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平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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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
馬克思主義;城市研究;空間
城市在馬克思的歷史敘事中的地位
胡大平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在直接的意義上,馬克思與城市之間的關系,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特別借助于列斐伏爾等哲學家、哈維等地理學家、卡斯特等社會學家重新“發(fā)現(xiàn)”和解釋的。更確切地說,在城市成為社會斗爭基本舞臺的背景下,人們試圖從空間變遷機制角度闡明當代城市的性質及其意義時,馬克思主義之理論價值得到了再度闡明:歷史唯物主義以及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進行科學分析的政治經(jīng)濟學,迄今為止,仍然是最具競爭力的歷史敘事以及任何現(xiàn)代性自我理解都無法繞開的思想資源。
對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馬克思主義在相關領域取得重大進展,這是值得欣喜的事,但同時亦是需要警覺的現(xiàn)象。因為,馬克思主義在學術和理論中的這一勝利,潛在地包含著一些重大的代價,例如,馬克思主義政治規(guī)劃之意義被壓抑,在多數(shù)研究中,馬克思主義成為女性主義、生態(tài)主義或其他后現(xiàn)代立場的注腳,成為這些立場政治化的手段。在其中,西方學者提出的一個關于馬克思主義之當代有效性的元理論問題是,馬克思是否存在著時間壓倒空間的歷史敘事偏好,從而不足以勝任今天的城市分析?該問題既涉及歷史唯物主義的時空觀,又涉及城市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的地位。問題是由一些法國思想家在20世紀60年代末提出來的,無論是把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作為現(xiàn)代知識型加以批評的???,還是努力將之升級為“空間生產(chǎn)知識”的列斐伏爾,都認為馬克思過度依賴歷史時間而在空間研究上有所欠缺。
在馬克思那里,情況是否如此?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法國的思想家們會比較集中地提出這個問題?我們的回應從這兩個問題進行。
就第一個問題來講,首先從相對簡單的層次入手: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是否忽略了城市?答案是否定的。雖然馬克思沒有言明自己的分析以為城市為直接背景的,但在其理論前提上卻蘊含了這樣的基本假設:城市乃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得以確立、維系和擴大的理想環(huán)境。在代表著其唯物主義歷史觀基本形成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草稿)述中,馬克思恩格斯從歐洲城鄉(xiāng)分工這個背景出發(fā)基于分工視角勾勒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成長軌跡,他們強調,“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分離還可以看作是資本和地產(chǎn)的分離,看作是資本不依賴于地產(chǎn)而存在和發(fā)展的開始,也就是僅僅以勞動和交換為基礎的所有制的開始”。在中世紀,“由獲得自由的農(nóng)奴重新建立起來的”城市成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在封建生產(chǎn)方式內部興起的堡壘。在這些城市中,通過商業(yè),“自然形成的資本”產(chǎn)生了,城市之間的分工推動了工場手工業(yè)的產(chǎn)生,這又進步推動了封建制從內部的瓦解以及世界市場的形成,從而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確立創(chuàng)造了全部條件*參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115頁。。簡言之,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興起直接與城市高度相關。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直接強調,“資產(chǎn)階級使農(nóng)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115頁。。這也清晰地表明,馬克思所言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就是城市世界*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馬克思眼中的“城市世界”并非鄉(xiāng)村傾向于消失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一種分析上的理想類型,即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運行建立在其上并最終推動形成的理想的人群聚落條件。后來,馬克斯·韋伯的形式社會學專門強調了理想類型在分析中的獨特作用,而其對城市的定義亦采取了理想類型。其在城市定義上與馬克思親和性,亦源于此。必須同時指出的是:構成馬克思分析背景的城市世界,作為一個理想類型,它指的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以后城市主宰鄉(xiāng)村的狀態(tài),但就其現(xiàn)實性來說,鄉(xiāng)村不僅存在,而且會根據(jù)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再生產(chǎn)的需要繼續(xù)發(fā)展并扮演其在資本積累中的作用。換句話來說,在現(xiàn)代性社會結構中,鄉(xiāng)村是由城市座架并按其需要發(fā)展的。這一點異常重要,它是理解今天城鄉(xiāng)關系的關鍵。由其觀之,城市化之概念(用辯證法的語言說,“反思的”)規(guī)定性在于生產(chǎn)方式以及建立其上的生活方式的全面工業(yè)化、商品化和資本化,而非鄉(xiāng)村人口和景觀的消失。正是這一原因,馬克思恩格斯把城鄉(xiāng)一體化的協(xié)調發(fā)展視為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條件下的理想人群聚落形態(tài)。這給我們提出的問題是,如果試圖以馬克思主義為依據(jù)把城市化簡單地理解為城市消滅鄉(xiāng)村的過程,這是極端錯誤的。因為,這種情況正是資本主義條件下城鄉(xiāng)對立造成的畸形社會發(fā)展。。這構成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基調。我們看到,雖然馬克思并沒有言必稱城市,但其分析恰恰是以城市對鄉(xiāng)村的統(tǒng)治為前提的。在馬克思看來,現(xiàn)代城市即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物質承擔者以及表象,這是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基本前提之一。也因此,正如哈維論證的那樣,城鄉(xiāng)對立、勞動地域性分工的重要性、生產(chǎn)力在城市群中的集中、勞動力價值甚至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都呈現(xiàn)出空間的細分、通過交通和通訊技術創(chuàng)新克服空間障礙的重要性,這些對于當代來說至關重要的論題馬克思皆有涉及*David Harvey,Spaces of Capital:Towards a Critical Geograph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1,pp.325-327.。簡言之,從馬克思關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分析過渡到城市研究,或者在城市研究援引馬克思,絕非生搬硬套。甚至,由此出發(fā),建構某種體系化的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理論并非難事。所以,當列斐伏爾、哈維、卡斯特等人打開馬克思主義城市分析的閥門,它便以各種顯性和隱性的方式散布到流行研究中,以至于在今天有關城市的諸研究中(從空間理論的形而上學討論到城市規(guī)劃這樣的實踐科學)不談及馬克思倒是一種反常。
現(xiàn)在,我們來看列斐伏爾,他強調,“對于馬克思來說,空間似乎僅僅是生產(chǎn)場所的總和,是各種各樣市場的領域。除了住房問題外,城市也沒有產(chǎn)生大的問題”*Henri Lefebvre,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p.211.。因此,當城市成為斗爭的焦點,他要求馬克思主義在空間分析上有更大的理論作為,提出了升級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空間生產(chǎn)知識”計劃。當然,列斐伏爾并非告別馬克思主義,他清晰地強調自己的城市分析乃是由生產(chǎn)關系的再生產(chǎn)這個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并沒有重視的問題生發(fā)出來的,而其“空間生產(chǎn)”觀點之所以能夠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fā)展并回溯性占據(jù)元理論位置,乃是由因為他指認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從空間中的商品生產(chǎn)轉向了空間本身的生產(chǎn),正是后者構成今天生產(chǎn)關系再生產(chǎn)之神秘化的方面。列斐伏爾實際所做是借助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之形式語言來分析當代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復雜性,為突出后者的重要性,他不恰當?shù)乜浯罅笋R克思主義之空間分析的不足,這導致受其影響的多數(shù)研究對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錯誤拒斥。列斐伏爾沒有言明的地方,他的欠缺,后來的哈維極大的糾正了。哈維也強調必須把歷史唯物主義“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以突出城市、地理和空間在當代的意義,但他的做法是從使用價值和固定資本角度重構《資本論》并由此闡明了資本主義條件下城市化機制、特點及其后果*David Harvey,The limits to capital.Oxford:Blackwell,1982.。這是幾乎所有公開表明自己馬克思主義立場的理論家都必須做出的回應,亦是所有試圖揭示當代空間生產(chǎn)性質和矛盾的研究都不能簡單回避的問題。這一點,我們可以在斯瑞夫特那樣的地理學家和沃勒斯坦那樣的社會家那里清晰地觀察到,前者從馬克思的實踐思想入手試圖以地理作為入口為主體與結構之間關系提供一種解釋*Thrift.Spatial Formations.London:Sage,1996.,后者則基于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起源與日常生活用品的長距離貿易關系發(fā)展出世界體系理論,從而都在城市、地理和空間問題上形成了有影響力的理論創(chuàng)新。
如果說,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不僅不存在城市分析的缺失,而且實際上是以城市為中軸展開的,只是他本人并沒有按照我們在巨大的城市壓力下直接把城市作為敘述對象,那么他的分析是否存在著對歷史時間的過度依賴呢?即在元理論層次存在著時間壓倒空間的偏好呢?也不存在。首先,如果時間描述的是人類發(fā)展的一般過程或抽象的變化特征而空間則突出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那么這對于將“從抽象上升到具體”作為政治經(jīng)濟學科學方法論的馬克思來說,那種傾向是不可想象的。從《大綱》到《資本論》,我們都能夠在諸如貨幣—資本、生產(chǎn)力、階級這些核心問題的分析上看到馬克思真正的關注乃是它們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下的歷史表現(xiàn)而非其抽象的特點,后者正是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教條。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唯物辯證法視域中,時間空間不僅是一般物質存在的基本形式,而且是人之存在的基本形式。馬克思強調,“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fā)展的空間”。*《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532頁。馬克思主義強調人的時空是由社會歷史決定的,這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到《資本論》的基本前提,正是通過這個前提,馬克思把人之生存、發(fā)展和自由視為特定條件決定的客觀事實,而非抽象的倫理或價值要求。正是在這里,馬克思清晰地表達了空間乃是社會歷史產(chǎn)物之一思想,雖然他并沒有像列斐伏爾那樣直接概括出這個命題。對于辯證法來說,脫離時間的空間與脫離空間的時間,都是不可想象的。《資本論》的一些有關時空關系的重要觀點,如關于自然節(jié)律和時間受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調節(jié),資本主義傾向于以時間來消滅空間,我們都十分清楚,在有關當代研究中也反復再現(xiàn)。而我們反過來說馬克思存在著時間壓倒空間的敘事偏好,這將是奇怪的。
簡單言之,馬克思既沒有忽視城市,也不存在歷史敘事的時間優(yōu)先性假設,那么,即便是列斐伏爾、哈維這樣公開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yōu)槭裁慈匀徽務擇R克思分析的空間之維的缺失,這到底是何用意呢?
首先,我們從那些最終告別馬克思主義或者對其進行批評的那些理論入手,他們或者認為從馬克思無法過渡到當代,這意味著馬克思永遠停留在19世紀了,或者認為馬克思的分析存在著原始的缺陷或錯誤。例如,在許多作者看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主要涉及的資本生產(chǎn),而將勞動力僅僅視為資本生產(chǎn)過程的前提。也就是說,馬克思并沒有展開對作為商品的勞動力之生產(chǎn)過程的分析。也正是這一原因,當代社會理論突出勞動分工與勞動力的生產(chǎn)、階級形成之經(jīng)濟過程之外的社會進程影響。在這一類理論家中,吉登斯是比較特殊的一位,他提出了替代歷史唯物主義的結構化理論。在總體上,吉登斯認為,“無論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存在著多少極深蒂固的缺陷,它仍然是任何討論資本主義社會在歷史中的‘地位’的出發(fā)點”*[英]安東尼·吉登斯:《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批判》,郭忠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不過,作為其核心的關于生產(chǎn)力(即歷史發(fā)展原動力)、階級斗爭(即社會變遷機制)和世界歷史分期(即社會演化)思想,特別是關于它們的簡化表述,一直存在著爭論。在此背景中,受結構主義之反本質主義影響,他試圖拋棄既往歷史敘事之目的論、功能主義和進化論等幾種重大假設重建一種能夠對當代社會進行總體性批判的社會學框架。這種框架核心假設是:人類社會是作為一種權力結構(即支配性結構,用馬克思的話來講,某種要素或關系占統(tǒng)治地位的結構)而演化(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的。為說明這種結構的變遷(即結構化),吉登斯引入“時空延伸”(time-space distanciation)概念,以說明特定的社會(即社會系統(tǒng)的時空構成)與其支配性結構之間的關系,或更準確地說,特定的支配性結構是如何通過對空間和時間的定義形成具體的社會系統(tǒng)的。由此,時間、結構和空間三個基本要素構成的情境下的特定社會實踐是如何展開的,便成了結構化理論的內容。歸根結底,吉登斯實際上是以許多復雜的理論概念展開了馬克思關于人們在不能選擇的條件下不斷創(chuàng)造他們的歷史這個觀點,并對現(xiàn)代社會特點進行了解釋。這一類例子表明,把馬克思主義空間化的動態(tài),在積極的意義上,是試圖把馬克思帶入當代社會歷史情境又而回避教條主義傳統(tǒng)的一種努力。因此,嚴格地講,當代理論談論的馬克思之“缺失”,不是馬克思的缺失,而是馬克思之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tǒng)的缺失,特別是教條主義,它確實過度依賴了抽象的歷史規(guī)律或以時間為底蘊的歷史目的論假設,從而在當代資本主義變遷回應方面表現(xiàn)出無能。
正是像列斐伏爾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教條主義理論之痛,從而強烈要求把分析的焦點置于當代而不是留戀于一般歷史規(guī)律的重復,在此過程中,為阻斷教條主義的前提,不惜割股斷腕,指認馬克思本人的含糊或缺失。他認為,在今天,空間矛盾,“不再是馬克思在黑格爾之后所分析的那種歷史時間的矛盾*[法]勒菲弗:《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頁。”,對那種矛盾的分析,依賴于“正-反-合”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這樣的時間機制,而在今天,主要問題,則表現(xiàn)“經(jīng)濟增長”、衰退、惡化和犯罪、日常生活、都市這樣的共同時性空間領域*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 of Production.Translated by Frank Bryant.London:Allison and Busby,1978,p.14.。所以,他主張以比馬克思時代更高水平的辯證綜合、發(fā)展馬克思的概念,創(chuàng)新推動日常生活革命的“空間生產(chǎn)的知識”。當然,在更大的理論范圍中,多數(shù)試圖以“馬克思具有時間壓抑空間的理論偏好”為緣替代馬克思主義的空間社會理論動向,都直接地受福柯影響。在??驴磥恚?7世紀以后,空間逐步成為權力的手段,而批判理論并沒有做出一致的回應,而停留在歷史規(guī)律依賴上。??禄蛟S是正確的,但這一點并不適用于馬克思。因為,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的形成和滅亡都是像自然規(guī)律那樣不可抗拒的歷史規(guī)律時,并非像康德那樣訴諸線性時間支撐的世界歷史,而是源自對其內在矛盾運動的分析。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結構主義能夠普遍地在其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那里獲得共鳴。甚至,整個結構主義思潮,從列維—斯特勞斯開始,它的發(fā)展始終受惠于馬克思。這個事實表明的,我們無法輕言馬克思主義之空間和共時性形式分析的缺失。在直接意義上,指認馬克思的分析存在時間壓倒空間偏好的缺失,只不過是強調相反路線的一種學術策略罷了。這種策略恰恰是68法國革命失敗之后人們尋求新的激進表達之選擇。這一點戴維·哈維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在戴維·哈維看來,與后來的馬歇爾、韋伯和涂爾干一樣,在馬克思那里,時間和歷史優(yōu)先于空間和地理,他把后者作為是歷史行動的穩(wěn)定背景或場所。不過,哈維并不認為,時間優(yōu)先于空間的偏好并非必然是錯誤的。那么,為什么他本人也亦試圖改變那種偏好而突出空間問題呢?在哈維看來,必須肯定資本主義對空間進行重組的可能性。這是認識資本主義的歷史地理正的前提,因此亦是實現(xiàn)改造世界的前提。客觀上,這是當前左派面臨的重要任務:列寧之后,馬克思主義局限于對資本主義的歷史批判并沒有直接帶來對它的當代結構的顛覆性見解,相反由于20世紀資本主義的變化使得馬克思主義當代發(fā)展的理論前提空前地曖昧起來。造成這一困境的理論上原因是:在研究資本主義時,多數(shù)左派理論家忽視了空間問題,即只關注空間中的資本主義,而沒有考慮到空間是如何生產(chǎn)的,以及空間生產(chǎn)的過程如何融入了資本主義的動態(tài)及其矛盾。與之相對,哈維試圖回答“資本主義是如何生產(chǎn)它自己的地理的”這個問題,并且由此在理論上直接提出:歷史唯物主義必須升級為一種“歷史的-地理的唯物主義”。*Harvey,D.the Urbanization of Capital.Baltimore:the Johns Hopskins University Press,1985,p.xii.就哈維的實際理論成就來看,這兩點是顯著的:一是通過基于馬克思的《資本論》重構了關于資本主義制度下空間關系和地理發(fā)展的一般理論;其二是在此基礎上回應了新自由主義或新帝國主義問題。通過他的例子,我們可以說,談論馬克思主義具有時間或空間偏好是沒有多大理論價值的。強調空間問題在當代的重要性,對于馬克思主義來說,是為了解決這個長期面臨的難題:資本主義是否通過地理擴張和重組來擺脫其內在的矛盾。第二國際以來,盧莎·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和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曼德爾的晚期資本主義論,以及源自拉美經(jīng)驗的帝國主義與依附理論,直到今天各種新帝國主義或國際壟斷資本主義理論,都在回應這個問題。哈維抓住了這個問題,即資本主義克服馬克思所稱的空間障礙或界限乃是一個空間重組的過程*David Harvey.“The geopolitics of capitalism”,in Spaces of Capital:Towards a Critical Geograph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1,pp.312-244.,從而有力地推進了當代資本主義分析。在某種意義上,他的例子也激發(fā)了人們對豐富的馬克思主義空間思想史資源的興趣。
對馬克思分析之空間視角缺失的評價,還涉及問題的另一個層次: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在嚴格的意義上說,只是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趨于成熟之際,為這種生產(chǎn)方式的科學敘述提供了一種理想類型,即對資本生產(chǎn)一般的抽象概括,也就是我們今天泛稱的“資本邏輯”之一般分析。實現(xiàn)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理想類型分析向今天資本主義現(xiàn)實批判的過渡,是我們而非馬克思本人的任務。在完成這個任務過程中,我們提出城市、新階級、生態(tài)或其他什么視角,其現(xiàn)實合理性乃在于這些領域和問題在當代的重要性,但不能由此斷言,城市、性別、種族以及生態(tài)等視角在馬克思那里的缺失是一種遺憾。我們不能把自己的期待投射到馬克思身上,那意味著解除我們自身的理論義務,它正是教條主義思維的深層邏輯。在這一點上,不只是正統(tǒng)的教條主義馬克思主義,而且多數(shù)對其進行批判的西方馬克思主義,都分享了同一邏輯。因此,肖特的這個強調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城市不是獨立于廣闊社會之外的另一個東西,并不存在能從社會反思中抽象出來的獨立的‘城市’話語?!鞘小C、“、‘城市’問題就是社會危機、社會問題,前者不能被簡化為地理解釋”。*[美]約翰·倫尼·肖特:《城市秩序》,鄭娟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13頁??梢哉f,這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立場:不能把當代各領域的突出問題簡化為某種突出空間重要性的地理解釋,而必須從整個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具體歷史進程中來把握它們的性質和表現(xiàn)。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1&ZD089)。
胡大平(1969-),男,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
馬克思與城市(筆談)
B03
A
1003-8353(2016)05-0005-11
【編者按】20世紀60年代末以來,馬克思主義在西方的城市研究中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成為城市社會學、地理學以及都市研究的主流范式之一,甚至在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等領域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響。如何通過與城市研究聯(lián)姻,拓展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并且回應西方研究提出的有關馬克思的重要誤解,從而更好地服務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已構成我們的重大課題。本刊就此問題刊發(fā)一組討論,希望能推動相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