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史記》列傳中的情感傾向
——以《李將軍列傳》為例

戴 均 祿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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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記》列傳中的情感傾向
——以《李將軍列傳》為例

戴 均 祿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摘要：李廣與匈奴戰(zhàn)斗一生卻沒有封侯，使得兩千年來的史家對此不勝惋惜，民間也無數(shù)惆悵和憤憤不平。究其緣由，李廣軍功達不到封侯標準是根本原因，他治軍不嚴、才能不足是主觀原因，然而司馬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司馬遷塑造了英勇善戰(zhàn)、與部下同甘苦的悲劇英雄李廣，人們讀后不禁為李廣及其家族的悲慘命運唏噓不已。文章從司馬遷撰寫《李將軍列傳》的目的、原因出發(fā)，探尋司馬遷與“李廣難封”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司馬遷；李廣；漢武帝；匈奴；封侯

李廣英勇善戰(zhàn)，威名遠揚，匈奴望風而逃，譽之為“飛將軍”。但是，仔細審視李廣的一生，他戰(zhàn)功不豐；有三次戰(zhàn)役無功而返，甚至在元光六年(前129)兵敗，被匈奴俘虜，戰(zhàn)功始終達不到封侯的標準。然而，司馬遷卻給李廣及其家族撰寫了《李將軍列傳》，并且寫得相當精彩、生動，簡直是完美至極。不僅如此，司馬遷在寫《李將軍列傳》時選取褒揚、突出李廣的材料。李廣“善射”和關(guān)愛部下這些細節(jié)被他精彩的文筆描述得惟妙惟肖，樹立了李廣“勇于當敵”，武藝高強且體恤、關(guān)愛士卒的高大形象。李廣戰(zhàn)敗被俘，司馬遷則用精彩的文筆，塑造了機智、英勇且忠于漢朝的李廣；雖然司馬遷也秉筆直錄李廣坑殺投降羌人、斬殺霸陵尉等過失，但這些過失被極其完美的李廣形象淹沒。致使后人讀完《李將軍列傳》后印象深刻的是“李廣才氣，天下無雙”；“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shù)歲不敢入右北平”；與“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1]2873-2874,這激起人們的無限同情與憤憤不平。明代茅坤曾說:“李將軍于漢，最名將，而卒無功，故太史公極意摹寫淋漓，悲咽可涕?！盵2]278-279到后來“李廣難封”成了懷才不遇、抑郁不得志的代稱。為此我們有必要揭開“李廣難封”的神秘面紗,平息這件兩千多年的疑案。如今，學者們研究證明“李廣難封”的原因是李廣軍功達不到封侯標準及當時政治、李廣自身才能等因素造成，而不是“不遇時”和“數(shù)奇”，更不是漢武帝和衛(wèi)青的任人唯親、排斥異己，此不贅述?？墒?，司馬遷為什么給戰(zhàn)功不多的李廣立傳，并且將李廣塑造得極盡完美?

一、司馬遷撰寫《李將軍列傳》的目的

《史記》記載了黃帝至漢武帝三千余年間的歷史。可是，李廣達不到“立功名于天下”[1]3319的標準。那么，司馬遷為什么撰寫《李將軍列傳》呢?他撰寫《李將軍列傳》的目的是什么？

司馬遷在《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寫道：“勇于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xiāng)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1]3316可見，司馬遷作《李將軍列傳》不是褒揚李廣家族的戰(zhàn)功，而是宣揚李廣英勇善戰(zhàn)和體恤、關(guān)愛部下，肯與部下同甘共苦的精神。

(一)告誡統(tǒng)治者要關(guān)心百姓，實行仁政，與民休息

經(jīng)過漢初七十余年的積累，至漢武帝初期，西漢社會經(jīng)濟狀況良好，府庫充實，“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而不可食”[1]1420。漢武帝時期，頒布推恩令，削弱了諸侯國勢力；減輕刑罰，廢除肉刑；抑制土地兼并等利于國家穩(wěn)定和民生的措施。但是，漢武帝即位后不久，就不斷地開疆拓土?！肮?38年和公元前135年的兩度擊閩越，使‘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盵3]89而后，屢次進攻匈奴，經(jīng)營西域，收服兩越，通西南夷，東定朝鮮，“軍旅連出，師行三十二年,海內(nèi)虛耗”[4]3912,耗盡了漢初以來幾乎所有的府庫積蓄。對此，班固評價說：“武帝因文、景之畜，忿胡、粵之害，即位數(shù)年，嚴助、朱買臣等招徠東甌，事兩粵，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始開西南夷，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穿穢貊、朝鮮，置滄海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fā)動。及王恢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共其勞?！盵4]1157

漢武帝一改節(jié)儉的傳統(tǒng)，生活窮極奢靡。武帝覺得未央宮過于寒酸，因此花費巨資裝飾一新?！耙阅咎m為棼橑，文杏為梁柱，金鋪玉戶，華榱璧珰，雕楹玉磶，重軒鏤檻，青瑣丹墀，左墄，右平。黃金為壁帶，間以和氏珍玉，風至其聲玲瓏也?！盵5]36同時，漢武帝興建了明光、壽宮、北宮、扶荔、思子、萬歲、首山、建章等宮，每座宮殿都富麗堂皇、規(guī)模巨大，或裝飾以金玉，或廣種奇花異草。

漢武帝時期，權(quán)貴們的生活也極盡奢靡。武安侯田蚡生活極其奢華，他的住宅已十分寬敞、豪華，但是仍然要擇地建新住宅，對此，連漢武帝都表達不滿，“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后乃退”[1]2844。田蚡平時生活極盡奢華，田產(chǎn)眾多，妻妾成群?！爸握字T第。田園極膏腴，而市買郡縣器物相屬于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后房婦女以百數(shù)。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shù)。”[1]2844

由于“漢武帝個人的好大喜功和窮奢極欲的生活，揮霍掉大量的資財，浪費無數(shù)的勞動力”[6]348；到了漢武帝即位十幾年后，漢初積累的財富消耗殆盡，財政呈現(xiàn)捉襟見肘之勢。于是，武帝推行了募民入奴婢、賣武功爵、改革幣制、鹽鐵官營、均輸平準、算緡和告緡等一系政策，但并未解決財政危機。而武帝時，旱、澇、蝗蟲、黃河決口等自然災害頻頻發(fā)生，僅《漢書·武帝紀》及《漢書·五行志》記載的災害就有22次。由于不能及時撥錢救災，每次災害均有大量百姓死亡。如元封二年雪災，三輔地區(qū)百姓、家畜凍死無數(shù)?！霸舛辏蠛?，雪深五尺，野鳥獸皆死，牛馬皆踡縮如猬，三輔人民凍死者十有二三?！盵7]105-106因此，到武帝統(tǒng)治末期，社會形勢變成了“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认x大起，赤地數(shù)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4]3156。百姓不堪壓榨，被迫反抗暴政，政權(quán)有滅亡之災。到天漢二年(前99)，整個關(guān)東地區(qū)，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起義軍。雖然起義很快被鎮(zhèn)壓下去，但表明社會危機已經(jīng)十分嚴重。對此，司馬光評價漢武帝道：“武帝好四夷之功。”[8]742“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èi)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8]747

從小學習儒家經(jīng)典并且精通黃老之言的司馬遷，對武帝及權(quán)貴們外事征伐、內(nèi)事興作，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的統(tǒng)治方式，是極其不滿和失望的。他希望漢武帝實行“仁政”，關(guān)愛百姓，讓飽經(jīng)戰(zhàn)爭和力役之苦的百姓和國家喘口氣。但是他深知好大喜功的漢武帝不聽勸說，于是他將這些理想與抱負融進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4]2735的《史記》中。

因此，雖然達不到立功名于天下的標準，也不能和歷史上的名臣、名人相比，卻歷仕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而且與匈奴戰(zhàn)斗終生，作戰(zhàn)英勇、關(guān)愛部下，治軍寬緩不苛的李廣，正符合司馬遷的要求，于是乎在司馬遷的精心選材和謀篇布局后，《李將軍列傳》出爐了。他宣揚李廣英勇善戰(zhàn)和體恤、關(guān)愛部下，寬緩不苛，肯與部下同甘共苦的精神，目的就是告誡、規(guī)勸統(tǒng)治者要實行仁政，關(guān)懷、體恤百姓，予民休養(yǎng)生息。

(二)彰顯六郡良家子在漢匈戰(zhàn)爭中的功勞

由于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與匈奴接壤，民眾尚武，長于騎射，因此，文帝、景帝時，面對匈奴入侵，就經(jīng)常招募六郡“良家子”抵御匈奴。漢景帝時，晁錯建議組建投降胡人和六郡人民組成的騎兵部隊，這些騎兵由六郡太守指揮。在匈奴來犯時，抵御其進攻。武帝即位后，為了進攻匈奴，又組建了以六郡“良家子”為主力的羽林、期門兩支禁衛(wèi)軍。終武帝時期，六郡良家子組成的騎兵部隊是漢朝進攻匈奴的主力軍隊，多次擊敗匈奴軍，攻占河套平原與河西走廊，解除匈奴對漢朝威脅。

但是，指揮這支軍隊取得輝煌戰(zhàn)績的統(tǒng)帥，不是同樣出自六郡的公孫賀、李息、公孫敖、李沮、李蔡、蘇建、張謇、趙食其、韓說、趙破奴、李廣等將領(lǐng)，而是衛(wèi)青與霍去病?？梢哉f，衛(wèi)青、霍去病的赫赫戰(zhàn)功，都是由六郡良家子以命相搏換來的。衛(wèi)青、霍去病及身為將軍的公孫賀、李息等人都因功封侯，獲得賞賜無數(shù)與無限榮耀；但是，為他們獲取這一切的六郡良家子卻享受不到殊榮。漢武帝及達官貴人記住的只是率領(lǐng)軍隊的統(tǒng)帥及將領(lǐng)們，真正為漢朝立下汗馬功勞的中下級軍官及廣大士兵卻已經(jīng)被他們忘記。面對這些，司馬遷似乎要說明，“如果沒有這些六郡良家子為骨干，《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是無法形成的?！盵9]188“以六郡良家子從軍形成的軍人，雖然他們在討伐匈奴戰(zhàn)斗中，曾作出許多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卻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尊敬。相反地，由恩幸出身的衛(wèi)青、霍去病，他們所有功績，都是由這批六郡良家子之血淚凝成。但武帝對他們寵愛有加，封賜超常，其出征所將皆精兵良騎?！盵9]194于是，他要表彰六郡良家子在漢匈戰(zhàn)爭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公孫賀、李息、公孫敖、李沮、李蔡、蘇建、張謇、趙食其、韓說、趙破奴等六郡出身將領(lǐng)都因功封侯，自然不合適；這時，李廣出現(xiàn)在他腦海。漢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入侵，李廣從軍與匈奴作戰(zhàn)，殺敵多人，被任命為漢中郎。此后，李廣畢生與匈奴作戰(zhàn)，直至武帝元狩四年(前119)自殺身亡，而他的兒子李椒、李敢，孫子李陵都與匈奴作戰(zhàn)，但祖孫三代沒有一人因戰(zhàn)功封列侯?？梢哉f，李廣家族是六郡軍人的典型代表。因此，司馬遷撰寫《李將軍列傳》并以“善射”貫穿全文，極力刻畫他愛護士卒、與士卒同甘苦的行為，敢與匈奴作戰(zhàn)，武藝高強等，這些都是六郡軍人都具備的素養(yǎng)。李廣自剄后，“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1]2876，李廣的悲憤自殺觸動了“六郡良家子共同的委屈，他們感同身受，哭的是這群人的共同命運。司馬遷特意為李廣立專傳，是塑造李廣這個典型人物，凸顯六郡良家子在不公平待遇下與外戚統(tǒng)帥的矛盾，傳達武帝時期用將不公的歷史真相”[10]。

二、司馬遷撰寫《李將軍列傳》的原因

司馬遷為什么在撰寫《李將軍列傳》時傾注了強烈的思想感情？這是由司馬遷強烈的悲憫情結(jié)造成的，而他的這種悲憫情結(jié)源自他的父親和他自己悲慘的人生遭遇。這“使他對歷史上那些影響重大，卓爾不群卻結(jié)局悲慘的人物，如項羽、陳涉、吳起、屈原、韓信等有著天然的認同感和同情心，他們的人生仿佛就是一面鏡子，司馬遷從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生，于是在這些人的傳記敘述中自然地滲透了司馬遷強烈的思想感情色彩，飽含著他鮮明的愛憎”[11]。李廣是典型的悲劇人物。

(一)李廣一家三代的悲慘遭遇激起了司馬遷的同情與憐憫

李廣一家三代的人生是悲慘的。李廣生平，詳見下列：

漢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大入蕭關(guān)，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

漢景帝三年(前154)，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

漢景帝時期，曾任上谷太守，與匈奴日以合戰(zhàn)。任上郡太守時，曾率百騎射殺兩匈奴射雕人，活捉一人。任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等郡太守時，與匈奴力戰(zhàn)為名。

漢武帝元光元年(前134)，任驍騎將軍參與“馬邑之謀”，無功。

元光五年(前130)，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后逃回。

元朔六年(前123)，復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

元狩二年(前121)，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幾沒，罷歸。廣軍功自如，無賞。

元狩四年(前119)，以前將軍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引刀自剄。

可悲，李廣戎馬一生，軍功始終沒達到封侯的標準，最后卻以自殺終結(jié)一生。

李廣的三個兒子，長子李當戶，次子李椒，三子李敢，都做過郎官。當戶、椒都早于李廣去世，李敢也是一員勇將。元狩四年(前119)，李敢跟隨霍去病進攻匈奴左賢王，奪取了左賢王的旗鼓；因此拜爵關(guān)內(nèi)侯，食邑兩百戶，漢武帝任命他為郎中令。李廣與匈奴戰(zhàn)斗一生卻未封侯，而李敢替他圓了這個夙愿，雖然只是關(guān)內(nèi)侯。不久，李敢為父報仇擊傷了大將軍衛(wèi)青，雖然衛(wèi)青隱瞞了此事，但是霍去病卻為舅舅衛(wèi)青復了仇，射殺了李敢?！熬訜o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驃騎將軍與青有親，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諱云鹿觸殺之?！盵1]2876李敢沒有戰(zhàn)死沙場，卻喪命于霍去病的復仇之箭；而且漢武帝偏袒霍去病，不追究他的責任，還替他掩蓋真相，如此袒護和不公激起了司馬遷的義憤。

李陵是李當戶的遺腹子，李廣的長孫。天漢二年(前99)秋，漢武帝派李廣利率軍進攻匈奴右賢王，同時，又派李陵率五千步兵出居延塞以牽制匈奴兵力。結(jié)果李陵及其所部被匈奴八萬主力騎兵包圍，矢盡糧絕，死傷過半，援兵不至且歸路阻絕，被迫投降匈奴。“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余人。且引且戰(zhàn)，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塞百余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旖敌倥！盵1]2877-2878當時老將路博德恥為李陵后援，坐視不救；而漢武帝聽聞李陵的困境后，也沒有派兵救援。李陵投降匈奴后，他的家人又被漢武帝滅三族。李廣祖孫三代的悲慘人生，激起了司馬遷的同情與憐憫，也深深地刺痛了司馬遷。

司馬遷的人生也是悲壯的。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在漢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間(前140—前110)為太史令,在職期間司馬談兢兢業(yè)業(yè)，恪于職守。他侍從武帝巡狩四方，祠祭山川鬼神，并參與議論封禪典儀；在整理圖書資料時總結(jié)了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的學術(shù)理論，“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1]3288。然而，元封元年(前110)漢武帝登泰山封禪，身為太史令的司馬談理應(yīng)參加封禪禮。但是之前討論封禪典禮時，漢武帝認為“諸儒既不能辨明封禪事，又拘于古詩文不知變通”，于是“盡罷諸儒不用”[9]152，而完全采用方士的方案?！白詈笪涞邸M罷諸儒不用’之時，司馬談竟遭牽連，被留滯周南”[9]153。司馬談?wù)J為這是莫大的恥辱，他因憤怨而病倒。此時，司馬遷完成了“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1]3293的任務(wù)，他在洛陽見到了父親司馬談。司馬談憤怨地述說著自己的不幸和命運的不公，“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1]3295司馬談不敢抱怨?jié)h武帝，只能抱怨命運不公，怨自己的命不好！

同時，司馬談勉勵、告誡司馬遷，“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垣@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1]3295司馬談預料他死后，司馬遷會繼任太史令，他要司馬遷完成他著書立說的遺愿，并且以“孝始于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告誡他，使他能含笑九泉。不久，司馬談就含憤而終。這使司馬遷本來朝氣蓬勃的人生蒙上了陰影，此后，他一直生活在司馬談的悲慘遭遇里，以父親的遺愿為生。對于父親的含怨而終，司馬遷自然也不敢抱怨?jié)h武帝，但他不甘心于只抱怨命運的不公?！八?，司馬遷對他父親的死，書以非常情緒化的‘憤’”[9]156。而當他看到那些才能非凡但結(jié)局卻很悲慘的人物時，他仿佛看到了他父親，同情、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因此，在寫他們的傳記時，下意識地傾注了自己的思想感情。

后來，司馬遷果然繼任太史，他自然沒有忘記父親的遺愿。他“細史記石室金匱之書”，“論次其文”，為完成父親的遺愿而勤奮努力。此外，司馬遷也“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4]2729；以求獲得漢武帝的賞識、信任，使自己能夠“揚名后世，以顯父母”。機遇也曾向司馬遷敞開大門，20歲時司馬遷即任郎官，而后，奉命出使西南，并參加了封禪大典；繼任太史令后，參與制定太初歷。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司馬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職位“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4]2732，漢武帝所需要的只是為自己歌功頌德點綴太平的文學弄臣，對他的遠大抱負和才能漠然不視，于是司馬遷感到深深的失望，“悲乎！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而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12]541。司馬遷遭受了沉重的打擊，這正是在為他的政治抱負不能實現(xiàn)而鳴不平。而李陵之禍，讓司馬遷遭受了又一次沉重的打擊，導致他名節(jié)受損，人格受侮辱。

(二)李陵之禍將司馬遷的命運和李廣一家緊緊聯(lián)系起來

李陵是李廣的孫子。天漢二年秋(前99)，貳師將軍李廣利率兵進攻匈奴右賢王，李陵率領(lǐng)五千名步兵出居延塞，以分散匈奴兵力。后來李陵被八萬匈奴騎兵包圍，因為叛徒出賣和老將路博德恥為后援，坐視不救而兵敗投降匈奴。滿朝大臣都怪罪李陵，朝廷上下指責之聲四起，一些人借機落井下石，但是對李廣利的失敗卻無人敢說，司馬遷懷著“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4]2730目的，為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漢武帝認為是“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4]2730，因此下獄受了腐刑。司馬遷和李陵來往不多，“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4]2729，但是他欣賞、佩服李陵“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4]2729-2730的為人和品行。司馬遷十分同情李陵的遭遇，認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于天下”[4]2730。因此，在大臣們都怪罪李陵時，司馬遷感到非常痛心、難過，于是出于義憤和正直，為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并因此獲罪，關(guān)入大牢?？墒?，司馬遷“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4]2730。因此，遭受了人們最引以為恥的腐刑。受刑后的司馬遷是痛苦不堪的，“仆以口語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戲笑，于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4]2736。由此，司馬遷的榮辱就這樣與李陵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與李廣一家聯(lián)系起來。李廣祖孫三代的悲慘人生，與司馬遷和他父親的人生更加相似。從李廣祖孫三代的悲慘遭遇，司馬遷看到了他父親和他的悲慘經(jīng)歷。這種特殊的關(guān)系使他對李廣一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同情，同病相憐之感和哀憐使他感情的天平向李廣一家傾斜，他內(nèi)心痛苦至極，對漢武帝充滿怨憤，卻不敢言，因此他在《李將軍列傳》的寫作上傾注了強烈的個人感情。

“李陵案”是司馬遷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大概自從李陵案以后，司馬遷特別曉得了人世的艱辛，特別有寒心的地方，也特別有刺心的地方，使他對于人生可以認識得更深一層，使他的精神可以更娟潔，更峻峭，更濃烈，更郁勃，而更纏綿了！——這也就是我們在《史記》里所見的大部分的司馬遷的面目。總之，這必然發(fā)生的李陵案，乃是他的生命和著述中之加味料了，他的整個性格是龍，這就是睛！”[13]136

(三)司馬遷為處理匈奴問題而作《李將軍列傳》

自公元前200年“白登之圍”后，西漢與匈奴一直以屈辱的和親政策維持關(guān)系。舉國上下無不視“白登之圍”為國恥，從漢高祖至漢武帝初年隱忍60多年，朝野上下都想雪恥。自漢武帝元光元年(前134)漢朝開始大舉討伐匈奴后，漢朝收復河南地，攻占河西走廊，并將匈奴趕到大漠以北，解除了匈奴對西漢的威脅。但是，“其間仍然存在著歷史或現(xiàn)實的忌諱，使司馬遷在處理匈奴問題時，對某些問題無法暢所欲言”[9]204。因此，司馬遷在《匈奴列傳》中寫道：“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盵1]2919司馬遷明知撰寫當代史，為避免觸及現(xiàn)實政治忌諱，不得不有所回避。如何處理匈奴問題，就擺在了司馬遷面前。

當司馬遷正為匈奴頭疼不已時，李陵之禍又使他陷入匈奴問題的是非之中。因此，后世學者多認為司馬遷因受刑而幽憤，微文刺譏撰《史記》，甚至視其為謗書?！皞€人的幽憤和客觀的歷史事實，不能混為一談。如何避免將其幽憤情懷，傾瀉于其所撰的當代史之中，是司馬遷處理匈奴材料時，所遭遇的另一個困境?！盵9]204司馬遷遇到的困難還不止于此。司馬遷在處理當代的歷史問題時，由于他也生活在這個時代，而且有時個人也牽涉在這些問題之中，所以在處理這些問題時，難免由于個人主觀的影響，而受到某種程度的限制。司馬遷撰寫武帝一朝的歷史，尤其是匈奴問題，由于他職務(wù)的關(guān)系，直接或間接接觸到這方面的人和事，他又因李陵事件卷入這個歷史問題的漩渦。所以，在他遇到這個問題及相關(guān)的材料時，很難避免某種程度的個人主觀意識的影響。因此，“司馬遷在處理匈奴的問題時，除了現(xiàn)實政治的忌諱，受到某程度的限制，另外還有其在搜集匈奴問題的材料時，因接觸到曾直接或間接參加過征討匈奴的人物，或通過實際考察漢匈戰(zhàn)爭的遺跡，以致在其處理漢匈關(guān)系時，反映在處理匈奴材料，難免出現(xiàn)史學家個人意識，對其所敘述的歷史問題產(chǎn)生了主觀的限制，這也是司馬遷處理匈奴問題時，遇到的另一個困境”[9]223。

司馬遷亟須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突破這些困難。他就深思熟慮后，終于發(fā)現(xiàn)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他在《自序》中所說“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1]3300。也就是在“隱略”的前提下，避免現(xiàn)實政治的限制，委婉地處理匈奴問題。因此，在他精心謀劃后，撰寫了與匈奴戰(zhàn)斗一生的李廣及其家族的《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與《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并將《李將軍列傳》與《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分置于《匈奴列傳》前后。李廣在漢文帝十四年(前166)即參加抵御匈奴的戰(zhàn)爭，歷經(jīng)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與匈奴戰(zhàn)斗一生；見證了西漢從高祖至武帝初期對匈奴由防御、和親政策轉(zhuǎn)為討伐、進攻，并親身經(jīng)歷抵御、進攻匈奴的戰(zhàn)斗。因此，司馬遷委婉地以西漢前期對匈奴政策的轉(zhuǎn)變而創(chuàng)作了《李將軍列傳》，這些都在《李將軍列傳》中得到了完整的展現(xiàn)。所以，司馬遷將《李將軍列傳》放在了《匈奴列傳》前。而衛(wèi)青、霍去病是漢武帝對匈奴實行進攻政策后涌現(xiàn)出來的杰出統(tǒng)帥，率軍解除了匈奴對漢朝的威脅。所以，司馬遷將《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放在《匈奴列傳》之后。因此，《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應(yīng)與《李將軍列傳》并讀，才知道司馬遷處理匈奴問題的良苦用心。

三、結(jié)語

“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留給后人很多的史實，寫人物傳記，不可能全選進去，取舍裁剪，對于史筆非常重要，選什么關(guān)乎被寫者的身后評價?！盵14]于是，英勇善戰(zhàn)，對下屬寬緩不苛的李廣，雖然達不到“立功名于天下”的標準，也不能和歷史上的名臣、名人相比，司馬遷卻給他立了傳，并且在寫《李將軍列傳》時選取褒揚、突出李廣的材料。李廣的戰(zhàn)斗和生活細節(jié)被他用精彩的文筆描述得惟妙惟肖,極力塑造了他英勇善戰(zhàn)，體恤、關(guān)愛士卒，治軍寬緩不苛的良好形象；而李廣在軍事上和政治上犯的一些錯誤則被他輕描淡寫，或者加以遮掩、修飾，把李廣塑造得極盡完美。而且，全力渲染了李廣的“數(shù)奇”。致使后人讀完《李將軍列傳》后，不禁為李廣家族的悲慘人生而鳴不平。而班固在撰寫《漢書》時，搬用《李將軍列傳》寫成《李廣蘇建傳》，則強化了人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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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正平】

The Emotional Tendency in the Collected Biographies of Historical Records Based on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DAI Jun-lu

(History and Culture Institute,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Li Guang was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the fight against Xiongnu, while he did not even get appointed to be a marquis. Since then,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has passed. Many historians felt great pity for Li Guang. The mood of despondency and indignation is universal among folks. It was Sima Qian who should take a great part of the responsibility for this. The paper below will find the relation between Sima Qian and Li Guang’s unfair treatment through Sima Qian’s writing purpose and reason of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 as well as the arrangement of its contents.

Key words:Sima Qian; Li Guang; Han Wudi; Xiongnu; getting appointed to be a marquis

作者簡介：戴均祿(1983—)，男，浙江天臺人，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史暨北方民族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6-02-27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09-0009-06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