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小行,溫州醫(y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所,浙江 溫州 32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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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在性與關聯度:沃爾澤的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思想
刁小行,溫州醫(y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所,浙江 溫州 325035
摘要:本文根據沃爾澤的主要論著,從政治哲學角度深入探究了他的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思想,重點考察其正義觀中的“共享理解”和“政治參與”概念如何導致了他對社會批評“關聯度”的強調,以及他對社會批評家為何必須訴諸所批評的共同體的公共語言與信念的認識。對他而言,社會批評就是政治參與的一種模式或延伸,是“公共不滿”的一種“參與式”或“關聯式”表達。本文提出的主要問題是,沃爾澤是否過多地強調了社會批評的內在性,并通過考察韋爾奇和魏斯特的社會批評思想來回答這個問題。后兩位思想家所提出的社會批評思想,避免了沃爾澤所批判的普遍主義與分離主義,而且他們對“邊緣化”的理解以及對宗教共同體的參與,使他們獲得了比沃爾澤更大的批評效度。
關鍵詞:內在性; 關聯度; 社會正義; 社會批評; 沃爾澤
作為社會批評家和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zer)對共同體如何解答“我們是誰?”的問題進行了長期研究。他關于公民資格、社會契約、社會正義的論著,反映了他對“是什么將人們結合在一起”這個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同時,他對平等、自由和社會批評問題的關注,表明了他對普遍存在于任何共同體之中的差異問題的清醒認識。在文化多元的社會中,如何協調成員之間的相似性與差異性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在文化多元主義的研究中,“我們是誰?”以及這個問題意味著什么,日益變得迫切和重要。鑒于這些,沃爾澤的論著很值得認真研討。
沃爾澤對認同與差異問題的處理一般具有兩個特征:對現實主義的承諾以及強調培育政治參與的至關重要性。他關于現實主義的核心主張是,共同體所依賴的原則與其努力實現的正義觀念,必須根植于其成員的信念和愿望之中。按照沃爾澤的觀點,一個社會所依賴的價值與原則無法通過訴諸普遍的道德真理而獲取,也不能通過革命的先驅者來確立。他主張變革必須源自人民,這個過程可能非常緩慢。從這個立場出發(fā),我們可以更為直接地看到沃爾澤對公民政治參與有效模式的追尋。正是在各種政治參與中,公共生活才被塑造為認同與差異、正義與非正義等問題。
沃爾澤對政治參與和現實主義的雙重強調,使其非常關注共同體成員檢視他們所共享的信念、愿望和實踐的方式,以及他們運用正義和平等來表達那些他們并不共享的信念、愿望和實踐的方式。在這種背景下,探究沃爾澤社會批評思想中的“共享”(sharing)和“關聯”(connection)概念。一方面,我們非??隙ㄎ譅枬伤龅呐?,他不是將社會批評的基礎建立在普遍的批評標準之上,而是建立在直接決定共同體“共享理解”的政治參與之上;另一方面,我們也對沃爾澤的社會批評思想提出了幾個問題。首先,沃爾澤是否過多地強調了共同體中的“共享理解”,從而對共同體沒有共享的東西認識不足;其次,由此而導致的結果是,沃爾澤對社會批評家與其共同體之間“關聯度”的理解,是否應該進行修正。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文章首先考察了沃爾澤在《正義諸領域》和《出埃及記與革命》中所涉及的關于分配正義和政治參與的基本觀念,這種考察可以解釋沃爾澤的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觀念是如何直接遵循了其政治哲學思想的;他對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的“內在性”與“關聯度”的討論是與其整個思想體系相一致的。此外,本文還通過韋爾奇(Sharon Welch)和魏斯特(Cornel West)兩位哲學家的思想來進一步探究這些問題,結合他們關于差異、邊緣化和社會批評的洞見,對沃爾澤的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觀念做進一步的拓展。
一、理論追求、現實條件與思想特色
(一)根除壟斷: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的理論追求
在《正義諸領域》一書中,沃爾澤處理分配正義問題的方式,深受其對“支配”問題認識的影響。他認為,人們關于經濟和社會平等的愿望,根植于平等的機會或生活水平之中?!爱a生平等主義政見的并不是有富有與貧困并存這一事實,而是富者‘碾碎窮人的容顏’,把貧窮強加到他們身上,迫使他們恭順這一事實?!盵1]3因此,社會善的公正分配問題并不是實現絕對的平等,而是防止支配的發(fā)生。沃爾澤的這種認識有利于我們理解他的正義觀念:“簡單平等”與“復合平等”之間的區(qū)分?!昂唵纹降取币髮ι鐣兄湫缘幕旧七M行平等分配。如,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簡單平等”采取了對財富進行平等分配這種形式;在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簡單平等”意味著對生產手段的平等支配。但是,沃爾澤注意到,人們在賺錢、交友、影響其他人等方面的能力顯然是不平等的,這也導致了追求任何社會善的平等分配必然是困難的。因此,人與人之間的自然差異總是會導致社會善的壟斷,除非中央集權的政治控制能夠深入到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來抵消天賦和才能的自然差異,否則任何平等的分配都將很快再次成為不平等的。也就是說,為了實現“簡單平等”,所有的社會善必須被嚴格調控,這樣以來,所有的權力也都將集中在掌握調控機制的人手中[1]16。
“復合平等”的分配正義模式能夠避免這些問題,因為“復合平等”強調的是一種多元的分配安排,也就是沃爾澤所說的“正義的諸領域”。對于每一種社會善(金錢、政治權力、愛等),都存在一個相應的分配領域,在每個領域內每一種社會善都是根據其特定的規(guī)則進行分配的。這些規(guī)則通過每種社會善的“社會意義”來確定,“社會意義中內在的包含著公正分配的原則”[1]23。這樣的“社會意義”和分配原則并不是要消除任何特定的社會善在其領域內分配的不平等。如,在金錢領域中,某些人能夠比其他人賺更多的錢,這并不必然是不公正的;不公正的是,由于這些人在金錢領域的這種成功,同時也使他們獲取了其他的社會善,如,政治職位。沃爾澤的“復合平等”和“正義諸領域”的核心在于,消除社會善在不同分配領域之間的“可兌換性”。在他看來,每一種社會善都應根據自己領域內的規(guī)則進行分配,在某個分配領域內的不平等(或成功)并不會必然轉換為在其他領域的不平等(或成功)。當某個特定的社會善支配了其他社會善的分配時,“復合平等”就會阻止權力集中和支配的發(fā)生。
訴諸“社會意義”來確定分配原則,是沃爾澤社會正義思想中的一個核心觀念。這種觀念包含兩個方面:社會善的意義來自社會的交往過程,以及社會善的意義是“社會關系的最重要的媒介”。也就是說,社會善的意義不是首先被發(fā)現,然后再被使用的,相反,它是通過社會關系而被創(chuàng)造的,“分配是依據人們所共享的關于善是什么和它們的用途何在的觀念摹制出來的?!盵1]6每種善都是通過社會交往而被創(chuàng)造的,這意味著每種社會善都有一段歷史,通過考察這段歷史,可以揭示關于這種善應該如何被分配的深層的“共享理解”。按照沃爾澤的觀點,正義并不是一種我們必須發(fā)現的普遍的公平原則,而是要符合這些深層的具有歷史基礎的“共享理解”。當社會善遵循共同體的“共享理解”進行分配時,正義就實現了[1]10-11。在一個公正的社會中,社會善的分配將遵循沃爾澤的“開放式的分配原則”:“任何一種社會善X都不能這樣分配:擁有社會善Y的人不能僅僅因為他擁有Y而不顧X的社會意義占有X”[1]24。
(二)政治參與: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的現實條件
按照沃爾澤的觀點,“支配”、“復合平等”和“共享理解”這些觀念構成了正義理論的基礎,而它們都依賴廣泛的政治參與。與“簡單平等”不同,“復合平等”并不需要集中的政府調控,因為維護“正義諸領域”邊界的工作是分散性的,依靠每個分配領域的內在原則的運用?!皬秃掀降葘⑾蚋鼮榉稚?、具體的社會沖突形式開放,并且,對物品的可轉換性的抵制將會繼續(xù),但更大程度地是由普遍的男人和女人在他們自己的能力和控制范圍內來進行的,而不再有大規(guī)模的國家行為?!盵1]20因而,某個領域內的不平等并不會延伸到其他領域,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領域運用不同的能力和才能,權力也將會在整個社會中更為均衡地分布。政治參與就是為了維護每個分配領域的完整性,這樣就不會存在支配性的社會善,權力也不會集中在控制支配性社會善的少數人手中。
此外,在《出埃及記與革命》這本著作中,我們可以更為明顯地看到,政治參與觀念在沃爾澤的社會正義思想中所發(fā)揮的核心作用。沃爾澤在對“出埃及記”這個圣經故事的解讀中,倡導一種激進的參與政治和現實主義,反對先鋒政治和救世主式的希望,支持一種關于“牧師的國度和神圣的民族”的歷史與人文視角?!斑@個國度的實現依賴參與的倔強的人民,雖然擁有神的保證,但仍敢于偏離神所設定的路徑?!蔽譅枬烧J為,任何持久的真正的自由,一定是建基于人民的參與的歷史之中的,“為了向人民移交權力的韁繩”,他接受實現政治參與的緩慢過程和不可避免的挫折[2]101。
就像沃爾澤在《出埃及記與革命》中所理解的,神向以色列人所承諾的解放,是建立在自由基礎之上的,需要廣泛的政治參與。神不僅承諾以色列人將被引導出埃及,而且以色列“將是一個牧師的國度和神圣的民族”[2]101。他援用了自由民主政治理論中的一個核心差異,即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之間的差異。解放是對消極自由的承諾,也就是以色列人將生活在一個免于壓迫、沒有支配的國度之中;為了保證解放能夠成為現實,所有的以色列人都必須作為牧師進行政治參與,遵守神的戒律,尊重以色列作為神圣民族的地位,而這又是一種積極自由。也就是需要所有人都進行積極的政治和宗教參與,共同塑造他們的公共生活,并根據他們與神以及他們之間所達成的契約來履行義務[2]109。通過承擔道德和政治主體的責任并遵守彼此之間的義務,以色列人將實現自由的解放。
對沃爾澤而言,自由與正義都依賴對積極自由的運用。通過政治參與,過去的社會意義被援引,現在的公共生活被塑造。這種觀念是他對“出埃及記”故事進行解讀的核心,也是他在《正義諸領域》中所做論證的基礎。他將“共享理解”而不是先驗的普遍哲學理念作為論證的出發(fā)點。對他而言,就像“西奈契約反映了我們可以稱為以色列人的普遍意志”一樣[2]80,“共享理解”反映了任何社會或文化的普遍意志。自由主義試圖從道德與政治傳統(tǒng)之外,尋找某個特定立場來確定公正的政治、分配或道德安排,與之不同,沃爾澤從人們實際的道德與政治傳統(tǒng)出發(fā),來確定這些安排。這些道德和政治傳統(tǒng)并不是簡單的“就在那里”,或者像規(guī)劃藍圖一樣等著被閱讀或“按圖索驥”;相反,它們必須被闡釋,而闡釋總是一件容易引起異議的事情,因而訴諸深植在傳統(tǒng)和歷史中的社會意義,就將是一個持續(xù)論爭、交互作用和政治參與的過程。為了阻止支配,人們必須參與到每個領域之中,形成一種“聯合”,共同造就“一個公共論壇”[3]219。因為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確定他們自己的“共享理解”,進而通過這種“共享理解”來推進社會正義。沃爾澤對支配的反對,實質上是在倡導分配體制的民主化和積極自由的運用。
(三)內在性與關聯度:社會正義與社會批評的思想特色
同其他社群主義政治哲學家一樣,如麥金泰爾和桑德爾,共同體和傳統(tǒng)在沃爾澤的思想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但與之不同的是,他更為強調政治參與在共同體和傳統(tǒng)中的核心地位。對沃爾澤而言,政治參與不斷更新我們在共同體和傳統(tǒng)中的承諾與實踐,通過民主的辯論,我們可以不斷對它們進行闡釋。而正是政治參與和民主辯論,為社會批評提供了可以進行批判性對話的優(yōu)勢地位,這在那些簡單訴諸傳統(tǒng)的其他社群主義者的社會批評思想中是缺乏的。這種社會批評的優(yōu)勢在其著作《闡釋與社會批評》[4]以及《批評家群體》[5]中表現得很明顯。在這些著作中,沃爾澤闡述了一種直接從其關于“政治參與”“分配正義”和“共享理解”的觀念中發(fā)展而來的社會批評思想。實際上,對他而言,社會批評就是政治參與的一種模式或延伸:它是“公共不滿”的一種“參與式”(engaged)或“關聯式”(connected)表達。
沃爾澤將阿摩司(Amos)這樣的先知視為典型的“關聯式”社會批評家。他認為,阿摩司援引“西奈契約”,并將批評的矛頭主要指向以色列人。他向自己的子民指出,他們已經背叛了自己的過去以及主要的道德原則。阿摩司在批評以色列人時,并沒有援引某些中立的或普遍的標準,而是援引一種共享的歷史與理解,尤其是以色列人與神所締結的“西奈契約”。也就是說,阿摩司運用以色列這個共同體中共享的公共生活和價值來開展社會批評。按照這種模式,先知并不是宗教的創(chuàng)新者而是宗教的改革者,他調用“共享理解”的權威來責問個體和共同體[2]91。沃爾澤指出,“西奈契約”明確而有力地表達了以色列人的許多“共享理解”,阿摩司正是援引這些“共享理解”來批評政治和宗教實踐的?!肮蚕砝斫狻背洚斨u原則的作用。
“一個民族的文化通常是一個連接點,即便它不是一個完全合作的產物,但它往往是一個復雜的產物。人們通常所理解的特定社會善與原則、程序、代理觀念相聯系,如果統(tǒng)治者立刻選擇的話,那么,他們將不做選擇——由此產生了社會批判這個詞。反對有權勢的人們的支配而訴諸我所說的‘內部’原則,是批判說教的普遍形式?!盵1]9n
這段引文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沃爾澤社會批評思想的基本原則。按照他的觀點,最有效的社會批評者,是那些使用民眾的語言進行表達的批評者。他們訴諸植根于歷史內部的“共享理解”,并通過政治參與對這些“共享理解”不斷進行闡釋。沃爾澤區(qū)分了“相關聯的社會批評者”(connected critics)與“相分離的社會批評者”(detached critics),后者試圖從共同體外部來看待社會和政治世界,切斷與共同體和傳統(tǒng)的所有聯系,以獲得一種“普遍的正當理由”。他們離開家庭和城市,相信“通過分離與離開可以發(fā)現某種真理,這種真理可以給予社會批評一種特別的權威”。通過運用這種權威反過來“檢視和指責”共同體中的居民[5]13。沃爾澤認為,“相分離的社會批評者”具有某些浪漫的或英雄的品質。他們尋求將自己與人民的共同體相分離,這樣以來,他們也就失去了向人民進行訴說的能力?!斑@樣的社會批評將不會撼動這個世界,除非它直接指向這個世界的特別特征,這些特征被除批評者之外的其他人都承認是錯誤的、壓迫的、粗魯的或者非正義的?!盵5]237沃爾澤對社會批評的認識是與其構建正義理論的方法聯系在一起的。他反對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和“原初狀態(tài)”,認為通過這種方式實現普遍的正義原則是不可能的。正義觀念只能在共同體內部,以一種“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的方式進行理解。與之類似,有效的社會批評也只能在人們的公共語言中進行。
沃爾澤對社會批評的“關聯度”和“內在性”的強調,容易引起社會批評距離的問題。他對“共享理解”和“內部原則”的訴諸,很可能將自己置于這樣一種困境之中,即他有可能訴諸了一種排他的甚至是壓迫性的“理解”或“原則”。即使承認參與式對話和論爭在社會批評中的作用,但僅僅通過訴諸“共享理解”,社會批評者能否獲得一種充分的批評距離還值得商榷。但必須強調的是,沃爾澤并沒有忽略社會批評的距離問題,而且他也認真考察了社會批評距離的本質。他認為,我們應該看到“分離的社會批評者”和“關聯的社會批評者”所追求的批評距離的不同。前者所追求的批評距離,割斷了批評者與共同體之間的所有聯系,而在后者所追求的批評距離中,“處于邊緣的”(marginalized)社會批評者仍與共同體保持著一種“對抗性(antagonistic)關聯”[5]22。在“對抗性關聯”中,社會批評者將自己置于一種邊緣化的地位,但這種邊緣化并不是與民眾或共同體的“共享理解”保持距離,而是僅僅與“權威和支配”保持距離[1]75。沃爾澤認為,這才是一種必要的社會批評距離,因為它可以讓社會批評者明白,“共同體的文化價值是如何在中心被偽善地捍衛(wèi),而在邊緣又被實質性地拋棄。”[5]22換言之,邊緣性的位置可以給予社會批評者一種更好的視角,從這種視角出發(fā),批評者可以看到權力者如何在口頭上支持,但又在實際上違背共同體的核心價值。社會批評者應對這些核心價值保持強烈的承諾,并訴諸它們來批評統(tǒng)治者的偽善與支配,揭露“社會的虛假表象并向其民眾表達他們應該如何生活的最深層觀念”[5]232。在沃爾澤看來,社會批評基本上就是馬克思主義者稱為“內在的批評”這樣一種形式。
二、思想的問題與困境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沃爾澤的社會批評思想仍面臨著一些困境和緊迫的問題?;締栴}是,他的“內在的”和“關聯的”社會批評觀點,能否為社會批評者確立充分的批評距離以及能否實現真正的社會批評。與這個問題緊密相關的是,“邊緣化”和“共享理解”的本質問題。沃爾澤認為,社會批評者的主要任務是揭露共同體中的虛假表象或矛盾,并向民眾揭示共同體的深層道德原則。按照沃爾澤的觀點,處于共同體邊緣地位的社會批評者,可以更有效地向共同體成員表明“他們自己的靈魂”[1]93。但在文化多元的社會中,社會批評者不止與一個共同體保持著“關聯”,對于這樣的批評者而言,社會批評不僅要獲得一個更有利的批評視角,而且還要分析不同共同體、歷史與正義原則之間的沖突。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批評者必須訴諸不同共同體的“共享理解”或不同的“公共語言”。也就是說,社會批評者如何處理這種可能性,即在每個分配領域內將遇到不同的“共享理解”和內部原則,而它們都是不同共同體和不同歷史的產物,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
沃爾澤并沒有忽視這些問題,他在《正義諸領域》中寫道:“政治共同體和歷史共同體有時并不重合,當今世界,感情和直覺并不容易分享的國家正在增多,而分享正在更小的單元里發(fā)生。因此,我們可能應該尋找某種方法,以把分配決定調整得符合那些單元的要求。但這一調整必須是通過政治方式達成的,并且其根本特征將建立在公民對文化多樣性、地方自治等價值的共識基礎上?!盵1]35從這段引文中可以看出,沃爾澤承認社會批評所面臨的這些問題,并且提出了一定的解決方案。但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對這些問題進行闡釋和分析,當不存在關于“文化多樣性”和“地方自治”價值的“共享理解”時,又該如何?
沃爾澤認為,“社會批評最終源自于公共的不滿,它需要根據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和公共不滿所反映的社會沖突進行解釋”[5]22。為了構建一種關于批評的更為復雜的觀點,我們可能需要區(qū)分“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當權者違背共同體的核心價值,通過內在的社會批評可以合理的表達這種違背)與“社會沖突”(共同體之中或之間的“共享理解”的沖突,對其進行分析需要不同的社會批評工具)。我們可以通過沃爾澤對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討論,看到超越訴諸“共享理解”的社會批評的線索。沃爾澤批評了波伏娃的這種觀點,即女性解放的惟一可能,就是從她們作為女性的現實中分離出去,以實現男性般的自主形式。沃爾澤認為,這種尋求自主的普遍觀念本身就是壓迫性的,因為“它使從屬的群體固守他們并沒有參與塑造的標準”[5]167。換言之,他認為,受壓制的群體需要尋找某種方式來共同塑造“共享理解”,社會批評所包含的不僅僅是對過去的訴諸,而且還包括根據社會沖突來融合新的“共享理解”的努力。
通過這一點,沃爾澤本人提出了這樣的可能性,即深植于某個邊緣化群體經驗之中的社會批評者,反而可以運用這種經驗。通過這種經驗,不僅可以揭露主流的核心價值并沒有被奉行,而且還可以表明某些核心價值本身就是支配的工具。這樣一種社會批評并沒有必要割斷與主流核心價值間的聯系,而是應更為強調與邊緣化群體間的“關聯”,應更為強調與這些群體中所確立的或新興的價值間的“關聯”,這些價值有可能與主流核心價值產生沖突。但沃爾澤并沒有準確地或明確地表達這種批評形式,他所提供的線索被他對“共同體”或“民眾”的模糊參照,以及他對社會批評就是“日常語言”(ordinary language)的強調所掩蓋。沃爾澤主張,社會批評必須始于共同體的“內部原則”,需要援引現存的共同體和歷史作為基礎。但問題是,所要援引的是哪一個共同體?哪一個歷史?對于這樣的問題,沃爾澤并沒有進行明確的回答。
三、一種更為復雜的社會批評模式
按照前文的分析,應該存在兩種“相關聯的”(connected)社會批評,我們需要對其進行區(qū)分。第一種就是沃爾澤明確主張的“相關聯的”社會批評,這種社會批評強調“關聯度”和“內在性”,批評者一般只與一個共同體相關聯,并訴諸這個共同體的“共享理解”來開展社會批評。而在另一種“相關聯的”社會批評中,社會批評者不止與一個共同體或群體相關聯,他們需要運用自身與被壓制或被邊緣化共同體之間的關聯,對支配性共同體進行批評,并呼吁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或“共享理解”。這樣的“關聯”并不排除內在批評,但它更強調從邊緣化共同體的“共享理解”出發(fā),來對主流的核心價值開展批評。
韋爾奇(Sharon Welch)和魏斯特(Cornel West)是后一種社會批評類型的典型實踐者。在他們關于社會批評和社會變革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完善沃爾澤提出的邊緣化和社會批評之間關系的方式。首先,他們都關注從屬于主流思想與生活的傳統(tǒng),以達到揭示邊緣化共同體的“壓迫記憶”,以及在這些共同體中所存在的希望和抵抗傳統(tǒng)。作為社會批評者,他們肯定邊緣化共同體所具有的經驗和價值,以及這些經驗和價值對支配性共同體所構成的挑戰(zhàn)。其次,他們都認為,社會批評并不僅僅是訴諸共同體的“共享理解”,社會批評還必須重視共同體之中或之間存在的相沖突的傳統(tǒng),以及這樣的沖突為評估“共享理解”本身所提供的可能性。最后,與沃爾澤相比,他們都強調社會批評者具有更大的構建作用。從他們的觀點出發(fā),社會批評的作用不僅是批評非正義,而且有助于融合傳統(tǒng)沖突中的新紐帶和新關聯。因此,從這兩位思想家的思想中,我們可以發(fā)現社會批評更大的建構作用。
韋爾奇和魏斯特都表達了一種激進的社會批評形式,這種批評訴諸被主流核心價值所排除的價值和傳統(tǒng),但他們也承認與主流傳統(tǒng)進行關聯的重要性[6] ix-x [7]211-239。因此,他們并不是僅僅主張用處于從屬地位的傳統(tǒng)和價值來取代處于支配地位的傳統(tǒng)和價值,而是倡導通過分析共同體和傳統(tǒng)之間的沖突來產生新的價值。此外,他們都尋求發(fā)展一種社會批評工具,通過這種工具,共同體能夠承認其他的共同體,并能夠從它們的差異中進行學習。沃爾澤也認為,對社會批評者來說,使人們意識到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是必要的。他運用“反復”(reiteration)的概念討論差異和他者的重要性:“我們并不是通過比較和分類來獲取其他人的道德知識;我們是通過反復重申我們的自我理解來理解他者的”[5]67。
總的來看,這三位思想家的批評視角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因為他們都強調了“參與”和“關聯”在社會批評中的重要性。韋爾奇對“團結一致性”(solidarity)的訴諸以及魏斯特對內在批評價值的承認,都意味著他們承認共同體之間的“關聯”是必要的。因此,在文化多元的社會中,分配領域的復雜性要求我們去發(fā)展一種新的社會批評觀念,這種觀念能夠解釋和評價每個領域中大量存在的不同原則和價值,以及能夠表達社會批評者在共同體之中或之間存在的多重“關聯”。它既能夠促使我們以一種新的方式來看待我們通常習以為常的事物,也能夠促使我們深刻反思我們的日常生活、價值和制度的基礎。
總之,沃爾澤、韋爾奇和魏斯特三位思想家都試圖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平衡現實主義的希望,即他們的社會批評都是與它所指向的共同體“關聯”在一起的,只是在側重點上有所差異。沃爾澤主要關注闡釋和強化我們已經具有的“關聯度”和“共享理解”。他特別強調那些將我們維持在一起的東西,如果我們試圖保持任何富有意義的共同體意識,這種東西將是社會批評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韋爾奇和魏斯特主要關注那些已經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傳統(tǒng)和價值,關注構建新的、更為包容的社會生活形式。而他們這種建設性工作需要“詮釋的”(hermeneutic)和“變革的”(transfigurative)實踐[7]15,而這正是沃爾澤的社會批評思想中所忽視的??偠灾鐣u必須對這種事實保持清醒的認識,即在諸多共同體的邊界內,很多群體被強制“共享”支配性的社會意義,而他們并沒有或幾乎沒有參與創(chuàng)造這種社會意義。如果支配性的文化和共同體拒絕審視他們所謂的“共享的社會意義”,拒絕傾聽來自不同群體的聲音,那么真理和正義將不復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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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ornel West,The American Evasion of Philosophy,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9.
責任編輯吳蘭麗
作者簡介:刁小行,哲學博士,溫州醫(y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西方政治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理論。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國家認同與政治義務的擔當問題研究”(14CZZ011);浙江省社科規(guī)劃課題“日常生活視域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認同研究”(14GXSZ016YB)的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2-20
中圖分類號:B82-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7023(2016)04-0033-07
Internality and Connection:the Thought of Social Criticism and Social Justice of Walzer
DIAO Xiao-hang
(Wenzhou Medical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explores Michael Walzer’s vision of social criticism in view of his theoretical and historical work on justice and politics.Concentrating on the concept of shared 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I argue that Walzer’s theoretical work leads to his emphasis on the connection of the social critic and his insistence that the critic must appeal to the common language and beliefs of the community he or she criticizes.In fact,social criticism for Walzer is simply an extension or a mode of political participation:it is the engaged or connected voicing of common complaint.The primacy question I raise is whether Walzer ultimately places too much emphasis on forms of immanent critique.I explore this question by turning to the work of Sharon Welch and Cornel West.Both thinkers offer visions of social criticism that avoid the universalism and detachment Walzer criticizes,but their understanding of marginalization and their involvement in religious communities allows the more critical distance than Walzer allows.
Key words:internality; connection; social justice; social criticism; Walz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