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波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成都610066)
論《文選》對唐代律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
趙俊波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成都610066)
《文選》對唐代律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1.題材方面,在面臨多種選擇時,唐人往往承襲《文選》中相關作品的題材而非其他;2.語言方面,唐人借鑒《文選》的頻率高且此現(xiàn)象很普遍,同時,在面臨多種選擇時,唐人承襲《文選》而非其他典籍;3.押韻時,唐人或有意模仿《文選》而使用古韻,或應和《文選》中相關賦作的韻腳。研究《文選》對唐代文學的影響,須先探討其與律賦的關系,由此入手,才更具說服力。
《文選》;唐代;律賦
《文選》賦類作品按題材分為京都等15類。作為科舉文體,唐代律賦較少言志,所以這15類中,除了“志”之外,其他各類題材在唐代律賦中皆有續(xù)作。關于這一點,讀者只需一覽同樣按題材分門別類編排的《歷代賦匯》,就能很容易地看出來,所以本文不擬關注于此,以免泛泛而談。本文需要說明的是,唐人寫作律賦中面臨多種題材選擇時,往往選擇《文選》而非其他。這種現(xiàn)象更能說明《文選》的影響力,具體有以下兩種情況:
(一)面臨多個借鑒對象時,唐人選擇《文選》而非其他典籍
從題目的角度看,唐人常常借鑒與題目距離稍遠的《文選》中的相關作品,而不是與之相近甚至相同的其他作品,可謂舍近求遠。這種反差,更能說明唐人對《文選》的推崇。
如錢起的《千秋節(jié)勤政樓下觀舞馬賦》,其題要求寫舞馬,其限韻“態(tài)有遺妍,貌無停趣”,卻源于鮑照《舞鶴賦》。由于限韻的暗示,所以錢起在寫作時,以鮑照《舞鶴賦》為學習的對象,而非題目更為相近的謝莊《舞馬賦應詔》或張率《河南國獻舞馬賦應詔》。兩篇闕名《舞馬賦》也是如此。這兩篇均以“奏之天庭”為韻。其中一篇寫舞馬:“類卻略以鳳態(tài),終宛轉而龍姿”、“隨曲變而貌無停趣,因矜顧而態(tài)有遺妍”,此即鮑照《舞鶴賦》的“始連軒以鳳蹌,終宛轉而龍躍”、“態(tài)有遺妍,貌無停趣”及“颯沓矜顧,遷延遲暮”。《舞馬賦》如此贊揚舞馬:“固絕倫之妙有,豈眾技之齊焉。”鮑照《舞鶴賦》如此贊揚舞鶴:“雖邯鄲其敢倫,豈陽阿之能擬。”二者相較,同出一轍。另一篇《舞馬賦》也是這樣,賦中的“徘徊振迅”,來自鮑作中的“躑躅徘徊,振迅騰摧”;所言“顧以退而未即,將欲進而復疑”,即鮑作的“將興中止,若往而歸”??傊?,唐人三篇寫舞馬的作品,最有可能借鑒的是謝莊或張率的舞馬之賦,最不可能借鑒的是鮑照的《舞鶴賦》,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可謂舍近求遠。個中原因很簡單:鮑照之作見于《文選》,而謝、張之作未被《文選》所收?!段倪x》的影響力由此可見。
又如王維等人的《白鸚鵡賦》對禰衡《鸚鵡賦》的模擬。實際上,從題目的角度看,王維等人最應借鑒的是顏延之同題之作《白鸚鵡賦》;從體式的角度看,最應借鑒的是作為“律賦先聲”的謝莊《赤鸚鵡賦》。[2]2退一步說,即便借鑒《鸚鵡賦》,也不一定非要選取禰衡之作,因為曹植、王粲、應玚、陳琳、阮瑀、傅玄等都曾寫過這一題目。但王維等人卻獨取禰衡賦,趙殿成注釋王維之作時,就指出“名依西域”、“同朱喙之青衣”、“含火德之明輝”等源自禰衡《鸚鵡賦》。[3]283—284其中原因,也只是因為禰賦被收入《文選》,而其他作品則非。
以上例子說明這樣一個事實:表面上最不可能與《文選》相關的作品,實際上卻關系密切。那么,對于其他一般的作品而言,其與《文選》的密切關系就不言而喻了。
(二)某一題目同時見于《文選》和他書,而這些記載又不一致的,唐人多從《文選》
如劉辟、白敏中、盧肇的《如石投水賦》,題見《文選》所收三國時李康的《運命論》:
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
李周翰注:“以堅投柔,其勢必入,故不逆也。”[4]980比喻劉邦對張良言聽計從。但這句話更早出現(xiàn)在《呂氏春秋·精諭》、《淮南子·道應訓》及晉人偽著《列子·說符篇》等文獻中。在這三種書中,《列子》在唐代的地位最高,且注釋簡明扼要,故以之為例,引文如下:
白公問于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曰:“若以石投水奚若?”孔子曰:“沒人能取之?!?/p>
“以石投水”是個比喻的說法,各家注釋并無異義,如高誘注:“喻微言若石沉沒水中,人不知?!盵5]483張湛串釋說:“石之投水則沒,喻其微言不可覺;故孔子答以善沒者能得之,明物不可隱者也?!盵6]249但這與《運命論》中“以石投水”的意義差別很大。于是,唐人面臨兩種選擇:到底是以《運命論》,還是以《呂氏春秋》、《列子》等文獻中的相關記載為素材?與《運命論》相比,論時代,《呂氏春秋》、《列子》等更早*《列子》為晉人偽書,但唐人未必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們很有可能仍將其視為先秦典籍。;論地位,《列子》在唐代地位崇高,唐人應當非常熟悉*《列子》曾躋入教育與科舉行列,而且持續(xù)時間很長。據(jù)《新唐書·選舉志上》:“(開元)二十九年,始置崇玄學,習《老子》、《莊子》、《文子》、《列子》,亦曰道舉?!蓖硖迫匀绱耍娖と招荨墩埫献訛閷W科書》:“今有司除茂才明經(jīng)外,其次有熟莊周、列子書者,亦登于科。”天寶元年,封列子為“沖虛真人”,奉其書為經(jīng);今存唐人注釋《列子》者,有盧重元之“解”,系奉唐玄宗之命而成,有殷敬順之“釋文”。以上種種,皆足以證明《列子》地位崇高,唐人應當非常熟悉此書。??傊还軓哪膫€方面看,都輪不上《運命論》。但實際情況卻相反。無論命題者還是寫作者,都把目光投向了李康之作:從命題者的角度看,這一題目出自《運命論》,因為三篇律賦中,有兩篇以“圣獎忠直從諫如流”為韻,另一篇以“仁義忠信公平能諫”為韻,都明顯與劉邦、張良事有關,而與《列子》等典籍中的意義不合;從作者角度看,三位作家不約而同地以《運命論》中的內(nèi)容為藍本。如白敏中破題:“石明臣節(jié),水喻圣聰。順投既因于納諫,虛受必俟乎輸忠。從以讜言,出清規(guī)而有中;類夫貞節(jié),入碧浪以無窮?!北R肇破題:“石比臣心,水猶君德。誠見投而不阻,如從諫而無極?!毕挛挠终f:“言乎水也,逾漢祖之虛受;稱乎石也,遇留侯之盡忠?!本c出喻義,切合李康之作。之所以如此,也無非是因為此作出自《文選》。
語言的借鑒即使用語典。劉永濟先生概括了語典使用的四種方式:“一曰全句,二曰檃栝,三曰引證,四曰借字?!盵7]149本文在論述時即借用其語。其中“引證”是引用古人之言,由于律賦以體物抒情為主,所以引證現(xiàn)象較少,其他三種方式則大量出現(xiàn)。這三種方式中,“全句”和“檃栝”是句子方面的借鑒,“借字”屬于詞匯方面。從眾多的唐代律賦作品中,讀者能很容易地找出幾個源自《文選》的詞,但這不足以說明什么問題。本文要說的是,唐代律賦在語言方面對《文選》的承襲表現(xiàn)出以下兩個特點,《文選》的巨大影響力由此才得以充分展現(xiàn)。
(一)同一律賦作品中,語言承襲的頻率高,而且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不限于某人某篇
以下以喬潭《群玉山賦》為例,結合其他賦作來說明這一問題。喬潭為天寶年間進士,《全唐文》僅收其作品11篇,《全唐詩》中不見其作,可見聲名不著,但正因如此,反而更具說服力。此賦語言與《文選》相關者甚多,以下列表予以說明。在取例時采取從嚴不從寬的原則,如賦中“崚嶒”、“飄飄”等詞雖多見于《文選》,但很難認為此類詞語僅僅借鑒《文選》而非其他典籍,所以列表時將其排除在外,以免牽強附會。
表1 《群玉山賦》對《文選》的借鑒
喬賦總共66句,從表1來看,與《文選》相關者達到32句,比例大得驚人。
1.全句與檃栝
這是句子方面的借鑒。喬賦有搬用全句者,如“窮地之險,極天之峻”等,而更多的情況是檃栝《文選》句意而稍加變動,如“和鑾噦噦”等(參見表1)。其他作品中,此類例子也很多,作“扇”而不作“翩”,如張仲素《千金市駿骨賦》“空聞馳荊而刷燕”、“誰分天驥之上才”、“使聲價之復振”、“雖仆質于弊帷”,分別是對顏延之《赭白馬賦》“旦刷幽燕,晝秣荊越”、“天驥呈才”、“聲價隆振”、“加弊帷,收仆質”的概括。此外還有句式的模擬。這種情況雖然在喬潭的這篇賦中不曾出現(xiàn),但在整個唐代律賦中還是比較多見的。浦銑說:“古今作賦者,頗相襲句調(diào),然未有如《洛神》‘遠而望之’、‘迫而察之’二語,自晉而下,無不用之者?!盵8]402按《洛神賦》稱:“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碧坡少x如彭殷賢《大廈賦》“遠而望之,莫測其端倪;迫而察之,但驚其峻峙”即模擬曹植此聯(lián)。類似的例子還有趙良器《印賦》“迫而察之”一聯(lián)、李君房《清濟貫濁河賦》“遠而望之”一聯(lián)、白居易《黑龍飲渭賦》“逼而察也”一聯(lián)等。又如陸機《文賦》:“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唐代律賦中也多有這種句式,參見張賈《天道運行成歲賦》、白行簡《舞中成八卦賦》、張彥振《大章車賦》等作品。
2.借字
這是詞匯方面的借鑒,既有駢詞的繼承,也有普通的單個詞語的借鑒。前者如喬賦“石室靈造,玉堂天鑿”,以“石室”對“玉堂”。實際上“玉堂”之對有很多,且和“玉”相對的常常是“金”而非“石”。而之所以對以“石室”,只因作者在寫作時心中有左思《吳都賦》“玉堂對霤,石室相距”一聯(lián)在。又如喬賦中的“疊素九成,攢花萬仞”,以“九成”對“萬仞”。其實“萬仞”之對也有很多,“千里”、“千丈”都可以,而作者偏偏選擇“九成”,則是借鑒了馬融《長笛賦》中的“托九成之孤岑兮,臨萬仞之石磎”。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如蔣防《隙塵賦》:“散漫回環(huán),空濛蒨練。”王起《雨不破塊賦》:“觀其散漫初來,空濛如振?!本浴吧⒙睂Α翱諠鳌?,源于謝朓《觀朝雨》詩:“空濛如薄霧,散漫似輕埃?!笔Y賦塵,王賦雨,而謝詩以塵喻雨,亦雨亦塵,所以此二賦不約而同承襲謝詩。李子卿《聚雪為小山賦》:“千里之勢,存乎袤丈;萬仞之容,見乎盈尺?!逼渲械摹百笳伞?、“盈尺”見于謝惠連《雪賦》中的“盈尺則呈瑞于豐年,袤丈則表沴于陰德”。二賦均寫雪,出現(xiàn)這種情況并不令人意外。劉元淑《夏賦》:“其質散漫,其光氤氳。”王棨《多稼如云賦》:“墾隴畝以青連,乍疑散漫;疊菑畬而綠合,長帶氤氳?!本浴吧⒙睂Α半硽琛保娪谥x惠連《雪賦》之“散漫交錯,氛氳蕭索”。借用普通單個詞語的現(xiàn)象更為常見。如喬賦中的“偓佺之倫”、“塵外鑣”等(參見表1)。其他作品中的例子俯拾皆是,這里不再列舉。
(二)某些詞句承襲《文選》而非其他典籍
《文選》中有不少作品同時見于《史記》、《漢書》等其他典籍,個別文字或注有所不同,唐人寫作時使用的是《文選》而非其他典籍中的詞匯。如《文選》中的《解嘲》:“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盵9]2009其中“卷舌”一詞,《漢書》作“宛舌”[10]3570。唐賦俱從《文選》而非《漢書》,如王棨《樵夫笑士不談王道賦》之“俱為卷舌之輩,不及擊轅之老”、高適《東征賦》之“尸位者卷舌而偷生”等。又如《文選》中《東都賦》“扇巍巍,顯翼翼”一聯(lián)[9]32,《后漢書》作“翩翩巍巍,顯顯翼翼”[11]1363。唐賦從《文選》作“扇”而不作“翩”,如張季友《閏賦》:“昭翼翼,扇巍巍。”此系搬用《文選》成句,只不過為避諱,改“顯”為“昭”。又如“黃金臺”,事出《戰(zhàn)國策》、《史記》,但這些書稱“宮”而非“臺”,如《史記》稱燕昭王為郭隗“筑宮”[12]1558。但《文選》中的相關作品卻稱“臺”,如鮑照《放歌行》“將起黃金臺”及孔融《論盛孝章書》“昭王筑臺以尊郭隗”[9]1329、1875。唐人遵從的是《文選》而非《史記》,如獨孤授、韓徹、張式等人的《燕昭王筑黃金臺賦》即稱“臺”而非“宮”。又,《野客叢書》“黃鳥嚶嚶”條中說:
《東皋雜錄》曰:“《詩》:‘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嵐{云:‘嚶嚶,鳥聲?!呐c注,皆未嘗及黃鳥。自樂天作《六帖》,始類鶯門中。又作詩每用之,其后多祖述之也。洪駒父謂《禽經(jīng)》稱‘鶯鳴嚶嚶’,要是后人附合?!逼陀^張平子《東京賦》“雎鳩麗黃,關關嚶嚶”,然則以嚶嚶為黃麗用,自漢已然,不可謂自樂天始也。[13]231
此言甚是?!皣聡隆北痉褐给B聲,而唐人多屬之黃鶯,如張仲素《反舌無聲賦》:“陪黃鳥之遷木?!甭?lián)系《詩經(jīng)》,可知其將嚶嚶之鳴、遷于喬楮特指為黃鶯,王棨《鳥求友聲賦》:“日暖風輕,有黃鳥兮,關關嚶嚶?!逼涑跏颊邽閺埡猓瑥埼谋皇杖搿段倪x》,影響了唐人。白居易順應時勢,將其收入鶯門,隨著白帖的流傳,以嚶嚶屬之黃鳥的習慣又進一步得到加強??梢姡段倪x》的影響有時甚至超過了《詩經(jīng)》。
押韻方面,唐代律賦也表現(xiàn)出同《文選》的密切關系。
其一,唐人押韻時,有時會使用古韻而非《切韻》。王力先生認為,這是唐人“可能地還有一種仿古的心理”[14]331。模仿《文選》作品就是很明顯的例子,如趙子卿先天二年所作《出師賦》,真、諄、臻、欣、震通押,其中去聲“震”押入平聲:“于是按玉劍而憑怒,耀金戈而雷震。祃蚩尤,誓勾陳。會白帝,騎蒼鱗……”這是受了《文選》中班固《東都賦》的影響。班賦稱:“山靈護野,屬御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鋋彗云。羽旄掃霓,旌旗拂天。揚光飛文。吐焰生風,欱野歕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其中神、天,古音真部;塵、紜、云、文、震、屯,諄部,通轉為韻。趙子卿《出師賦》去震押入平真韻,正與此相同。又如徐寅《垂衣裳而天下治賦》中:“赫赫巍巍,功高二儀。法希微于視聽,守元默于箴規(guī)。自然淳樸將至,生成罔虧。茍人文之未化,勞轍跡以何為。豈若黼黻光中,德及于昆蟲草木。彩章影里,澤流于地角天涯。”將“涯”字押入平聲支韻。按“涯”在唐代屬平聲佳韻,本不與平支相通。張凱先生推測這種情況“也許是仿古的原因,畢竟‘涯’字上屬支部?!盵15]47事實的確如此,而且受《文選》影響的可能性最大,如班固《西都賦》寫道:“集乎豫章之宇,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茂樹蔭蔚,芳草被堤。蘭茝發(fā)色,曄曄猗猗。若摛錦布繡,爥耀乎其陂?!逼渲谐亍⑩?、陂在《廣韻》中皆屬平支,與“涯”相押,所以徐寅有可能是模仿《西都賦》,將“涯”作為平聲支韻來用。
其二,唐人借鑒《文選》時,有時還使用與該篇賦作相似的韻腳,類似于后世的“和韻”。如張仲素《回文錦賦》,題出《晉書·列女傳》,抒寫妻子對丈夫的思念之情。類似題材的作品是《文選》中江淹的《別賦》,由于寫到了各種分別,所以被張仲素所借鑒。表現(xiàn)之一,就是有些段落的用韻與《別賦》相同。例如:
昔竇滔之于役從軍,伊少婦兮玉潔蘭薰。對鳴機以抽恨,織美錦而成文。攢萬緒之荏苒,揉眾彩之絪緼。腸回而綠字初結,發(fā)亂而青絲共棼。萋兮斐兮,常屬思于黃絹;不日不月,長寄懷于碧云。(張仲素《回文錦賦》)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云。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煴。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江淹《別賦》)
二者都用了六個韻腳,其中五例相同,而且順序基本一致。又如:
寫別既久,怨心有盈。錦霞駁而增麗,詩綺靡而緣情。自發(fā)于巧心素手,何慚于墨妙筆精。(張仲素《回文錦賦》)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云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云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江淹《別賦》)
其中張作有三個韻腳,均出于《別賦》,而且其中有兩個用法完全相同:張之“怨心有盈”,即江之“有怨必盈”;張之“墨妙筆精”,即江之“淵云之墨妙,嚴樂之筆精”,更可見這是明顯的模擬,而絕非無意的巧合。此即“和韻”。和韻是和他人作品,仍用原韻,其韻腳的前后順序可同可異。清人指出:
古人詩有和韻、次韻者,詞有和韻、次韻者,賦之和韻、次韻則罕見也,然亦有之,如宋朱子《白鹿洞賦》,明祁順和之,且通篇次其韻,妙極自然,讀竟,不知其和韻也。此格最為奇創(chuàng),后來何祭酒凌漢擬庾子山《小園賦》,通篇次子山韻,亦用此法。[16]10
其實,何須等到明清,從上述張仲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六朝駢賦及唐代律賦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和韻的現(xiàn)象。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文選》對唐代律賦的巨大影響。《文選》在初唐廣為流行,因而被納入科舉;之后借助科舉的力量,又進一步廣為傳播。在這一傳播過程中,律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律賦是一種科舉文體,士人讀書求學,孜孜矻矻,目的在于科舉及第、步入仕途,所以必須從小學習寫作律賦。而律賦與《文選》關系密切。這類似于現(xiàn)在的高考指揮棒,士子們自然要順應而不能背離。因此,大家必須從小精讀《文選》,同時在寫作中大量使用《文選》,“文選爛,秀才半”[17]100,宋初這句諺語也正是唐代的寫照。士子們大多像白居易一樣,“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瘡,手肘成胝”[18]324,從青少年開始直到科舉高中這長達多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漫長歲月中,日復一日,寫作習慣由此形成。
這種從小形成的寫作習慣會伴隨人的一生。對那些步入中年甚至老年卻依然在參加科考的人來說,這種習慣更是如影隨形。因此士人在日常寫作其他文體時,也會很自然地流露出《文選》的痕跡來,當前對杜甫、韓愈詩歌的研究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問題。散文中,這樣的痕跡也非常多,如段文昌作《平淮西碑》,劉禹錫就認為其文有“效班固《燕然碑》樣”[19]139。其他如韓愈《進學解》《送窮文》、柳宗元《乞巧文》等對《答客難》《解嘲》的模擬,更是眾所周知。唐代詩文中,此類例子極多。
總之,由于唐代讀書人都必須從小學寫律賦,所以《文選》通過律賦影響到幾乎每個人的寫作習慣,而且這種寫作習慣會伴隨人的一生,并體現(xiàn)在日常其他文體的寫作中。所以筆者以為,研究《文選》對唐代文學的影響,須先分析《文選》與唐代律賦的關系。從這個角度入手,才最能說明問題。推而廣之,其他科舉文體如試帖詩、八股文等都不應被忽視。結合科舉文體去審視各時代文學特點的形成、發(fā)展等問題,相信能將文學史的研究推向更廣闊的境界。
[1] 王士祥. 唐代應試詩賦對《文選》的接受[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6).
[2] 李調(diào)元. 賦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叢書集成初編本.
[3] 趙殿成. 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 蕭統(tǒng),李善,等.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
[6] 楊伯峻.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8] 浦銑,何新文,路成文.歷代賦話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 蕭統(tǒng).文選[M]. 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 班固.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2]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3] 王楙.野客叢書[M].鄭明,王義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4] 王力.漢語詩律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15] 張凱.晚唐律賦三大家用韻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07.
[16] 林聯(lián)桂,何新文,等.星廬賦話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17] 陸游.老學庵筆記[M].李劍雄,劉德權,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
[18] 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9] 周勛初.唐語林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
[責任編輯 陽 欣]
On the Influence of Wen Xuan on Tang Dynasty’s Rhymed Fu
ZHAO Jun-b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6, China)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influence of Wen Xuan (Literary Selections) on the creation of Tang Dynasty’s rhymed fu (descriptive prose) from four aspects. The first one is about the subject matter. Tang people tend to inherit subject matters of related works in Wen Xuan more often than in other works when faced with various choices. The second is about language. They refer to the words and expressions from Wen Xuan with high frequency, which is a universal phenomenon. Simultaneously, they follow Wen Xuan other than other classics while facing a variety of options. Thirdly, Tang people tend to imitate Wen Xuan by adopting the ancient rhyme on purpose, or refer to the rhyming words of related fu works in it. Fourthly, the notes in Wen Xuan are also taken as the references for Tang Dynasty’s rhymed fu. It is pointed out in this paper that to study the influence of Wen Xuan on the writing and creation of Tang literary work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en Xuan and rhymed fu must be discussed first. Only in this way, can the research conclusion become more convincing.
Wen Xuan; Tang Dynasty; rhymed fu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6.012
I206.2
A
1001-6597(2016)06-0074-06
?困難,在于律賦作品眾多①*
2016-07-20[基金項目] 四川師范大學校級重點課題“唐賦與唐代文化”(2013pyw003)[作者簡介] 趙俊波(1973-),男,山西夏縣人,四川師范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辭賦學。① 據(jù)馬寶蓮的統(tǒng)計,唐代律賦作品961篇,作者353人,見《唐律賦研究》(臺灣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論文),1993年版,第47頁。另據(jù)葉幼明先生統(tǒng)計,唐代律賦作品共950篇,見《辭賦通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7頁。按:個別唐賦如王棨《江南春賦》是否為律體,各家看法不一,所以統(tǒng)計數(shù)量略有差異。但可以肯定的是,唐代律賦的數(shù)量非常龐大。,不可能一一與《文選》相比對。因此,筆者的思路是:其一,選擇表面上最不可能與《文選》相關的作品,來證明其實際上與《文選》有密切的關系,如此一來,其他作品與《文選》的關系就不言而喻了。其二,選擇非著名作家加以分析,因其更能代表普通士子,同時點面結合,以某位作家的作品為主,結合其他作家的作品,以凸顯其廣泛的代表性。
眾所周知,《文選》對唐人詩文影響巨大,學界對此已有探討。但筆者以為,研究這一課題,其切入點應在唐代律賦而非唐詩或唐文:其一,律賦最講究用典、辭藻等技巧,所以在各種文體中最能體現(xiàn)《文選》的影響;其二,唐代詩文受《文選》影響,其源頭在于律賦,這與律賦用于科舉有關,詳見后文。以往的研究,于此多有忽視,所以本文擬分析《文選》對唐代律賦的影響,希望對選學和唐代賦學的研究有所裨益。鑒于有學者已從命題和限韻的角度探討了唐代應試詩賦對《文選》的接受[1]148—152,所以本文對此略而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