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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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語際交流和語言商品時代的語文改良:從晚清到五四
段懷清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晚清直至“五四”時期的語文改良運動,與此間所發(fā)生的中、西以及本土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跨語際、跨文化交流密不可分,也與此間新的語文傳播媒介及方式的興起發(fā)達不無關系。無論是新教來華傳教士還是本土文士,其語文改良策略及實踐,大體上都經(jīng)歷過語文適應策略、語文分層策略以及民族共同語文策略這樣幾個階段或層面。而作為語文改良終極目標的民族共同語文之訴求,或為理想,或為幻想,無論是在語文理論上還是語文實踐中,一直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并事實上成為這一歷史時間與空間中最富有誘惑力與號召力的語文精神符號。
近代中國;傳教士;白話文;跨語際交流;語言商品;語文改良
毋庸諱言,晚清以來中國的語文運動,是作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國歷史之一部分,也是此間文化與政治的一部分。在此過程中,漢語中文不僅見證并實際參與了作為晚清中國社會變革與歷史進步重要推動外力的“西學東漸”,同時也是此間“洋務運動”以及“維新變法”的一部分,更是此間都市文化及面向市民階層讀者之報刊文學興起的承載。具體而言,從新教來華傳教士最初的語文適應與語文分層策略付諸實踐伊始*有關新教來華傳教士的語文策略,參閱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A Retrospect of the First Years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 to China,影印版,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1月)。,由此所開啟并積極推動的晚清語文變革,在本土文人的呼應參與之下,在精英語文、大眾語文各自原有平臺之外,開始更積極主動地嘗試兩者之間的交集融合,并朝著生成一種民族共同語文的方向而努力。這一共同語文,在新教來華傳教士的語境中——無論從理論上抑或具體書寫實踐中——不是簡單地擴展所謂的官方語文或精英語文,而是生成一種試圖突破歷史停滯、社會階層固化以及文化封閉局限,朝向全體國民和現(xiàn)代訴求且具有包容性、開放性和生產(chǎn)力的新的民族語文。而這種努力,也超越了新教傳教士最初一度奉行實踐的以所在地域方言白話以及北方官話為主要依托的地域語文策略。
這一民族共同語文的理想或幻想,因為新教來華傳教士的宣教使命以及中國本土的語文歷史及現(xiàn)狀而被催逼激發(fā)出來,并因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而逐漸上升為晚清直至“五四”的一直受到關注的重要命題。自晚清以迄“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有關語言與文學的改良思潮及運動,至少經(jīng)歷過三波,首先是由新教來華傳教士所主導的以西學及西教翻譯引進為主體的“西學東漸”,以及由此而延伸出來的語文改良運動;其次是由晚清洋務派、維新派、改良派所發(fā)起的“洋務運動”、“維新變法”及改良運動,以及由此所延伸出來的以新小說、新的報刊語文為代表形態(tài)的白話文運動;再次是由歸國留學生、啟蒙知識分子為主導所發(fā)起的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以及由此而延伸出來的現(xiàn)代白話文學及白話文運動。而貫穿上述三波語文改良之中的,即為民族共同語文的理想昭示與實踐嘗試。
早在馬禮遜、米憐來華之始,初啟《圣經(jīng)》中譯之時,即已遭遇到漢語中文“現(xiàn)狀”之挑戰(zhàn)困擾?!霸趯ⅰ妒ソ?jīng)》譯成中文的過程中,馬禮遜先生有段時間對選用最適宜的文體風格感到茫然無措?!盵1](P.43)
如果說發(fā)現(xiàn)中文書籍存在著文言、白話以及所謂的“折中體”這一普遍存在的語文現(xiàn)象尚不足道的話,真正給新教傳教士們的譯經(jīng)帶來挑戰(zhàn)的,是《圣經(jīng)》中譯本的語文風格究竟該如何選擇確定的問題。很顯然,傳教士們所期待并需要的中譯本《圣經(jīng)》,應該具有不僅適宜于閱讀、同樣適宜于面向信徒教眾朗讀宣講的“雙重功能”。而能夠實現(xiàn)上述功能的中文范本,既不是在馬禮遜看來文體非常簡潔又極為經(jīng)典的“四書五經(jīng)”,也不是以口語化體裁所撰寫的話本小說,而是在中國廣受歡迎、語文風格介于“四書五經(jīng)”與話本小說之間的所謂“折中體”,譬如《三國演義》。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新教來華傳教士中譯《圣經(jīng)》的先驅,馬禮遜在選擇《圣經(jīng)》中譯本的語文范本的時候,態(tài)度上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搖擺。造成搖擺的原因,并非是在文言范本與口語體范本之間,而是在“折中體”的《三國演義》和另一種形態(tài)的口語體范本《圣諭廣訓》之間。之所以有此“掙扎”,原因自然與《圣經(jīng)》中譯本需要實現(xiàn)的“功能”有關?!妒ブI廣訓》是康熙、雍正兩朝為推行儒家倫理而面向全國宣講的一種“最高指示”。*有關新教來華傳教士對于《圣諭廣訓》的發(fā)現(xiàn)及研究,參閱段懷清《理雅各與清皇家儒學——理雅各對〈圣諭廣訓〉的解讀》,原文載《〈中國評論〉與晚清中英文學交流》,段懷清、周俐玲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妒ソ?jīng)》中譯本的現(xiàn)實訴求顯然與《圣諭廣訓》近乎一致。也因此,其語文風格的考量選擇也就頗值得《圣經(jīng)》中譯本借鑒?!皬V大民眾更容易理解;在人群中宣讀的時候,它清晰易懂,而這是經(jīng)典文言體所無法達到的。折中體在公眾場合選讀時也很清楚,但不如白話體更容易理解;在口頭講道時,白話體可以逐字引述而不用加上任何引申解釋?!盵1](PP.43-44)但事實是,馬禮遜的《圣經(jīng)》中譯本語文范本,最終并沒有選擇《圣諭廣訓》,而是選擇了“折中體”的《三國演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方面這種文體保留有古代經(jīng)書嚴謹和尊貴氣質的一些成分,而又沒有過于凝練而使其難以理解;另一方面對于閱讀水平尚可的讀者都清晰易懂,而不會陷入口語粗俗的泥沼?!盵1](P.44)換言之,以《三國演義》為語文范本的所謂“折中體”,就是“既沒有超越目不識丁之人的理解水平,又不會讓受過良好教育之人感到鄙俗”[1](P.44)。
在《圣經(jīng)》中譯史以及新教來華傳教士的語文適應策略上,馬禮遜的語文選擇的意義在于,它擺脫了常見的傳教士在文言與白話之間二選一的印象,昭示出新教傳教士對于漢語中文認知的廣度與深度。不僅如此,這種翻譯語文策略,并沒有一邊倒地傾向于“文言”或者地域白話,而是關注到了如何使《圣經(jīng)》中譯本實現(xiàn)既適宜于閱讀、又適宜于朗誦宣講的“雙重功能”。也就是說,這種翻譯語文,事實上兼顧到了書寫語文與口頭語文兩者之間的調和??紤]到漢語中文的文言與白話之間的跨語際、跨文化存在之歷史與現(xiàn)狀,傳教士們的上述關注以及翻譯實踐,已經(jīng)為推動晚清中國語文改良、尤其是如何打破書面語文與口頭語文之間的溝壑壁壘作出了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探索。
不過,這種語文適應策略的局限,在于它依然是以“適應”作為其語文目標,尚無意提出一種全新的語文文體的設想。盡管相較于“委辦本”《圣經(jīng)》以及那些粵方言、閩方言、越方言《圣經(jīng)》譯本,這種《圣經(jīng)》中譯本所選擇的“折中體”擴大了傳教士適應策略的語文空間,但并沒有提出與最廣大的受眾相適應的一種民族共同語文的思想。這種民族共同語文的新語文思想,并不是在現(xiàn)有文言或白話的語文框架之內簡單地修修補補,而是初步呈現(xiàn)出一種拉近兩者之間的鴻溝隔膜的努力。將這種努力真正旗幟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在時間上來看是到1877年第一次傳教士上海大會,而真正得以落實并最終結出豐碩果實,是在1890年第二次傳教士大會上宣告成立的深文理、淺文理以及官話白話三個《圣經(jīng)》中譯委員會及其翻譯實踐。*有關這兩次傳教士大會上就《圣經(jīng)》中譯的語文文體所展開的討論及其結果,參閱段懷清《通往近代白話文之路:富善在第一次上海傳教士大會上的報告之考察評價》,《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
盡管兩次傳教士上海大會所提出的這種民族共同語文的訴求,依托的是官話白話,而且這種官話白話翻譯的《圣經(jīng)》中譯本,在南方方言區(qū)也并不像在北方一樣流行,換言之,也并沒有真正落實傳教士們作為民族共同語文的幻想,但這種官話白話,并非是毫無選擇地直接來自于市井白話,而是兼容了馬禮遜式的“折中體”語文與晚清西學東漸以來所累積的語文改良成果,是一種處于不斷改良之中、與晚清中國的歷史脈動休戚相關的時代語文。這種時代語文不僅提出并嘗試實踐著“言文一致”的目標訴求,而且也確實初步提出了民族共同語文的理想或幻想。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新教傳教士之所以提出這種民族共同語文的設想,無論是其最初的動機還是后來的事實,似乎都不是要與本土士大夫—文人階層所掌控的傳統(tǒng)語文——文言——達成一種結盟,盡管在1870年代之后,確實有一些傳教士熱衷于在本土士大夫以及偏向于思想解放一路的文人之中尋求“宣教代理人”,即通過在本土知識階層發(fā)展熱心于西學以及社會變革者,來逐漸推動改變中國的社會進程,并最終實現(xiàn)基督教化中國的宣教使命——至少在中國的知識與權力精英群體中培植起對于基督教的同情或非敵視力量。而這至少昭示出兩點:其一,這種民族共同語文并沒有直接與作為本土知識及權力精英群體的共同語文的文言文為敵或壁壘分明,也并沒有向這種語文宣戰(zhàn)或者直接替代文言文,而是在這種語文“之外”,擴展出了一種朝向未來語文的現(xiàn)實空間,并事實上開啟了一直持續(xù)到“五四”的現(xiàn)代白話文的語文實踐。從實際情況來看,這種語文是在不斷蠶食甚至逐漸動搖文言文的統(tǒng)治與獨尊地位。其二,這種民族共同語文也并沒有簡單地認同傳教士們所奉行的語文適應策略,尤其是并沒有奉本土區(qū)域方言白話為傳教士宣教語文之圭臬。
概括而言,新教來華傳教士的民族共同語文理想,首先破解了本土文言文原本所獨享的正統(tǒng)獨尊之地位,其次也并沒有不做任何辨析和批判地狂熱推動方言白話,而是在這兩種甚至更多種本土語文現(xiàn)實處境之中,培植出一種晚清中國語文改良具有引導性的方向與力量,而后來的語文事實,也證明了傳教士們的這種民族共同語文的理想并非只是幻想。
晚清中國所開啟的新一輪“語文改良”,是與語言商品時代的到來密不可分的——無論是新教來華傳教士所主導的“西教東漸”,還是他們與本土文士、洋務派所倡導推動的“西學東漸”,包括之后的“維新派”以及“革命派”所鼓動的改良與革命言論,既脫離不開這一語言商品時代,又是這一語言商品生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與語言商品生產(chǎn)與傳播話語的技術、方式、對象等息息相關。晚清以來生成了大量的知識性語言(西學東漸)、宗教性語言、政治性語言乃至文學性語言,但這些語言或話語又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語言商品。
具體而言,上述語文改良與實踐,是與晚清中國的商業(yè)傳播媒體報刊及出版業(yè)的興起發(fā)展與繁榮密不可分的。以“西學東漸”為標志的晚清知識啟蒙,是與此間知識生產(chǎn)的商業(yè)化、知識的商品化相伴而生的。比較而言,在清末民初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宗教性話語以及政治性話語商品化所面臨的挑戰(zhàn)及困難,顯然要超出知識性話語與文學性話語。這也從一個角度折射出晚清外來話語在中國本土的落地生存狀態(tài)。相較于一個宗教的、政治的西方,晚清中國似乎尚能接受的是一個西學的西方。更確切地說,晚清中國要的是西學而不是西方。
從1850年代由新教傳教士在香港和上海創(chuàng)辦的兩份中文期刊《遐邇貫珍》《六合叢談》開始,這種以輸入傳播西學與西教為宗旨的中文期刊,拉開了晚清中國新知識、時代知識和商品化知識時代的序幕。
就上述知識生成與傳播的方式而言,這種知識語言明顯突出了交際性、公共性或開放性,而這些特性恰恰是突破本土知識與權力精英所掌控的文言的保守性與局限性所需要的。就此而言,這些中文期刊帶給晚清中國知識階層的,并非只有所謂的“西學”或“新學”,其實同樣值得關注甚至更具有超時代意義的,是與這種知識、學術及其表達傳播相關的思維方式與語言方式。
不妨以《遐邇貫珍》為例。作為倫敦會在香港創(chuàng)辦的一份中文期刊,自創(chuàng)刊伊始,其目標讀者就不僅限于香港一隅,而是通過廣州、上海等開埠口岸向內地知識階層滲透。而其辦刊宗旨,則并不僅限于單方面的西學輸入,而是關注中西之間跨語際、跨文化的對話交流。對此,無論是其創(chuàng)刊號“序言”還是1854年第12號《遐邇貫珍小記》中均有涉及,即期待這份刊物對于中西雙方均能有所裨益,“思于每月一次,纂輯貫珍一帙,誠為善舉。其內有列邦之善端,可以述之于中土;而中國之美行,亦可以達之于我邦。俾兩家日臻于洽習,中外均得其裨也”[2](P.714[5]),“欲人人得究事物之顛末,而知其是非,并得識世事之變遷,而增其聞見,無非以為華夏格物致知之一助?!盵2](P.594[125])也就是說,盡管傳教士們倡導“西學東漸”,但這種“西學”并不僅僅是對華人啟蒙和有所裨益的“西學”,而是“人人得究事物之顛末,而知其是非”的“新知”,是超越于宗教、政治話語之外、旨在因應人與自然及自身的“公共性”的科學知識。這種有意模糊“西學”的西方屬性或西方色彩,突出其客觀性和知識性的努力,彰顯出早期新教來華傳教士在“西學東漸”初期的一種適應本土的知識—文化策略或知識—政治策略。而這種適應策略,與他們在表達傳播這種新知識之時所選擇的語文適應策略具有一致性。也就是說,《遐邇貫珍》和《六合叢談》時期的傳教士主辦的中文期刊,其語文文體基本上是以本土知識與權力精英的語文為范本的,但與傳統(tǒng)文言文明顯不同的是,其所表達的“內容”,卻超出了文言的語言邊界,延伸到或開辟出一個全新的知識空間,顯然,這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語文改良——通過晚清才出現(xiàn)的公共媒體形式,來對文言文進行改良。這種改良,其實在《圣經(jīng)》中譯過程中所采取的“深文理”和“淺文理”的語言適應策略中同樣有所實踐體現(xiàn),所不同的是,作為“西學”中最為特殊的一種知識與信仰體系,西教的“深文理”翻譯策略,在傳播基督教福音的同時,也借重了文言文的凝練、莊重、典雅與權威。
在上述適應策略之外,《遐邇貫珍》確實還有意識地嘗試增加了刊物內容在中西之間的“對話性”,而不只是“西學”之“東漸”獨唱。具體而言,在該刊主辦年余之后,編輯者即有意對其欄目內容予以調整,以適應中文讀者之所好。對此,《遐邇貫珍小記》中曾有明示:“冀來年每號所出,卷內行數(shù)加密,使得多載故事,吾亦博采山川人物鳥獸畫圖,羅列于其內也?!盵2](P.594[125])盡管上述所言,并沒有根本改變《遐邇貫珍》的辦刊宗旨,即一份旨在向中土讀者傳播西學、進行科普的知識讀物,但刊物亦在逐漸增加時事新聞以及人文地理方面的內容,“各省事故,尺幅可通,即中外物情,皆歸統(tǒng)貫”[2](P.407[312])。其欄目結構雖為微調,但這種微調在不影響“西學東漸”的前提之下,關注到了本土讀者接受西學方式的多樣性及閱讀習慣偏好,并在自然科學知識部分的西學內容之外,適當增加了文章雜著類之比例。而一定程度上,正是對于本土讀者這種閱讀與接受偏好的適當關注,催生了晚清由傳教士所主導的漢語中文的語文改良與文學變革之間的最初關聯(lián)。
但在口岸開埠初期,無論是傳教士抑或本土文士,真正能夠擔負跨語際、跨文化交流之職任者可謂鳳毛麟角。對此,《遐邇貫珍·序言》中曾有所涉及:
現(xiàn)經(jīng)四方探訪,欲求一諳習英漢文意之人,專司此篇纂輯,尚未獲遘,乃翹首以俟其人。乃先自行手為編述,尤勝于畏難而不為也。惟自忖于漢文義理未能洞達嫻熟,恐于篇章字句間有未盡妥協(xié),因望閱者于此中文字之疵,無為深求,但取其命意良厚,且實為濟世有用之編。更望學問勝我者無論英漢,但有佳章妙解,郵筒見示,俾增入此帙,以惠同好,諒而助益之。是所盼于四海高明耳。[2](P.714[5])
上述文字中所提到的“諳習英漢文意之人”專司該刊纂輯,顯然就是當時通曉英漢雙語之人。而其編輯身份,注定了他要能夠擔負英文纂譯和中文撰述。這種語言—文化身份,在傳教士主導的“西學東漸”語境中,顯然難以擺脫宗教色彩而僅僅維持其世俗知識分子的身份立場。事實上,《遐邇貫珍》時期的何進善、洪仁玕之所以能夠參與其中,固然與他們的雙語能力有關,但與他們的基督教信仰關系亦甚為密切。但這并非意味著《遐邇貫珍》是一份在知識、文化立場上偏于保守的科普刊物。恰恰相反,無論是在基督教立場上抑或是在對待中華文化態(tài)度上,從其所刊發(fā)的文章內容看,《遐邇貫珍》均可謂審慎開明,既無基督教信仰意義上的偏執(zhí),也少見西方主義或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強勢張狂。也許這種“審慎”與新教來華初期對于中國的國力了解尚不透徹有關,與當時晚清政府所采取的對外宣教政策有關,也與新教教會所采取的對華宣教策略有關——《遐邇貫珍》《六合叢談》等由來華傳教士所主辦的中文刊物本身,就是作為一種中西文化接觸與對話策略而付諸實踐的。
晚清以“西學東漸”為中心的知識啟蒙,與此間所興起的知識生產(chǎn)的商業(yè)化和知識本身的商品化之間,呈現(xiàn)出歷史的互動生成關聯(lián)。也就是說,知識的啟蒙性與商品性之間具有時代的同構互動關系。而這種知識領域的啟蒙性與商業(yè)性或商品性,與不斷擴大的市場需求和商業(yè)自由之間,以及與語文方面不斷突破區(qū)域方言之界域障礙、朝向一種民族共同語文的努力之間,同樣存在著令人關注的交際甚至一致性。以往的研究實踐中,對于晚清以來資本以及商業(yè)資本主義在近代報刊、圖書出版等文化商品和文化消費領域中的作用,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差別對待,而是多習慣于將其置于啟蒙、革命與現(xiàn)代性等語境之中予以附帶討論。之所以如此,應該與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直極力捍衛(wèi)的自我身份意識和國家情結不無關系。這種意識與情結,與資本、商業(yè)及產(chǎn)業(yè)化等,存在著內在的道德上的沖突。也因此,晚清以來知識與傳統(tǒng)權力精英階層,與新興資本權貴之間,既有著種種勾連,也始終存在著緊張。
而資本進入到晚清語言文化產(chǎn)品生產(chǎn)與消費領域,并對語言文化產(chǎn)品的傳統(tǒng)屬性——語言性與文化性——究竟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其實是一個考察晚清以來包括文學在內的語言文化產(chǎn)品的不可或缺的視角。原因其實并不復雜,既然生產(chǎn)與消費環(huán)節(jié)的影響性因素和結構都發(fā)生了改變,不僅僅增加了新的影響性因子,還可能對生產(chǎn)體制與消費機制、目的及其方式等產(chǎn)生影響,并由此而改變甚至重塑語言文化產(chǎn)品的屬性、價值與意義,至少在傳統(tǒng)語言文化產(chǎn)品與近代以來資本滲透進入之后的語言文化產(chǎn)品之間,事實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出乍看尚不易覺察的裂痕。
與這種語言商品、出版資本主義以及都市文化消費相對應的,在逐漸產(chǎn)業(yè)化的新興傳播媒體之外,就是近代以來版權與版稅制度的初步建立。而晚清都市語言文化消費市場的形成,包括新型都市新聞小說、報紙副刊、各種插圖報刊、作品連載等,其實都與這種語言商品化或者文化產(chǎn)業(yè)化和商業(yè)化的歷史進程密不可分。單純從市場導向——讀者需求和接受——以及由此而決定的商業(yè)收益來看,這些消費性語言文化,獲得了與大報政經(jīng)新聞類主流版面“平起平坐的位置”[3](P.101)。而晚清上海以消費性文化為導向的軟性報刊的大量出現(xiàn)與繁盛,揭示出當時在文化傳播以及消費選擇上的迅速多樣化,其中不少報紙創(chuàng)辦的目標,“主要是從政治、學術中心向處于邊緣的社會大眾以新聞報道、論說文、敘事文等形式傳遞信息。也就是說,速記法作為一種新商品,向‘邊緣’提供他們所希望得到的信息,從而在報紙這一媒體的流通市場中獲得它的地位”[3](P.101)。
為了讓這種語言商品滿足讀者(消費者)對于信息獲取的需求,滿足其閱讀趣味與閱讀習慣,自然會不斷改進提高并且豐富擴展這種特殊商品,適時調整這種特殊商品的生產(chǎn)以及流通傳播方式和效率等。清末上海在語言類報刊出現(xiàn)之后相繼出現(xiàn)了各類副刊,包括畫報及圖畫新聞、連載小說及其他軟性語言類報刊(周末休閑類、娛樂類報刊等)。這些軟性文化媒介及產(chǎn)品,與政經(jīng)類大報一道,共同建構出晚清公共語言傳播的時代格局。具體而言,晚清報刊——從傳教士所主導的以西教、西學東漸為主的中文報刊,到本土洋務派、維新派、改良派所主導的報刊,直至都市市民消費為導向的商業(yè)報刊——顯然也存在著一個從原本由專注于通過新型媒介來完成民眾啟蒙以改良社會政治的改良派文人所主導的政治性主體話語,逐漸向為市民階層的日常文化消費需要提供語言商品的文化商品生產(chǎn)與流通平移的事實。這種平移,在語言風格以及文體類型上亦帶來了明顯變化,原本在政治性主體話語中一直彌漫著的那種亡國滅種之際所激發(fā)起來的悲憤激昂、指點江山的家國情懷,逐漸向提供娛樂性語言商品過渡,也就是從原本以傳統(tǒng)文人為中心、以思想啟蒙與政治體制變革為指向的變法圖存為主體的政治話語及精英語文,逐漸向以市民階層的日常文化消費為主導的“大眾話語”與“大眾語文”擴展,這種擴展給傳統(tǒng)語言文學所帶來的影響,就是從傳統(tǒng)以士大夫文人為主體的語言—文章,擴展到以普通市民階層為主體的大眾語言—文章。這兩者之間并非是簡單的替代、覆蓋式的關系,而是使得傳統(tǒng)語言—文章出現(xiàn)了分層甚至分庭抗禮的格局,即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的語文唯我獨尊的格局逐漸解體,滿足適應于不同社會階層、不同教育背景、不同語文趣味的多樣化、分層級的新的語文開始出現(xiàn),并逐漸成為清末民初語文的現(xiàn)狀。
這種為適應新的都市市民讀者語言商品需求而出現(xiàn)的新型語言媒體與語文文體,未必是在一種清晰而確定的語文改良意圖之下產(chǎn)生的,譬如在冠名以白話文運動的旗幟之下;最初也未必是一定要從根本上動搖傳統(tǒng)精英語文的至尊地位,乃至取而代之?;蛘哒缧陆虂砣A傳教士在語文適應策略、分層策略之后或之外,逐漸生成一種民族共同語文的訴求一樣,晚清本土文士在思想文化啟蒙以及社會歷史進步過程中所催生出來的文化消費與文化商業(yè),同樣伴生了由本土文士所主導的語文改良運動。有意思的是,這一
語文改良運動中,幾乎同樣出現(xiàn)了語文適應策略、分層策略,并最終在所謂白話文運動這一語文訴求之中,生成了對中國語文的現(xiàn)代化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國語概念和國語意識——“五四”時期的白話和白話文運動,其實既不是簡單地依附本土區(qū)域方言白話,也不是簡單地借鑒或回歸以古代白話小說為范本的語文規(guī)范,而是在兼容北方官話、傳統(tǒng)白話小說范本經(jīng)驗以及晚清以來的語文改良諸多成果的基礎之上的一場現(xiàn)代語文運動。
[1]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影印版)[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
[2]沈國威,內田慶市,松浦章.遐邇貫珍——附解題·索引[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
[3]小森陽一.日本近代國語批判[M].陳多友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沈松華)
Interlingual Communication and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in the Language Commodity Age: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May Fourth Movement
DUAN Huai-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developed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May Fourth Movem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interlingu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s well as different walks of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 Besides, the rise of Chinese communication media and patterns also contribute a lot to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Both missionaries from the West and local Chinese intellectuals, whoever they are, have undergone the following three stages in terms of Chinese improvement strategy and practice, namely Chinese adaptation strategy, Chinese hierarchical strategy and national common Chinese strategy. The pursuit of national common Chinese, as the ultimate goal of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and for the sake of ideal or fantasy, has always implicitly or explicitly made its existence in the Chinese theory and practice. As a matter of fact, it has become the most attractive and appealing Chinese spiritual symbol in such temporal and spatial context.
Modern China; missionary; vernacular Chinese; interlingual communication; language commodity;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2016-08-23
段懷清(1966-),男,湖北隨州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文學與中外文學關系及國際漢學的研究。
主題研討二白話文運動一百周年紀念專輯
I209;H1-09
A
1674-2338(2016)05-0054-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5.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