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琴
(福建師范大學 閩南科技學院人文藝術系,福建 泉州 36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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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談余華小說從時間虛構的絢麗到窺探現(xiàn)實的敘述轉變
李麗琴
(福建師范大學閩南科技學院人文藝術系,福建泉州362300)
余華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執(zhí)著于先鋒敘述:以時間為主角解構世界;對殘酷的現(xiàn)實進行零度寫作;通過語言、結構、意象和材料的重復構筑敘述迷宮完成虛構。而后期敘述方式由先鋒回歸傳統(tǒng),時間的主角地位弱化;零度寫實升溫;對音樂的深刻領悟使重復敘述的心理發(fā)生了變化。
時間敘述;零度寫作;迷宮虛構
余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按其敘事方式的不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多為先鋒敘述;后期如《許三觀賣血記》、《活著》、《兄弟》等90年代創(chuàng)作漸回歸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的關注。這種敘述方式的轉變引起了很多研究者的注意和探討,筆者也細細通讀了他的作品,將從時間敘述、寫實溫度、重復敘述三個層面再次對其作品做一個深入的研究。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文壇在西方思潮的影響下掀起了一場敘事革命,一些封閉了多年的知識分子在強烈的求知求新求變的要求下,開始打破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傾心于新的敘事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的實現(xiàn),余華作為其中的一員, 在小說形式和語言上做了大膽的試驗與探索,形成了自己的敘事方式,貢獻了一批先鋒小說。在這些作品中,他顛覆了以前的傳統(tǒng)線性時間敘述,采用心理時間來結構小說,或將小說的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故意分裂、錯位,造成敘事迷宮。
《在細雨中呼喊》一小說大量運用了時間錯置,文本中的時間由敘述者的心理情緒決定,故事時間被打亂,總體上是講述主人公“我”在南門的整個成長經歷,其間插敘長輩的命運旅程,最后才描寫“我”7至12歲被人領養(yǎng)的生活。《此文獻給少女楊柳》,一個相同的故事穿行在兩個時間觀念里,即“我”的時間和外鄉(xiāng)人的時間,兩者時間相差10年,到底哪個時間是真?作者卻處理得雜亂無序,這就要求讀者在適當時候參與敘述和回憶,確保故事的完整性。這樣的敘述方式是從新的角度對生活真實與文學真實問題進行思考,從而證實他們更傾向于追求主觀精神的真實,弱化了小說故事客觀存在的合理性。
進入20世紀90年代,由于商品經濟大潮的猛烈沖擊,社會由理想走向務實,文學由中心走向邊緣,先鋒小說中不關注故事講述,過分玩弄文本形式的寫作方式越來越遠離讀者,余華也意識到那種對敘事形式和技術操作的熟練與迷戀“會慢慢地把作家造就成一個職業(yè)的寫作者,而不是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1]所以在其后期作品敘述時極力弱化了時間的主角地位,在文本中加入了大量的對話描寫和人物的心理活動,使得故事敘述充滿了活力,主題也由書寫人與世界的黑暗轉變?yōu)閭戎赜诒磉_民族的生命意識、人性、世界和歷史的獨特感受,加入了更多的感情色彩,減少了時間的錯亂與刻意的敘述循環(huán)的“無我”敘述,做到了回歸民間歷史寫實。
余華成長在文革時期,父母都是醫(yī)生,童年幾乎在醫(yī)院太平間度過,自己也有5年的牙醫(yī)經歷,這種不同常人的特殊生活環(huán)境和視覺環(huán)境,讓他在面對暴力、血腥、死亡和苦難時,有著異乎常人的冷靜、容忍和大度。所以不論在他前期或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面對這些話題,他都能如閑話家常一樣娓娓道來,給讀者一種化沉重為輕快的無意識敘述之感,即零度寫實。
《現(xiàn)實一種》里,余華將血腥暴力演繹成一種娛樂性沖動。山崗的兒子皮皮出于無聊貪玩不慎將堂弟摔死,山峰一腳踢死皮皮,山崗帶狗將山峰戲謔死,山峰妻子將山崗報案并簽字出賣尸體,最后山崗尸體被肢解等一系列行為都似乎在向讀者說明人只是惡的工具,死只是單純的結果,然而更戲劇化的是在小說結尾處,山崗的睪丸移植在了一個年輕人身上,惡不僅無師自通,還后繼有人了!《命中注定》、《難逃劫數(shù)》和《世事如煙》等小說對人的命運進行思考:人不是被動接受命運安排,而是命運給過暗示,卻沒有人在意,結果成為一個又一個俄狄浦斯。
可以說在這些小說中,余華的零度寫實是在認識到一切行為都出于本能支配、尊重精神真實這一前提下完成的。他前期創(chuàng)作中大部分采用記憶邏輯和心理時間的敘述目的也是為了迎合主觀意義上的真實?!爱斘以趯懓耸甏髌返臅r候,我是一個先鋒派作家,那時候我認為人物不應該有自己的聲音,人物就是一個符號而已,我就是一個敘述者,一個作者,要求他發(fā)出什么聲音,他就有什么聲音?!倍诤笃谧髌分袆t不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余華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改變,他領悟到了作品不但要有作者的聲音,還需要作品中的人物的吶喊。同樣是獨立于作品故事之外進行二元敘述,但他開始重視生活的真實,于是在小說中轉換身份,用傾聽者的口吻講述記憶中某種虛構的事實,偶爾的介入自我敘述,但極少干預事實,達到文本與生活的契合。
于是“一個憤怒和冷漠的作家”[2]開始有了灰色的溫情。從《在細雨中呼喊》,到《活著》,再到《許三觀賣血記》,這三部長篇小說就是余華由零度寫實轉向溫情敘述的代表作?!对诩氂曛泻艉啊肥怯嗳A對童年的緬懷,用小孩的視角關注人生存的世界,以兒童心理來碰撞成人世界的殘忍和無知;《許三觀賣血記》運用完美的對話描寫表達人類對生命的敬重?!痘钪吩跀⑹鲆暯堑倪\用上,有作為歌謠收集者的我,有小說主人公福貴的第一人稱敘述,這些都拉進了小說文本與講述者的距離,讓人有一種親切之感。
重復敘述是先鋒小說中元敘述的一種常用技巧,重復的內容包括主題、材料、語言和結構上的重復。余華前期創(chuàng)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由于篇幅的限制,他對重復敘述帶著強烈的游戲心理。如《鮮血梅花》中阮海闊在十字路口不斷地違背自己的初衷,選擇一條不一樣的路后又出現(xiàn)另一個十字路口,再做出選擇不斷尋找、復仇。在這重復敘述的過程中,余華想要敘述的并不是復仇二字,而是享受在這種重復中獲得的高峰快感,然后一經領會這種技巧又開始新的嘗試,追求著不同類型的重復。
結構的重復。余華的結構重復不是一個結構一個結構地依次呈現(xiàn),而是拋開邏輯思維的因果關系,將完整的故事碎片化,用情節(jié)重復出現(xiàn)來迷惑讀者,達到先鋒敘述的目的。《此文獻給少女楊柳》中同一個故事反復被敘述,然每一次敘述又是對上一個敘述的補充,如果沒有時間,我們很難根據(jù)邏輯推測哪個部分才是事件的開始。
材料的重復。如《在細雨中的呼喊》描寫“我”離開南門去孫蕩,再從孫蕩回南門的成長經歷中,出現(xiàn)了多次重復。余華的先鋒小說是以記憶的內部心理時間為向度,運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來創(chuàng)作的,因此少不了對材料的重復利用。在某個環(huán)境中,時間是透明的,無法被感知,但是空間是實實在在,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就要通過空間這一媒介來實現(xiàn)的,所以不得不承認環(huán)境對時間而言,留給我們的印象會更深刻。因此在以時間(不論是敘事時間,還是故事時間)為機制的敘述中,創(chuàng)作的空間認同感很強。相似的空間,記憶對材料的處理上進入無意識地集結整合,空間變或者不變,都無法規(guī)避作者對材料的重復應用,這樣的敘述效果會讓作為作品的接受者覺得自己身處作家構筑的敘述迷宮里,找不到出口。如果讀者不能擺脫傳統(tǒng)因果關系的閱讀思維,就很難走出余華的敘述迷宮,然而這也正是小說吸引讀者的地方。這樣的敘述要求敘事主體對敘述材料充分消化和把握,從而做到在寫作技巧上靈活調度,控制事件的整體發(fā)展節(jié)奏,在主題表達上做到收放自如。
但是,余華后期創(chuàng)作的迷宮虛構較前期顯得簡單,不再是通過重復敘述游戲文字、文本,而是重復旨在為敘述、表達情感服務,所以更看重語言與結構上的重復,這很大程度上受到音樂的影響。他認為音樂和文學在敘述上有共性。“人類的語言可以清晰地描述一件事物,但音樂是一種情緒,是不清晰的。 所以我將文學介入音樂,關注音樂”。[3]并從中汲取養(yǎng)分頻繁使用排比或重復的修辭手法,使語言富有音樂感和很強的表現(xiàn)力?!对S三觀賣血記》中頻繁出現(xiàn)詞語、句子與段落的重復:許三觀第一次賣血時,不斷地使用“你們……”來詢問隨行的人,突顯出許頭次賣血的懵懂與緊張心理;饑荒年代,許三觀連續(xù)三次重復語言給兒子們做紅燒肉,不僅慰藉了孩子們饑餓的心靈,也表現(xiàn)了許一家在面對苦難的樂觀態(tài)度與溫暖的家庭生活;再如眾人說一樂非許三觀的孩子時的段落的重復,很形象地將小城里人們一傳十、十傳百的現(xiàn)象和盤托出,使情節(jié)發(fā)展也帶有了音樂的節(jié)奏感;許玉蘭坐在門檻上不斷重復的罵詞“我前世遭了什么孽啊……”很形象地勾勒了一個世俗小市民的特征,也增強了情節(jié)的戲劇效果。
語言承載著傳達意義的功能,結構的重復則是對小說主題的強調和反復吟哦,這更容易使讀者接受,從而引起共鳴。重復作為敘述手段,它擁有音樂的特殊屬性,作家要利用好這一表達技巧,深入挖掘重復的內涵,調整文本敘述節(jié)奏,才能表現(xiàn)更豐富的主題思想?!对诩氂曛泻艉啊罚嗳A憑借記憶構建迷宮來講述故事,很多地方利用預敘的方式重復表達主人公孫光林童年時期的心理恐懼?!痘钪罚粓鏊劳龅氖⒀?,福貴在死亡的接力中與死亡搏斗,與自己搏斗,激發(fā)求生欲望,表明從生到死是一個迷宮,人們走不出也逃不掉,折射出余華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對苦難生存的包容?!对S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為了生活十二次賣血的重復不僅豐富了主人公許三觀的人格情操,也強化了小說生存不易的主題。
余華小說前后期敘述方式的轉變不僅反映出余華創(chuàng)作觀念的改變,也給讀者對先鋒小說的思考留下了很多啟示。
[1]余華.敘述中的理想[ J].青年文學,1996,(5).
[2]余華.我的文學道路[J].當代作家評論,2002,(4):12.
[3]余華.高潮[M].上海:華藝出版社,2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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