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根成,王 欣
(鄭州大學 英美文學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0001)
《慶祝無意義》的空間敘事建構研究
宋根成,王 欣
(鄭州大學 英美文學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0001)
國內外學界關于米蘭·昆德拉作品的時間敘事的關注和研究很多,但對其空間敘事的研究卻很少。鑒于昆德拉的新作《慶祝無意義》的空間敘事極具特色,本文首先聚焦于故事空間敘事的運用手段和分類,然后通過空間敘事與故事情節(jié)對空間構建來探討小說的主題。此過程中會有很多新發(fā)現,從而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小說題旨,感受昆德拉空間敘事的獨特魅力。
慶祝無意義;空間敘事;空間分類;視角;情節(jié)
《慶祝無意義》是米蘭·昆德拉的最新小說,目前國內外相關的研究文章并不多見。有的研究者談論小說的主題,有的指向作者的虛無,有的關注《慶祝無意義》的模糊性,還有的探討文中的意象(比如肚臍),但至今還未有人從空間敘事建構的角度來研究這部作品。
對于昆德拉之前的其他小說而言,人們也是將精力過多地投入到敘事的時間性上,而研究其空間敘事的較少。不過現如今“很多現代小說家不僅僅把敘事空間看作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而是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的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1]。由此可見,空間敘事在小說中的重要性,而《慶祝無意義》正是以空間敘事來演繹西方后現代時代精神風貌的一部力作。
空間敘事學作為敘事學研究領域的新方向,可以追溯到敘事學家查特曼的《故事與話語》。他首次提出了兩個重要概念:“故事空間(story space)”和“話語空間(discourse space)”[2],指出,“故事空間”是指事件發(fā)生的場所或地點,而“話語空間”是指敘述行為發(fā)生的場所或環(huán)境。本文不對“話語空間”做過多的討論,主要探討的是《慶祝無意義》中的“故事空間”。本文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首先來看空間敘事在小說中的運用,然后梳理出空間的類別,探討出空間敘事的功能,最后深入剖析小說的主題。
小說從時空維度看,首先表現為一種時間性的存在,但同時也是一種空間性的存在,所以小說敘事必須遵循某種特定的空間邏輯?!霸谛≌f敘事中對空間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利用,從而使小說呈現出某種新穎、別致的空間敘事特征,為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盵1]空間敘事可謂是一種被小說家有意識利用的敘事手段,利用空間敘事對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和主題闡發(fā)都意義重大。
(一) 空間——敘事的支點
那么什么是空間敘事?這個問題不是很好回答,因為可以被理解成空間的東西很多。結構主義敘事學家認為,“故事空間”在敘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結構意義,除了為人物提供必需的活動場所外,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題旨的重要方式。本文主要討論的是《慶祝無意義》的“故事空間”,至于故事外敘述者進行敘述時的空間(即“話語空間”),因其不是故事展開的直接內容,這里就不再贅述。
本文認為,小說里的故事空間,大到可以是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地點場景,小到可以是某種具體的空間性物體。任何故事的發(fā)展都少不了空間場景,任何意識的產生也都少不了某種空間性物體作為其支撐面。這種空間性物體可以是一座城市、一條馬路、一個公園、一級臺階,甚至可以縮小為人身體上的一個肚臍眼。從某種意義上,這種作為意識的空間性物體,其實正是小說敘事的支點,這在《慶祝無意義》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就從小說的第一段來看。
這是六月,早晨的太陽露出云端,阿蘭慢慢走過巴黎一條馬路。他觀察那些少女,她們個個都在超低腰長褲與超短身T恤之間露出赤裸裸的肚臍。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亂了:仿佛她們的誘惑力不再集中在她們的大腿上、她們的臀部上、她們的乳房上,而是在身體中央的這個小圓點上[3]3。
事實上,這段文字正是以空間來形成敘事邏輯的,由“肚臍”出發(fā),引出人物阿蘭,思考在女人的大腿、臀部、乳房所看到的女性的誘惑中心以及如何描述和定義這些情色導向性的特點。關于“肚臍”在小說中提到過很多次,通過肚臍這一表象的重復引出表象之無意義。
小說中第63頁講到阿蘭給女友瑪德蘭打電話,卻沒人接,于是他看著工作室里母親的照片開始神游,可以說這里的照片正如那肚臍一樣,是一個空間性物體,也是敘事的支點。
(二) 空間敘事手段
小說中關于空間敘事的運用處處可見,空間類型多樣,空間敘事手段巧妙。為了幫助讀者理清這些復雜的空間,本文暫將其中的空間敘事手段分為空間并置、空間轉換和空間疊加。
1.空間并置
先來分析一下空間并置,這是同一時間不同空間并列起來的情況(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
阿蘭正在對女性誘惑的不同源泉進行思考時,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拉蒙就在離盧森堡公園不遠的博物館前面[3]5。
拉蒙放棄夏加爾畫展,選擇在公園里閑逛,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達德洛正在上樓梯,去他醫(yī)生的診所。那一天,恰好是他生日前三星期[3]6。
讀到這里,我們看到3幅動態(tài)空間圖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也就是說在幾乎同一時間,阿蘭在巴黎的馬路上對著肚臍出神,拉蒙在盧森堡公園閑逛,達德洛正走在去他醫(yī)生診所的樓梯上。3個空間并置,讀者仿佛被置于穹頂上,俯瞰這些人物,空間一覽無余。
差不多在這絲微笑意外地照亮拉蒙面孔的同時,一聲電話鈴打斷阿蘭對一個賠不是的人起源的反思[3]70。
這段文字又出現了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1個是拉蒙所在的雞尾酒會上,1個是阿蘭獨自所在的工作室。再如。
拉蒙尋找的士,阿蘭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身子靠墻,頭低著;可能他昏昏沉沉入睡了。一個女性的聲音把他喚醒[3]89。
母親的聲音停住,拉蒙攔下了一輛的士,阿蘭靠著墻,又昏昏沉沉入睡了[3]91。
這些都是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展現。在這時間段內,阿蘭與拉蒙所處的空間來回切換,并且與阿蘭的反思和夢境交織。下面還有2例。
同一時刻,在巴黎的另一端,一位美女在床上醒來[3]106。
卡格里克還舉起手打最后一聲招呼,然后下樓到馬路上,坐進自己那輛車,而這時在巴黎另一端的一間工作室里,凱列班在阿蘭的幫助下從地上站起來[3]107。
上面舉了很多例子,簡單歸納一下:小說中第5頁出現了“差不多在同一時間”,第6頁又出現了1次,盡管敘述時間分先后,但讓讀者感到3個空間是同時展開的,還有小說中第70、89、91、106、107頁也存在空間并置,這些空間并置的重復運用,使空間場景更真實生動。
2. 空間轉換
據佐蘭(Zoran)的空間理論,空間可分為自然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4]。就《慶祝無意義》小說來看,空間轉換的情況很多,為了便于區(qū)別和分析,我們在佐蘭的理論基礎上增加回憶空間、想象空間和現實空間。本文把小說中涉及的空間轉換分為5種分別論述。
(1)不同自然空間之間的轉換。在《慶祝無意義》中,這是最基本的空間轉換,起到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阿蒙從博物館到附近的盧森堡公園,走到貴婦人雕像旁遇到達德洛,然后到夏爾家,之后到達德洛家參加雞尾酒會等,一系列的自然空間變換,人物故事也由此順利展開。再如第113頁阿蘭跟他的朋友拉蒙和凱列班約好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博物館前見面,自然空間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這些自然空間的轉換也是時間的流逝,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2)現實空間與談及的社會空間的轉換。這里所說的社會空間包括談及的他人的社會空間,以及括書里的社會空間。例如,拉蒙與夏爾提起關于達德洛和卡格里克的事情,就屬于現實空間與談及的他人的社會空間的轉換。除此外,還有現實空間與談及的書里的社會空間的轉換,例如拉蒙和凱列班談論那本很厚的書:尼基塔·赫魯曉夫的《回憶錄》,書中斯大林跟他的合作者們講起24只鷓鴣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
一天,他決定去打獵。他穿上一件舊派克,系好滑雪板,拿起一支長獵槍,跑了十三公里。這時候,他看到前面一棵樹上停著幾只鷓鴣。他停步,數了數。二十四只。但是運氣不好!他身上只帶了十二發(fā)子彈!他開槍,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轉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發(fā)子彈。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些鷓鴣,它們還停在同一棵樹上。他終于把它們都打死了……[3]24
斯大林說的這個故事沒人相信,當時只有赫魯曉夫有勇氣提出疑問。這個故事中的故事是有深刻含義的,借用人物凱列班的話“這整個故事里唯一教我難以相信的是,竟沒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說笑話”,說明極權政治下的人們是不懂幽默的。還有第100-104頁和第109-110頁,都是在沒有任何提示下,小說中人物的現實空間與那本書中的有關斯大林的社會空間來回轉換。
(3)現實空間與想象空間的轉換。夏爾打算根據赫魯曉夫《回憶錄》的故事寫木偶劇,小說中第26-28頁很多都是夏爾關于木偶劇的想象空間,后來夏爾又想象加里寧因怕妨礙斯大林說話沒有勇氣去盥洗室,只落得尿濕褲子的情境。
文中想象空間與現實空間一直在進行著切換,有的幻想到最后一刻才交代。比如第41-46頁故事空間設置在汽車里,最開始沒有交代年份,只知道是個寒冷的早上,甚至讓人分不清是現實還是想象,讀這一部分時很有緊迫感,仿佛是一場冒險,直到讀到第46頁阿蘭感到肩上猛然一擊,一個女青年在人行道叫他白癡時,才知這之前都是阿蘭的想象。再如第113-116頁阿蘭和母親在摩托車上的對白,直到看到第116頁一個男子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才知其實這無非又是阿蘭的幻覺。
(4)現實空間與回憶空間的轉換。小說中第39頁作者再次提到阿蘭關于肚臍的思考,這次加進去了一些讀者所不知道的內容,也就是肚臍引發(fā)的阿蘭心中的一個遙遠回憶,關于他和母親最后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是一幢租借的別墅,有花園和游泳池,他剛從水里出來,母親停下腳步跟他告別,他記得母親坐過的那把椅子,甚至自己穿的什么游泳褲,雖記不起說了什么,但有個具體的清晰的時刻印在他腦海,那就是母親坐在椅子上盯著他的肚臍看,后來她還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肚臍。
(5)自然空間與心理空間的轉換。從自然空間轉換到人物的心理空間在小說中也不少,比如達德洛和拉蒙談起自己得了癌癥的事情時處于自然空間,后來轉換到拉蒙的心理空間,他再次同情達德洛(因為他以為達德洛由于愚蠢失去了俘獲美人的機會)。透過人物的心理空間,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荒誕,因為我們對于人物的事情全知,知道拉蒙其實就剛做了和達德洛同樣愚蠢的事情,這種愚蠢拉蒙曾極力嘲笑過,而他本人卻沒有意識到,反倒更同情起達德洛來。此處的諷刺效果可謂絕妙,而這一切都是靠自然空間向心理空間的轉換得以實現的。
3. 空間疊加
小說中也有很多空間疊加的情況,空間疊加和空間轉換很多情況下是有交集的,上文說的那幾種空間轉換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空間疊加。比如說,小說人物的現實空間轉換到其心理空間,這種空間轉換本身也是空間疊加。另外,空間疊加可以看成不同的空間層次,如果把小說中人物的現實空間當作母敘事(matrix narrative)空間,其所談及的他人或書中的社會空間則可以作為子敘事(hypo narrative)空間,其想象空間、回憶空間或心理空間也都可以認為是子敘事空間,那就又多了一個嵌入的下一層敘述者,即“亞故事敘述者”(metadiegetic narrator),由此形成了敘述層之間的疊套結構。這樣一來,很多空間轉換和空間疊加可以理解為母敘事空間里套有子敘事空間。
米蘭·昆德拉在這部作品里的空間并置、轉換、疊加,多數情況下是生硬的并列或者拼接,讀者是被動的、消極的,由此產生了陌生的閱讀張力和空間壓縮感,難怪讀者覺得此小說里的故事空間跳躍極快甚至雜亂無章。
本文主要從空間敘事與故事、情節(jié)對空間建構來探討小說?!稇c祝無意義》采用全知敘述,而全知敘述者一般不提及自己敘述行為的“話語空間”,而是直接把讀者引入“故事空間”,在一種身臨其境的閱讀狀態(tài)中“聆聽”故事的下文,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上文中提出只討論此小說的“故事空間”的原因。
(一) 空間敘事與視角
熱奈特對于視角的一種界定:“在我看來,不存在聚焦與被聚焦的人物:被聚焦的只能是故事本身;如果有聚焦者,那也只能是對故事聚焦的人,即敘述者?!盵5]可以看到敘述者(作為作者之代理)是敘述視角的操控者,他既可以自己對故事聚焦,也可以借用人物的感知來聚焦。小說《慶祝無意義》敘事視角模式屬于“外視角”中的“全知視角”,小說敘述者不參與故事,屬于“異故事敘述”(hetero diegetic)[6]。例如:
那里的氛圍較為愉悅;人顯得更少更自由:那里有人在跑,不是他們有急事,而是他們愛跑;那里有人在散步,在吃冰淇淋;那里草地上有一所亞洲學校的學生在做奇怪緩慢的動作;更遠處,在一個巨大的圈子里,有法國王后和貴族夫人們的白色大雕像,更遠處,在樹林中間的草地上,在公園的各個方向,有詩人、畫家、學者的雕塑[3]5。
這里敘述者采用了類似于電影中的“廣角鏡頭”,對盧森堡公園進行了全景描述,為故事事件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引導讀者進入虛構的故事世界。
人物視角對建構故事空間以及揭示題旨都具有豐富的意義?!安捎萌宋镆暯钦宫F故事空間的手法,能使故事看似客觀的環(huán)境空間顯現為與觀察者心理活動、思想價值密切相關的心理空間。這種手法有助于小說家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時揭示作品的題旨”[7]。第14頁拉蒙在夏爾面前提到卡格里克,運用了大段的直接引語,每一種敘事都涉及交流[8],直接引語也不例外,“任何一個敘事文本至少有一位敘述者(narrator),因此,也應該至少有一位受述者(narratee)”[9],此時拉蒙就是敘述者,之前的全知敘述者暫時放棄自己的視角,采用拉蒙這一人物視角向我們展現其特定的心理空間,受述者是夏爾。有時敘述者還站出來對故事中的人物、場景進行評述。例如以下一段話。
在我這個無信仰者的詞匯里,只有一個詞是神圣的,那就是友誼。我讓你們認識的四個同伴:阿蘭、拉蒙、夏爾和凱列班,我愛他們。我對他們很有好感,這才使我有一天把赫魯曉夫這部書帶給夏爾,好讓他們大家都樂上一樂[3]24。
依照米克·巴爾的觀點,如果故事外的第三人稱敘述者以“我”自稱,站出來發(fā)表評論,仿佛和人物屬于同一空間,這樣的第三人稱敘述者就是人格化的。不過除此外,故事并未泄露敘述者的個人信息。
(二) 空間敘事與情節(jié)
巴赫金對空間敘事和情節(jié)之間的關系有著自己的洞見,敘事作品在情節(jié)結構上顯現的時間性質與故事內容的空間關系密切相關。一方面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必然包含時間過程,另一方面也強調了構成情節(jié)的事件固有的空間場景[10]?!稇c祝無意義》仿佛是在印證巴赫金的理論,書中的故事空間按照人物行動和事件時序逐一或者同時展現,這樣空間建構構成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個必然環(huán)節(jié)。小說中不乏按事件時序展現的故事空間,我們熟悉的盧森堡公園,公園附近的博物館,夏加爾畫展等等。作品通過對誰的視角、采用什么樣的話語來描述或者處理故事空間,不僅對小說情節(jié)結構走向產生重要影響,而且也會影響讀者對作品意義的理解。這也說明,空間敘事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于主題闡發(fā)。
(三) 從空間敘事看主題
作者在《慶祝無意義》中采用了很多空間敘事手段,這部小說的主題也因此變得撲朔迷離,對此進行分析后,我們可以發(fā)現那些看似不連貫的片段其實處處蘊含著哲性?!袄サ吕淖髌凡皇区櫰拗?,卻在非??酥频钠飵Ыo人以宏大的敘事和國際的視角,用法語寫作并不能掩蓋他身上流動的捷克人的血液,他仍然控制不住那種捷克文學特有的嘲諷和調侃的語調”[11]??梢哉f,嘲諷和調侃貫穿于整部小說始終。
就如第9和10頁達德洛明明癌癥沒有生成,卻對拉蒙說謊,并再次有了同時慶祝生與死雙節(jié)日的念頭,蒙在鼓里的拉蒙在與之分開時還因其一個舉手打招呼的動作而感動。
兩位老同事的相遇以這個美妙的動作結束。但是我不能回避一個問題:達德洛為什么要撒謊?這個問題,達德洛不久以后也對自己提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他并不為撒謊而難為情。令他詫異的是,他沒有能耐去理解撒這個謊的道理。按常理,撒謊是為了欺騙某人,從而得到某種好處。但是他編造一場癌癥又有什么可贏的呢?奇怪的是,他想到自己沒什么道理撒謊禁不住笑了。這笑,也同樣令人大惑不解[3]11。
這一段中,敘述者給讀者展現人物的心理空間,滑稽可笑,不過,除了嘲諷和調侃,小說中也有關于人類永恒的話題。如雞尾酒會大家都過得不太好,失去情人的拉弗朗克說了兩句令人難忘的話,即“人即是孤獨”“層層孤獨包圍的孤獨”。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說關系即是孤獨。阿蘭經常凝視肚臍的重復儀式被賦予了象征意義,臍帶的缺失構成了孤獨的本源。還有拉蒙說:“我們很久以來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擋其不幸的進展的。只有一種可能的抵擋:不必認真對待?!盵3]84
事實上這些看似荒誕可笑的故事,或是漫不經心的話語,都彰顯著哲性。在阿蘭的想象空間或是幻覺中,母親說的話也發(fā)人深思。
瞧瞧所有這些人!瞧!你看到的至少有一半長得丑。長得丑,這也屬于人權的一部分?一輩子長個丑相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沒有片刻的安寧!你的性別也不是你自己選擇的。還有你眼睛的顏色。你所處的世紀。你的國家。你的母親。重要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選擇的。一個人只對無關緊要的事?lián)碛袡嗬瑸樗鼈兡蔷蛯嵲跊]有理由斗爭或者寫那些什么宣言了[3]114-115!
看到這里也是倍感人生無奈,我們能做的選擇其實都無關緊要。上面這段話中,有空間的跳躍,從長相到性別到眼睛的顏色,從世紀到國家到母親。且從世紀到國家到母親,用了一個特別的修辭手法——空間突降(anti-climax),創(chuàng)造出一種輕松幽默的氛圍,起到強調、揭露的作用。小說的后面作者借拉蒙之口評述“無意義”。
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3]127。
西方文化的無意義主要表現在兩個經典文學意象上:一是西西福斯式的推石頭上山,然后臨到山頂石頭又滾下來,如此周而復始;二是吞吃自己尾巴的蛇,構成一個環(huán)形,象征著時空又回到了開始。而米蘭·昆德拉明顯在勇敢嘗試第三種無意義意象:整部小說里都充斥著機械又單調的空間場景組合(assemblages)描寫,這種單調組合是儀式的無意義狂歡(如慶祝雙節(jié)日),或者說是表征的無意義(如反復提到肚臍這一表象)。最終我們發(fā)現這實則為語言之無意義,而這也正是空間敘事的目的所在,因為空間敘事是戲劇性場景的必要條件,戲劇性場景如果無意義,空間敘事便失去意義,一切都只不過是無意義的表演和表征。 或者說昆德拉的空間敘事策略目的就是他的作者意圖:用類似“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來諷刺人類關系的各種無意義行為,達到“皇帝的新裝”(make-believe)效果,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頻道上,同另外一個頻道或者層面的人進行認真卻又無用的交流。如雞尾酒會上凱列班假裝巴基斯坦人(一個沒有觀眾的演員),后來女仆和他用不同的語言交流,卻彼此內心相互接近;還有阿蘭和女友瑪德蘭兩人感興趣的東西太少卻彼此交談那么長時間那么開心。這是昆德拉對西方現代精神荒原背后兩大始作俑者——極權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控訴。這種空間敘事營造了一種拉康式的宗教凝視:從頭至尾的言說仿佛并沒有說出什么,等同于孤寂中的沉默。所有的空間性的表演都是悖論的,因為都是世俗性的,又是反世俗性的,無聲的呼喊:精神(宗教),你快回來!
綜上可見,昆德拉的空間敘事完美演繹了《慶祝無意義》中的哲性主題。正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所哀嘆的,“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這恰好是人生狀態(tài)的真實總結。
敘事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精神文化現象。本文分析了《慶祝無意義》中的空間敘事,讓讀者真切體會到了意識生發(fā)的空間(或空間性物體)是敘事的支點;也了解到小說之所以難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者運用了許多不同的空間敘事手段,這為故事事件創(chuàng)造了一個抽象且又真實的環(huán)境,也對建構故事空間、推動故事情節(jié)以及揭示主題(敘事作品的靈魂)具有豐富的意義。構成文本的各條情節(jié)線索或各個敘事空間(敘事層次)之間的順序是可以互換的,作者之所以做出這樣或那樣的安排,也許正是為了揭示人生的即時性,人生很多事情是來不及準備或者沒有彩排的,猶如這敘事空間中各個人物一樣來回跳躍著、認真且有賣力的進行無意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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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曉雪]
A Space Narrative Study on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SONG Gencheng, WANG Xin
(BritishandAmericanLiteratureResearchCenter,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Henan,China)
Fruitful as the concern and studies on time narrative of Milan Kundera’s works in domestic and foreign academic circles, few are don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 narrative. The space narrative in Milan Kundera’s new novel,TheFestivalofInsignificance, is so unique that this study first focuses on the methods, classifications, and functions of space narrative. Its functions are discussed in relation to narrative perspective, story plot as well as themes. The findings will help readers to comprehend the novel’s theme better and enjoy the magic power of Milan Kundera’s space narrative as well.
TheFestivalofInsignificance; space narrative; space classification; perspective; plot
2016-07-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2CWW037)。
宋根成(1974—),男,河南孟州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E-mail:ivorytower99@sina.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13
H519;I106.4
A
1673-9779(2016)04-0001-06
宋根成,王欣.《慶祝無意義》的空間敘事建構研究[J].2016,17(4):469-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