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河南大學有一位很火的老師。她講課,教室場場爆滿,門外蹭課的學生都擠得不透風,有時提前一個小時還不一定能占到座位。
但是,她從不寫論文、一本書也沒出過,到退休還是講師職稱。
2016年1月7日,河南大學破格返聘她為副教授,一名副校長親自為她頒發(fā)返聘證書。在體制森嚴的學界,這事兒迅速傳播,成了大新聞。
有人說,返聘她給河南大學帶來的榮譽,大于給她本人帶來的榮譽。話有點繞兒,說白了:名利對她如浮云,這又是飄過的一朵。
【綿亙30年的河大女神】
她叫常萍,出生于1960年,1983年從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即在河南大學文學院任教,2002年轉入新聞學院執(zhí)教,2015年10月退休。32年來,先生一直為本科生講授古代文學方面的課程。
在河南大學,她被學生們稱為“常先生”,也有在校的90后直呼“常奶奶”。
其實,她的河大女神形象綿亙了30多年。常先生的第一屆學生、河南大學一位教授說:“常老師是我一生敬愛的老師,她的高風亮節(jié)我只能高山仰止?!?/p>
擁擠在她課堂上的聽眾,除了年輕的學子,還常有不是學生模樣的人,有一位40多歲的婦女,每周五下午都要請假從50多公里外趕來聽她的課,堅持三年有余。
常先生簡樸,一條灰色寬大條絨褲和青色膠鞋冬夏在身。在不久前的返聘儀式上,那件穿著多年的條紋褐色大衣也是標配。
常先生低調。對于任何媒體的任何采訪,她都婉拒,實在拗不過,就以短信簡短回復。
在2005年之前,當時已經(jīng)教授了22年古代文學的常先生還只是河南大學校園小圈里的“女神”。
2005年,《百家講壇》總導演向常先生發(fā)出了試講通知,我們知道,文學院王立群老師正是憑借對《史記》中“鴻門宴”的精彩試講登上《百家講壇》的。但是,常先生卻拒絕了。
更令人瞠目的是,2007年再次面對《百家講壇》總導演解如光的試講邀請,她依舊拒絕了。
也有人質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時任院長的李建偉對媒體證實:“《百家講壇》還是一個不錯的平臺,對學校對個人都有利。我們不想讓常老師錯過機會,就做她的工作,她卻告訴我,去《百家講壇》講課沒意思,還不如在學校給學生們講課有意義?!?/p>
32年來,聽過她古代文學課的畢業(yè)生提及她的語氣敬重有加。有人回憶她上課的瀟灑狂放,有人感慨她淡泊名利獨守內心的操守。
常先生之名,從學子們的口口相傳到PC時代的QQ空間、人人網(wǎng)、貼吧以及如今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微信,逐步擴散開來。
2007年,一名河大學生撰寫《兩次拒絕<百家講壇>的河南大學常先生老師》一文披露她兩次拒絕百家講壇的事情。
此文借助人人網(wǎng)、論壇以及QQ空間等網(wǎng)絡媒介得到廣泛傳播,常先生也從河南大學的“女神”變成了“全民女神”。
之后,每次關于先生的新聞,都能引發(fā)社會的廣泛關注。
2015年,常先生的一位學生提供了一篇關于她解析陶淵明《飲酒》的文章,由一位媒體人在個人公眾號上發(fā)表,取得了近三萬的點擊量,此文后來在大河報新媒體微信轉載后也獲得了10萬+的點擊量。
一個低調到不能再低調的大學講師,引爆如此高調的文學狂歡,著實令人驚嘆。
關于返聘的新聞,曾聽過她課的《東方今報》一位記者于1月8號著文首發(fā),文章獲得10萬+的點擊量,澎湃新聞、鳳凰新聞、人民日報跟進報道。
而常先生本人卻從未出現(xiàn)過媒體面前,對于關于她的傳聞也是一笑“隨他們去吧”。這又為安居在開封小城的高校講師增加了神秘的氣息和光環(huán)。
【激情彭拜,可愛至極】
拒絕《百家講壇》,只是常先生名聲大噪的一個誘因,最根本還是她的授課。常先生用一種靈動的方式把艱澀的古代文學課變成了簡單明快的詩意道場,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青年學子的心靈。
河南有位教授是河南大學1983級學生,他回想當年23歲的常萍老師:“長得漂亮,講課又好,簡直是我心中的女神?!?/p>
“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常老師講晏殊詞的情景,從她嘴里讀出的詞句,美得無以復加?!焙哟笪膶W院1997級的一位學生回憶稱,文學課的老師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常萍老師。在常先生老師的課上,她從不點名,不留作業(yè),不制考試卷。也不要求學子們去背誦那些名詩,讓學子隨意發(fā)揮寫文一篇便是期末考試了。
2002年之后,常先生從文學院轉到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書,“一老師,長發(fā)飄飄,鑒賞古詩詞,激情澎湃,可愛至極”,這是某一屆大一新生入校后輔導員告知他們的。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說到底,靠的是才華。
常先生上課一般提前15分鐘就到了,把自己的東西放在講臺上就又出去了,在教室外面一個人安靜地冥想。等上課鈴響的那一刻,她便準時踱步而入。
第一節(jié)課,永遠沒有寒暄,亦沒有個人介紹,直接進入正題:文學是大地通往天空的階梯,是從茍且的物質世界前往自由的精神世界之必不可少的媒介,一直講到西方的海德格爾、老子的道法自然……
常先生古今中外捻手就來,收放自如,讓聽課者的精神不由地跟隨她一起遨游在文學的世界。
縱觀現(xiàn)在所有能找到文章,關于描寫常先生講課的情景,“投入”幾乎是每篇文章中必提的詞。
從1983年第一屆學生到2015年最后一屆學生,32年來,她只要在教室中,就散發(fā)著強大的氣場和旺盛的生命力,從未表現(xiàn)出倦怠狀態(tài),有時投入時她能連續(xù)連續(xù)洋洋灑灑講述3個小時,待下課時大汗淋漓。
十幾年來,常先生每次上課都是精力飽滿,元氣充沛,把自己完全投入在課堂中——從文學到人生,從人生到宇宙天地,從宇宙天地到心靈,從心靈到現(xiàn)實。不同風格的作家作品在讓她精妙的敘述中云蒸霞蔚、氣象萬千。她用自己忘我的投入點燃著每一個學生的激情,激活你的內存,讓你沉浸在她帶給你的文學世界里,思維高速運轉,浮想聯(lián)翩。
常先生的這種投入還表現(xiàn)在聲音上——聲高時磅礴如飛瀑,雷霆萬鈞,驚濤拍岸,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聲弱時細柔如溪流潺潺,云淡風輕,淺吟低唱。身處其中,你會感到時而松濤陣陣,層層疊疊,時而雨打芭蕉,聲聲如泣。
當3個小時的課程結束時,常先生把手中的粉筆頭擲下,環(huán)顧四周頷首微笑時,大家也終于從常先生那縱橫捭闔的詩海中遨游回來,恍惚之后突然就爆發(fā)了經(jīng)久的掌聲。
夏天,她會帶著一套衣服來上課,因為先生體型偏胖,上課又投入,一個半小時下來常常全身濕透,所以需要換一身衣服。
常先生講古代文學很少從章法、結構、手法這些具象展開,她往往是中西縱意馳往,講《詩經(jīng)》中的“興”,會和西方的“象征”進行對比,運用拉康·雅克的精神分析法中的實在、想象界、象征界來對應中國文化中的本然、本我和文化。
在講述《詩經(jīng)·蒹葭》中“溯游從之,道阻且長”時,常先生老師把空間意象拓展開來:
《莊子》“得其寰中,以應無窮”的哲學空間概念出現(xiàn)了;韓信兔死狗烹、張良終得善終,因二人與劉邦關系的處理、距離的拿捏各不相同,下場各異,于是,政治空間的概念也出現(xiàn)了;甚至學子們感情糾葛里的空間概念,也被她娓娓道來……
有的人大腦信息過載,無法完全GET到常先生瓢水三千,迷迷糊糊中就睡著了。而在清醒的時刻,如果你的自身知識儲備量較高的話,就可跟隨她的講述,沉醉在她所營造的精神世界里面,“如沐春風,心花怒放”,真正體味到燦爛的古代文學的真味。
因此很多同學在其他課程劃過重點,突擊記憶之后忘得一干二凈,唯獨記得當年古代文學課上常先生老師的金句:
“變是唯一不變的事。”
“愛是有質量和深度的區(qū)別的。”
“什么叫中?叫恰到好處。中不是折中,恰到好處才是中。對那個聽了一句就聽懂的人,我說一句就是恰到好處,那么有的人我說了十句才看到他面部表情,那么十句對他而言就是恰到好處。”
…… ……
詩一般的語言,無疑讓處于浪漫青春的少男少女們在她的課堂上都產(chǎn)生了一種文藝青年的眩暈感。于是,每次她的課結束,關于她課上的經(jīng)典句子和感慨就在社交軟件上紛紛冒出來。
【靜悄悄行走的過客】
除了上課的投入,貼在常先生身上的還有一個標簽,那就是“特立獨行”。
講課32年從不寫論文,也不愿意出書。她的課,場場爆滿。但除了上課之余她深居簡出,幾乎很少出現(xiàn)在學校,也甚少聽聞她和誰交往過密。
她極其喜歡文學,一生都在教授古代文學,認為“不用之用,莫大于文”,“文學是人生存在本質狀態(tài)”,那么為何不愿為深愛的文學著墨一字?
她曾在課堂上對“憑闌獨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有過詮釋:倚著欄桿,手中不停在轉動花枝,太喜歡了,愛不釋手,很珍惜。而下一句說,放花無語對斜暉,你如此喜愛和珍惜它,為什么還要放開?所以,愛是有深度和質量的區(qū)別的。
愛花的表達方式是放下。而現(xiàn)實中的愛花多是粘花,插花,粘花是為了美麗自己,而插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欣賞。
所以粘花也好,插花也好,愛的是自己。而這里的放花,我雖然喜愛花珍惜花但是為了它最后的綻放的美麗,就是在舍不得放手還是放手了,這就是愛的高度。所以這個世界有一種愛或者真正深刻的愛是無所求。
常先生老師存在的更大意義在于:即便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她模范地展示了一個人遵從內心的意愿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保持詩意的生存狀態(tài)的可能性。在現(xiàn)有的體制下,沒有論文和專著等科研成果,她自然無法晉級職稱,講師之位貫穿她整個教學生涯。
常先生所在意的,只是文化本身,只是對純粹文化的堅持。
很多河大的學子認為感謝常老師最好的方式就是別為她揚名,尊崇她淡泊的本性。讓她如自己所說,做一個“喜歡在空曠的天地間靜悄悄行走的過客”。
英國詩人蘭德曾有詩一首: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我想,這首詩就是常先生老師的真實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