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忠 吳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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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忠教授訪談錄
□陳文忠吳忌
陳文忠教授,您好!我是您的學生吳忌。只要一想起老師,就覺得十分親切。回想當年,老師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特別是您領導我們實習的時候,不僅與我們討論文學美學,更愛與我們討論西方電影。我至今還記得先生對那些著名配音大師惟妙惟肖的模仿。陳老師,您是我的大學老師,又一直留在母校工作,始終致力于文藝理論和美學研究,近年來又十分關注安徽語文教學教研,關注安徽語文高考。不知您是否方便接受一個在中學工作的老學生的書面訪談。
我們正在進行“高中語文文學作品教學‘文情耗損與保持’研究”。該研究已經(jīng)由安徽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批準立項為“JG14047”課題(批準文號:皖教秘[2014]441號)。
高中《語文》,無論必修課本,還是選修課本,都包含有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等文學文本。這些課文“文學的意圖”很明顯,根據(jù)《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和《語文》教材提示的教學要求,我們能夠明了這些課文“文學性”的存在。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通過語文課堂,使學生獲得“文學的美感”,培養(yǎng)“審美的能力”,養(yǎng)成“美讀”習慣,學習富有文學意味的語言,進而培養(yǎng)情操,滋養(yǎng)人生呢?
但在教學中,我們總是急功近利于高考應試,課堂上的文本分析似乎喪失了文學立場,語文課“文學”的意味嚴重缺失。而有的老師自身也似乎欠缺文學欣賞的立場、能力和習慣,教學并不以文學立意。這樣的語文課往往不能令人滿意。
因此,我們希望通過課題研究,發(fā)現(xiàn)“文學缺失的危害”,喚起“對文學的尊重”,使學生通過語文課獲得文學的美感,培養(yǎng)全面的人文素養(yǎng)。
陳老師,作為您的學生,我非常佩服您的為人與學問。希望繼續(xù)得到您的指點,借以提升文學素養(yǎng),獲得語文思想。我們的課題研究需要您的幫助。
吳忌:陳老師,您一直在我們的母校安徽師范大學工作,致力學術,著作等身;培養(yǎng)學生,桃李天下。您肯定有許多與眾不同的“語文故事”吧,可以給我們說一二個嗎。
陳文忠:我的“語文故事”,是一個沒有“語文”的“故事”。我的“高中語文”時代,正處于文化浩劫的“文化大革命”時代,這是一個物質與精神雙重貧困的時代。當年,我們這些中學生,沒有安靜的校園,沒有敞亮的教室,沒有正常的教學,更沒有像今天這樣古今中外、應有盡有可供閱讀的文學經(jīng)典。家中僅有的兩本繡像古典小說,在文革之初的“掃四舊”中,被我父親燒掉了。一個人的“中學時代”正處于情感與想象最為豐富的文學時代,文學閱讀也是中學生感知世界、體驗人生、陶冶情趣最重要的精神方式。長久的“想讀書、無書讀”的精神饑渴,終于積思成夢。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家中一只舊的大衣柜底部的暗箱里,藏了滿滿一箱我渴望閱讀的小說,欣喜之情,難以言表。早上起來,我馬上翻箱倒柜,渴望找到這些小說,讀他三天三夜。然而,掀開暗箱的蓋子,除了一張發(fā)霉的舊報紙和幾粒老鼠屎,什么也沒有。夢想于希望之前失望,頓時化作了無言的絕望?;蛟S,正是當年對書籍的饑渴,讓我后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以讀書、教書、寫書為生的“語文教師”的職業(yè)。
吳忌:請您向中學語文老師闡釋一下“文學作品”與“中學語文教學”吧;特別請求,請您定義一下“文情”這個概念,因為您是我敬仰的美學和文藝學研究專家。
陳文忠:“什么是文學”與“文學是什么”,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什么是文學”,指的是文學現(xiàn)象。我們可以說,《詩經(jīng)》是文學,《楚辭》是文學,“唐詩”“宋詞”是文學,《西廂記》《紅樓夢》是文學?!拔膶W是什么”,追問的是文學本質或文學本體,通俗地說就是給“文學”下一個定義。中外文論史上,有三個著名的文學定義,即“模仿說”、“言志說”和“寓意說”。古希臘的“詩為模仿說”,認為文學是現(xiàn)實人生的創(chuàng)造性模仿,這可以說是偏于再現(xiàn)的敘事文學的文學觀;中國古代的“詩為言志說”,認為詩是抒情主體情致的自然流露,這可以說偏于表現(xiàn)的抒情文學的文學觀;中世紀的“詩為寓意說”,認為詩是哲理沉思的感性顯現(xiàn),這可以說是強調理趣的象征主義的文學觀。
文學的種類是豐富的,文學的定義也是多樣的。但是,“文學作品”具有共同的結構特點,即它是內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言、象、意相滲透,文辭與情趣相融合的審美結構。白居易《與元九書》中有一段名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边@段話從詩的美感效果出發(fā),對詩的美感過程和美感根源做了極為精辟的論述。在我看來,它也是古代文論中最完整的“文學定義”,最完整的“文學作品”的定義。
你所謂的“文情”一詞,是否就是指內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言、象、意相滲透,文辭與情趣相融合的文學作品的審美結構?或如白居易所說的“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融為一體的藝術作品本身。
“文情”一詞,在典籍中有兩種用法。用于評人,是指人的“文才”,如《北齊書·崔瞻傳》:“瞻字彥通,聰朗強學,有文情,善容止?!庇糜谡撐?,是指“文辭與情思”或“文辭與情趣”,如《文心雕龍·知音》:“文情難鑒,誰曰易分?!蔽恼轮形霓o與情思的奧秘難以看清,誰能說易于分辨優(yōu)劣呢?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文情”,與西方現(xiàn)代的“文學性”,可以相互照明。“文學性”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雅克布森提出的術語,意指文學的本質特征。雅克布森認為:“文學研究的對象并非文學而是‘文學性’,即那種使特定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痹谶@里,“文學性”指的是文學文本有別于其它文本的獨特性。美國文學理論家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一書中,對文學作品的“文學性”或“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做了進一步的闡釋,他指出:“文學作品就是被看成是一個為某種特別的審美目的服務的完整的符號體系或者符號結構?!逼鋵崳瑹o論是雅克布森的“文學性”,還是韋勒克的“完整的符號體系或者符號結構”,無不是指文學作品在“文辭與情思”或“文辭與情趣”的有機統(tǒng)一中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特質。
吳忌:老師,我們很好奇,您一方面要給研究生本科生上課,同時又深入美學和文藝學理論研究,那么,您在解讀文學作品時最著重的是什么呢?您認為中學語文課應該有怎樣的教學目標,而最有效的教學方式又是什么?您認為我們當下的中學語文教學是否存在普遍偏頗,您有何建議?
陳文忠:《文心雕龍·知音》說“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文學作品分析的基本原則,應當在審美鑒賞的基礎上,遵循美學批評和歷史批評相統(tǒng)一的原則,立足文本,知人論世;按照美學的要求,對文學作品進行審美分析是出發(fā)點和歸宿的。“知人論世”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作品的“文情”和“文學性”,而不是把虛構的文學作品作為真實的歷史文獻,“以假為真”地去談歷史、談政治、談社會。文學是心學,文學是心靈的學問。偉大的文學作品是審美的心靈之境。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是體驗情感、陶冶情操的過程。在我看來,語文教學的目標,主要的不是增加客觀知識,而是豐富內在的心靈,增長生命的智慧。
吳忌:老師,您是文藝理論研究專家,希望您給我們談談中學語文課本上那些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應該如何教學。比如,在處理文言之后,我們應該如何處置作為“文學作品”的文言文本;外國文學作品教學與中國文學文本教學應該有怎樣的不同;目前的課本文本的“傳統(tǒng)性”與課外閱讀的“當代性”似乎有明顯的沖突,這應該如何調和。
陳文忠:你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來源于教學實際的問題,即如何處理作為“古漢語文本”的文言文和作為“文學作品”的文言文的問題。從教學過程來說,當然是先完成作為“古漢語文本”的文言文的教學,然后再進入作為“文學作品”的文言文的賞析,先“串講”后“審美”,先“文言”后“文學”。然而,語言是思維的外殼,思想是語言的新娘,語言與情趣、“文言”與“文學”是不開分的。文字背后是文學,不同的文字,創(chuàng)造不同的文學:“文言”背后是“古典文學”,“白話”背后則是“現(xiàn)代文學”。講授作為“文學作品”的文言文,當然不同于講授作為“古漢語文本”的文言文;講授作為“文學作品”的文言文,同樣不同于講授作為“文學作品”的白話文。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教學實踐問題,也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理論問題。
關于“課本文本的‘傳統(tǒng)性’與課外閱讀的‘當代性’的沖突”,我以為這不是一種沖突,而是一種互補,是一種“規(guī)矩”與“自由”的關系。課堂的經(jīng)典教學是一種“規(guī)矩”,課外的時尚閱讀給學生一種“自由”?!皼]有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有了課堂教學的“規(guī)矩”,就可以讓學生在課外閱讀中做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學生有一個高起點的審美標準,就不容易隨波逐流地追逐時尚,而是可以用經(jīng)典的標準來衡量和評價時尚。
吳忌:謝謝教授,謝謝老師。
2016年1月19日
(陳文忠系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吳忌系安徽省宿松縣第二中學特級教師)
[責編木子]