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易子而教”古今注譯辨析

吳戰(zhàn)洪

（四川省三臺縣第一中學(xué)，四川三臺 621100）

《孟子》“易子而教”古今注譯辨析

吳戰(zhàn)洪

（四川省三臺縣第一中學(xué)，四川三臺 621100）

“易子而教”是孟子提及的古代一種傳統(tǒng)的的家庭教育方式，古今注家因脫離孟子的思想實際及相應(yīng)的時代背景，詮其義多有偏頗；事實上，因“易子而教”利于維護父子親情，契合自己“明人倫”的教育宗旨，孟子給予贊賞；鑒于“人性本善”的人文信仰、“德育于親”的家教主張及拯亂濟世的擔(dān)當(dāng)意識，孟子理當(dāng)不贊同于當(dāng)下實施“易子而教”；對“易子而教”的辯證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孟子企望以人類親情善性作為社會進步支撐力量的濟世情懷。

《孟子》；易子而教；人性本善；明人倫

一　“易子而教”觀念的提出及經(jīng)典詮釋

“易子而教”的觀念出自《孟子·離婁上》，原文曰：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蜃咏涛乙哉?，夫子未出于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zé)善。責(zé)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保?］284

據(jù)孟子所言“古者易子而教之”，知“易子而教”是古已有之的家庭教育方式，“所謂易子而教者，如己之子與他人教，他人之子與己而教之，是易子而教也”［2］206，古人緣何采取此種教育方式？漢代趙歧注云：“父親教子，其勢不行。教以正道，而不能行，則責(zé)怒之。夷，傷也。父子相責(zé)怒，則傷義矣。一說云：父子反自相非，若夷狄也。子之心責(zé)于父，云：夫子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自行正道也。執(zhí)此意則為反夷矣，故曰惡也。易子而教，不欲自相責(zé)以善也。父子主恩，離則不祥莫大焉?！睂O奭疏義曰：“此章指言父子至親，相責(zé)離恩。易子而教，相成以仁，教之義也?！保?］205朱熹本趙注孫疏而釋曰：“易子而教，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為教。責(zé)善，朋友之道也?！保?］284據(jù)知，孟子所言古之“易子而教”多被方家籠統(tǒng)詮為互換兒子進行教化的家庭教育方略，其目的是為了克服家長親自教育兒子的弊端，進而葆全父子親情。今之注《孟》名家（如楊伯峻、史次耘等）及學(xué)者，釋“易子而教”亦多踵舊說，認為孟子絕然贊同“易子而教”（下文詳析，此不贅言）。清代焦循注疏大義與趙歧、孫奭、朱熹無別，然其正義曰：“閻氏若璩《釋地又續(xù)》云：‘古人文字簡，須讀者會其意所指，如“君子之不教子”，子謂不肖子也。猶《左傳》叔向曰“肸又無子”，子謂賢子也。不然，當(dāng)日楊食我見存。觀孟子直承曰“勢不行也”，則知丑所問，原非為周公之于伯禽，孔子之于伯魚一輩子言矣。'”［3］522－523據(jù)焦循言，則“易子而教”即為針對不良子女的教育策略。

上述古今注家對孟子關(guān)乎古之“易子而教”評述的詮釋，是否契合孟子本義呢？

二　《孟子》“易子而教”內(nèi)涵辨析

（一）“易子而教”之淵源、義理

驗之古籍，古代卻有君子“不教子”的傳統(tǒng)。古“君子”之謂，有稱治國理民者，如《老子》第31章云：“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4］此類君子之“不教子”，一如《尚書·堯典》載舜帝言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保?］“君子”亦有稱學(xué)高德厚者，如《論語·學(xué)而》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劉寶楠正義曰：“‘人不知'者，謂當(dāng)時君卿大夫不知己學(xué)有成舉用之?！?者，《白虎通·號篇》：‘或稱君子者，道德之稱也。君之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6］此類君子“不教子”一如《論語·季氏》載：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不學(xué)詩，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未也。'‘不學(xué)禮，無以立。'鯉退而學(xué)禮。聞斯二者?！标惪和硕苍唬骸皢栆坏萌勗?，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保?］230孔子雖疏遠而不親授其子學(xué)識，然卻積極教授他子，如《論語·述而》載孔子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保?］86孔子言只要給其送十條干肉作見面禮，即樂教其業(yè)；亦可知古之君子不親自化育而假他人以教之子不必為不肖子（若孔子之子孔鯉之輩），然則焦循正義云“‘君子之不教子'，子謂不肖子也”不確；且其說亦與孟子對受教者寬容的擇取標(biāo)準(zhǔn)不協(xié)，如《孟子·告子下》中滕國館人曾評價孟子曰：“夫子之設(shè)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距。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保?］372可知孟子主張無論賢與不肖，只要其有愿學(xué)之心思，即當(dāng)受而教之；且孟子明言“古者易子而教之”具有可使“父子之間不責(zé)善”的積極教育價值，然則孟子當(dāng)認為古子無論賢不肖，均當(dāng)易而教之，只是“不肖子”因更易導(dǎo)致“父子之間相責(zé)善”而尤需易而教之。古之君子既不親躬教子，則嗣子的家庭教育要么如舜帝托于屬下學(xué)養(yǎng)高深者，要么如孔子責(zé)子自學(xué)以成，然對于一般君子人家，恐唯有“易子而教”了，古君子之所以力倡此種家教方式，應(yīng)該是有其道理的。

儒家專論教育問題之名篇《大學(xué)》曰：“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焉，莫知其苗碩。'”［1］8其所言謂家族親人之間易因私心好惡而生偏見，故要治理好家必先修養(yǎng)德性；然則家庭子嗣教育固為治家要務(wù)，鑒于至親間易私心生辟而影響教育效果，而修養(yǎng)德性又非一日之功，故“易子而教”可謂明智之舉。次之，時人道德修養(yǎng)的欠缺，亦當(dāng)是倡施“易子而教”的主要原因，《中庸》載孔子言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保?］23就連孔子這樣的“至圣先師”亦坦言自己不能以對兒子的要求來事奉父親，何況一般俗眾，若己親自教子，難免會出現(xiàn)孟子所言之父子間“責(zé)善則離”的悲劇，一如孟子認為，私心寡德之“小丈夫”行事常遇挫以怒而激化矛盾，若其曰：“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1］249其于家庭教育蓋亦如此，此絕非古之君子教人之正道而為其深戒之，一如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保?］265《說文·正部》：“正，是也。”“是，直也。”［8］69知古之“直”義同“正”，故文首引孟子言“教者必以正”云云，大義當(dāng)謂古之君子心常怵惕：心私寡德不正之父教子易“父子相夷”；鑒于此，“易子而教”不失為保持家庭和睦的上善選擇，因古人極重人倫親善，如《中庸》曰：“《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1］24-25再者，古之家庭教育，家長的主要職責(zé)似為志向引導(dǎo)，而非親躬教授，如《論語·學(xué)而》載孔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保?］10“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云者，非言“父在”以觀其學(xué)識，表明古之父于子主要教育職責(zé)乃德志引導(dǎo)與涵養(yǎng)；又如《論語·陽貨》載孔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7］237孔子僅引導(dǎo)其子知曉《周南》、《召南》于人修身養(yǎng)德之價值以促其學(xué)，然未親授其學(xué)。

綜上，作為一種家庭教育傳統(tǒng)，“易之而教”古確有之，然孟子對其持何價值取向呢？

（二）孟子贊賞古之施行“易子而教”

一如孟子言，古之“易子而教”可使“父子之間不責(zé)善”，避免“責(zé)善則離”的親情悲劇，知孟子對其贊許有加，因在孟子看來，“父子責(zé)善，賊恩之大者”［1］299；實質(zhì)上，孟子對“易子而教”的嘉許乃本于其“明人倫”的教育宗旨，如其曰：“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xué)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泵献诱J為，“明人倫”能令社會親善和睦，如其曰：“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1］255何謂“明人倫”呢？

《說文·人部》：“倫，輩也，從人侖聲。一曰道也?！保?］372則“人倫”即謂“人道”；又孟子曰：“仁也者，人也。”［1］367然則知孟子認為“人道”亦即“仁道”；又孟子主張“惻隱之心，仁之端也”［1］238，即認為仁發(fā)端于人心之純善本性（“惻隱之心”），焦循《孟子正義》按曰：“賈誼《新書·道術(shù)篇》云：‘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為忍。'不忍人之心即是惻隱之心?！保?］235《說文·心部》：“心，人心，土臧也。”［8］501即是說人心乃如土般質(zhì)樸自然之純善德性的涵藏之地；又曰：“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從心生聲?！倍斡癫米ⅲ骸啊墩撜Z》曰：‘性相近也。'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質(zhì)也。質(zhì)樸之謂性。'”［8］502“性”之從“心”，即明其乃心之純善美德。然則通俗地講，“惻隱之心”可謂即人性本有之同情心、憐憫心。故而從根本上講，孟子所倡“人倫”指涉人心固有之本真善性；然孟子亦洞明，人之純善本性易為社會惡勢所毀傷，如其曰：“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保?］325朱熹注《大學(xué)》“明明德”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xué)者當(dāng)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fù)其初也。”［1］3知“明德”謂人之純善本性，朱熹謂“明明德”為恢復(fù)光大人為各類欲利惡勢所暗昧毀傷之純善天性；然則孟子“明人倫”可謂與其同義，可詮為“彰顯光大人之本真善性”，其具體內(nèi)涵一如孟子言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保?］259

在一切仁德善行中，孟子首推對人倫親情的涵養(yǎng)，如其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保?］363在孟子看來，君子治世理民之施為順序為：親親，其次仁民，其次愛物。故而在教育領(lǐng)域，孟子將“明人倫”列為學(xué)校教育之核心要務(wù)；孟子甚至主張，為維護人倫親情，對制度化的仁義規(guī)章亦是可以靈活處置的，如當(dāng)別人指責(zé)他為其母置辦棺槨花費過度時，孟子反駁說：“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庇衷唬骸靶⒆又?，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保?］245-246如當(dāng)陳賈因周公“使管叔監(jiān)殷，管叔以殷畔也”而懷疑周公為圣人時，孟子批駁說：“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1］247又如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比f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保?］303可見，在孟子“明仁倫”的教育思想體系中，人倫親情實乃基石，一切的教化方略都應(yīng)利于人倫親情的鞏固；而于人倫大義中，孟子尤重對“主恩”之父子親情的維護，如《孟子·公孫丑下》載：景子曰：“內(nèi)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痹唬骸皭?！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1］242既以全君臣大義“齊人莫如我敬王”自居，又倡“父子有親，君臣有義”［1］250同為人倫大義，然則孟子當(dāng)主張維護父子親情亦如葆全君臣大義，故而當(dāng)公孫丑問他對“君子之不教子”的看法時，孟子馬上想到了古之“易子而教”并給予贊許，即其裨益于父子親情的涵養(yǎng)與鞏固，進而在根本上有利于社會親善歸正。

綜上可知，古之君子倡行“易子而教”，確有其事，固有其理，因契合孟子“明人倫”之教育宗旨，故孟子嘉賞之；然孟子對古之“易子而教”的稱許，是否表明其主張在其所處當(dāng)下實施此種教育方略呢？

（三）孟子反對古之“易子而教”行于當(dāng)下

細審文首征引之章節(jié)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公孫丑直問“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并未著重加以古今時間限制，則其問語可指涉古今兩種情態(tài)，故孟子答語中似于文尾著意加入“古者易子而教之”一句，似以明所答內(nèi)容涉古而絕今、古是而今非；事實上，不論是先于孟子之古時還是孟子所處之當(dāng)下，均有“易子而教”得以實施的背景因素存在，如孟子就言及其交往甚密的好友匡章“子父責(zé)善而不相遇也”［1］299，若孟子主張在當(dāng)下實施“易子而教”，面對公孫丑無古今時限的“君子之不教子”之問，似不應(yīng)僅言“古者易子而教之”而對當(dāng)下“易子而教”之況不置一詞，然則答語首句言之“勢不行也”，大義似謂古之“君子之不教子”或“易子而教”于當(dāng)下世勢之中不當(dāng)或無從施行；然漢代趙歧注云：“父親教子，其勢不行?！保?］205楊伯峻譯為君子不親自教育兒子是“由于情勢行不通”［9］179，史次耘亦釋作君子不親躬教子因“在形勢上是有所不能行的”［10］；可見，對于公孫丑所問“君子之不教子”的原因，三方家機械引注孟子言，其義不外為父親躬教子易互責(zé)善而傷父子情義；作為“君子之不教子”代償措施之“易子而教”的內(nèi)涵，三方家亦不加辨析而直譯《孟子》文，推崇古之“易子而教”，譽其可彌父子隔閡而全情親大義?？梢?，古今注家多混同古今而籠統(tǒng)認為：在孟子看來，君子親自教子根本是行不通的；換言之，無論古今，孟子都是力倡“易子而教”的，一如有學(xué)者就斷言孟子是贊同在其當(dāng)下實施“易子而教”的，如：“據(jù)孟子稱，‘古者易子而教之'。事實是否如此，且不管它?？磥砻献拥故琴澇蛇@種做法的。他還說出一番道理”［11］；又如：“作為教育大家的孟子卻效仿古人‘易子而教'”，“孟子正是看出了師生關(guān)系與親子關(guān)系的不同才會效仿古人而‘易子而教'的”［12］。前述已明，孟子對古之“易子而教”執(zhí)贊許態(tài)度，若如古今注者所言孟子亦主張于當(dāng)下實施“易子而教”，則顯與上述所析之孟子語勢語義相牴牾，故據(jù)孟子言語之脈勢義理，似亦可作如下解讀：孟子認為，“易子而教”宜古不宜今，鑒于當(dāng)下情勢，為父親教其子是有必要實施的。此般解讀是否有其理據(jù)呢？

孟子曾形象評述當(dāng)下君臣沆瀣一氣而逐利強戰(zhàn)之狀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夷転榫s與國，戰(zhàn)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zhàn)，是輔桀也?！保?］345-346司馬遷曾感喟：“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獘何以異哉！”［13］鑒此，孟子憂念當(dāng)世將陷于“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1］341之危局，足見在孟子看來，時下已無“易子而教”以全父子人倫親情之社會大環(huán)境，故孟子直言“勢不行也”。

孟子信仰人性本善，如其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保?］325其要義如孟子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保?］238孟子將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看成是人與生俱來的純善德性，把它們認定為仁、義、禮、智的發(fā)端，實質(zhì)上就是主張人類社會制度化的仁、義、禮、智是人之純善本性自然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孟子堅信，世人唯有踐行人倫道義，社會方可走上正軌，如其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保?］281孟子亦認識到人之純善本性易為各式欲利所蝕毀，如其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1］331故孟子認為世人最好的復(fù)善方略是“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1］374。孟子亦堅信：“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保?］369《說文·心部》：“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從心生聲?！保?］502《說文·口部》：“命，使也，從口令（聲）?！倍斡癫米ⅲ骸傲钫撸l(fā)號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保?］57又《說文·一部》：“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聲）。”段玉裁注：“顛者，人之頂也，以為凡高之稱。臣于君，子于父，妻于夫，民于食，皆曰天是也?！保?］1然則通俗地講，“性”乃人之天然純善本真使然，“命”則謂為高于（超過）自我（控制能力）之外的人或物所役使（干預(yù)）。據(jù)知，孟子言“仁之于父子也”云云，大義是說：仁、義、禮、智、天道于父子、君臣、賓主、賢者、圣人，皆為其主體之純真本性發(fā)展而成且自然存在于其主體之內(nèi)，雖時為外界因素滯礙破壞，然君子當(dāng)蔑視并戰(zhàn)勝不利命運因素的阻礙，善葆并光大己之仁德善性?？梢姡献蛹粗鲝垺叭手诟缸右病蹦恕懊?，有性焉”，并力倡“君子不謂命也”，然則在孟子心中“易子而教”于當(dāng)下就顯無必要了；君子于家庭教育方面要做的當(dāng)為寡欲養(yǎng)心以全人倫親情，而非盲目地“易子而教”，一如孟子言：“故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保?］331同時，孟子亦主張為人子者要主動肩負起葆全父子親情的責(zé)任，歇力維護父輩的尊嚴與權(quán)威，如《孟子·盡心下》中載：曾晳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孟子）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敝祆渥ⅲ骸霸右愿甘戎笟{之后，食必思親，故為忍食也?！保?］374然審孟子言，其借姓同而名獨故當(dāng)“諱名不諱姓”的人倫大道，詮喻曾子為何“食膾炙而不食羊棗”，即謂曾子實乃在踐行衛(wèi)父之獨尊的人倫綱常，故朱子注不確。孟子甚至力倡為全父子情義而不惜犧牲其他親情，如孟子曾評價“通國皆稱不孝焉”而自己卻“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的匡章云：“夫章子，子父責(zé)善而不相遇也?！蛘伦?，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yǎng)焉。其設(shè)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保?］299-300察孟子對匡章之恭敬禮遇，品孟子評匡章之語氣語義，其對章子為復(fù)全父子大義而“出妻屏子”之過激絕情之舉是持同情與嘉許之態(tài)的，然則孟子主張人子當(dāng)于家庭生活中主動作為以全父子情義之義甚明矣，亦可知孟子當(dāng)不會因章子“子父責(zé)善而不相遇也”（此乃孟子言之“易子而教”得以實施的必要條件），就妄言于當(dāng)世實施“易子而教”：一者，孟子堅信父子間是可以善存親情關(guān)系的：如當(dāng)?shù)茏酉糖鹈蓡栐唬骸罢Z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鬃釉唬骸谒箷r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1］305-306可見，孟子認為，只要子有“盛德”，父子親情就不會為權(quán)勢等外力破壞而得善葆；二者，孟子認為依順孝敬父母可令人子解憂安心，這無疑是有利于子女成長的，如孟子曰：“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保?］303綜上分析，足見孟子將建立和葆持人倫親情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歸植為父子的躬親善為，斷非簡率的“易子而教”之舉。

鑒于上述辨析，孟子當(dāng)認為“易子而教”不合時宜，然并不表明其不注重家庭教育，一如孟子曰：“中也養(yǎng)不中，才也養(yǎng)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1］291據(jù)知，孟子實主張父兄智賢以教子弟；否則，雖賢德而孟子嗤之以不賢不肖。驗之《孟子》文，孟子在論析古之“易子而教”后，繼言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保?］284明言“事親”、“守身”為人倫之“大”者，即強調(diào)為人子者于事親中涵養(yǎng)并固化純善德性之至要，然則孟子注重家庭德育之義明矣；孟子又舉曾子家事以明家庭教育之重要，其曰：“曾子養(yǎng)曾皙，必有酒肉。將撤，必請所與。問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養(yǎng)曾子，必有酒肉。將撤，不請所與。問有余，曰‘亡矣'。將以復(fù)進也，此所謂養(yǎng)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yǎng)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保?］285孟子于此呈現(xiàn)了曾子家中兩種不同家庭教育樣態(tài)：曾皙對子曾參德育引導(dǎo)有方，每食酒肉將撤之際，曾皙問是否食有留余時曾子必答曰“有”，并主動問其父剩余食物給予何人，足見平素曾皙于曾子事親中常以樂善好施美德教導(dǎo)之，“曾子則能承順父母之志，而不忍傷之也”［1］285（朱熹注），故對曾子而言，“則可謂養(yǎng)志也”；然曾子卻輕忽了對其子曾元的家庭德育，致其在事奉自己的過程中僅圖“養(yǎng)口體”而無從體察踐行高尚道德情操，故曾元奉養(yǎng)之舉低俗虛偽，既不問余食所與，更詐稱無余食以便再度以之奉養(yǎng)于親；故曾子雖善事親，然由于輕忽家庭德育，故孟子評其事親之舉曰“可也”而不言“至善”；《經(jīng)傳釋詞》：“可，猶‘所'也?！保?4］102“所者，指事之詞。”［14］210又云：“所，語助也。”［14］211則孟子“事親若曾子者，可也”之評大義為：曾子事親的情況，就是這樣子?。ㄉ频吗B(yǎng)其父而不善德化其子）。其惋惜喟嘆之情甚明，非如朱熹注曰：“故事親若曾子可謂至矣，而孟子止曰可也，豈以曾子之孝為有余哉？”［1］285據(jù)知，在棄仁逐利的當(dāng)下，孟子實主張通過子女的奉養(yǎng)實踐，潛移默化地對其進行道德引導(dǎo)，以期達到涵養(yǎng)壯大純善本性而和睦父子的目的，并最終令亂世步入正軌；如前所述，此正是孟子之社會拯救理路，然則孟子于當(dāng)下不主張“易子而教”而倡導(dǎo)“德育于親”就順理成章了，因孟子主張父母為子女根本，一如其云“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1］262，義為“況且天生萬物，只有一個根源，［就人來說，只有父母，所以儒家主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9］136，然則對子女言，遂道養(yǎng)親自為本分，如孟子言：“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保?］287即便父母有過，孟子亦認為不當(dāng)父（母）子情感疏遠，為子者可通過適當(dāng)?shù)那楦邪l(fā)泄以維系親情，更當(dāng)以包容心胸寬待雙親過失以鞏固孝道，如其曰：“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1］340而對父母言，一如前文引述，孟子主張子女教育固當(dāng)仁不讓。孟子又貴崇“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1］260之社會擔(dān)當(dāng)意識，加之孟子“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1］278的行事原則，然則于家庭教育方面孟子自當(dāng)主張君子擔(dān)當(dāng)親為，益家利國。

三　結(jié)論

古今注家解《孟子》“易子而教”時因輕忽“易子而教”的歷史性，對孟子對其的辨析態(tài)度不能結(jié)合時代背景及《孟》文實際深思慎察，從而妄斷孟子絕然贊同“易子而教”，所解疏于辯證而失于精準(zhǔn)。本于“明人倫”的教育宗旨，孟子贊賞古之“易子而教”的教育方式；基于“人性本善”的堅定信仰及拯亂濟世的擔(dān)當(dāng)意識，孟子理當(dāng)認為“易子而教”于當(dāng)下已不適宜，主張在家庭親情中對子女進行道德涵養(yǎng)，此根本上源于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278之救世主張。對“易子而教”的辯證態(tài)度，展現(xiàn)了孟子以人為本，樂觀擔(dān)當(dāng)，企望以人類本真善性作為社會進步支撐力量的濟世情懷。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趙歧，孫奭.孟子注疏［M］.廖名春，劉佑平，整理.錢遜，審定.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3］焦循.孟子正義［M］ .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4］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452.

［5］孔安國，孔穎達.尚書正義［M］.廖名春，陳明，整理.呂紹綱，審定.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79.

［6］劉寶楠.論語正義［M］.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4-5.

［7］何晏，邢昺.論語注疏［M］.朱漢民，整理.張豈之，審定.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8］許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9］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0］史次耘.孟子今注今譯：第三版［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8：196.

［11］陳桂生.也談“易子而教”——兼論家庭教育［J］.江西教育科研，2003（9）：6-6，16.

［12］吳義霞，何善亮.“易子而教”思想對師生關(guān)系的啟示［J］.上海教育科研，2011（7）：15-17.

［13］司馬遷.史記：簡體字本：第三冊［M］ .裴骃，集解.司馬貞，索引.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9：1839.

［14］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M］.長沙：岳麓書社，1984.

［責(zé)任編輯 賀良林］

Analysis on the Ancient and Today's Comments on the Proverb of Mencius: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WU Zhan-hong
（No.1 Middle School of Santai County of Sichuan Province，Santai，Sichuan 621100，China）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is the ancient traditional family education pattern，which is raised by Mencius，and is partially noted by ancient and modern scholar without combining with idealistic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Mencius. In fact，Mencius agrees with this way of education because it is conducive to maintaining human affection and it meets his educational purposes of enlightening feudal ethics. Meanwhile，in view of his faith of human being good by nature，his family education thought of conducting moral education for children in the family life，and the responsibility consciousness of saving the chaotic society，Mencius should disapprove of implementation of this way of education in the present moment. The dialectical attitude to this kind of education way of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reflects the saving feelings of Mencius: To save humanity with goodness in human nature as the main force.

Mencius； mutual change of children for teaching； human being good by nature； enlighten feudal ethics

I206

A

1008-9128（2016）05-0081-05

10.13963/j.cnki.hhuxb.2016.05.023

2015-11-04

吳戰(zhàn)洪（1975—），男，河南汝南人，中學(xué)一級教師，碩士，研究方向：先秦諸子思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