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民本思想探析

鄒心平

（江西財經(jīng)大學生態(tài)文明與現(xiàn)代中國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13）

辜鴻銘民本思想探析

鄒心平

（江西財經(jīng)大學生態(tài)文明與現(xiàn)代中國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13）

晚清舉國急于快速頒行新政以挽救民族危亡、而對日益惡化的民生狀況有所忽視之時，辜鴻銘與眾不同地發(fā)出了關(guān)懷民生疾苦的聲音，展示了豐富的民本思想：新政改革應(yīng)以不擾民為前提，保民生重于行新政，“修邦交”優(yōu)于“講武備”，有限的財力應(yīng)主要用于經(jīng)濟建設(shè)，以改善民生，防止內(nèi)亂。

辜鴻銘；民本思想；新政；改革

當辜鴻銘在慈禧壽宴上質(zhì)疑舉世皆唱“愛國歌”、獨無“愛民歌”，并且驚世駭俗地當眾即興吟出“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1]時，其關(guān)注民生疾苦的民本思想躍然紙上。他的同僚趙鳳昌曾說，辜鴻銘最體念民艱，殊近社會主義者。但當下對這位學貫東西、以狂怪和保守著稱的歷史人物的研究，多集中于他的怪誕、保守以及對西方文明的批判、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譯介等方面，對其深厚的民本思想則極少涉及。就筆者所見，僅高令印、高秀華（2007）在談及辜鴻銘的“道”，于慧穎（2013）在論述近代愛國人士對中共民生思想的影響時提到了辜鴻銘的民本思想，但都不是文中的重點，因而沒有展開論述。故而本文對辜鴻銘的民本思想試作淺析，以拋磚引玉。

晚清遭遇多次外族入侵，并且多次戰(zhàn)敗，因而背負了沉重的戰(zhàn)爭賠款，清廷財政日形困窘，入不敷出，而為了挽救民族危亡，又不得不進行一系列包括練兵、興辦學堂、設(shè)立警局、地方自治等在內(nèi)的新政改革，這些改革的落實都是需要錢去支撐的，因而清政府的財政負擔進一步加重。為了應(yīng)付巨額的財政支出，清廷只能在賦稅雜捐上想辦法，通過增加苛捐雜稅提高政府財政收入。僅1900年到1911年，清政府的財政收入就增加了3倍多，這其實就意味著老百姓的賦稅雜捐負擔大幅增加。梁啟超估算當時的賦稅負擔應(yīng)是清廷財政收入的三、四倍。清末在捐稅上已到了無物不捐的情形，如當時媒體報道河南的情況：“有抽之于花戶者如串票捐、契稅捐、契尾捐、房捐、畝捐、隨量捐之類是也。有抽之于坐賈者如斗捐、商捐、鋪捐、油捐、火柴捐、煤油捐、量坊捐、變蛋捐之類是也。又如棗捐、瓜捐、柿餅捐、柳條捐、柿花、芝麻、花生等捐則就出產(chǎn)之物而抽收。如戲捐、廟捐、巡警捐、冊書捐等則因特定之事而抽收。”[2]苛斂之下，百姓的生存狀況惡化。

但由于當時民族危亡深重，人們急切地希望通過洋務(wù)、新政改革來富國強兵，挽救危亡，因而對民生狀況有所忽視，并且普遍樂觀地認為大力度的、激進的改革能達到挽狂瀾于即倒的效果，全社會因此充斥著急功近利的浮躁、冒進情緒，使本已疲困的民生狀況進一步惡化。因此，兩廣總督張人駿在給兒子的信中說：“近日改革政治日新月異，不察民情、不體國勢、不計財力之盈絀……一事未成，一事又出……民力已竭，而不知人心已去……從前督撫以能安民為第一義，今之督撫以能擾民為第一義?！盵3]作為清廷高官，張人駿此番言論無疑是道出了實情與自己的心聲，但他只是私下里說說，正式、公開的表態(tài)仍是附和多數(shù)意見，而素以直言敢說、又熟知西方文明優(yōu)劣的辜鴻銘則在給清廷的正式條陳中發(fā)出了與眾不同的聲音。在《外務(wù)部員外郞辜鴻銘陳言內(nèi)政宜申成憲外事宜定規(guī)制并請降諭不準輕改舊章創(chuàng)行新政呈》中，辜鴻銘表達了對民生的強烈關(guān)注。

首先，對盲目遵從西法，置民苦民怨于不顧，甚至借改革之機沽名網(wǎng)利的風氣進行了批判。他認為自甲午庚子以來，士大夫急于為國雪恥而傾向操切，遂致朝廷也以籌餉練兵為急務(wù)，又“不知西洋亂政所由來，徒慕其奢靡，遂致朝野皆倡言西法，興新政，一國若狂……各省督撫多有借西法新政名目，以任其意之所欲為，而置民苦民怨于不問也。”[4]其次，他指出，快速、密集、頻繁推出的新政改革措施，不僅變成了求名不求實、徒鶩虛名的面子工程，而且對民生構(gòu)成了威脅，嚴重影響了百姓生活?！俺乱涣?，曰為爾開學堂，暮下一令，曰為爾興學堂，彼民者未見絲發(fā)加益于吾事，而徒見符檄之驚怛，征斂之無已。房捐、米捐、酒捐、糖捐日加月增，而民已無聊生矣?！盵4]這種情形就是御史胡思敬所描述的，名器之濫，征斂之苛，古所未有；窮民轉(zhuǎn)死溝壑，而官吏恣為淫侈，國家已到了潰亂的邊緣。

鑒于上述情形,辜鴻銘認為新政改革應(yīng)分清輕重緩急。他從民心向背、民惟邦本、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民本思想出發(fā)，認為在民生凋敝之時，首要的是與民休養(yǎng)，改善民生，可緩的則是擾民的新政。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他認為新政太繁，苛斂無度，傷民過重，必致民變生亂,當時不斷發(fā)生的民變已為此作了證明。他還指出，作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民眾既非新政、新法的倡導者，也非呼吁者，“今日民實不欲新法、新政，亦并無須新法、新政”，而那些有話語權(quán)的人所喊出的新政，并未使民眾從中得益，反而受害，因而這種新政就不是老百姓所要的，“徒好大喜功之督撫，遇事攬權(quán)之劣紳，欲借此徼名利耳?！盵4]既然新政非民眾所欲，且容易成為官僚劣紳撈取名利的淵藪，新政就應(yīng)以不擾民為前提，凡是侵害民眾利益的就應(yīng)暫停不做，等到以后政府財力充沛時再作打算。這就是他說的：“凡百設(shè)施當以與民無擾為主，務(wù)去其害人者而已?！盵5]循此觀點，他對當時朝野十分重視的練兵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強化國防建設(shè)的目的是為了防外患，而防外患有“修邦交與講武備”兩途徑，“講武備”即練兵、加強國防建設(shè)。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清廷于此著力甚大，投入大量財力物力的洋務(wù)運動，發(fā)展的主要就是國防建設(shè)，安慶軍械所、江南制造局、福建馬尾船政局、天津機器制造局，以及練軍、北洋師等的興建，無一不是指向軍事建設(shè)，但中法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及庚子事變中的敗北，證明這種“講武備”的防外患，不足為恃，因而就要轉(zhuǎn)思路，更多地致力于“修邦交”。而“修邦交”，以前對外情了解不深、人才匱乏以及重視不夠等原因，做得很不到位；當時許多的戰(zhàn)禍，都可歸因于外交上的欠缺，比如庚子事變，“亦多因中外情太隔膜，以致彼此猜忌積嫌，久而不能通，遂如兩電相激，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誠有如當時諭旨所云彼此辦理不善也?！盵6]在《〈尊王篇〉釋疑解禍論》中也說，自各國使者進駐北京以來，清廷中的高官極少與之來往，相互隔膜，缺乏溝通，因而釀成禍變[7]。因此，要及時補上“修邦交”的短板，加深中外的交流與相互了解，尤其在民生凋敝、國家財力嚴重匱乏之時，就更應(yīng)著力于“修邦交”，改變以往對軍事建設(shè)的過度執(zhí)著，更多地著力于民生的改善，將有限的財力由用于軍事轉(zhuǎn)到可以改善民生的經(jīng)濟建設(shè)上，否則，可能外患未去，而內(nèi)亂已發(fā)?！敖袢张c其積兵力以防外患，而外患未去，內(nèi)患已可虞，不如節(jié)兵費以裕民生，以治內(nèi)政，以修邦交，而外患要無不可以銷也。國固不可以忘戎，惟今日國家于戎政當以作士教禮為先，而不可以練兵集師為重?！盵8]否則，“若不體量民力，一意汲汲于籌餉練兵，慕奇功，求速效……恐此非不足以御外患，而且必重傷民生，適以致內(nèi)亂耳。”[8]

但辜鴻銘重視民生，主張新政以不擾民前提，并不是完全反對新政改革。事實上，他一直致力于中西文化的融合、取長補短，十分強調(diào)學習西法進行改革，在《〈尊王篇〉釋疑解禍論》中對甲午以來有益于國計民生的洋務(wù)新政給予了高度贊揚，“中國自甲午一役，人人皆奮發(fā)有為……凡西法之有益于國計民生者，莫不欲次第仿行”，[9]并認為推行這種新法的人與謬襲西人唾余的浮躁好事之輩不同，是明于治理、關(guān)心民瘼的國之棟材。在新政改革與民生的關(guān)系上，他也不是機械地、片面地強調(diào)保護民生而將兩者絕然對立，他也認為有時為了民生的長遠利益，可以對眼前利益做些犧牲。比如他認為當時最危險的是“思亂之民”，而民之思亂，原因有二：“一曰餓，一曰怨”，“餓”（指民生狀況變差）的問題短時難以解決，但只要各級官吏認認真真辦理確實有益于國計民生的新政，講求實效，不中飽私囊，不搞花架子面子工程，“事事以保民為心”，民眾定能理解朝廷的苦心，并能正確對待，做出犧牲，所謂“雖饑餓以死，民又何怨？”，也即孟子所說的“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人者”。但問題就在于各級官吏不能以“保民之心”去辦理新政，而是以保祿位、中飽自肥、魚肉百姓之心去行新政，因而使百姓生“怨”，進而思亂，激起民變。這就是他說的，“民之怨者，非新政使之也。民非怨新政，怨辦新政之袞袞諸公將題目認錯耳。”[10]所謂的“袞袞諸公將題目認錯是指將本來保民的新政，被異化為保袞袞諸公的祿位，以及損公肥私、損民肥己。

不難看出，這里有辜鴻銘一貫堅持的良民之治的思想。他所謂的良民，就是明了且力行儒家“義”、“利”之辯，有著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有“良民宗教”情懷的民眾，而這樣的人他認為存在于很早以前的中國，到清末時正逐漸消失。因而，在新政與民生的關(guān)系中，他更多的還是側(cè)重于對新政擾民的批判。

總之，辜鴻銘在舉國對新政躁進若狂、忽視民生之時，以民本思想作資源，發(fā)出了與眾不同聲音：第一，對擾民的新政進行批判，提出新政改革應(yīng)以不擾民為前提。第二，在民生凋弊之時，保民重于新政改革。第三，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一直過于重視的“講武備”之策，并不能達到防外患的目的，反成亂源，因而要轉(zhuǎn)變思路，注重以往忽視的“修邦交”之策，尤其在民生凋敝之時，更要通過“修邦交”取得和平環(huán)境，以減少軍費投入，將財力更多投入經(jīng)濟建設(shè)，改善民生，避免內(nèi)亂。第五，為了民眾的長遠利益也可適當犧牲短期的眼前利益，只要出以公心，民眾也能理解并做出犧牲。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管理思想通史”，項目編號13&ZD081）

[1]辜鴻銘.張文襄幕府紀實·愛國歌[C].//黃興濤等譯.辜鴻銘文集（上），?？冢汉Ｄ铣霭嫔纾?996.428.

[2]張霞,鄒進文.鄉(xiāng)鎮(zhèn)財政的早期近代化:立足于清末的考察[J].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9，（4）：35-44.

[3]張守中編.張人駿家書日記[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3.121.

[4][5][6][8]辜鴻銘.外務(wù)部員外郞辜鴻銘陳言內(nèi)政宜申成憲外事宜定規(guī)制并請降諭不準輕改舊章創(chuàng)行新政呈[C].//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北京：中華書局, 1979.309，310，311，312.

[7][9]辜鴻銘.《尊王篇》釋疑解禍論[C].//黃興濤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辜鴻銘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354，354.

[10]辜鴻銘.張文襄幕府紀聞·不問民[C].//黃興濤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辜鴻銘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