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軍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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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國文物追索中訴訟主體的適格性
——以追索福建肉身佛像為引
高 軍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通過國際民事訴訟方式追索流失文物是一條較為可行的路徑,但首先要解決訴訟主體適格性的問題。訴訟主體適格性不僅要求原告是法律意義上的人,還要求其與訴訟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隨著公益訴訟的興起,適格的訴訟主體有擴張的趨勢,因此亟須完善我國立法,建立專門的追索機構。同時,國家之外的其他主體進行跨國文物追索訴訟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其缺陷也需要進一步完善。
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主體;適格性
日前,一座從中國非法盜出并流失海外的肉身佛像在匈牙利博物館展覽時被發(fā)現(xiàn),這尊肉身佛像系福建省大田縣吳山鄉(xiāng)陽春村1995年被盜的章公祖師像,現(xiàn)由一荷蘭藏家所持有。國家文物局隨即啟動了追索工作,佛像追回一度因荷蘭藏家答應歸還而出現(xiàn)曙光,但后來該藏家的態(tài)度又出現(xiàn)了不確定性。近日,陽春村村民委托了5名中國律師和1名荷蘭律師,準備通過跨國訴訟的方式追討流失佛像[1]。采用國際民事訴訟途徑追索文物時,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誰擁有資格提起跨國文物追索訴訟。過去,我國在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往往因為訴訟主體資格不符合要求,案件頻遭駁回。因此,對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的訴訟主體進行分析頗為必要。
(一)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適格性的要求
傳統(tǒng)民事訴訟觀點認為,當事人是指因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發(fā)生糾紛,以自己的名義進行訴訟的直接利害關系人[2]。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19條規(guī)定:“提起訴訟的原告必須是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這就意味著訴訟主體需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訴訟主體為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二是訴訟主體必須與案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其中,第一個條件較為簡單,即原告必須是法律意義上的人,換言之,訴訟主體必須是法律所認可的自然人、法人或其他組織。為了方便論述,下文將訴訟主體分為“國家”和“國家以外的訴訟主體(包括個人和社會組織)”,并分別進行分析。對于第二個條件而言,原告必須與訴訟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但是,究竟什么是“與訴訟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這在司法實踐中較難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
世界主要文物流入國家的民事訴訟法及有關立法也規(guī)定了類似“直接利害關系”的要求。如英國《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原告起訴必須選擇一個合理恰當?shù)脑V因,而且規(guī)定本人成為適格的訴訟主體的前提是對該訴因享有合法的權利。法國《新民事訴訟法典》第30條和第31條規(guī)定,享有所有權的前提是對某項訴訟請求的勝訴或敗訴享有正當利益,然而,法律僅賦予經其認定后享有資格提出或反對某項訴訟請求的,或者有資格保護某種特定利益的人提起訴訟的情形。從法國立法可以看出,在法國具備訴訟主體資格的前提是對訴訟請求享有正當?shù)臋嘁妗?/p>
此外,就現(xiàn)有的文物追索國際公約來看,原告的適格性同樣體現(xiàn)在要求原告對訴訟標的具有一定的利害關系。1970年《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第9條規(guī)定了起訴的主體要求是“合法所有者或其代表”。1995年《關于被盜和非法出口文化財產的公約》第5條規(guī)定:“如果請求國證實從其境內移出文物嚴重地損害了下列一項或者多項利益,或者證實該文物對于請求國具有特殊的文化方面的重要性,被請求國的法院或者其他主管機關應命令歸還非法出口的這一物品?!?公約規(guī)定,上述利益系指:(a)有關該物品或者其內容的實物保存;(b)有關組合物品的完整性;(c)有關諸如科學性或者歷史性資料的保存;(d)有關一部落或者土著人社區(qū)對傳統(tǒng)或者宗教物品的使用。從各國立法與國際公約的用語來看,雖然不同的法條對訴訟主體適格性的規(guī)定存在一定的差異,但基本上都規(guī)定訴訟主體需要與案件有一定的“利害關系”[3]。
(二)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適格性的發(fā)展
傳統(tǒng)的民事訴訟法對“直接利害關系”進行了嚴格的限定,排除了其他與案件無直接利害關系人提起訴訟的可能性。只有當個人合法財產或人身權利受到直接侵害時,才有資格起訴。近年來,隨著民眾意識的蘇醒,被輿論界廣泛關注的“公益訴訟”在全國范圍內大量涌現(xiàn)[4],訴訟主體的范圍得到了擴張,包括了任何個體、社會組織等,“利害關系”不僅包括了人身損害、經濟損害,而且還包括環(huán)境利益、文化利益等許多人共同享有的非經濟價值的損害。若能在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引入公益訴訟,訴訟主體的“利害關系”的要求可能會降低,除了國家之外,會有更多具有公益性質的個人和社會組織參與到跨國文物追索的訴訟中來。
(一)國家作為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的可行性
首先,我國法律規(guī)定大部分文物的所有權歸國家所有。從我國的立法規(guī)定來看,我國《文物保護法》第5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地下、內水和領海中遺存的一切文物,屬于國家所有”;第6條規(guī)定:“屬于集體所有和私人所有的紀念建筑物、古建筑和祖?zhèn)魑奈镆约耙婪ㄈ〉玫钠渌奈?,其所有權受法律保護”??梢?,我國對文物的所有權規(guī)定了國家、集體及個人所有權,但從分布范圍來看,除明確為集體和私人所有的紀念建筑物、古建筑以及祖?zhèn)魑奈锿?,我國法律?guī)定其他文物的所有權均屬于國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我國法律還規(guī)定尚未出土的文物的所有權屬于國家。
據(jù)此可以看出,我國有關文物所有權的立法當然地賦予了國家在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資格。以國家為跨國文物追索訴訟的訴訟主體有兩個優(yōu)點:一方面,國家能夠指定其代表機構,如國家文物局作為其進行跨國追索的訴訟主體,滿足前述訴訟主體理論中的原告必須是法律意義上的人的要求;另一方面,國家對文物擁有所有權能夠滿足前述訴訟主體構成要件中所強調的原告對案件具有直接利害關系的要求。以國家為訴訟主體,有利于解決跨國文物追索實踐中經常面臨的訴訟主體不適格的問題。
其次,國家強大的綜合國力足以承擔跨國文物追索的高昂費用。眾所周知,跨國訴訟中的訴訟費用、律師費用都極其高昂,而且需要經歷外國法院的一審、二審等多個環(huán)節(jié),耗費的人力、物力都非普通的自然人所能承擔。但祖先傳承下來的文物往往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經濟、教育價值[5],對于增強文物原屬國或民族的凝聚力和認同感至關重要,不能因為考慮到費用的問題就踟躕不前。此時,作為文物追索適格主體之一國家的重要作用就凸顯出來,因為作為訴訟主體的國家不僅有一國的國力作為支撐,而且可以組織由文博專家、法律人士等組成的智囊團。
再次,國家作為訴訟主體參與到文物追索的訴訟中來,不等于放棄了普遍意義上的國家豁免權。“國家及其財產豁免”是指在國際交往中,一個國家及其財產未經其同意免受其他國家的管轄與執(zhí)行措施的權利[6]。國家雖然在原則上享有豁免,但可以放棄之,國家如果提起訴訟,可以被認為由于默示而放棄其豁免[7]。因此,國家在跨國文物訴訟中作為原告僅僅意味著其對與本訴相同的法律關系或事實所引起的反訴放棄了豁免權,但此種豁免并不具有普遍適用的價值,國家在面臨其他的國際訴訟時依然可以援引國家豁免原則而行使豁免權[8]。
(二)國家作為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存在的缺陷
首先,從立法上來看,國家對于文物所有權的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公法性質的法律上。我國有關文物所有權的規(guī)定主要分布在《文物保護法》中,而《文物保護法》屬于行政法體系,強調的是文物的認定及管理與被管理之間的法律關系,屬于公法。但是,在國際訴訟中,幾乎所有國家的法院都不承認外國公法的域外效力,而只可能承認外國私法的域外效力,因此一旦涉及文物追索的訴訟問題,外國法院將不會根據(jù)我國《文物保護法》,承認國家享有對文物的所有權,從而承認國家在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的訴訟主體資格。此外,我國《文物保護法》、《物權法》等有關法律法規(guī)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國家對于非法出口但原不屬于國家所有的文物是否擁有所有權或者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造成追索此類文物時國家沒有訴訟主體資格,而此類文物的原所有權人因為時間久遠又難以找到,或者即使找到的話,原所有權人要證明其對該文物擁有所有權或曾經擁有所有權也非易事。
其次,我國未明確規(guī)定能夠代表國家從事海外追索訴訟的專門機構和部門。我國《文物保護法》第8條規(guī)定了國務院文物行政部門主管全國文物保護工作,地方各級人民政府負責本行政區(qū)域內的文物保護工作。但是,國家文物管理局是否能夠代表我國對外進行民事訴訟追索,目前的立法上還沒有明確予以授權。即使由國家文物局負責文物的跨國訴訟工作,但國家文物局內部并沒有專門的機構負責追索海外流失的文物,導致我國在真正面臨文物追索的工作時缺乏及時有效的應對機構。
一般而言,一國政府作為跨國文物訴訟中的原告無可爭議,因為文物的所有權往往屬于國家。但基于外交、政治等各種因素的考慮,國家又往往不愿意主動作為原告提起訴訟,因為一旦敗訴,文物市場國極易在以后類似的案件中援引此案作為判例,拒絕原屬國的文物返還請求,無形中給文物原屬國的后續(xù)追索設置了法律障礙。此外,由國家機關啟動訴訟程序還可能存在著信息、動力、工作作風以及利益關系等方面的限制與制約。因此,除了國家作為訴訟主體參與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之外,還應當適當?shù)匕l(fā)動公民和社會組織的力量,在國家機關怠于行使權利的情況下,公民和社會組織可以作為社會整體利益的代表享有訴訟權,這樣才能在跨國文物追索中更加積極主動。
(一)國家之外的其他主體作為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的可行性
國家之外的其他主體作為跨國文物訴訟的主體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對文物具有所有權或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民或社會組織,一種是純粹出于公益目的而參與跨國文物訴訟的社會組織或公民。
首先,如果作為訴訟標的物的文物原本就是歸國家之外的公民或社會組織所有,那么原物所有人自然享有請求占有人返還原物的權利,享有訴訟主體資格。此時為了證明其權利來源具有合法性,訴訟當事人需要提供交易憑證、繼承手續(xù)等權屬證明。如果訴諸民事訴訟途徑追討福建肉身活佛,需要考慮訴訟主體資格的問題。本案中肉身佛像的交易地為荷蘭,根據(jù)“物之所在地原則”,應當適用荷蘭法。根據(jù)荷蘭法,只有所有權人能夠主張所有物的返還。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陽春村村民系肉身佛像的集體所有權人,可以作為佛像的共有人。根據(jù)《荷蘭民法典》第3編第171條第1款,任何共有人都有權啟動司法訴訟,或請求司法裁定。因此,任意一個陽春村村民作為共有人都有權提起追索肉身佛像的訴訟[9]。
其次,如果作為原告的訴訟當事人系純粹出于公益目的而進行訴訟的組織或個人,若將“利害關系”解釋得更加寬泛,個人或公益性社會組織也可能基于其文化利益受到損害,而認為其與流失文物具有“利害關系”。如我國大部分民眾無法現(xiàn)場欣賞到大英博物館中的某些原屬于中國的文物,但這些文化權益本應該由我國公民享有,這直接影響到了我國公民對原屬于我國公民的文物接近權按照寬泛性的解釋,公民對文物享有的“接近權”也可能屬于“利害關系”。
(二)國家之外的其他主體作為跨國文物追索中的訴訟主體的缺陷
雖然從理論上社會組織和公民可以出于公益目的而參與跨國文物訴訟,但這一理論在實踐中還較少運用。實踐中,提起公益訴訟的社會組織或個人往往被法院認定既不是權利人,又缺乏國家等權利人的授權,從而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如我國《物權法》第45條規(guī)定,“國家所有的財產由國務院代表國家行使所有權”,這就意味著若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任何公民或社會組織未經國務院授權,很難直接對國家所有的文物提起訴訟。
綜上所述,訴訟主體適格性是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的前置性問題,若能解決該問題,將有助于減少我國在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面臨的障礙。因此,筆者針對上文提出的跨國文物追索訴訟中訴訟主體適格性的缺陷,提出以下建議:
首先,建議完善我國有關文物的法律規(guī)定。如上文所述,我國有關文物所有權的法律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文物保護法》這一類公法性質的法律當中,而這在國際訴訟中往往得不到外國法院的承認,因此,今后要適時在我國的私法中對文物的所有權作出規(guī)定。如將我國《文物保護法》中的有關文物所有權的規(guī)定移植至我國的《物權法》或其司法解釋當中。同時,明確規(guī)定那些原不屬于國家所有的文物在非法出口后,文物原屬國對此類文物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從而使國家在追索對此類文物時也具有訴訟主體資格。
其次,成立專門的文物追索機構。國家文物管理局是否能夠代表我國對外進行民事訴訟追索,目前的立法上還沒有明確予以授權。即使由國家文物局負責文物的跨國訴訟工作,但國家文物局內部并沒有專門的機構負責追索海外流失的文物,這導致我國在真正面臨文物追索的工作中缺乏及時有效的應對機構。因此,有必要在國家文物局內部設立專門機構負責追索海外流失的文物,并賦予該機構在跨國文物追索中代表國家進行訴訟的權利,避免此前我國所遭遇的因訴訟主體不適格而敗訴的尷尬。
最后,鼓勵個人或社會組織參與跨國文物訴訟,并完善相應的授權與激勵機制。嚴格說來,個人或公益性的社會組織與流失文物并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加之國家并沒有明確授權其代表國家參與跨國文物訴訟,由此導致此類主體經常因訴訟主體不適格而被駁回。我國有必要建立相應的授權機制,授予此類社會組織在追索流失文物的過程中代表國家參加訴訟的資格,其中授權機制須包含被授權機構需要達到的資質條件、授權主體、授權程序等內容。此外,國家還可以設立跨國追索流失文物專項資金或合理的獎勵補償機制用于支持國家機構與民間的追索行動,資金的來源既包括中央財政支出,也整合了民間愛國人士的力量,鼓勵更多的有識之士參與到跨國文物追索當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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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 男]
2015-11-12
高軍(1989-),男,江西鄱陽人,2014級國際法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D997.3
A
1008-7966(2016)01-01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