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納夫人的波希米亞傳奇（下）

加德納夫人自己設(shè)計了自己的芬威院。建筑的靈感來自1897年的威尼斯之旅。這座房子按照15世紀威尼斯宮殿式的風(fēng)格建造，不過她要讓這幢樓房的外墻沖內(nèi)，從而營造出一個到處是花朵、橄欖樹和噴泉的優(yōu)雅庭園。自然的光線從玻璃天井傾瀉下來，讓整個庭院沐浴在不斷變化的景象中。對伊莎貝拉來說，自然的光線比什么都重要。

在芬威院，她所追求的不僅僅是豐富的收藏，還有整座建筑那種令人賞心悅目的韻味。她要三層樓面的所有展廳都能看窗外的花園，甚至能感受到那里絢爛的芬芳。這座建筑磚石結(jié)構(gòu)，許多建筑材料如石柱、門道、陽臺一類，都是加德納夫婦從歐洲買來并融入到建筑中的。

為此加德納夫人頻繁前往芬威的工地視察，在那里規(guī)定每個建筑元素所在的位置。她親自拿著油漆桶爬上梯子，并不厭其煩地向工人解釋她想在庭院中創(chuàng)造出怎樣的氛圍。她毫不退讓地拒絕任何鋼架結(jié)構(gòu)，與建筑檢查員激烈地斡旋。最終事實證明了加德納夫人正確——符合文藝復(fù)興時期建筑規(guī)則的結(jié)構(gòu)才是最穩(wěn)定的。

在建設(shè)過程中，加德納夫人的計劃永遠在改變，而所有的改變都要重新繪制圖紙。她隨時隨地迸發(fā)出來的靈感，讓樓梯兩次建好又兩次被拆除。成箱從歐洲進口的建筑石料堆放在倉庫里，由加德納夫人本人決定它們被打開的順序。

盡管有諸多挫折以及各種復(fù)雜的環(huán)節(jié)，加德納夫人還是在1901年11月18日（很奇怪，竟然是中國的一個幸運日）搬進了芬威院，四樓是她的私人住所，她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世。

接下來她開始精心擺放她的藝術(shù)品，她的理念顯然和那些程式化的博物館不同。芬威院的展廳極具個人色彩，藝術(shù)品的位置完全依照她本人的審美安置，這或者也是她刻意追求的某種個性的方式。

于是藝術(shù)品陳列的秩序沒有規(guī)律可循，似乎既不曾融進編年史的概念，也沒有經(jīng)意營造的分門別類。展廳里除了墻上的繪畫，還有古董、雕刻、家具乃至蕾絲花邊一類，感覺上是把展區(qū)當作了自己的家來布置?？傊拥录{夫人想怎么擺布就怎么擺布，只要她自己看上去賞心悅目，只要她自己覺得那些藝術(shù)品適得其所。于是在這座充斥著世界頂級藏品的房子里，果然形成了一種由女人營造的隨意與親切，由藝術(shù)構(gòu)成的優(yōu)雅和高貴。以至于近百年過去，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加德納夫人所帶給你的那種溫暖的氣息。你仿佛能看到加德納夫人就坐在壁爐前，在燃燒的爐火前，在窗外的落日中，欣賞著她那些偉大的藝術(shù)品。

加德納夫人為每個展廳起了名字。這些名字聽上去既美麗又簡樸。譬如一樓的藍屋、黃屋、中國涼廊，二樓的荷蘭廳、小沙龍、短畫廊，三樓的哥特廳、長畫廊……

二樓的掛毯廳是整座建筑中最大的房子。這里除了展示高懸的十幅巨大壁毯，也是加德納夫人定期舉辦音樂會的地方。夫人除了執(zhí)著于收藏藝術(shù)品，還一直致力于對音樂的資助。尤其當她擁有了芬威院后，就更是經(jīng)常在家中舉辦春季和秋季的定期音樂會了。這間掛毯大廳由木頭建造，高挑的木梁支撐的天花板不僅展現(xiàn)了優(yōu)美的景觀，也為樂隊演奏提供了極好的音響效果。地面是伸展的意大利馬賽克石，壁爐前小小的舞臺至今保留著。沒有演出的時候那些座椅便靜靜堆放在大廳的角落里，等待著日落時分那詩一般飛揚的旋律。

芬威院進門處的長廊里有一幅很大的油畫，那是美國畫家薩金特的杰作。不知道這幅畫是否專為芬威院的音樂會而作，但總之是一幅很美也很扣人心弦的畫作。畫面中一位黑衣白裙的女人在舞蹈，很靈動的形象，背對著我們，手臂向前伸展，有點驕橫地指著身后的什么地方，但我們看不到她的臉。女人的背后是彈奏樂器的那些迷茫的男人?；璋档谋尘爸校ㄓ形枧砩习唏g的紅色跳蕩出來，讓人不禁心中一動。這是我喜歡的一幅薩金特的作品，因為他畫出了旋律和熱情。

然后到了1903年1月1日的晚上，這個對加德納夫人來說歷史性的時刻。在經(jīng)歷了整整三年的建筑和裝飾后，客人們被邀請來芬威參加一個私人音樂會。50位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音樂家，在掛滿了壁毯的哥特屋演奏巴赫、莫扎特和舒曼的作品（她終于做到了像倫敦畫廊那樣將各種藝術(shù)融為一體）。演出的最后，那扇能看到庭院美景的鏡門被緩緩打開，日式的燈籠照亮整個房屋，被蠟燭點燃的畫廊在客人面前展開……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嘆不已，然后是興奮激動，贊不絕口。他們在夢幻般的景色面前仿佛變成了孩子。然后，這美的極致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得寧靜而溫順，仿佛他們看到的是福音般的奇跡……

是的，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而伊莎貝拉·加德納是這一奇跡的唯一締造者。

1911年在加德納夫人的生日酒會上，哈佛大學(xué)的藝術(shù)教授登曼·羅斯代表所有客人寫道：“你對美術(shù)界中的任何人都認真地感興趣，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接受了你慷慨的捐贈。我們見到了你對舞蹈和音樂、戲劇和文學(xué)的忠誠。而對雕塑和繪畫的熱愛，你通過眾所周知的對杰作的收藏向我們展示。你建立了一座如此美麗的房子，你自己作為建筑師，并且用珍寶填滿了它。你，不僅熱愛藝術(shù)，收藏藝術(shù)，更是一位藝術(shù)家?！?/p>

加德納博物館于1903年2月向公眾開放。它履行了加德納夫人“以藝術(shù)教育為目的，對公眾服務(wù)為宗旨”的使命。這是她16歲參觀波爾迪·佩佐利博物館時就萌生的信念，也是她從年輕時就開始的夢想。直到她終于建造了這座令她無比驕傲的芬威院，并做到了將這里的一切永久地送給那些熱愛藝術(shù)的人。

而在這些熱愛藝術(shù)的人們中，那些叫做伊莎貝拉的女人將更幸運。因為加德納夫人留下遺囑，凡是名為伊莎貝拉的，都可以免費參觀這座博物館。不單單因為夫人叫伊莎貝拉，還因為這名字是從成功的祖母那里繼承來的。所以她要給所有的伊莎貝拉無償享受藝術(shù)的機會，芬威院的大門將永遠向她們敞開。

不久后，波士頓的藝術(shù)博物館追隨加德納夫人的腳步，也從市中心的科普利廣場遷到了芬威院對面。博物館的古典主義大樓于1909年落成并對公眾開放，而加德納夫人的私人博物館已經(jīng)向公眾開放整整六年了。而那時伊莎貝拉·加德納個人收藏的歐洲藝術(shù)品，甚至比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的還要杰出。

或許就因為加德納夫人私人收藏的藝術(shù)品眾多，充塞于此的藝術(shù)品才顯得過于擁擠。于是有某種目不暇接的感覺，甚至些微的審美疲勞。瀏覽中你若稍不留意，很可能就會錯過那些稀世珍寶。譬如樓梯的轉(zhuǎn)彎處，長長的走廊上，你會毫不經(jīng)意地就將那些來歷顯赫的藝術(shù)品當作普通的裝飾物，進而忽略了芬威院主人對那些精美細節(jié)的良苦用心。

然而不幸的是，1990年的某天，這個距今天并不久遠的日子，加德納博物館的十三幅名畫，竟一夜之間被竊賊盜走。其中最著名的是倫勃朗的那幅《加里利海風(fēng)暴》的風(fēng)景畫。那是一幅很大的畫作，據(jù)說保守的估價就值2億美元。自失竊之日起人們就開始奮力搜尋，只是20年過后依舊杳無音訊。至今沒有人知道這些畫藏在了哪兒，更不知被何等汪洋大盜收入囊中，其間不曾有任何人對這些名畫進行交易，甚至沒有關(guān)于這些藏品的蛛絲馬跡。甚至神勇的FBI也無能為力，沒有人知道這些珍寶要失蹤到什么時候。倒是好萊塢一部電影抓住了這個由頭，千回百轉(zhuǎn)地講述了一個名畫失而復(fù)得的故事。但是沒有人真正知道這些畫是怎么丟失的，盡管可以天馬行空，任意想象，但最終還是沒有誰能接近那個驚人的真相。

如今墻壁上依舊保留著那些名畫的畫框，只是畫框是空的，沒有復(fù)制品。這或者也是為了履行加德納夫人的遺囑，任何藝術(shù)品必須擺放在它原先的位置上，不得擅自挪動。所以即或名畫被偷走，也只能以畫框的方式留在那里了，以提示人們那亡失的缺憾。

照片中的加德納夫人并不美，但卻很優(yōu)雅。那種看得出來的富有孕育了這個女人，讓她在那個年代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藝術(shù)中。加德納夫人不僅收藏那些不朽名作，并且將自己的肖像也融進了她的藏品中。她的畫像就懸掛于那些大師的作品中，甚至比那些大師的繪畫更醒目。

安德斯·佐恩的杰作陳列于二樓的短畫廊中。這幅伊莎貝拉的肖像創(chuàng)作于威尼斯。不知道那是夫人哪一次前往威尼斯，但無論哪一次，威尼斯都給她帶來了無盡的歡愉。油畫中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伸展雙臂，在濃重的有著些微光亮的背景中，凸現(xiàn)出她那有點不知所措的茫然。畫中的加德納夫人明媚而豐滿，或許那時候她還不曾明確自己作為收藏家的雄心壯志。她只是不斷在異國他鄉(xiāng)享受著人類文明的成果，似乎也渴望將自己的身影留存于藝術(shù)的長河中。

穿黑色連衣裙的那幅肖像畫很大，加德納夫人端莊地站在畫面中。黑色的衣裙跳蕩在背后溫暖的棕黃色中，而夫人的神態(tài)是平靜而又有某種向往的。金色畫框包裹了這個優(yōu)雅而閑適的女人，只是在這張平和的臉上，竟一點也看不出她決意收藏世界財富的咄咄野心。這幅肖像被擺放在三樓哥特式房間的墻角處，這里還陳列著喬托和馬提尼的圣母像。

不知道這幅肖像創(chuàng)作于哪個年代，它只是留下了加德納夫人中年時的豐腴影像。那種身形和姿態(tài)的閑適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中國唐代的仕女圖，女人們衣食無憂的近乎于奢侈的妖嬈。也許畫像中女人的神態(tài)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幅畫是美國早期著名畫家約翰·辛格·薩金特的杰作。也許在世界美術(shù)的長廊中薩金特只是區(qū)區(qū)小輩，但在美國，這位畫家卻可謂大名鼎鼎，而他為波士頓留下的遺跡更是俯拾皆是。那個年代，波士頓幾乎所有重要的建筑中都有薩金特的繪畫。無論是1876年落成的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還是1895年建成的波士頓公共圖書館，你都能看到薩金特恢宏的壁畫高懸穹頂。

在某種意義上，也許出生于1856年的薩金特并不是美國人，他是父母旅居意大利時出生的。他14歲就被送進了佛羅倫薩的美術(shù)學(xué)院。四年后他們又舉家前往巴黎，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薩金特的繪畫事業(yè)。在巴黎考入以肖像畫著稱的卡洛萊斯·丟朗畫室，從此在藝術(shù)之都潛心學(xué)藝。

加德納夫人第一次見到薩金特是在1886年。那一年加德納一家再度赴歐洲旅行。在倫敦，他們的老朋友亨利·詹姆斯將伊莎貝拉介紹給年輕的美國畫家薩金特，那時候薩金特正住在畫家惠斯勒原先使用的畫室中。這次會面開始了伊莎貝拉和薩金特之間深厚的友誼，以及藝術(shù)家與客戶之間親密的關(guān)系——加德納夫人日后擁有了六十多幅薩金特的作品?；氐讲ㄊ款D后，薩金特時常拜訪加德納夫人，并為她畫了三幅傳至今日的肖像畫，而黑色長裙的這幅就是其中之一。

后來薩金特回到美國，繼續(xù)潛心創(chuàng)作他的肖像畫。他的社會肖像畫為美國繪畫開拓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也就此留下了那個時代美國的眾生相。有人說，薩金特讓畫中的人物看起來很富有，不過只有當他們看到畫中的自己時，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富有。然而這種富有并沒有憑借奢華的物品來表現(xiàn)，你只要看看站在金黃色背景下的這個黑衣女人。是的，這是唯有富有的女人才會有的安逸與平和，也是唯有伊莎貝拉·加德納這樣的女人才可能有的典雅和雍容。

薩金特為加德納夫人畫的最后一幅肖像，是她臨終前不久的那幅水彩畫。這也是最讓人感動的一幅畫。在黑色的絢麗之后，夫人又回到了那種簡單而質(zhì)樸的白色中。這幅畫完成于1922年，夫人兩年后就謝世了。這個璀璨一生的女人在最后的畫中可謂風(fēng)燭殘年，但卻依舊在透明而飄逸的白色中飛揚著。盡管她已經(jīng)82歲，被病痛折磨，卻仍然保持了淡定從容，恍若長風(fēng)依舊。她周身陷落于粗質(zhì)的白色衣裙中，甚至用白布包住了她的頭。她靠在大床上的姿態(tài)說明了她已力不可支，卻依然堅守著那無形的剛毅。整個畫面一片凄然，唯有枕頭上的花紋支撐著那片白色的蕭索。畫中的女人有點無奈地望著前方，應(yīng)當也就是望著老友薩金特的方向。不知道那目光的交流中有著怎樣的慘淡與感傷，看得出那種死之將至的悲涼已然灌滿了夫人身心。在薩金特畫這幅水彩畫的三年之前，夫人就已經(jīng)罹患中風(fēng)，半身癱瘓。于是這幅畫的名字也很憂傷：《加德納夫人在白色中》。

伴隨著歲月流轉(zhuǎn)，心事更迭，薩金特的畫風(fēng)也變得樸素而簡潔。他的晚年之作大多寥寥數(shù)筆，就將這個死亡邊上的女人傳神地表現(xiàn)了出來，甚至比他年輕時的作品更有穿透力。

這時的薩金特也已然秋風(fēng)落葉，盡管他比加德納夫人足足年少了16歲。他們將相互之間的友情堅守了將近40年，特別是當他們年華老去的時候，依舊惺惺相惜。但夫人謝世之后不到一年，薩金特便也追隨老友乘鶴而去。或者這也是某種友誼的象征。當一個去了，另一個，似乎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1924年伊莎貝拉·加德納平靜地離開，與丈夫和兒子一起葬在劍橋的奧本山公墓。在彌留之際她仍舊不忘她的芬威院，那一年她的侄女在寫給貝倫森的信中說：“芬威院似乎很奇怪也很孤獨。她的侍者告訴我，幾天前他時常覺得她在呼喚他。她的工作人員覺得她一定是希望他們能像她活著時那樣，盡心地照看這個地方。這地方一定要像最初設(shè)想到最終實現(xiàn)時那樣活在人們的心中，提醒子孫后代藝術(shù)的美麗。”

一些人認為這個女人很詭異，但只有真正了解了她，你才會知道她是怎樣地了不起。是她在J.P.摩根、亨利·克萊·弗里克以及亨利·E·亨廷頓、威廉·倫道夫·赫斯特等著名收藏家之前，率先在美國建立了這種在個人富麗堂皇的家中陳設(shè)偉大藝術(shù)品的先河。

是的，這就是這個女人的傳奇，一如當年那位波士頓記者所言：她在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國家都那么與眾不同。她不模仿任何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富有新意，都是獨創(chuàng)的……

今天，加德納夫人盡管已經(jīng)遠離了芬威院，但她靈魂的旗幟，將永遠在熱愛藝術(shù)的人們心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