶來前路難測的深深憂慮;二是“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fēng)兮暫起”,“風(fēng)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物色變化無端,給行人帶來無窮的身心刺激,因感物傷情,“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忍受著極大的內(nèi)心煎熬,由是產(chǎn)生了不忍離別的焦慮和不安,此時,仿佛是“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cè)。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身心極為迷悶,生出了無窮大苦惱,以至于“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為之神傷不已。行子如此,思婦也同樣是處于憂怖之中,別時艱難,難舍難分,已感為怨難勝,與斯人別后,精神也常常是處于“惕寐覺無見兮,魂廷廷若有亡”(《長門賦》)的狀態(tài),到了夜晚,“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看到的景象更是傷懷,百無聊賴中,她“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在無可奈何的痛苦中消磨著美好的青春年華。居人是魂廷廷若有亡,而行子也復(fù)離夣躑躅不進(jìn),別魂飛揚(yáng)不安,這就是“憂”、“怖”給世間有情人在情感上造成的巨大摧傷。值得注意的是,對于眾生離別憂怖的根源,佛教將其直指我執(zhí)、法執(zhí)、七慢、三毒、五欲,認(rèn)為眾生愚癡,陷于其中而不能自知,故如行于漫漫長夜,受盡恐懼憂怖的煎熬。所以,只有斬斷樂欲,才能免受這樣的煎熬。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江文通在此極寫離別的憂怖,就明顯還有深層的用意,這就是以廣說離別的憂怖情景而見示法相,由此直戳人世離別憂怖的根源。
明代的任廣曾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解釋了這段文字的語義關(guān)系,認(rèn)為《恨賦》第一段描寫的這些男女離別的種種痛苦情景實際上就是對“黯然銷魂”的一個闡釋,他說:“別恨曰‘黯然銷魂’,又曰‘恍若有亡’,又曰‘離夢躑躅’?!盵14]560這個解釋無疑是準(zhǔn)確的,不過,任廣卻沒有能夠從佛學(xué)的層面體會出江文通行文中的這一層深意,不知道江文通之所以深情委曲,致力于“黯然銷魂”情景的刻畫,乃是為了刻意表現(xiàn)世間一切“有著男女,有戀妻妾,未稱所求,多生憂怖”[9]369的情形,描繪一個“在陸地一切眾生于夜暗中遭恐怖”[9]369的苦難世界,其境界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要闊大得多。
在以形象的描寫闡發(fā)了“黯然銷魂”的佛學(xué)涵義之后,《別賦》又特別指出人世間的“別雖一緒,事乃萬族”,這一提法,明顯帶有總結(jié)的意味,而細(xì)味這一總結(jié),顯然又與佛教的思想立場不無關(guān)系,因為這一總結(jié)已不是“凡夫以世俗眼,見有去來”[10],所睹唯實,而是以關(guān)懷終極人生的廣大胸懷,向眾生示“有去來今”。這已然是站在了一種眼觀色境的高度,其著眼處自不是一切染法境界,而是一切善法境界,這一點,又恰好是佛教的人生觀所具有的思想境界和高度。《修行地道經(jīng)》論及人世的悲歡離別時,對此就曾有過特別的說明:
愁惻之痛叵具說言。從累劫來與父母違,兄弟離闊,妻子之乖,涕泣流淚超于四海,飲親之乳踰于五江四瀆之流?;蚋缚拮踊蜃涌薷?,或兄哭弟或弟哭兄,或夫哭妻或妻哭夫,顛倒上下不可經(jīng)紀(jì)。種勤苦根愚癡之元,修行見然皆患厭之,但欲免斯生死之病,晝夜精進(jìn),不舍道義,求于無為。
其言離別是“從累劫來”所有,其間“兄弟離闊妻子之乖,涕泣流淚超于四海,飲親之乳踰于五江四瀆之流。或父哭子子哭父,或兄哭弟或弟哭兄,或夫哭妻或妻哭夫。顛倒上下不可經(jīng)紀(jì)”,又言“天下世間別,生死之展轉(zhuǎn)。譬如于車輪,父子兄弟乖。妻息子離戚,涕哭淚流下,超于四海水”,這已是從宇宙、歷史的視角,把人間的離別之苦視如深淵流出成河,彌滿世界,流向三界。佛教的這一思想,諸經(jīng)中也多有體現(xiàn),《正法念處經(jīng)》就強(qiáng)調(diào)人世間“有無量種恩愛別離”,《佛說大般泥洹經(jīng)》云:“世間諸親戚,眷屬皆別離?!薄渡崂グ硶艺摗氛f:“云何愛別離,若愛喜適意,若父母兄弟姊妹妻子,若親厚諸臣眷屬,適意色聲香味觸法,眾生若不共彼居不親近獨不雜異不相應(yīng)別離,是名愛別離?!薄墩钐幗?jīng)》也謂:“親愛及兄弟,親友皆別離?!贝朔N種廣說,無不是跨越歷史的時空,用佛教的人生觀來對無始生死以來有情一切恩愛合會,皆悉離別的情形作出總結(jié)。就思維方式和敘述方式而言,《別賦》“別雖一緒,事乃萬族”的強(qiáng)調(diào),與之不能不說是一脈相承,其言別離而指其事過萬,就明顯是以另外一種眼界來直視人間,穿越的自也是歷史的時空,著眼的自也是無始生死以來人生一切皆苦的歷史和現(xiàn)實。正是有了這一思想為基礎(chǔ),所以《別賦》接下來對人世富貴別、俠客別、從軍別、絕國別、夫妻別、方外別、情人別等各個離別場景的描寫,用意就顯得極為明確。顯然,其對各種離別場景作生動形象的描繪,真正的目的乃是為了對這一思想作出盡心的演繹,以能感動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作出強(qiáng)有力的印證,使讀者透過藝術(shù)描寫對此更能獲得更為真切的體會,而這種表現(xiàn)形式,也是佛教說法慣用的形式,所謂“真如離相,不可說盡”[11]846即此之謂。這表現(xiàn)在,它一方面鋪寫的是讓人肝腸寸斷、不能仰視的離別景象,一方面卻又不忘對離別痛苦的根源作深刻的挖掘,力求對一切恩愛合會,皆悉離別的思想作生動、形象的展示。富貴者之所以有離別之痛,乃是緣于同僚間平日的交誼,富貴相交,恩榮共荷,固然可意悅心,一旦分別,卻也不免“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此種場景,正佛教所謂“朋友為苦,心不分離故”[12]138。俠客之所以有離別之痛,一者是緣于“慚恩”、“藉友”的游俠心腸,一者則緣于深厚的骨肉之情,故非但有暫離之痛,更有永訣之悲。從軍者之所以有離別之痛,一者牽于妻子的戀慕,一者纏著父母的恩愛,情無縱舍,故《仁王護(hù)國般若經(jīng)疏法衡抄》以偈的形式專門描繪了這種情景,以提醒世間有情:“愛別情偏苦,生離最可傷。子行五百里,慈母半千強(qiáng)。衰聲徹心骨,泣淚灑襟裳。癡貪無慧解,寸寸斷肝腸?!薄痘圻h(yuǎn)外傳》更以一則故事來講述這種母子離別的痛苦,說明愛別離苦為何種境象:“相公是夜又為夫人說其愛別離苦者。如是家中養(yǎng)得一男,父母看如珠玉。長大成人才辯東西,便即離鄉(xiāng)別邑,父母日夜懸心而望,朝朝倚戶而至啼悲,從此意念病成??闯忻咚幒螘r得見,忽至冬年節(jié)歲,六親悉在眼前,忽憶在外之男,遂即氣咽填兇,此即名為愛別離苦?!苯^國者之所以有離別之痛,那是他生于斯長于斯,除了故土的情懷,親人的深深依戀,更有生離成死別的隱憂,故“怨復(fù)怨兮遠(yuǎn)山曲,去復(fù)去兮長河湄”,由此生出的恩愛愁苦,遠(yuǎn)山遮不住,長河隔不斷。夫妻之所以有離別之痛,則是因“同瓊佩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婚姻歡會,如兄如弟,彼此心懷戀慕,無時或離。有此愛欲因緣,故所致痛苦尤為深重,所以《觀世音菩薩往生凈土本緣經(jīng)》說:“夫婦別離,恩愛至悲?!敝赋鏊麄兊耐纯嘀钅烁从谀信荒茏园蔚膼塾?。而《佛說菩薩修行經(jīng)》更是對此作出強(qiáng)調(diào),認(rèn)為夫妻離別之痛是“三界惱之甚”,為諸種離別之痛所不及?!坝衅拮迂濍x別,所作行當(dāng)自受,便獨趣隨苦毒,彼無有代痛者。斯三界惱之甚,莫若如妻與子,本愛時規(guī)與樂,反成憂罪惱根。緣受三惡道苦,毒辛酸慘痛生,若當(dāng)被諸惱根,妻及子無伐者?!倍拔┦篱g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之句,更強(qiáng)調(diào)了就是神仙也有離別之痛的原因。因此,佛陀出家,雖意志堅定,但真正到了離別父母時,也不免“悲感泣流淚”,感到千難萬難。情人之間之所以有離別之痛,乃在于男女目挑心招,為情顛倒,可謂是“緣交染境”[13],沉迷愛欲,不知有極,一旦分別,自是“思心徘徊”,黯然神傷。關(guān)于情人之間的這種恩愛離別因緣,因是“多欲人男女集會更相染愛,于念念中起于無量妄想思覺,隨彼境轉(zhuǎn)無有盡極”,[14]795在人世間顯得特別的典型,故佛教對它曾有過特別的關(guān)注,《大寶積經(jīng)》云:“男女愛欲歡會分離而去,識身和合,戀結(jié)愛著,味玩慳悋,報盡分離,隨業(yè)受報,父母因緣中陰對之,以業(yè)力生識獲身果,愛情及業(yè),俱無形質(zhì),欲色相因而生于欲,是為欲因?!闭f明世間男女愚癡,并不知道“情愛不恒,愛戀須臾”[15]436的道理,而實際上,“男女愛如初月輪,皆隨喜舍歸圓寂”[16]657,最終只能是“暫有亦復(fù)歸滅?!盵17]775可見,江文通精心演繹的這一個個離別場面,并非是為專門敘寫各種離別的悲情而設(shè),供人們咀嚼玩味,博取世俗的眼淚和共鳴,旨在說明,這人世的離別不是個案,而是眾生皆有;因而,這離別的痛苦也不是只集于個別人之身,而是滾滾紅塵中的眾生之身,且是彌滿世界,流向三界。更為重要的是,江文通描寫的這一個個離別場面中的離人,似乎人人都是耽于愛欲,貪著恩愛而有恨于離別,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有意的提示,表明江文通在試圖說明這樣的問題,即眾生“為無明愛之所覆蔽”,以至于“長夜輪轉(zhuǎn)不可覺知以是因緣”[18]675。
如前所言,專門鋪寫某種離別場景,之前的作家并不是沒有嘗試過,也不是不能夠感動人心,但是,這些作品卻不能夠像江文通的描寫一樣獲得更多共鳴,原因就在于《別賦》站在一個能夠引人思考的思想高度,這就是無始生死以來的歷史時空,人生一切皆苦的思想基石。在這個基石和高度上觀察和形成的人間離別場景,其對世間有情的震撼自是非同凡響,它喚起的不只是世俗的人們對此無可奈何的永恒的缺憾,而是內(nèi)心的自省和精神救贖的希望。
在分陳了人世間的七種離別之苦后,江文通最后作出了這樣的總結(jié):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云之墨妙,嚴(yán)、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云之稱,辨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承前“事乃萬族”而言之,表面看來,講的似乎只是一個“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離別,離別的原因也多種多樣”的常理,但由佛教的角度觀之,卻又覺得其中勝義無窮,妙理可觀。其“別方不定”者,申述的不就是佛教“世間無常,悉皆離別”[19]400的觀念么?其 “別理千名”者,不就是在強(qiáng)調(diào)人生離別是由種種因緣促成的么?而后面的“有別必怨,有怨必盈”,如果按佛教的思想尋繹下來,則又可視為佛教“惱由愛別離生”[20]的另一種說法。《阿毘達(dá)磨大毘婆沙論》云:“愛名為怨,依此而轉(zhuǎn),或諸煩惱皆名為怨,彼依此轉(zhuǎn)故名怨路。”是知怨即煩惱,“有別必怨”即是離別而生煩惱,這種煩惱卻不是短暫的,而是永恒的,且逐日而多,逐日而深,故又言“有怨必盈”。關(guān)于離別所生煩惱的永恒和無窮,《別譯雜阿含經(jīng)》曾借佛陀和眾比丘的對話作過十分形象的描述。
生死長遠(yuǎn)無有邊際,無有能知其根源者。一切眾生皆為無明之所覆蓋,愛結(jié)纏縛,流轉(zhuǎn)生死無有窮已。過去億苦無能知者,譬如恒河流注四海。復(fù)告比丘,生死長遠(yuǎn)于昔過去受形已來,憂悲哭泣所出目淚為多?為恒河多?時諸比丘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者,生死長遠(yuǎn),目所出淚踰彼恒河亦多四海。佛告比丘:善哉善哉!所集目淚實多四海,誠如汝言。
所謂“生死長遠(yuǎn),目所出淚踰彼恒河亦多四?!保v的就是苦難世界人生痛苦的一個盈積堆壘,它充塞于天地人間,流轉(zhuǎn)于無始生死以來??梢娊耐ǖ摹坝袆e必怨,有怨必盈”,實本佛教教義而衍之,說的正是離別能給有情世間帶來諸多煩惱,而且這種煩惱是無窮無盡的。更為重要的是,江文通的“有別必怨”不只是停留在這一層含義上,他還有進(jìn)一步揭示離別因緣,勸誡人世的意思。《妙法蓮華經(jīng)文句》云:“世者名怨,以不生佛性故,則煩惱怨生,煩惱怨生故不見佛性,不生煩惱即見佛性?!闭f明人生的痛苦煩惱乃由眾生不見佛性而生,不見佛性,即眾生愚癡,為無明所覆,不能認(rèn)識到人生痛苦的根源所在,故愛結(jié)不斷,不盡苦邊。所以“有別必怨,有怨必盈”,強(qiáng)調(diào)的實際上就是一個“世者名怨 ”,說明眾生未能渡十二因緣河,猶如兔馬,以此警醒世人,愛即是離別痛苦的根源,應(yīng)早渡愛河而登彼岸,免于為諸煩惱勢力所食。
在敘說了人世的“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之后,江文通最后又特別強(qiáng)調(diào)別離的怨恨煩惱能“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這句話,也同樣是對佛教思想的一個衍說,這就是離別時眾生的“身心燒然”,具體則如《阿毘達(dá)磨法蘊(yùn)足論》所言:“說愛別離為苦,謂諸有情,愛別離時,領(lǐng)納攝受種種身苦事故。廣說乃至。領(lǐng)納攝受種種身心燒然事故。”這燒然的情形,按照佛教的比喻,是“如墮刀火燒其身心受大苦惱”。[21]341江淹之所以煞費苦心地用“意奪神駭,心折骨驚”來形容它,當(dāng)然是期以在文學(xué)上對它獲得一個透徹的表現(xiàn)。雖然江文通的這個造語堪稱精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一人生痛苦的至深至極,但他也還是覺得并未盡情,認(rèn)為離別的痛苦情狀太難于描摹,即便是像王褒、揚(yáng)雄、嚴(yán)安、徐樂、司馬相如和鄒奭那樣的大手筆,也未必能夠曲盡其情。這一點,作為弘揚(yáng)佛法的佛陀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人為道亦苦,不為道亦苦。惟人自生至老,自老至病,自病至死,其苦無量。心惱積罪,生死不息,其苦難說?!盵22]723那么,這些難以言狀的痛苦究竟達(dá)到什么程度,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呢?佛教認(rèn)為,“復(fù)次愛別離時,受三種苦,一者苦苦,二者行苦,三者壞苦,故名愛別離苦。”[23]480所謂苦苦,《大乘義章》云:“從彼苦緣,逼而生惱,名為苦苦?!闭f的是有情之身心,本來即苦,復(fù)加以饑渴、疾病、風(fēng)雨、勞役、寒熱、刀杖等眾苦之緣而生之苦,故曰苦苦?!秳e賦》開篇所描寫的風(fēng)霜雨露對行人身心的刺激,就屬此類。行苦,是說因一切有為法遷流三世,而無剎那常住安穩(wěn),見諸法無常,而感逼惱。亦即除可意非可意以外的舍受法,為眾緣所造,難免生滅遷流,故圣者觀見之,于身心皆感逼惱,是以稱為行苦?!秳e賦》中所描寫的離別場景,幾乎都有這種當(dāng)事人觀見人生無常,別離時“于身心皆感逼惱”的一瞬,比如:“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怨復(fù)怨兮遠(yuǎn)山曲,去復(fù)去兮長河湄”;“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與子之別,思心徘徊”等等。壞苦又作變異苦,有三種。一指樂境變壞的苦,即對所愛的人或物,因死亡破壞的變化所生起的苦感;二指身中地、水、火、風(fēng)等四大互侵、互壞之苦;三指諸可意之樂受法,生時為樂,壞時逼惱身心之苦。[24]1546,2850《別賦》所寫固然都是離別的場景,但這場景無一不是由樂境變壞而來,如夫妻、情人、母子、朋友之間,都是由共居、同處、無間的快樂而走向無可奈何的分別遠(yuǎn)離的境地的。至于這三個方面的痛苦對世間有情身心的戕害的程度,諸經(jīng)中多有論說,而尤以《中阿含經(jīng)》的描述最為可觀:
諸賢,說愛別離苦者,此說何因。諸賢,愛別離苦者,謂眾生實有內(nèi)六處,愛眼處,耳、鼻、舌、身、意處,彼異分散,不得相應(yīng),別離不會,不攝、不習(xí)、不和合為苦,如是外處。更樂、覺、想、思、愛,亦復(fù)如是。諸賢,眾生實有六界,愛地界,水、火、風(fēng)、空、識界,彼異分散,不得相應(yīng),別離不會,不攝、不習(xí)、不和合為苦,是名愛別離。諸賢,愛別離苦者,謂眾生別離時,身受苦受、遍受、覺、遍覺;心受苦受、遍受、覺、遍覺;身心受苦受、遍受、覺、遍覺。諸賢,說愛別離苦者,因此故說。
即此可以看出,三種苦給人帶來的身心戕害,不僅在于它對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刺激,更在于更樂、覺、想、思、愛等情緒、意識對它的喚起。而且,這種痛苦還有“身受苦受、遍受、覺、遍覺;心受苦受、遍受、覺、遍覺;身心受苦受、遍受、覺、遍覺”的無窮折磨,讓人心中無時無刻不在領(lǐng)納攝受著種種身心苦事,種種身心熱事,種種身心燃燒事,以至于憂悲苦惱,痛苦無窮。這樣看來,江文通將離別的痛苦程度用“意奪神駭,心折骨驚”來形容,就不能不說是在對佛教的這一思想有所認(rèn)識的情況下對人世離別的痛苦程度作出的深刻體悟,它凝集的不只是高度的藝術(shù)匠心,而且還凝集了一個充滿血肉的佛旨真諦,無怪乎它會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
在《別賦》寫成后115年,隋代高僧釋真觀寫了著名的《愁賦》,這篇賦雖是殘篇,但仍可以看出模仿江文通《別賦》的痕跡。如前所言,《別賦》選擇的是生離之悲這種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為敷寫對象,去生動形象地演繹人世的“離別因緣”。在《愁賦》中,釋真觀也同樣選擇悲愁這種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為敷寫對象,如此,他所賦的“愁”是否也如《別賦》一樣,賦予了佛教人生觀的色彩呢?雖然《愁賦》并沒有直接的表白,但與之相關(guān)的幾件事應(yīng)引起我們的注意。一是釋真觀本是高僧,精通佛理教義,且有相當(dāng)?shù)淖诮腆w驗,因此,對于人世間這種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他是難以回避人生一切皆苦的佛學(xué)思考的?!独m(xù)高僧傳·隋杭州靈隱山天竺寺釋真觀傳》敘其事云:
開皇十一年,江南叛反。王師臨吊,乃拒官軍。羽檄競馳,兵聲逾盛。時元帥楊素,整陣南驅(qū),尋便瓦散,俘虜誅剪三十余萬。以觀名聲昌盛,光揚(yáng)江表,謂其造檄,不問將誅。既被嚴(yán)系,無由申雪,金陵才士鮑亨謝瑀之徒,并被擁略,將欲斬決。來過素前,責(zé)曰:“道人當(dāng)坐禪讀經(jīng),何因妄忤軍甲?乃作檄書,罪當(dāng)死不?”觀曰:“道人所學(xué),誠如公言,然觀不作檄書,無辜受死?!彼卮笈瑢⑾允荆骸笆菭栕鞑??”。觀讀曰:“斯文淺陋,未能動人,觀實不作,若作過此?!蹦酥笖`五三處曰:“如此語言,何得上紙?!彼丶冉馕?,信其言也。觀曰:“吳越草竊,出在庸人,士學(xué)儒流多被擁逼,即數(shù)鮑謝之徒三十余人,并是處國賓王,當(dāng)世英彥,愿公再慮,不有怨辜。”素曰:“道人不愁自死,乃更愁他?!庇^曰:“生死常也,既死不可不知,人以為深慮耳?!彼卦唬骸岸鄷r被縶,叵解愁不?”索紙與之,令作愁賦。觀攬筆如流,須臾紙盡,命且將來,更與一紙。素隨執(zhí)讀,驚異其文,口唱師來,不覺起接。即命對坐,乃盡其詞。
顯然,《愁賦》是在楊素聽完真觀關(guān)于生死的看法后,又想了解真觀對自己被拘執(zhí)時所受愁苦的看法的情況下寫成的。值得注意的是,真觀所謂“生死常也,既死不可不知,人以為深慮耳”,乃是從一個出家人的立場來說的,意思是說“生死常道,轉(zhuǎn)相嗣立”[25]275,而自己則是早已勘破生死,不會像一般俗人那樣“以為深慮”。真觀解生死既如是,那么,楊素問“叵解愁不”?接著令真觀作《愁賦》,顯然就有這樣的意思,這就是要求真觀對“愁”作佛學(xué)的體悟,講出一個出家人心中的愁。從這方面來講,真觀所賦的“愁”,自然不會是塵世一般俗人眼中的愁,而是一個高僧慧眼中的愁。這就表明,《愁賦》與佛教之間,無疑是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的。二是從作品本身來看,作者對于“愁”的鋪寫,差不多就是對人世“愁憂因緣”*關(guān)于愁憂因緣,尊婆須蜜造,僧伽跋澄等譯《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卷第4《三昧揵度首》云:“或作是說:愁憂因緣則是彼緣,若已生愁憂彼則有生,是故愁憂中間當(dāng)言愁憂因緣?!薄洞笳亍返?8冊,第753頁。的一個精心演繹。關(guān)于“愁”和“愁”的因緣,佛教是這樣闡述的:“于愛迷惑貪著熱惱故名愁?!盵26]820又云:“死時離別,愚迷貪戀,心胸?zé)灋槌??!盵27]194說明人世間愁的根源乃是貪和愛,是眾生的貪和愛,鑄就了自己無盡的愁和恨。真觀賦愁,就特別注重這一因緣的揭示,為此,他不惜筆墨,借用《別賦》的敘事模式,通過大量的歷史人物的不幸遭遇的描寫進(jìn)行體現(xiàn),分陳了這些人物的去國之愁,不遇之愁,懷人之愁,征戍之愁等等。當(dāng)我們咀嚼這些人物的不幸和愁怨時,總會在情感和心靈上布上濃濃的烏云和愁慘,為這些人物的遭遇一灑同情之淚,但是,同情和眼淚卻又會使我們陷于深深的歷史追回之中,禁不住要問,屈子何愁?荊軻何怨?這樣,就難免不沉浸在人事因果的思考和推想之中,如果屈子不是心向往于郢都,荊軻不是心系于仇恨,其愁怨又從何而來?可見,真觀雖然著眼的是愁這種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生活體驗的描繪,卻又不忘從佛教的人生觀出發(fā)對人世間愁恨的根源作深深地挖掘,揭示出貪欲是人世眾生愁苦的淵藪、不幸的苦海。盡管只得半幅,但就其與佛教的關(guān)系而言,此半幅有力地表明,在楊素的刀劍威脅下,真觀所要表現(xiàn)的就是一個人世的愁憂因緣,藉此向人間強(qiáng)權(quán)者傳達(dá)一種佛門勘破世事而不憂不懼的正氣。
在此基礎(chǔ)上,再來審視真觀對江文通《別賦》的模仿,為《別賦》給出了一種重要的讀解。正是真觀了解到了《別賦》的寫作動機(jī),認(rèn)識到了《別賦》賦別是為了演繹一個人世的離別因緣,且其敷寫這一內(nèi)容的方式都曾做過精巧的設(shè)計,覺得極為可取,所以才刻意地進(jìn)行模仿,用這種方式演繹出一個人世的愁憂因緣,說出佛門對人世愁恨的理解和認(rèn)識。換言之,重新認(rèn)識《別賦》與佛教的關(guān)系問題,真觀的《愁賦》無疑是我們在研究過程中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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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法顯,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中//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財團(tuán)法人佛陀教育基金出版部,1990:第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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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任廣,撰.書敘指南:卷15[Z].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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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傳燈,著.維摩詰所說經(jīng)無我疏:卷第8[Z].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1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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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僧伽跋澄,等,譯.僧伽羅剎所集經(jīng):卷下[Z].大正藏,第4冊.
[13]懷素,撰.四分律開宗記:卷第6[Z].續(xù)藏經(jīng),第4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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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第30[Z]//梵志品之二,大正藏,第4冊.
[18]阇那崛多,等,譯.大法炬陀羅尼經(jīng):卷第4[Z]//相好品之余.大正藏,第21冊.
[19]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卷第38[Z]//第八門第十子攝頌說涅槃之余.大正藏,第24冊.
[20]懷素,撰.四分律開宗記:卷第6[Z].續(xù)藏經(jīng),第42冊.
[21]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第58[Z]//觀天品之三十七.大正藏,第17冊.
[22]迦葉摩騰共法蘭,譯.四十二章經(jīng)[Z].大正藏,第17冊.
[23]尊者大目乾連造,玄奘,譯.阿毘達(dá)磨法蘊(yùn)足論.卷第6[Z]//圣諦品第十.大正藏,第26 冊.
[24]丁福保,編.佛學(xué)大辭典[Z].上海:上海書店,1991.
[25]康僧鎧,譯.佛說無量壽經(jīng):卷下[Z].大正藏,第12冊.
[26]不空,譯.慈氏菩薩所說大乘緣生稻喻經(jīng)[Z].大正藏,第16冊.
[27]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第37[Z]//十地品第二十六之四第六地.大正藏,第10冊.
[責(zé)任編輯:鄭迦文]
饒峻妮,西南林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xué);許云和,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樂府,佛教與中國文學(xué)、出土詩賦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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