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質(zhì)疑一則
——赤壁之戰(zhàn)前劉備退守地點考論

常浩

（山西大學(xué)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山西太原030006）

《三國志》質(zhì)疑一則
——赤壁之戰(zhàn)前劉備退守地點考論

常浩

（山西大學(xué)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山西太原030006）

《三國志》文筆簡潔、考據(jù)審慎的治史態(tài)度，為后人稱道。但是，由于其行文過于簡略之故，也造成了部分史實含混不清，記載存疑等情況。關(guān)于赤壁之戰(zhàn)前劉備的退守地點，《志》的記載是夏口，而裴松之所引《江表傳》的記載則是樊口。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通過從夏口與樊口的地理位置、兩者對于曹操南征的戰(zhàn)略意義、曹操南征真實目的的進行分析，可以看出，劉備的退守地點很可能并非江夏的夏口，而是鄂縣的樊口。

《三國志》；劉備；赤壁之戰(zhàn)；夏口；樊口

赤壁之戰(zhàn)是三國時期的一場重要戰(zhàn)役，曹操南征的失利致使天下局勢遂趨于三分。然而《三國志》（以下簡稱《志》）關(guān)于此次戰(zhàn)役的記載卻著墨不多，且存在些許疑點，其中之一便是劉備自新野敗于曹操之后的去向。陳壽的說法是劉備退守于江夏郡的夏口，而裴松之所引虞溥的《江表傳》說法卻是劉備退守鄂縣樊口，普遍的觀點是以《志》為是，原因是《江表傳》旳記述多有錯漏，且多美吳人之辭，不足為據(jù)。然而筆者卻認為在此事旳記述上，《志》存在更多矛盾。

首先看夏口說。關(guān)于劉備退守夏口的記載，《志》共有八處：

九月，公到新野，琮遂降，備走夏口。［1］30

太祖軍到襄陽，琮舉州降，備走奔夏口。［1］214

遇表長子江夏太守琦眾萬余人，與俱到夏口。［1］878

先主至于夏口。［1］915

適與羽船相值……共至夏口。［1］940

備進駐夏口，使諸葛亮詣權(quán)。［1］1117

備遂到夏口，遣亮使權(quán)，肅亦反命。［1］1269

與魯肅遇于當陽，遂共圖計，因進住夏口，遣諸葛亮詣權(quán)。［1］1262

如此看來，劉備退守夏口的說法似乎不可置疑。但仔細分析后，并不盡然。首先從夏口的地理位置著手?！端?jīng)注》云：

夏水本江之別出，自江陵縣東南，又東過華容縣南，又東至江夏云杜縣入于沔，謂之暑口。自暑口下沔水，通兼夏名，而南至魯山下，會于江，謂之夏。［2］754

《讀史方輿紀要》云：

漢水始欲出大江，為夏口，又為沔口。夏口實在江北。［3］3511

因此位于江北的夏口與江陵相距不遠，之間又并無江水阻隔,具備發(fā)起陸戰(zhàn)的條件。換言之，劉琮既然舉眾投降，曹操已得荊州，又“得其水軍，船步兵數(shù)十萬”［1］1261，且陳壽反復(fù)指出曹操南征之目的主要在劉備，則其完全可以用精銳陸軍乘勝追擊位于江北的劉備，而并非費時訓(xùn)練水軍，等待劉備整頓兵馬。此時劉備立足未穩(wěn)，兵匱將乏，幾乎一戰(zhàn)可擒。而《吳書·周瑜傳》云：“其年九月，曹公入荊州，劉琮舉眾降?！保?］1261《魏書·武帝紀》云：“十二月,孫權(quán)為備攻合肥。公自江陵征備?！保?］30由此可知，曹操入自九月駐荊州到十二月征劉備，期間并沒有攻打劉備的舉動。此固然可解釋為曹操初入荊州，需安定軍心民心，而非急于拿下劉備。還有觀點認為曹操拿下荊州之后志得意滿，進兵稍緩，那么曹操此前已得荊州，卻“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當陽之長阪，先主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云等數(shù)十騎走?！保?］878就顯得不太合理。況且諸葛亮言于劉備：“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保?］915又說明戰(zhàn)事緊迫，大軍壓境，可見曹操確有速戰(zhàn)剿滅劉備之意。再者，江夏及其轄下夏口的戰(zhàn)略地位，曹操不會不知曉。夏口為荊、揚二州戰(zhàn)略要地，既是江漢平原順流東出的大門，又是東南揚州溯江西攻必奪之要塞。司馬懿提及滅吳之策時曾說：“若為陸軍以向皖城，引權(quán)東下，為水戰(zhàn)軍向夏口，乘其虛而擊之，此神兵從天而墜，破之必矣。”［4］6熟于用兵的曹操將其視若無物，坐觀近在咫尺的劉備三月有余聯(lián)絡(luò)東吳，實在難以想象。且赤壁位于江南，意在劉備的曹操直奔柴桑而舍劉備所在的夏口不顧，可謂南轅北轍。另一方面，如果說陳壽關(guān)于曹操南征目的的說法有誤，即曹操主要是掃平東吳而非征劉備，雖可解釋“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作玄武池以肄舟師”［1］30以及在荊州大練水軍的意圖，但寧愿放單獨棄擊敗劉備的最佳時期而等待孫劉結(jié)成聯(lián)盟，實為不明。因此，可以猜測，劉備當時退守之地很可能不在江北夏口，曹操并不具備一鼓作氣將其擊敗的條件，征討劉備有訓(xùn)練水軍的必要。

其次再分析裴松之引注的《江表傳》的樊口說?！督韨鳌吩唬骸皞浯笙?，進住鄂縣，即遣諸葛亮隨肅詣孫權(quán)，結(jié)同盟誓。”又曰：“備從魯肅計，進住鄂縣之樊口?！保?］879習(xí)鑿齒撰《襄陽耆舊記》更言明劉琦的去向：“琦遂奔于江南?！保?］74《志》認為退守之地是江夏之夏口，而《江表傳》卻認為是鄂縣之樊口。關(guān)于鄂縣樊口的地理位置，《讀史方輿紀要》云：“樊港在樊山西南麓。寒溪之水，注為樊溪，亦曰袁溪，北注大江，謂之樊口?！保?］3529樊口位于長江以南，在今湖北鄂城附近。孫權(quán)在征黃祖的過程中，逐漸將江夏郡位于江南的區(qū)域納入自身范圍，此時的樊口屬于孫權(quán)轄區(qū)。此一說相當于否定了“公自江陵征備”的說法，因為劉備如果退守樊口，相當于毫無領(lǐng)地，投靠東吳，因此曹操只能是征吳，而非征備?！秴菚斆C傳》云：“羽曰：‘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間，寢不脫介，戮力破魏，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1］1272所謂“無一塊壤”，即說明劉備當時已是無立足之地，這與劉備退守夏口之說存在矛盾。江夏為公子劉琦所有，劉備以弟承劉表之業(yè)，無疑應(yīng)是江夏的實際控制者，赤壁之戰(zhàn)后，大本營位于夏口的劉備不應(yīng)“無一塊壤”，也就是說，劉備退守的地點很可能不是夏口。又夏口位于江北，而樊口位于江南，與江陵有一江之隔，劉備如果退守于此，則曹操要想過江，必須大練水軍，既為滅備，也為伐吳，費時三月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關(guān)于曹操此次用兵的目的，普遍的觀點是吞并江南，而陳壽卻堅稱是征劉備，夏口說似乎就是為佐證這一觀點。但另一方面，《志》在自身的記載中亦出現(xiàn)矛盾?！段簳の涞奂o》云：“十二月，……公自江陵征備?！庇衷疲骸肮脸啾?，與備戰(zhàn)，不利?！保?］31陳壽《進<諸葛亮集>表》亦云：“權(quán)既宿服仰備，又睹亮奇雅，甚敬重之，即遣兵三萬人以助備。備得用與武帝交戰(zhàn)，大破其軍，乘勝克捷，江南悉平?！焙翢o疑問，這些記載說明赤壁之戰(zhàn)的主角是曹操和劉備?！哆M<諸葛亮集>表》更直言孫權(quán)為劉備折服，欣然助備。然而《魏書·程昱傳》卻有另一種說法：“昱料之曰：‘孫權(quán)新在位，未為海內(nèi)所憚。曹公無敵於天下，初舉荊州，威震江表，權(quán)雖有謀，不能獨當也。劉備有英名……權(quán)必資之以御我。難解勢分，備資以成，又不可得而殺也?！保?］428-429何謂“權(quán)必資之以御我”，如果說劉備為赤壁之戰(zhàn)孫劉一方的統(tǒng)帥，那么當作“備資權(quán)”，而非“權(quán)資備”，此處有東吳為赤壁之戰(zhàn)主力之意，而劉備退守樊口，依附孫權(quán)更符合這一情況。

其三，《魏書·程昱傳》云：“太祖征荊州，劉備奔吳?！保?］428此一說亦存在問題。既然劉備退守之地為夏口而非樊口，則不應(yīng)有奔吳一說。因為夏口乃劉琦所在之處，而并非孫權(quán)治下，但如果劉備退守之處為鄂縣樊口，這一說法便成立了。且《魏書·武帝紀》云：“太祖軍到襄陽，琮舉州降?！保?］30而《吳書·周瑜傳》云：“其年九月，曹公入荊州，劉琮舉眾降?！保?］1262雖是一字之差，但“舉眾降”僅能說明劉琮舉轄區(qū)內(nèi)之眾投降曹操，此可以不包括江夏，也與劉備奔夏口不沖突，而“舉州降”則說明江夏郡也投降了曹軍，據(jù)《襄陽耆舊記》云：“會王師已臨其郊，琮舉州請罪，琦遂奔于江南?！保?］74可見劉備連同劉琦在赤壁之戰(zhàn)前可能已經(jīng)共同退至吳地，即鄂縣樊口，江夏的江北地區(qū)已屬曹操?！秴菚こ唐諅鳌吩疲骸埃ǔ唐眨┢撇芄稙趿帧I(lǐng)江夏太守，治沙羨，食四縣?！保?］1283-1284赤壁之戰(zhàn)后，程普為江夏太守，而其治所在沙羨。沙羨位于夏口以西，將夏口包括在內(nèi)，而劉備此時的主要兵力集中在荊南四郡，并無理由擁有夏口的實際控制權(quán)，且赤壁之戰(zhàn)后劉備是如何突然丟失重兵把守之夏口，《志》并無記載。又《江表傳》曰：“周瑜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給備。備別立營於油江口，改名為公安。［1］879可見赤壁之戰(zhàn)后的劉備本應(yīng)退回駐有重兵的夏口，而非別立營于油江口。因此存在很大的可能性即劉備赤壁之戰(zhàn)前后都不曾擁有夏口，而是與劉琦撤退至吳的樊口，暫時依附于孫權(quán)。江表傳載有曹操書予孫權(quán)的一封信，信中言道：“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保?］1262陳壽在此處未言該信有刻意為之之嫌。若劉備果真屯兵夏口，借兵于東吳，則相當于扼守了漢、江的要隘之所在，而曹操并未占據(jù)夏口，不得言“會獵于吳”。因此，《志》很可能為了回避這一矛盾而故意不載這封信。正因劉備退守樊口，才有了周瑜分南岸予劉備，而劉備駐兵油江口后，攻伐荊南四郡之事。由此赤壁之后出現(xiàn)了三分荊州的情況，即南郡、零陵、武陵歸劉備，江夏、桂陽、長沙歸孫權(quán)，南陽、襄陽、南鄉(xiāng)歸曹操。

其四，《志》言孫權(quán)遣周瑜助劉備破曹，如若劉備軍在夏口，則周瑜當奔夏口為是?！秴菚ぶ荑鳌吩疲骸拌ふ埖镁f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保?］1262然而本應(yīng)兵馬進住江北的周瑜卻在位于江南的戰(zhàn)略要沖陸口上游三公里處的赤壁磯與曹軍相遇，“操軍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1］1262如果周瑜如《志》所云駐軍夏口，則不得在南岸，而曹操若并未南渡，則“次北”又無從談起，而且赤壁之戰(zhàn)中也沒有位于江北的劉備配合吳軍夾擊曹操的記錄，孫劉聯(lián)軍的作戰(zhàn)路線均位于江南。因此《志》的問題出在劉備可能并未退守夏口，而是在位于江南的樊口，樊口位于赤壁之東部，周瑜之軍溯江而上，與順流而下的曹兵相遇也在情理之中。關(guān)于這一矛盾，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也未采用陳壽的說法，而采用了《江表傳》之說：“備用肅計，進住鄂縣之樊口。曹操自江陵將順江東下。諸葛亮謂劉備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遂與魯肅俱詣孫權(quán)?！保?］1875劉備在樊口，日遣邏吏于水次候望權(quán)軍。吏望見瑜船，馳往白備，備遣人尉勞之?！保?］2123

言至此，有必要分析一向以嚴謹審慎著稱的陳壽卻在赤壁之戰(zhàn)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上矛盾重重的原因。首先看陳壽所處的時代，陳壽身為晉人，而晉承魏祚，因此奉魏為正統(tǒng)。而魏滅蜀前，陳壽又在蜀國為官，對故國的情感也使其難免有溢美之詞。唯有吳國，陳壽采取不褒不貶而又略有壓制旳記述手法。赤壁之戰(zhàn)便是一例，陳壽通篇的記述都在強調(diào)曹操的目的在劉備而非孫權(quán)，劉備是赤壁之戰(zhàn)的主角，而東吳所起的作用只是助備破曹。如：“公自江陵征備”［1］30，“公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1］31，而孫權(quán)一方的作用僅為：“（孫權(quán)）擁軍在柴桑,觀望成敗”［1］915，“（周瑜）助先主取荊州,因領(lǐng)南郡太守”［1］953。如此一來，陳壽就必須強調(diào)劉備退守之地為夏口，因為夏口屬劉琦，劉備以叔輔侄，扼守江北，借兵于孫權(quán)，這屬于曹劉之間的戰(zhàn)爭。而如果像《江表傳》中所載，劉備從魯肅計，退守江南樊口，那就相當于劉備暫時棲身于孫權(quán)，戰(zhàn)爭的主體即為曹操和孫權(quán)，這種遁逃到孫權(quán)地盤尋求保護的行動有損劉備之形象。因此，陳壽通過多次提到劉備在夏口這一事實，論證劉備集團在赤壁之戰(zhàn)中的主導(dǎo)性，同時隱去了赤壁之戰(zhàn)后孫劉與曹操發(fā)生南郡之戰(zhàn)的事實，只說：“（赤壁之戰(zhàn)后）備遂有荊州、江南諸郡”［1］31，就是要忽略劉備借南郡為本，奪取荊南四郡的事實。其次，曹操在赤壁戰(zhàn)敗后，亦不愿承認自己敗于二十幾歲的孫權(quán)及三十多歲的周瑜，更不提“會獵于吳”之事，而選擇將敗因歸于劉備：“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1］1265，“……軍既得出,公大喜,諸將問之,公曰:“劉備,吾儔也?！保?］31且不論《志》關(guān)于曹操言語旳記述是否真實，但無疑敗于世之梟雄劉備要比敗于江東孫權(quán)稍顯體面。而劉備退守之處直接影響著這些邏輯的正確性。

對于《江表傳》，孫盛評曰：“《江表傳》之言,當是吳人欲專美之辭。”［1］879然通過以上的分析，《志》亦存對于魏、蜀的諸多溢美之詞，甚至選擇以前后矛盾的記載來達成目的。相反，虞溥的《江表傳》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在邏輯上更為合理，因此，劉備在赤壁之戰(zhàn)前退守的地點很可能為鄂縣樊口，抑或如王仲犖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7］中所言，劉備先退往夏口，在魯肅建議之下又退往樊口，而并非如《志》記載，自始至終處于夏口。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酈道元.水經(jīng)注校正［M］.陳橋驛，校正.北京：中華書局，2007.

［3］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5.

［4］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習(xí)鑿齒.襄陽耆舊記校注［M］.武漢：荊楚書社，1986.

［6］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7］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

Query of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A Study of LIUBei’s Fallback Position

CHANG Hao
（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Shanxi University,Taiyuan 030006,China）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by Chen Shou is characteristic of briefness and cautiousness,which is praised by the descendants.However,it is the briefness that leads to some vague historical facts and records. As for Liu Bei’s fallback position before the Battle of Red Cliff,it is Xiakou in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but Fankou in Jiangbiao Zhuan which is cited by Pei Songzhi.Based on some historical materials,it analyzed the geographical position of Xiakou and Fankou,Xiakou and Fankou’s strategic significance to Cao Cao,and the real purpose of Cao Cao’s conquest of the south.It holds that Liu Bei’s fall back position is Fankou in E County probably,instead of Xiakou.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Liu Bei;The Battle of Red Cliff;Xiakou;Fankou

K236

A

2095-4476（2016）12-0012-03

（責(zé)任編輯：陳道斌）

2016-08-25；

2016-10-11

常浩（1992—），男，山西太原人，山西大學(xué)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