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銘
不久前,老友楊君寄來一紙復印件,是他的大學同窗康女士家藏的、黃炎培先生為其先尊康爵先生手書的一件墨寶,后經(jīng)考證,當為其所著《古今方志目錄》一書撰寫的序言,全文三百余字,內(nèi)容縷述其與康君相識的過程,并因其著作而闡發(fā)“小中見大”之義,極力贊揚作者勞苦功高,希望有識之士助其付梓云云,落款為“民國紀元十九年八月卅一日 黃炎培”,篇末鈐有先生印章。這件手書是1930年的作品,全篇手抄,無一涂改,顯系著者賸錄以贈,足見其情之厚,其意之誠。在歷經(jīng)八十多年的漫長歲月,兩位先哲早已作古的今天,這件珍貴的遺物,依然楮墨如新,令我們讀后,對他們的學者風范和當年學人之間交誼,油然而生無限仰慕之情。
這是一篇文言文,既不分段,也無標點,其中還用了不少比較生僻的古字,書寫中亦間有行草字形,給閱讀和理解全文帶來一定的困難??蹬繛榇司徒逃谕瑢W楊君,而楊君亦將其示我,一方面共賞黃炎培先生的文字,再者,也對文中的一些疑難之處討論商榷,略如陶詩所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對好古敏求的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現(xiàn)將解讀后的全文分段標點如下:
兩年來,有編輯中國教育史之役,時出入上海各圖書館。某日,于南洋中學圖書館見有蹀躞書城,懷鉛手紙,有所鈔寫,懃懃焉終日不輟者,窺其所鈔寫則皆方志,乃以館員為介而獲識焉,則即本書著者康君也。嗣是時相過從,商榷體例,越年稿成,快獲先睹焉。
吾嘗謂:學人眼光須見得大,見得遠,見得全,同時須不忽于其小者、近者、片段者。學非可以一蹴就,所謂銖銖而累之,寸寸而積之,一義也;小之中有大焉,近之中有遠焉,片段之中有全體焉,二義也;舉若干小者、近者、片段者,縱焉、橫焉,以得其變化、進退、遲速、廣狹,三義也。以此之故,一地之方志、與夫一姓之族譜、一人之傳記年譜,同為史家所珍視,以其雖小而大,雖近而遠,雖片段而大有裨于全體觀也。
康君此書,聚無數(shù)小者、近者、片段者,以俾學人之探索,康君者誠可謂勞苦而功高哉!雖然,君豐于思,絀于資,既樂觀君之稿之成,尤祝當世有力者亟佽之,使獲刊以行也。
民國紀元十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黃炎培(?。?/p>
全文共三段,首段敘二人相識的過程,寥寥數(shù)語,一位終日辛勞勤勉搜集方志資料的學人形象呼之欲出,經(jīng)黃炎培先生主動請館員介紹與之相識后,從此“常相過從,并商榷體例”,次年康先生完成全書書稿,作為第一個讀者,他對于友人的成就感到由衷的快慰。
第二段是文章的主題,“一地之方志、一姓之族譜和一人之傳記年譜”,這些在一般人看來,似乎都算不上什么鴻文巨著,但有眼光的學者應(yīng)當既有遠大而全面的見識,也絕不忽視近的、小的和片面的知識和材料的積累。接著,作者從三個層面進一步分析“近、小、片面”和“遠、大、全面”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首先,學問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要由近及遠,由小及大,由片面而及于全面。不應(yīng)好高騖遠,也不能一蹴而就。其次,二者屬于部分和全體的關(guān)系,不可偏廢,尤其不應(yīng)忽視前者。再者,從無數(shù)近者、小者和片面者的集合中,可以綜合分析出事物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才能“因小見大”、“見微知著”、“舉一反三”,具有遠見卓識和真知灼見。
第三段照應(yīng)前文,高度評價本書對學界的貢獻,贊揚作者“勞苦而功高”,亟望有識之士助其早日刊行,以饗讀者。整篇文字夾敘夾議,言之有物,對作者的眷眷之情和拳拳之忱盡在其中。
黃炎培先生早年參加同盟會,是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教育家。他在1930年為編輯《中國教育史》,于南洋中學圖書館邂逅康爵先生,結(jié)下了這段文字緣。我對先生的哲嗣黃萬里先生的為人為學多少有些了解,有其父乃有其子,因而,黃炎培先生的道德文章自然足為師表,固不待言。而康爵先生在學術(shù)上亦卓有建樹,卻遭逢困厄,英年早逝,聲名不彰,更令后人深為痛惜。所幸,康爵先生的愛女以此文為契機,于故鄉(xiāng)福建莆田發(fā)掘先人留下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并著文以紀,使康爵先生的事跡得為世人所知,也讓我們分享了這一頁塵封了八十多年的不平凡的歷史。
據(jù)資料介紹:康爵先生(1895—1943)字修其,號耕冰,世居福建莆田,早年畢業(yè)于上海春申大學。幼好學,富收藏,博通經(jīng)史,精于目錄學,尤熱心于鄉(xiāng)邦文獻的收集和各地方志的研究。生平著作頗豐,而傾畢生心血的力作《古今方志目錄》更是一部被蔡元培先生譽為“搜集既博,體例亦精”的煌煌巨獻。該書集全國二十省之方志,除新疆、貴州及東北三省在一百部以下外,其余各省均在四百部以上,而當時的直隸省竟多達七百四十九部。據(jù)黃序所言,該書于1930年8月已經(jīng)完稿,可惜在他生前一直未能付梓,成為終生憾事。這部書稿和其他大量文獻資料一直由家人珍藏,不幸在“文革”中遭到空前浩劫而蕩然無存,后來雖然收回其中一部分,但此書書稿終未能失而復得,實在是地方志研究領(lǐng)域的巨大損失。
此后,經(jīng)過康氏后人的努力搜求,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極有價值的資料:包括黃炎培先生為康爵先生的先尊康荻坡老先生所撰并親書的騷體悼詞,康爵先生抄錄并已刊行的《耕冰寄廬鈔藏》以及書信存稿等。悼詞為“涵江詞”,內(nèi)容除頌揚逝者的道德文章外,其中“楹有書兮何用籝金,教得佳兒書滛。往古來人兮寸心,永朝永夕兮書林”更對康爵先生贊譽有加。黃先生長康先生十七歲,二人關(guān)系亦師亦友,輩分上則是長輩,詞中所言恰合身分。另:書信存稿中亦有致黃炎培先生為其友人求書之函,足證二人交誼之厚,過從之密。
不久前,康先生的后人已將故鄉(xiāng)的祖居修復,建成“康爵故居紀念館”,黃炎培先生的手書也成為館藏的重要文物,此舉不僅可告慰康爵先生的在天之靈,亦將這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公之于眾,并將載入史冊,永垂后世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