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小王子》中的“異化”主題探索

郭　一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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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小王子》中的“異化”主題探索

郭一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

摘要：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的童話《小王子》主要敘述被困于撒哈拉大沙漠的飛行員“我”和來自外星球的小王子在一周之內(nèi)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小王子途經(jīng)六個小星球最終到達地球的所見所聞，表現(xiàn)了20世紀以來工業(yè)文明快速發(fā)展所帶來的人類自我價值的墮落與生命意義的迷失、生存的荒誕與孤獨，寓示著警醒人類異化的社會危機、尋找人類精神家園的主題。

關(guān)鍵詞：圣?？颂K佩里;童話;小王子;異化

一

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的童話《小王子》*圣?？颂K佩里. 2010. 小王子[M]. 林珍妮，馬振騁譯. 南京： 譯林出版社。文中引文均出于此，不再一一標注。出版于1943年，已經(jīng)“被翻譯成一百多種語言，成為發(fā)行量僅次于圣經(jīng)、可蘭經(jīng)和資本論的讀物”(郭宏安 2007： 399)，這種流傳狀況體現(xiàn)了《小王子》的極大魅力。郭宏安(2007： 393)認為，“這是一本寫給所有人看的童話?！诘陌С钪幸院啙嵓儍魩缀鯖]有修飾的語言向人們傳達淺顯卻因被人遺忘而變得深刻的哲理”，他甚至認為，“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故事，是圣埃克絮佩利寫給康絮哀羅的一紙情書”(郭宏安 2007： 396)。有如人生哲理般的小狐貍“馴養(yǎng)”觀念的形象表達，對妻子的愛的深情傾訴，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引發(fā)強烈的閱讀與研究興趣。柳鳴九(2012： 242)在《為小孫女做一件事——我譯〈小王子〉》中說，“這個童話堪稱人類文庫中一塊精致的瑰寶，它寫得既美麗動人又具有雋永深邃的含義，在兒童文學(xué)中，它是想象與意蘊﹑童趣與哲理兩個方面最齊備并結(jié)合得最為完美的范例。一個稚嫩柔弱的小男孩在浩瀚無際的宇宙之中，獨自居住著、照料著一個小小的星球。這大概要算是所有童話中最遼闊、最宏大、最瑰麗的一個想象了?！币饩车倪|闊無垠是《小王子》的特色之一，也是它的魅力之一；最為重要的是“小王子就是作者心目中的人類。小王子唯一可依存、可歸依的就是他自己那顆星球。小王子的寂寥感、落寞感、孤獨感、嚶嚶求友的需求，都是圣埃克蘇佩里所要傳達出來的人類感受，小王子所遇見的基本狀況與種種問題也是作者所欲啟示人類思考的課題。也許這些課題不僅對兒童，而且對成年人來說都是稍顯深奧而嚴肅的”(柳鳴九 2012： 243)。這個深奧而嚴肅的人生課題包含在小王子與玫瑰的關(guān)系中，小王子以施愛的圣者形象啟示人們思考如何愛和為愛負責(zé)的倫理道德問題。吳岳添(1994： 138)認為《小王子》的魅力在于“孩子們一開始就在小王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它吸引了各種年齡的孩子們的興趣，從頭至尾都能緊緊抓住他們的注意力，使他們從中找到各自所想象的世界”?！缎⊥踝印分邪蝗坏耐暮屯な遣豢珊雎缘淖顬閷氋F的閱讀體驗，是它能吸引無數(shù)兒童和成年讀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圣?？颂K佩里不僅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還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婚姻不美滿的孤獨成年人，更是一個具有高度社會責(zé)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因此，《小王子》中既有對童心童真的熱誠懷念，也有對人生哲理的深刻感悟，更有對人類處境的殷切關(guān)懷。小王子遍訪六個星球和地球的所見所聞，對于“古怪”成年人的形象描繪，無不揭示著人類生存的荒誕性。對于這一主題，陳夢然、聶茂的《存在主義視域中的童話書寫——以圣?？颂K佩里的童話〈小王子〉為例》(2007)以及胡玉龍的《〈小王子〉的象征意義》(1998)都有精彩的論述和深刻的挖掘。兩次世界大戰(zhàn)極大刺激了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異化”成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和人們普遍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人類處境的荒誕源自科學(xué)技術(shù)、金錢等對人的全方位“異化”。“異化”即“人們在自己無力支配，并認為是在壓抑的社會制度和社會條件面前所體驗的一種束手無策、孤獨和毫無意義的感覺”(伊恩·羅伯遜 1988： 626)。圣?？颂K佩里以小說家的良知與體驗，以藝術(shù)家的激情與想象，以簡單如速寫的童話體裁，勾勒、演示了工業(yè)文明、科技發(fā)展對人的支配與威脅，高度概括和揭示了異化的現(xiàn)象與實質(zhì)。異化既是現(xiàn)代西方人最大的悲劇性境遇，也是一種深刻的心理體驗，成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重要和普遍的主題之一。本文將具體分析《小王子》中現(xiàn)實與幻想交融的一系列情景，形象地描述異化的人類荒誕而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和體驗。

二

加繆在評論薩特的小說《惡心》中指出：“小說從來都是形象的哲學(xué)。在一部好的小說里，其全部哲學(xué)都融會在形象之中?！?吳岳添 2002： 17)所有偉大的小說家都是一些關(guān)注社會與人生、尋找人類精神家園的哲學(xué)家?！缎⊥踝印穼懹诙问澜绱髴?zhàn)期間，其時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風(fēng)行歐美，深切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存在主義文學(xué)應(yīng)運而生?！缎⊥踝印肪褪沁@個文學(xué)思潮中所涌現(xiàn)出來的一朵令人矚目的浪花，成為20世紀流傳最廣的童話，被譯成一百多種文字，在世界的銷量僅次于《圣經(jīng)》。它之所以備受青睞，一方面源自其精美而質(zhì)樸、深刻而簡明的藝術(shù)表達技巧；另一方面，它像一面鏡子，反映了“西方國家知識分子的思想情緒。顯現(xiàn)在他們眼中的是荒誕無序的世界、痛苦和無價值的人生，到處是焦慮、孤獨，甚至失落和異化的心態(tài)”(李明濱 1999： 7)。它“既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困惑，揭示人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荒謬和不可理解；又表達人們在其中生存所感到的孤獨和痛苦，或者陌生而無援”(李明濱 1999： 6)。人們被完全遺棄在一個荒誕世界中的感覺，從來沒有像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西方社會中那樣強烈而普遍。普通人在生活中會有各自的挫折和痛苦，但感觸敏銳、感情豐富的作家們對異化的感受則更為強烈，也只有他們才能將異化感如表達草的氣息般地訴諸筆端?！缎⊥踝印芬陨鷦拥男蜗蠛秃唵蔚墓适赂叨雀爬ê捅磉_了人們最為普遍的感受，從而引起強烈的共鳴。

《小王子》中的飛行員“我”雖然擁有令人自豪的飛機和過硬的飛行技術(shù)，但從天上掉到了荒寒的沙漠里，“比起那些乘著木排，在茫茫大洋中掙扎漂浮的遇險者，我更顯得孤獨無助”(8)。這意味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技術(shù)使人從自然中分離出來，仿佛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了生機勃勃的伊甸園。“我”被放逐到沙漠這個令人深感恐懼的世界中，成為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深味人生的荒原感。這是自我與世界關(guān)系的一個隱喻。

火車和飛機一樣，不僅僅是一種交通工具，它是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重要發(fā)明創(chuàng)造，它代表著先進的技術(shù)、高度的文明以及現(xiàn)代的生活、生產(chǎn)方式，它是現(xiàn)代文明的鏡像和象征。小王子來到地球上，看到人們坐在風(fēng)馳電掣的火車上，坐在燈火通明的火車上，呼嘯而來，飛馳而去，但他們從不追趕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尋覓什么，也無意欣賞車窗外面的風(fēng)景，“他們在車廂里睡大覺或打哈欠，只有孩子才把鼻子貼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世界”(84)，因為只有孩子才知道他們要尋覓什么。這些坐在火車上的人象征著生活在高速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機械文明中的人。他們完全喪失了把握自己生活方向的能力，既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尋找什么；他們喪失了安身立命之地，火車所到的每一處對于車上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異己的世界?！霸谲噹锼笥X或打哈欠”隱喻現(xiàn)代人的主體意識的削弱、消解，這是異化的特征之一，最終必然導(dǎo)致主體的消失，即自我變?yōu)榉俏?，人變?yōu)榉侨耍瑥拇?，“世界已不是人與物的世界，而是物與物的世界，人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純客觀的表現(xiàn)物，沒有一星半點情感、情思，也沒有任何表現(xiàn)的熱情”(王岳川 1992： 240)。

另外一些人擠在快車的車廂里，“卻不知道他們要尋找什么。他們焦躁不安，團團亂轉(zhuǎn)……”他們被火車所控制、所挾持，表現(xiàn)出人們在“自己無力支配，并認為是在壓抑的社會制度和社會條件面前所體驗的一種束手無策和毫無意義的感覺”(羅伯遜 1988： 626)。沒有目的和方向，既顯現(xiàn)出世界的混亂，又顯現(xiàn)出生存的毫無意義。人喪失了改變自身處境的能力，被速度和混亂裹挾著，日夜兼程，行色匆匆，但他們并不知道要尋找什么，只是像在一場沒有目的的旅行中東奔西竄。這個場景既寫出了人類在工業(yè)文明高度發(fā)展下的匆忙感、無方向感、紛亂和困惑，也表明異化的人生如同毫無目的的浪游，既是生命徒然在世間匆匆來去的象征，也是作家直覺的漂泊感的寫照。它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可悲而滑稽的境遇——荒誕，人的尊嚴蕩然無存，意志的獨立自由被扼殺，生活變得毫無目的和意義。雖然人們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繁忙，忙得沒有時間喝水，只好去買解渴的藥丸。但這一切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目的？他們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無聊、麻木和迷惘，像漂泊在一個沒有歸宿的世界，正如葉芝在他的《基督重臨》中所言：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

(鄭克魯 2011： 476)

尤奈斯庫在談到何為荒誕時說過：“大凡沒有目的就是荒誕……把人的宗教以及形而上學(xué)的根割斷，人就沒有救了，他的全部行為都變得失去理性，徒勞無益，令人窒息?！?李賦寧 2001： 671)面對這種人的生存的荒誕性和無力改變自身境遇的悲劇情境，不能不感到人生況味的絕望、沉重和苦澀。人生的意義到底是拘泥于表象世界的功名利祿，還是追求更為超越的目的？這是任何對生存以及所生存的這個世界有著本體思索的人所共同面臨的問題。

扳道工發(fā)現(xiàn)“只有孩子們才把鼻子貼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世界”，小王子發(fā)現(xiàn)“只有孩子才知道他們要尋覓什么”，“他們花不少時間與布娃娃玩，布娃娃變得很重要，如果有人搶走他們的布娃娃，他們就哭鼻子……”(84)“布娃娃”是童年世界所特有的事物，也是童話中最常見的意象。孩子帶著布娃娃旅行，花時間陪它玩，把它當成精神的支持者，喜怒哀樂都會對它傾訴，它既是童真和童心的象征，也是母親和愛的象征、安全感和歸屬感的象征。童年是人的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人的自我和自我價值的象征，失去童年即意味著失去自我和自我價值的墮落。兒童有布娃娃，知道自己要尋覓什么，即兒童擁有安全感與歸屬感，明白生活的目標和意義，是因為他們保有天真天性，即保有高貴的人格。懷抱布娃娃的兒童，絲毫沒有感受到充滿成年人世界中的焦躁、迷惘、恐懼和絕望，所以扳道工說“他們是有運氣的人”。

坐在火車上懷抱布娃娃的兒童象征著人類對失落的自我價值和迷失的生存意義的追尋，對異化的社會和生存狀態(tài)的超越，正是這種超越賦予存在本身以目的感、崇高感。

小王子離家遠游六個星球，認識了六個人，這六個星球是崇尚工業(yè)文明、崇尚物質(zhì)的現(xiàn)代世俗社會的象征，而這六個人是現(xiàn)代人的代表，或者說他們代表了現(xiàn)代人的主要精神質(zhì)素?！缎⊥踝印吩诹鶄€星球上展覽了世態(tài)眾生相，展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平面的、物質(zhì)的存在方式。

第一個星球上住著一個國王?！皣鮽儼咽澜缈吹煤芎唵危麄円詾槠仗煜碌娜硕际撬陌傩??！?41)不管是小王子、小老鼠還是小星星，都要聽從他的命令，他要“統(tǒng)治一切”，包括“他的星球，其他星球，所有的星球”。他是權(quán)威的化身，象征著現(xiàn)代人凌駕于萬物之上并支配一切的欲望。第二個星球上住著一個虛榮的人，他看見小王子就高聲喊道：“崇拜我的人訪問我啦！”他把所有的來訪者都看成是他的崇拜者，希望有人向他歡呼，要求小王子為他鼓掌。國王和虛榮的人象征著渴求權(quán)力和名望的現(xiàn)代人。在國王和愛慕虛榮的人眼里，只有臣民和崇拜者，他們孤傲自大，以功利的眼光看待所有人、所有物，把一切都當作滿足自己欲望的對象和工具。第三個星球住著一個酒鬼，他因為喝酒而羞愧，因為羞愧而喝酒，喝酒是手段也是目的，他被酒控制，沉醉其中難以解脫。對酒的沉湎象征著人對于外物的沉迷，他在追逐外物的同時也被外物所綁架和驅(qū)使。同時，他喝酒既是為了刺激神經(jīng)，也是為了麻醉神經(jīng)，象征著精神頹廢的現(xiàn)代人的雙重需要。第四個星球上住著一位“嚴肅”的商人，他擁有五億多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這些星星被他寫在紙上，存在銀行里；為了清點星星的數(shù)目，他忙得不可開交，五十四年中幾乎沒有抬起過頭。這個商人象征著貪婪追逐財富以致荒唐地步的現(xiàn)代人。他“孤單無二，無子無兄，竟勞碌不息，眼目也不以錢財為足”(傳道書4:8)，在作家看來，人類無休無止地積攢財富就像把天上的星星存入銀行一樣毫無意義，唯虛空與勞苦而已。第五個星球上住著一個點燈人，他每天按規(guī)定、定時點燈熄燈休息。他的工作充滿詩意，點亮路燈時如同給太空增添一顆星星或一朵鮮花，熄滅路燈時就像是送星星或花朵回去睡覺；然而，他對這些無動于衷，因為他“連一秒鐘的休息時間都沒有”，他只是把點燈和熄燈當成一個執(zhí)行規(guī)定的“一點都不好玩”的機械動作，絲毫感受不到其中的樂趣和意義。他被規(guī)定、秩序、速度所支配、所控制、所壓抑，他無法決定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他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被動接受一切，身不由己地變成了機器人，失去了感受生活的詩意和美好的能力，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勞動與人自身的異化。第六個大而美麗的星球上住著一個埋頭寫書的地理學(xué)家，他既不知道自己的星球上面有沒有海洋、山脈、城市、河流和沙漠，也對花兒不感興趣。他只對僵死不動的大山感興趣，他只想讓小王子當勘探者為他提供數(shù)據(jù)。地理學(xué)家是科學(xué)技術(shù)的象征，它一方面支配人和驅(qū)使人，另一方面卻禁錮了人對于生存環(huán)境的了解和對大自然的親近，造成人與大自然的疏離與陌生。地理學(xué)家讓人們看到“科學(xué)的飛速發(fā)展很快將人類推入專業(yè)領(lǐng)域的條條隧道之中。人們掌握的知識越深，就變得越盲目，變得既無法看清世界的整體，又無法看清自身，就這樣掉進……‘對存在的遺忘’那樣一種狀態(tài)中”(昆德拉 2012： 2)。點燈人和地理學(xué)家工作的忙碌緊張、生活的單調(diào)無趣，象征著工業(yè)文明和科學(xué)技術(shù)對人性的控制和壓抑，剝奪了人生的樂趣，由于得不到生活的滋養(yǎng)而精神日益干癟頹廢。揭示出現(xiàn)代社會人們在追求科技進步、物質(zhì)豐富的同時，付出了精神家園荒蕪和價值虛化墮落的代價，使社會呈現(xiàn)出既進步又墮落的雙重性。

這六個人代表著現(xiàn)代人的主要生存狀態(tài)或現(xiàn)代人的精神質(zhì)素中的主要方面，即小王子眼中的“成年人”——世俗化的、“異化”了的人——的主要特質(zhì)：沉迷于外物，同時被外物所綁架和捕獲?！叭嗽缺坏芽柹仙搅恕笞匀坏闹魅撕退姓摺牡匚?，結(jié)果卻成了一些超越他、賽過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歷史力量)的掌中物”(昆德拉2012: 2)，《小王子》通過對這種狀態(tài)夸張的、漫畫式的抽象描繪，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觀念，包括倫理觀念、商業(yè)文明、審美觀的全面質(zhì)疑，警醒人類由于人性受到壓抑而導(dǎo)致自我的喪失或人格的分裂，即人的自我價值的失落而呈現(xiàn)出的“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也即海德格爾所謂的“存在的遮蔽”；如何通過去蔽而重新發(fā)現(xiàn)“人”的存在意義，尋找并實現(xiàn)“人”的價值？《小王子》則以兒童的視角、象征的手法，以高度概括的藝術(shù)形式表達了同樣的追問和思考。

“我知道一顆行星，上面有一位紅臉先生。他從未嗅過一朵花。他從未觀賞過一顆星星。他從未愛過一個人。他什么事也沒有干過，只會做算術(shù)中的加法……真是自命不凡，神氣活現(xiàn)！可他不是人，是蘑菇！”(30)

紅臉先生之所以被小王子稱作“蘑菇”，是因為他已經(jīng)成為“那些超越他、賽過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歷史力量)的掌中物”，人變成了獲取功利的工具，甚至自身就是功利的載體，從而喪失了“是其所是”的存在，呈現(xiàn)出“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的虛無與荒誕，這種與人的本質(zhì)相分裂的存在并不是人真正的存在。人格空茫無有，人被物化、異化，這在小王子看來和“蘑菇”無異?？ǚ蚩ǖ摹蹲冃斡洝分幸愿窭锔郀栕兂杉紫x不可能再變成人喻示人的異化無以復(fù)歸，紅臉先生變成“蘑菇”象征人的倒退無以升華。六個星球可以說是對人類處境的寓言化描繪。當“物”——金錢、機器、生產(chǎn)方式——操縱了“人”，從而把“人”變成了“物”的奴隸，最終也變成了“物”或者說“非人”；當人失去了主體觀念，失去了自己的靈魂和價值，雖生猶死。對此馬爾羅宣布：“人已死去?！?0世紀的西方社會由于宗教信仰的瓦解導(dǎo)致“上帝死了”，由于對物的崇拜導(dǎo)致“人的死去”。因此小王子在地球上也找不到人，因為“風(fēng)把他們吹散了，他們沒有根……”(71)。伴隨著信仰瓦解與價值墮落而來的是人的失去根據(jù)的漂泊感，孤獨感、荒原感、異化感因此成為現(xiàn)代人最為深切和普遍的感受。

人的異化，作為概念，它屬于理性的世界，而作為形象，則屬于藝術(shù)的世界。《小王子》以高度概括性的、象征主義的手法，為異化的人和世界傳神寫意，其準確性和形象性展示了一個天才藝術(shù)家的表達能力和敏銳的社會洞察力。

六個星球上都只有一個人，每個人都處在不可溝通的人生牢籠里；他們沒有同伴和兄弟，他們彼此之間更是無法交流，因為他們之間隔著以光年計量的星球之間的距離，彼此陌生，永遠沒有辦法認識。他們生而孤獨，一世孤獨，至死孤獨。將浩渺宇宙中天體星球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作為異化的人際關(guān)系的隱喻，既顯示出人類的渺小而無助，又表達出孤獨的愴然而恒久。這是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為何孤獨的回答和如何孤獨的描繪。小王子站在高山之巔對著懸崖峭壁喊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單……”，但他聽到的回聲是“我很孤單……我很孤單……我很孤單……”，回聲“我很孤單”既是群山對小王子的回應(yīng)，也是群山的呼喊；既是小王子的感受，也是群山的感受。他曾經(jīng)一天看了四十三次太陽下山。太陽是生命的象征，光明的象征。太陽下山意味著生命的隕落、光明的遠離，黑夜來臨時萬物歸于沉寂，小王子也將墮入無邊的黑暗深淵。這些唯美而蒼涼的意境表達了小王子深入骨髓的憂傷、孤獨和絕望?！缎⊥踝印冯m然像是一個寫在透明的花瓣上的幻想故事，但故事的內(nèi)容永遠是生活，它描寫或者建構(gòu)了現(xiàn)代生活的一個片段、一幅縮影、一種模型，以此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最為深切的感受——孤獨，令人絕望的孤獨。

童真和童心是人的生命中彌足珍貴的一部分，在《小王子》中也是自我意識、自我價值的象征。成年人是失去了童真和童心的人，也就意味著成年人自我意識的消散和自我價值的失落，只能用物化的、功利的眼光看待世間萬物，所以成年人的世界平庸狹隘、沉悶壓抑、暗淡無光。

如果你對他們介紹一個新朋友，他們從不打聽他的基本情況，他們從不會問你：“他的嗓子怎么樣？他喜歡玩什么游戲？他是否采集蝴蝶標本？”而是問：“他幾歲了？有多少個兄弟？體重多少？他的父親掙多少錢？”他們認為了解了這些情況，就了解了一個人。

如果你告訴大人：“我看見一幢漂亮的紅磚房子，窗前擺著天竺葵，鴿子在屋頂棲息……”，他們便無法想象這是一幢怎樣的房子。你必須對他們說：“我看見一幢值十萬法郎的房子！”他們就會驚嘆：“多漂亮的房子?。　?/p>

“大人們對數(shù)字情有獨鐘”，即成年人只會用理性或邏輯來認識世界，用抽象的概念、思維以及推理來置換感覺，卻遠離了事物的本質(zhì)和世界的本來面貌。人的生命本能中的天真和熱情、以審美的態(tài)度看待世界的感覺力和想象力被壓抑和剝奪，隨著直覺和想象力的消亡，人們也失去了感性審美的能力，導(dǎo)致人對世界本質(zhì)的疏離和對世界認識的扭曲。人生在世難以物我化一，無法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平等和諧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人與自然、人與人關(guān)系的異化和對象化。而在兒童看來，世間萬物有靈、生命平等，大自然是可以詩意棲居的家園?！霸谕陼r代陽光更溫暖，草木更茂密，雨更霶霈，天更蒼蔚，而且每個人都有趣得要命?！瓕ι?，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绻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 2008： 19)，這也是作為成年人的作家對成年人的看法并不樂觀卻常常懷念童年并希望在兒童身上尋求慰藉的原因。在《小王子》中，作家、飛行員和小王子是三位一體的，分別代表著人的三個側(cè)面。小王子就是人類的童年、童心和童真的象征，童年是成年人“丟失了的自己”——“真我”。從童年進入成年，意味著人辭別了“真我”成為“非我”，這是成為一個“大人”的代價和悲哀。飛行員“我”在沙漠困境中與小王子的相遇，實際上也是作家在身處精神荒原困苦無助時的“成年之我”對“童年之我”的一個回憶，“非我”與“真我”的一次對話。小王子帶領(lǐng)“我”找到救命的泉水，象征著“真我”救贖了“非我”的困惑與痛苦，“童年之我”撫慰了“成年之我”的孤獨與絕望，是此岸的生命領(lǐng)受的彼岸之光。

《小王子》描繪了20世紀以來由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響和高度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對人的壓抑和異化導(dǎo)致人類終極信仰的瓦解與淪陷，自我價值的墮落與虛無，精神家園的荒蕪與崩潰的情景，這是尼采所謂的“上帝死了”之后馬爾羅所謂“人也死了”的西方人精神處境的真實寫照。人們普遍感到無家可歸、漂泊無助、孤立無援，不得不承受失去存在根據(jù)的焦灼與迷惘。如何把人類從物質(zhì)主義的泥淖中拯救出來，把人類從精神狀態(tài)的世俗化、人格的物化、自我價值虛無的時代情緒中解救出來，使異化的人得以復(fù)歸，墮落的人得以升華，像小孩子擁有布娃娃一樣擁有生活的歸屬感，像小王子堅信“沙漠的某處隱藏著一口井”一樣擁有生活的希望和信仰，《小王子》以輕靈的童話體裁表達了作家對社會和人生的嚴肅思考。文學(xué)表達的世俗社會關(guān)懷與宗教表達的神性終極關(guān)懷常常體現(xiàn)出某種深層的同構(gòu)關(guān)系。小王子為了他的玫瑰慷慨赴死，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耶穌為愛世人而付出的十字架的贖價，他們都是因為愛，為了愛，獻出自己的生命?！拔視駛€死人，其實我不是真死…… ”小王子認為自己的死亡不過是放下肉體這副沉重的皮囊，“如同蛻了舊殼，一副舊殼不值得悲哀”(99)。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異鄉(xiāng)者的死亡“并不是頹敗腐朽，而是離棄人的腐朽的形象”(海德格爾 2005： 40)。這種向死而生的、本真的生存態(tài)度表達了一種對沉淪墮落于世俗庸常的生命的救贖。

從《圣經(jīng)》原型的角度來看，小王子具有基督和人的雙重原型。

水是《圣經(jīng)》中最常見的一個意象，是生命的象征，也是上帝或來自上帝的愛的象征?！拔摇痹诮^境中與小王子相遇，象征著人在絕境中與信仰的相遇，而沙漠中的泉水象征著愛的信仰對人的救贖。小王子堅信“沙漠的某處隱藏著一口井”，并且在“拂曉的時候，我們找到了水井”，此時的“旭日把沙漠染成蜂蜜色”，令人深感恐懼和絕望的沙漠此時變得柔美迷人，令人心曠神怡，仿佛摩西帶領(lǐng)猶太人逃出埃及，到達那流著奶與蜜的迦南圣地，那是疲憊的浪子回到故園的喜悅，那是迷途的羔羊皈依牧人的撫慰，那是人與自然樂園式的合一，不能不讓人感到既哀痛又愉悅。

《圣經(jīng)》的情節(jié)和意象在所有西方文學(xué)作品中都持續(xù)發(fā)揮著影響，其中的比喻、課題和象征為西方藝術(shù)提供了“密碼”藍本，諾思諾普·弗萊(1998： 4)坦承，“我所有的文學(xué)批評著作……都是圍繞著圣經(jīng)的”。圣?？颂K佩里出生在一個信仰天主教的家庭，置身在《圣經(jīng)》文化的環(huán)境中，他的《小王子》的命意、構(gòu)思不可能不受《圣經(jīng)》教義的影響、規(guī)范和制約。所以，原型批評的理論有助于我們理解像《小王子》這類看似簡單卻隱喻性較強的非現(xiàn)實主義文本。拯救人是圣經(jīng)的主題，也是《小王子》的主題。愛是圣經(jīng)的基本教義，它安慰孤獨的、疲倦的、殘缺的世人。愛也是《小王子》的旗幟和靈魂，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則有負作家哲思幻設(shè)的良苦用心。

當“我”的飛機修好時，我就要回家，回到大人的世界，意味著“非我”依舊是“非我”，成年之我依舊會回歸屬于成年人的世俗的道路；與小王子的必然分離還意味著成為一個大人所必須付出的失去童年、童真和童心的代價與痛苦。但“我”與小王子的相遇，與小王子和狐貍的相遇一樣，終究會讓“我”的生活從此有所改變，不論是“我”還是小王子，重新回家開啟的必然是新的生活。

小王子是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角色，但他對現(xiàn)實的存在卻有著非凡的意義。他寄托著人類眺望故鄉(xiāng)的神圣客愁和尋找家園的熱切希望，是作家從《圣經(jīng)》出發(fā)并用他的全部人生經(jīng)驗和理想鑄造的、堪稱完美的藝術(shù)典范。

三

“從卡夫卡開始，異化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派文學(xué)的一個普遍的主題”(吳岳添 2002： 72)?！缎⊥踝印凡煌诳ǚ蚩ǖ摹蹲冃斡洝?，也不同于加繆的《局外人》和《鼠疫》，它以童話這種輕淺的樣式，舉重若輕地表達了自己對社會與人生的深刻思考。與成年人的沉重而晦暗的深刻相比，《小王子》并不回避人生的沉重與孤獨，但縈繞其間的卻是一種堅定溫暖的信念，即“沙漠的深處一定有一口井”。這是在追風(fēng)逐日的沙漠中懷抱綠洲的信仰，這也是童話獨有的信仰。《小王子》創(chuàng)造了一個古老而新鮮的曙光照耀的世界，一個漫天星斗爭相輝映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是通過修改晦暗而荒誕的現(xiàn)實世界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就是我們閱讀《小王子》時感覺既悲涼又溫暖的原因。

圣?？颂K佩里在《小王子》的獻詞中希望“孩子們原諒我把這本書獻給一位大人”，也就是說，他并非為兒童寫作的，他沒有把兒童看作預(yù)設(shè)的讀者群。因為除了故事之外，他還有更為重要的話要說；因為童話的意義并不僅僅用來描寫人們?nèi)绾慰匆姟靶【`們翩翩起舞，聽見小精靈們細弱而清越的歌聲飄遍了牧場草地……重要的是將真實存在和虛無飄渺結(jié)合在一起，……把它們塑造成為一個偉大的象征的整體”(勃蘭兌斯 1997： 27)?！缎⊥踝印肥墙庹f不盡的，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解讀就會有不同的結(jié)論和感受。但不管作家采用何種表達方式，殊途同歸，述說的都是對人類處境與命運的關(guān)懷。《小王子》雖然寫于20世紀，但它也屬于21世紀，屬于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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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屈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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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編號：2095-5723(2016)01-0057-07

收稿日期：201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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