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秋天,柿子紅了。
那時候,雖然讀過幾本書,卻不知宋玉悲秋的典故,也不知道“豐歲雞豚賤,霜天柿栗稠”的道理,只知道柿子紅了真好看,當嘴里微微生津時,所有的感覺就只剩下——真好吃。
早上,翻看何頻的《看草》,他在文中提到了柿子:“柿子在野外變紅固然可觀,但若以庭樹植之,景致又變?!蔽也挥上肫鹄霞业氖磷訕?,現(xiàn)在一定變紅了,又好看又好吃的紅柿子??!心里禁不住激動起來,恨不得馬上飛回去,看那一樹的丹紅。
秋柿的紅確實好看得不得了,那種紅裹著一種甜,包著果肉的清涼,紅得飽滿有分量,你道它是清涼的,它卻燃燒出火焰來,起碼像是灼灼的小紅燈籠,不是一個兩個三個,而是掛滿枝頭,十個百個千個,不管從哪里看去,氣氛都是熱烈的;紅柿子是秋天鄉(xiāng)下最適合入畫的靜物,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要畫,就不能用水彩,水彩太單薄,也不能用水粉,水粉可能畫得太華麗,只能畫油畫,才能畫出那種恰到好處的古典味兒來。當然,像凡·高那樣的畫家也可以畫紅柿子,這是用靈魂畫畫的人,怎么畫都好看,都不會辜負了柿子的紅,哪怕讓它們紅得發(fā)狂也好。
柿子曾經(jīng)是澀的,我勇敢地品嘗過青柿子,可澀得說不來話,憋紅了眼。但經(jīng)霜的柿子真好吃,清涼、甜蜜,有果肉絲纏繞,有一點兒糯,咬起來還有一些爽滑,感覺牙齒間有不少勁道的東西——這不是那種軟成泥的柿子,而是自然熟的紅柿子,如果做成柿餅,有一層糖分結(jié)晶后的霜,水分漸失,只剩下結(jié)實耐嚼的果肉,吃起來是另一種頗佳的風味。
外婆慧心巧手,可以讓青柿子變脆甜,又能夠?qū)⒆匀皇斓募t柿子做成柿餅。我看不到其中的過程,直接吃到外婆做的脆甜柿子和掛霜柿餅時,不由驚嘆外婆是土生土長的魔術(shù)師。
外婆家像其他農(nóng)家一樣種著一棵柿樹,只不過她家的柿樹最為高大。據(jù)說有人叫柿子為“鐵桿莊稼”,然而外婆應該沒有這種觀念,她種柿樹,也許僅僅當它是庭院風景,種下一種悠閑,夏天拿它乘涼,平時偶爾望望柿樹葉,聽聽那里的鳥語;每到秋天,“柿紅蒲萄紫,肴果相扶檠”,也只是意外之喜,不給柿樹負擔,也不給自己過熱的期望,就讓它那么緩慢地成長,悄然地掛果,秋風漸起,無意抬頭一望,樹梢掛滿數(shù)不清的玲瓏紅燈籠,心情也就好得不得了。
外婆從來不會吆喝舅舅們猴到樹上,用竹竿將柿子一一打下來,而是有意忘掉這一樹的紅柿子,只允許鄉(xiāng)下的鳥雀前來銜。我們撿食的紅柿子,如果不是它自己不好意思主動落下來的,就是它被鳥雀無意銜掉的?!笆潦傍f殘亦自甜”,外婆既是懂得閑適之好的人,也是知道悲憫一棵樹的人。
我在李奧帕德的書中讀到這段話: “不會享受空閑的人是無知的,即使他擁有世間一切的學位;另一方面,會享受空閑的人就某方面而言是有教養(yǎng)的,即使他不曾踏進學校一步?!毖?,我竟覺得這就是說外婆這種人的。后又讀題為《給樹留個柿子》的一篇文章,作者寫道:“那年秋天,我回家,幫著從樹上采柿子,我媽說,別都采完了,留幾個柿子看樹。我問為啥要留呢,她說給樹留著啊。我說,樹又不吃。我媽說,結(jié)了一樹柿子,一個柿子都不留,樹也難過嘛?!蔽矣竹R上想到我的外婆,她也是這么做的啊,她們的善良美德讓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而外婆是不知道“柿有七德”(長壽、多陰、無鳥巢、無蟲、霜葉可玩、嘉實、落葉肥大可供臨書)之說的,但在她心目中,柿樹也一定是高大的美德之樹,紅柿子也一定是美德之果,因此她不會打落紅柿子。
“丹柿滿野店,青簾出江堤”,我的外婆和這位媽媽是不會挎著籃子去叫賣紅柿子的。她們是節(jié)制安貧的,寧可讓柿樹富有到絢爛,也不會讓自己的家里憑空多出一些紅柿子,她們因“熟視無睹”一樹紅柿子而抵達和擁有了一個閑適幸福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